第2章
惨白的灯光下,苏晚躺在病床上,闭着眼。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是班上那个戴着黑框眼镜、平时沉默寡言的学霸陈默。
苏晚。
他叫她的名字,不再是平日里亲昵的晚晚。
苏晚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眼,似乎想用昏迷逃避一切。
别装了,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绝望,我知道你醒了!看着我!
苏晚的身体猛地一僵。
终于,那双总是盛满无辜和甜美的眼睛,带着浓重的惊惶和一丝心虚,缓缓睁开了。
陈默......你......
她的声音虚弱而沙哑,带着哭腔,试图再次扮演受害者。
我的右手臂,粉碎性骨折。
陈默打断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刺骨。
他抬起自己吊在胸前、裹着厚厚石膏的右臂,那只曾握笔如飞、解过无数难题的手,此刻像一件毫无生气的累赘。
医生告诉我,神经受损严重,就算骨头接好,功能也可能永久性丧失大半......我这只手......废了!
他的声音陡然哽咽,带着一种天塌地陷的崩溃: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的物理竞赛!我的保送资格!我所有的前途!全都毁了!
就因为你一句‘拍照好看’!就因为你怂恿我们脱掉那该死的救生衣!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因愤怒和痛苦而剧烈摇晃。
我没有!我不是......
苏晚惊恐地摇头,泪水汹涌而出:我只是......只是提议......是你们自己要脱的......
她试图辩解,目光慌乱地扫过一旁的父母,寻求庇护。
提议
旁边病床上,一个额角缝了针、脸上还带着淤青的女生猛地坐起身。
她叫李薇,平时是苏晚的跟班之一。
此刻她脸上只有刻骨的恨意:苏晚,是你说没事的!是你拿着相机说‘脱了才够味’!是你害我们变成这样的!
她指着自己额角的伤口,情绪失控地尖叫:我的脸!我的脸缝了七针!会留疤的!你赔我的脸!
对!就是她!
另一个撞伤了腰、只能趴着的男生也抬起头,眼神怨毒:苏晚!是你害了沉舟!
他的腿彻底废了!再也不能打球了!都是你怂恿他第一个脱的!你安的什么心!
指责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苏晚淹没。
一个接一个受伤的同学,挣扎着、哭喊着,将压抑了一路的恐惧、痛苦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全部倾泻到了苏晚身上。
我的脚踝韧带撕裂了!医生说以后都不能剧烈运动!
我撞到了脊椎!现在还疼得动不了!医生说可能有后遗症!
都是你!苏晚!你这个害人精!
贱人!你赔我们的前途!赔我们的健康!
病房里瞬间炸开了锅!哭喊声、咒骂声、质问声混杂着苏晚徒劳的辩解和哭泣,乱成一团。
苏父苏母试图护住女儿,大声呵斥着同学们冷静、不要胡说,但他们的声音在滔天的怨愤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
够了!苏父一脚踹翻空置的床位,试图震慑失控的场面。
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目光扫过一张张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年轻面孔。
最终落到那个最初发难的陈默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压:
陈默同学,说话要讲证据!晚晚是好心组织活动,意外是谁都不想看到的。
你们现在把责任都推到一个女孩子身上,像什么话!
陈默蜡黄的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
证据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进了自己沾着泥污和血迹的校服口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手上。
他掏出来的,是一部屏幕碎裂、边缘沾着水渍的手机。
他艰难地用左手操作着,因为颤抖和疼痛,动作显得笨拙而迟缓。
终于,他点开了一个视频文件,将屏幕转向苏父苏母,转向病床上瑟瑟发抖的苏晚,转向病房里所有怨愤的目光。
画面有些晃动,苏晚甜美的嗓音分外明显。
——是我拍下的视频。
视频结束,病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苏晚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惨白得像一张劣质的纸。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母,却只看到苏父瞬间铁青、震惊到失语的脸,和苏母眼中那难以置信、继而转为巨大失望和痛心的眼神。
不......不是这样的......我......
苏晚徒劳地摇头,泪水疯狂涌出。
陈默的声音嘶哑冰冷,他举着那部破碎的手机,像举着一柄审判之剑,直指苏晚:
这就是证据!清清楚楚!苏晚,你还想狡辩吗是你!就是你害了我们所有人!害了沉舟!害了我们一辈子!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泣血的控诉。
病房里压抑的沉默被彻底引爆!
刚刚稍息的怒火被这铁一般的证据重新点燃,烧得更旺。
苏晚!你还有什么话说!
蛇蝎心肠!为了自己拍照好看,害了这么多人!
赔我儿子的腿!赔我儿子的前途!
