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赶到省城军区医院时,父亲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他躺在病床上,头发花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曾经那个威严的司令,如今虚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爸......我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他好像听到了我的声音,艰难地睁开眼。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怀里的小军,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欣慰。
舒雨......回来了......他的声音气若游丝。
陆衡呢他问。
我的心猛地一抽。
我该怎么告诉他,他最看好的女婿,此刻正在陪着另一个女人
我撒了谎。
他......他部队有任务,走不开。他让我跟您说对不起。
父亲没有怀疑,他只是叹了口气。
好......好......国家的事......要紧......
他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抚摸小军的脸。
好孩子......像你外公......
三天后,父亲走了。
走得很安详。
我没有通知陆衡。
我觉得,他不配出现在我父亲的葬礼上。
我一个人,处理了父亲所有的后事。
父亲的老战友、老部下们都来了,他们安慰我,帮助我。
在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封他写给我,却还没来得及寄出的信。
信里,他嘱咐我要好好跟陆衡过日子,说陆衡是个有担当的好男人,他把女儿交给他,很放心。
信的最后,他说,他给我在银行存了一笔钱,是他毕生的积蓄,留给我傍身。
我拿着那张存单,泪如雨下。
我的父亲,到死都在为我着想。
而我,却让他失望了。
办完丧事,我没有回陆衡那里。
我用父亲留下的钱,在省城租了一个小小的院子。
我不能再回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我要带着小军,开始新的生活。
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已经吹遍了大地。
我知道,机会来了。
我利用妈妈交给我的手艺,开始做起了服装生意。
我跑遍各大市场,观察千万路人,研究大众的喜欢的款式。
再此基础上,添加一些设计,画出设计图,找了家小裁缝店合作。
一开始很难。
我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抛头露面做生意,受尽了白眼和非议。
但我想起父亲临终的眼神,想起陆衡冷漠的脸。
我告诉自己,不能倒下。
我的衣服款式新颖,质量又好,很快就打开了销路。
从摆地摊,到租下小小的店面。
我的生活,一点点好了起来。
我把小军送进了最好的幼儿园,我给他买漂亮的衣服,买好吃的零食。
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这段时间,陆衡没有来找过我。
我想,他大概是乐得清静。
没有我这个不懂事的妻子,他可以更好地照顾他的林依依。
直到半年后。
那天我正在店里算账,一个人影挡住了门口的光。
我抬头一看,是陆衡。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比半年前瘦了些,也黑了些。
他看着我的店,看着我身上得体的连衣裙,眼神复杂。
舒雨,你就是在这里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质问。
我没有理他,继续拨着算盘。
跟我回去。他说。
我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
回去回哪里去
回家！他加重了语气,你一个女人在外面像什么样子！孩子呢你把小军藏哪了
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平静地说,至于小军,他在幼儿园,过得很好。
你！他被我的态度激怒了,舒雨,你别忘了,你还是我的妻子,我是小军的父亲！
很快就不是了。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他面前。
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字了。
陆衡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协议,像是要把它看穿。
我不同意！他低吼道。
这由不得你。我冷笑,陆衡,你为了林依依,连我父亲最后一面都不肯送。从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完了。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他的头上。
周围的顾客和店员,都朝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胡说！我那是部队有任务！他还在嘴硬。
任务我笑出了声,是陪着林依依全家去探亲的任务吗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
陆衡,你别再演了,我不吃你这套了。你做的那些事,军区大院里都传遍了。你为了一个‘战友遗孀’,把自己的家当成旅馆,把自己的津贴当成别人的薪水。大家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才没戳穿你。
现在我爸不在了,我也没必要再给你留脸面。
签字吧。我们好聚好散。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割在他的心上。
他引以为傲的自尊和体面,被我撕得粉碎。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慌乱。
他没有签字。
他抓起那份离婚协议,撕了个粉碎,然后转身冲出了我的店。
......