许母不知何时冲到了门口,看到视频的瞬间,她积压的悲痛和愤怒彻底爆发,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哭喊着就要扑向苏晚的病床,被护士和许父死死拦住。
混乱再次升级。指责声、哭骂声、劝解声、苏晚绝望的尖叫......
病房里彻底失控,如同一锅煮沸的、充满仇恨的粥。
我依旧站在人群的外围,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这,仅仅是开始。
即便苏晚的父母千防万防,在伤势相比而言比较轻微的几个的同学出院后,还是没有防住。
苏晚被两个男生架着胳膊,几乎是拖拽着来到了天台。
她身上还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赤着脚,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鸟,瑟瑟发抖。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这是犯法的!
她的声音尖利而破碎,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没人开口。
回应她的,是死一般的沉默和几双在昏暗光线下燃烧着恨意的眼睛。
除了架着她的两个男生,还有三个人影沉默地围着她。
......
其中一个,是额角还贴着纱布的李薇,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深色的、巴掌大的瓶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另一个,是那个撞伤了腰、此刻只能微微佝偻着身体的男生,他手里拿着一卷粗糙的麻绳。
最后一个,是陈默。
他吊着右臂,脸色在霓虹灯下显得更加惨白阴鸷。
犯法
李薇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苏晚,你把我们害成这样的时候,想过犯法吗想过我们这辈子毁了吗
她一步步逼近,手里的瓶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里面液体晃荡的声音在寂静的天台上异常清晰。
苏晚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认出了那个瓶子——那是化学实验室里的硫酸!
李薇......你......你想干什么不要!我求求你!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彻底崩溃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身体拼命向后缩,却被身后的两人死死钳制住。
晚了,苏晚。
陈默的声音幽幽响起,像毒蛇爬过冰冷的石面:
从你为了那张好看的照片,为了你那点可怜的虚荣心,怂恿大家脱掉救生衣的那一刻起,你就该想到有今天。
他缓缓抬起完好的左手,指向苏晚那张曾经被无数人夸赞、此刻却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你这张脸......看着真让人恶心。
不!不要!苏晚发出凄厉的尖叫。
李薇的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刚出院的病人。
她猛地拧开瓶盖,不等苏晚反应,将那冰凉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透明液体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泼在了苏晚的脸上!
啊——!
惨叫声划破夜空,凄厉得不似人声!
苏晚痛苦地弓起身体,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双手本能地想去抓挠自己火烧火燎的脸,却被身后的人死死扣住手腕。
我的眼睛!我的脸!好痛!救命啊——!
她疯狂地扭动着,涕泪横流,混合着硫酸在脸上肆意流淌,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
见她挣扎得厉害,那个佝偻着腰的男生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将那卷粗糙的麻绳套过苏晚的头顶,将她死死勒住。
绳子粗糙的纤维摩擦着她被灼伤的皮肤,带来新一轮的剧痛。
唔......唔唔......苏晚的惨叫被麻绳勒住,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她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身体,承受着脸上火烧火燎的剧痛和窒息般的绝望。
这才刚开始呢。李薇的声音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扭曲快意。
她看着苏晚脸上迅速红肿溃烂的皮肤,眼神疯狂:
你不是很爱美吗不是很会拍照吗苏晚,以后你就顶着这张烂脸,好好拍吧!
她说着,又狠狠踢了苏晚一脚。
苏晚被踹倒在地,蜷缩着身体,像一条濒死的蠕虫,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痛苦地抽搐、呜咽。
曾经精心呵护的美丽,被彻底撕碎,只剩下狼狈和丑陋。
别让她脏了地方。
陈默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那团扭曲的人影,仿佛在看一堆垃圾:
拖到楼梯间去再弄。
......
高级单人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止痛药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绝望的沉寂。
许沉舟平躺着,那条被冰冷金属支架牢牢锁住的右腿,在昏暗中像一件恐怖而沉重的刑具。
剧痛如同跗骨之蛆,一阵阵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无法真正入睡,只能在半昏半醒的噩梦里沉浮。
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都牵扯到那条废腿,换来更剧烈的痛苦和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野兽般的呜咽。
汗水浸透了他的额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英俊的面容因持续的折磨而凹陷下去。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一个身影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挪了进来。
是许母。
她似乎苍老了许多,眼窝深陷,头发凌乱,手里端着一个水盆和毛巾。
看到儿子痛苦的模样,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拧干温热的毛巾,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儿子额头的冷汗。
许沉舟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自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空洞和一片死寂的灰暗。
他茫然地看着母亲憔悴的脸,好一会儿,干裂的嘴唇才微微翕动,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妈......水......
许母连忙放下毛巾,颤抖着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插上吸管,小心地递到他唇边。
许沉舟费力地吸了几口温水,喉咙的灼烧感稍缓。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
病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水盆里毛巾被搅动的轻微水声。
妈......