我以为陆衡会就此罢休。
我错了。
他开始疯狂地找我。
他去幼儿园堵小军,想把孩子抢走。
幸好我早有防备,跟园长打了招呼,他才没有得逞。
他来我的店里闹,说我是他老婆,要我跟他回家。
我直接报了警。
警察来了,看到他一身军装,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劝解。
他就像一块狗皮膏药,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被他烦得不行,生意也受到了影响。
我明白,他不是想挽回我。
他只是无法接受我的背叛,无法接受事情脱离他的掌控。
他的大男子主义,他的面子,不允许他的妻子主动提出离婚。
而林依依,也找上了门。
她不再是那副柔弱无依的样子。
她趾高气昂地走进我的店,像个女主人一样,巡视着我辛苦打拼下来的一切。
舒雨,你闹够了没有她在我面前站定,用一种施舍的口吻说,衡哥都跟我说了,只要你肯回去好好过日子,他可以既往不咎。
我看着她,觉得讽刺。
你以什么身份来跟我说这些
她的脸一僵,随即又扬起下巴：我是衡哥最在乎的人。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
是吗我笑了笑,那他怎么不跟我离婚,然后娶你呢哦,我忘了,你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他陆大团长的前途,可不能毁在你手里。
我的话,戳中了她的痛处。
她脸色大变：你胡说！衡哥是爱我的！他只是......只是暂时被你蒙蔽了！
我懒得跟你废话。我拿起柜台上的鸡毛掸子,我的店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你敢赶我走
你看我敢不敢。
我直接把她往门外推。
她尖叫着,跟我撕扯起来。
就在这时,陆衡来了。
他看到这一幕,二话不说,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开。
他紧张地扶住林依依,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依依,你没事吧
衡哥,她......她打我！林依依梨花带雨地哭诉。
陆衡转过头,用一种极其失望和厌恶的眼神看着我。
舒雨,我没想到,你现在变成了这样一个泼妇！
我的心,已经麻木了。
我看着眼前这对狗男女,只觉得恶心。
滚。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
陆衡大概是被我的眼神吓到了。
他扶着林依依,狼狈地离开了。
我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
我必须想个办法,彻底摆脱他们。
几天后,我接到了陆衡单位的电话,是他们政委打来的。
他说,陆衡提交了转业申请。
为了我。
他想转业到地方,留在省城,跟我重新开始。
政委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我,说陆衡是个好同志,一时犯了糊涂,让我给他一个机会。
我听完,只觉得想笑。
重新开始
他凭什么觉得,他毁了我的一生,只要他想回头,我就应该在原地等他
我拒绝了政委。
挂掉电话,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找到了父亲生前的一位老部下,张叔叔。他现在是省纪委的领导。
我把我手里的所有证据,包括那本存折的复印件,以及我调查到的,林依依根本不符合遗孀补助标准的事实,全都交给了他。
我不是在报复。
我只是在寻求一个公道。
为我枉死的父亲,为我从前惨死的一生,也为我现在不得安宁的生活。
张叔叔看着那些材料,脸色越来越凝重。
舒雨,你放心。他拍了拍我的手,这件事,组织上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
事情的处理结果,比我想象的要快。
半个月后,消息就传来了。
陆衡,因为严重违反军纪,滥用职权,给予记大过处分,并被强制转业。
他梦寐以求的仕途,彻底断送。
而林依依,因为骗取国家补助,被她父亲所在的林场公开通报批评,追回了所有非法所得。
她在那个小地方,彻底身败名裂。
我听说,陆衡转业后,被分配到了一个偏远的仓库当管理员。
而林依依,受不了周围人的指指点点,灰溜溜地离开了省城,不知去了哪里。
我终于清静了。
生活回到了正轨。
我的服装店生意越来越好,我还开了分店。
我成了别人口中羡慕的苏老板。
在一次商业活动中,我认识了周明。
他是一名大学教授,温文尔雅,戴着一副金边眼镜。
他对我很好。
他会耐心地听我说话,会欣赏我的独立和坚强。
他会给小军辅导功课,带他去科技馆。
小军很喜欢他。
面对他的追求,我犹豫了。
我害怕。
被陆衡伤得太深,我不敢再轻易相信感情。
周明看出了我的顾虑。
他说：舒雨,没关系,我等你。多久都等。
我的心,有了一丝动容。
......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
直到那天,我带着小军和周明从公园出来。
在公园门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陆衡。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
他瘦得脱了相,眼神浑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他看到我,看到我身边的周明,看到我脸上安然的笑容。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朝我走过来。
周明下意识地把我护在身后。
舒雨......陆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走到我面前,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一个男人,跪在我的面前。
舒雨,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他流着泪,语无伦次,你原谅我,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周围的人都停下脚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看着他。
这个毁了我两辈子的男人。
我的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爱。
只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我拉着小军,绕开了他,就像绕开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小军,我低头对儿子说,记住,不跟陌生人说话。
小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躲在我的身后,用一种戒备又恐惧的眼神,看着地上那个跪着的男人。
我知道,我那句话,那眼神,比任何刀子都锋利。
它彻底斩断了陆衡最后一点希望。
我听到身后传来他压抑的、野兽般的哭嚎。
我没有回头。
我以为那次之后,陆衡会彻底从我的世界消失。
但他没有。
他没有再来找我,却也没有离开这座城市。
他就在那个仓库当着管理员,拿着微薄的薪水。
我偶尔会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说他变得沉默寡言,整日与酒为伴。
说他曾翻找垃圾桶,只为捡起一张印有我公司广告的报纸。
说他常常一个人,站在我的店对面的街角,一站就是一整天。
我听了,内心毫无波澜。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直到有一天,我从周明口中,听到了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
周明说,陆衡找到了他。
陆衡把一本旧日记本交给了周明,求他一定转交给我。
周明犹豫再三,还是给了我。
那是一本很普通的日记本,封面已经磨损。
我翻开了它。
里面的字迹,是陆衡的。
他写道：
今天,我找到了舒雨从前的日记。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她说,她难产那天,医生问我保大还是保小,我毫不犹豫地签了‘保小’。因为林依依不能生,我想把孩子过继给她。
她说,她父亲去世,她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我一个都没接,因为我在陪林依依过生日。
她说,我为了给林依依买一条裙子,卖掉了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件首饰。
她说......她是我害死的。
日记的后面,是他一天天的忏悔。
他写下了他重生后对我做的每一件混账事。
搬走电视,送林依依去医院,克扣我们的生活费......
每一件,都像是对他的凌迟。
日记的最后,他写道：
我终于明白,我失去的,不是一个妻子,而是我本该拥有的一切。我罪该万死。我不求她原谅,我只求,能用我的余生来赎罪。
我合上日记本,手在发抖。
从前的日记
我什么时候写过日记
我猛然明白了。
是老天,也让他想起了前世的一切。
所以,他才会那么痛苦,那么绝望。
原来,追妻火葬场,烧的不仅是他的余生,还有他那颗早已被罪恶填满的心。
我把日记本还给了周明。
烧了吧。我说。
一切都过去了。
我不想再跟过去有任何纠缠。
一年后,我的公司发展壮大,成了省里的明星企业。
我答应了周明的求婚。
我们定在冬天举行婚礼。
婚礼前的一个星期,意外发生了。
我公司的一个仓库,因为线路老化,意外失火。
火势很大,很快就蔓延开来。
不幸的是,那天小军正好在仓库附近的办公室里等我下班。
我赶到现场时,整个仓库已经是一片火海。
我儿子还在里面！小军还在里面！我疯了一样要往里冲,被消防员死死拉住。
我绝望地看着熊熊大火,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逆着逃生的人群,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场。
是他。
陆衡。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或许,这就是命运。
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一个被浓烟熏得漆黑的身影,抱着我的儿子,从火里冲了出来。
是陆衡。
他把小军安全地推到我们面前,自己却被一根烧断的、掉落的横梁,重重地压在了下面。
小军！我冲过去,抱住儿子。他只是被烟呛到了,没有大碍。
我安顿好儿子,转身跑向陆衡。
消防员们正在奋力施救。
他被抬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
他的后背被烧得血肉模糊,整个人就像一个血人。
他看着我,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我伸出手。
我蹲下身,握住了他滚烫的手。
舒雨......他吐出一口血沫,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对......不起......
若有......来生......
别再......遇见我......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我看着他,这个毁了我两辈子,最后又用命救了我儿子的男人。
一滴滚烫的泪,从我的眼角滑落,砸在了他冰冷的手背上。
我没有原谅。
但那刻骨的恨意,好像也随着那场大火,一起烧尽了。
我站起身,擦干眼泪。
我走到周明身边,抱紧了怀里的儿子。
我们回家。
我转身,迎着冬日清冷的阳光,走向了属于我的,没有陆衡的,崭新的未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