突然,他开口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的腿......医生......医生到底怎么说真的......真的......
后面那几个字,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许母擦拭他额头的动作猛地僵住。
她端着水盆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盆里的水晃荡着溢出边缘,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在儿子那绝望到极致的目光逼视下,她所有的伪装瞬间崩塌。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到极致的悲泣从喉咙深处溢出,破碎而绝望:
......沉舟......我的儿子......别问了......妈妈求你......别问了......
她泣不成声,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水盆里。
许母的崩溃,像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许沉舟心中最后一丝渺茫的侥幸。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的嘶吼猛地从他胸腔里爆发出来。
许沉舟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疯狂地用还能动弹的左手捶打着身下的床板。
身体因剧烈的动作而牵动伤腿,带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捶打着,发泄着那灭顶的绝望。
我的腿!我的篮球!全完了!全完了啊——!
许母扑上去死死抱住儿子疯狂挣扎的上半身,哭喊着:
沉舟!别这样!儿子!妈妈在!妈妈在啊!
母子俩的哭声和嘶吼声在死寂的病房里交织回荡,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悲痛。
不知过了多久,许沉舟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母亲怀里,只剩下粗重而破碎的喘息。
剧痛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残存的意识。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和死寂中,一个被刻意遗忘、却又无比清晰的画面,猛地撕裂混沌,无比狰狞地撞入他的脑海。
——是顾念。
......
是激流勇进项目入口处,她穿着那件又丑又笨重的橙色救生衣,扣带系得一丝不苟,平静地坐在那里。
抬眸看他时,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荒芜。
还有她嘴角那抹......冰冷到极致的、无声的弧度。
都脱了。
——那样才够开心。
最开始她那平静得诡异的话语,此刻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地扎进他溃烂的伤口。
许沉舟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腿上的剧痛更甚。
悔恨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毒虫,疯狂地噬咬着他的心脏。
如果......如果当时他听了她的劝阻......哪怕只是迟疑一下......
哪怕只是......没有为了那可笑的勇敢和面子,为了在苏晚面前逞英雄......
这个念头带来的悔恨和痛苦,瞬间压垮了他。
他猛地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用尽全身力气,竟然不顾一切地、极其笨拙而狼狈地,从病床上滚了下来。
噗通!
沉重的身体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那条被支架锁住的伤腿撞击地面,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沉舟!许母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去。
许沉舟却像疯了一样,对母亲的哭喊和腿上的剧痛置若罔闻。
他用完好的左臂和身体,在地上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向前挪动。
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淌下,脸色因剧痛和用力而涨成可怕的紫红色。
他的目标,是几米外、床头柜上那部属于他的手机。
顾念......顾念......
他执念般地念叨着这个名字,眼睛里布满了疯狂的血丝。
只有找到她、联系上她这个念头在支撑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仿佛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就能抓住一丝渺茫的救赎,就能抵消那将他吞噬的、无边的悔恨和绝望。
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无声地亮着。
屏幕里,本地新闻频道的主持人妆容精致,语调平稳地播报着:
......昨日深夜,我市中心医院发生一起坠楼事件。
坠楼者为一名苏姓年轻女性,系日前‘激浪王国’水上乐园事故中受伤的游客之一。据警方初步调查......
画面切换,短暂地闪过一个被打了厚厚马赛克的现场远景,白色的布单覆盖着一个扭曲的人形轮廓一闪而过。
我靠在柔软的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牛奶。
毛茸茸的毯子一直裹到下巴,隔绝了空调微凉的空气。
电视屏幕的光在我脸上明明灭灭,那双看着新闻的眼睛里,平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一丝波澜。
苏晚。
这个名字连同那张曾盛满无辜和甜美的脸,此刻都随着那则冰冷的新闻播报,彻底化作了虚无。
前世她在我掉下楼时的狰狞得意,被河水淹没时的惊恐绝望,在天台上被泼卸妆水时的凄厉惨叫......
无数画面碎片般在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屏幕上那覆盖着白布的、扭曲的一团。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牛奶的温度透过瓷杯传递到掌心,带来一种熨帖的暖意。
【大学生游玩出事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一个视频为您详细揭晓......】
我放下刚发发布完视频的手机,抬手轻轻啜饮了一口牛奶。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心底最后一丝残留的寒意。
嗡嗡——
放在身侧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
是一条短信。
发件人:许沉舟。
我甚至没有点开。拇指只是随意地、甚至是带着点慵懒地,在屏幕上方轻轻一划。
那条刚刚亮起的、承载着某个角落无边痛苦和绝望的信息提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屏幕上只剩下干净整洁的桌面壁纸,一片宁静的星空。
我放下喝了一半的牛奶,拿起遥控器。
滴的一声轻响。
电视屏幕瞬间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