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策马冲进驿站时,巴山的暴雨已下了整月。
驿丞擦着汗劝他:这雨没十天半月停不了,官人且歇歇脚。
他攥紧怀中的玉簪——那是给妻子姜晚的生辰礼。
她等我三年了。话音未落,惊雷劈断山道。
暴雨引发的山崩吞没了姜晚所在的村落。
沈砚在泥石里疯挖三天,终于触到姜晚冰凉的指尖。
她将染血的玉簪刺进他掌心:走啊…替我看场西窗烛…
泥流轰然吞没最后一点灯火。
多年后,他总在雨夜摩挲那根簪子。
烛泪堆满窗台时,才惊觉自己早已活成了她的归期。
雨,不是在下,是在倒。
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巴山连绵起伏的墨色脊背,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声音: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天河决了堤,要把这莽莽群山彻底砸回混沌里去。官道早已辨不出形状,浑浊的黄泥汤裹挟着断枝碎石,在原本该是路的地方肆意奔流。
一匹枣红马猛地冲进破败驿站简陋的院门,四蹄溅起半人高的泥浆。马背上的人浑身湿透,蓑衣成了摆设,雨水顺着紧贴在额角的几缕黑发淌下来,流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最后砸在泥地上。他翻身下马的动作带着一股冲垮一切的蛮劲,双脚重重踩进没过脚踝的泥水里。
驿站里光线昏暗,空气又潮又闷,弥漫着霉味、汗味和马匹的腥臊气。几个同样被暴雨困住的旅人蜷在角落,有气无力。柜台后面,驿丞是个干瘦的老头,正拿着块辨不出原色的抹布,徒劳地擦拭着油腻的桌面,额角渗出的汗珠倒是比外面雨水还密集几分。他看着门口这个水淋淋的煞星,眼皮跳了跳。
哎哟,这位官人!驿丞赶紧迎上来,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又尖又细,您…您这真是…快进来,快进来暖暖身子!他搓着手,一脸苦相,这鬼老天爷,雨下得跟阎王爷收租似的,没个十天半月,怕是停不了喽!官人,听小老儿一句劝,塌塌实实歇歇脚,等雨势小些再赶路不迟啊!这路,是真不能走了!
沈砚没应声。他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像头刚从水里钻出来的豹子,沉默地解开湿透的蓑衣,随手扔在门边。冰冷的水汽包裹着他,却压不住胸膛里那团焦灼的火焰。他走到避风的墙根,背对着驿丞和那几个蔫头耷脑的旅人,伸手探入怀中湿透的衣襟内侧。
指尖触到一件硬物。那东西被他贴身藏着,隔着湿冷的布料,竟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属于他体温的暖意。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支玉簪。通体是温润的羊脂白,簪头雕琢成一朵半开的玉兰,花瓣的线条柔婉流畅,在昏暗的油灯下流转着莹润内敛的光泽。簪身细长,握在指间,冰凉,却奇异地安抚着他沸腾的心绪。
驿丞觑着他的神色,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过来人的世故:官人,是…赶着回家见娘子他瞥了一眼沈砚紧握玉簪、指节泛白的手,这簪子真俊,娘子见了,必定欢喜!
沈砚的目光死死锁在玉簪那朵冰凉的玉兰花上,仿佛能从里面看见另一个人的笑靥。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像是被雨水泡透了,又沉又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她等我三年了。
每一个字都像从他心口里硬生生抠出来,砸在驿站沉闷的空气里。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分离,无数个边关冷月的思念,全数熔铸在这一句沉甸甸的誓言里。归期,就在眼前,就在这滂沱大雨之后!他攥紧了玉簪,那冰凉坚硬的触感刺痛掌心,却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快了,姜晚,我回来了……
轰隆隆——!!!
一道惨白得刺眼的电光,如同上古巨神挥动的裂天巨斧,瞬间撕裂了驿站窗外浓墨般的雨幕。紧随其后的炸雷,其声之烈、之近,仿佛就在头顶的瓦片上炸开!整座年久失修的驿站猛地一颤,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落下陈年的灰尘。
哎哟我的娘!驿丞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面无人色。
沈砚霍然抬头,眼神锐利如刀,穿透破败的窗棂,射向雷光劈落的方向——那正是通往青石镇的山道所在!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极其不祥的冰冷预感,毒蛇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那雷劈的位置……太正了!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先于意识一步爆发。他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猛兽,猛地撞开吱呀作响的驿站木门,一头扎进门外狂暴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千万根钢针,瞬间刺透他单薄的衣衫,狠狠扎进皮肉。他浑然不觉,双目死死盯住前方山道拐弯处——那里腾起一股巨大的、不祥的烟尘!烟尘混着雨水,如同一条狰狞的土黄色巨蟒,在山林间翻滚、膨胀!
山塌了!山塌了!驿站里有人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被雨声和远处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隆隆声瞬间吞没。
那不是雷声!是山体崩塌的咆哮!是大地内脏被撕裂的哀嚎!
沈砚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速度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他的胸膛。青石镇!姜晚!
晚晚——!!!一声绝望到撕裂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瞬间被狂暴的雨声吞没。他像疯了一样冲向那匹刚刚解下鞍鞯、正在不安刨着蹄子的枣红马。泥水飞溅,他几乎是摔爬上马背,狠狠一夹马腹。
驾!!枣红马发出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载着它背上那个几乎与疯狂同化的主人,化作一道离弦的红箭,决绝地射向那片翻滚着死亡气息的烟尘泥流之中。驿站、驿丞的呼喊、其他旅人的惊叫,一切都被抛在身后模糊的雨幕里,只有前方那吞噬一切的、不断扩大的土黄色阴影,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清晰地烙印在他赤红的瞳孔里。
1
归途断
冰冷的雨水如同亿万根细密的钢针,穿透薄薄的夏衫,狠狠扎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阵麻木的刺痛。沈砚伏在狂奔的枣红马背上,身体与马匹起伏的节奏融为一体。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混合着身后驿站方向隐约传来的、被风雨扯碎的惊叫,还有前方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令人心悸的沉闷轰鸣——山体在暴雨中撕裂、崩溃的死亡之音。
近了!更近了!
转过最后一道山梁,眼前的景象让沈砚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前方的官道,连同旁边大片的缓坡,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暴戾的巨手狠狠撕扯过。原本熟悉的路径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狰狞的创口。新鲜的、湿漉漉的泥土、碎裂的岩石、连根拔起的树木,还有无数破碎的、属于人类生活的痕迹——断裂的房梁、半截染着靛蓝的土布、一只小小的、沾满泥浆的童鞋……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浑浊泥黄的洪流裹挟着,从高处的山体倾泻而下,形成一道不断蠕动、扩大的、散发着土腥和死亡气息的泥石之河。它正咆哮着,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噬着下方谷地里那个小小的、宁静的村落——青石镇!
不——!!!
沈砚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目眦欲裂。他猛抽马鞭,枣红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四蹄翻飞,冲下陡坡,直扑那吞噬一切的泥流边缘。
泥浆翻滚,如同沸腾的沼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边缘地带,几个侥幸逃出的村民如同泥塑木雕,失魂落魄地站在瓢泼大雨里,望着被泥石流淹没了大半的家园,脸上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沈砚几乎是滚落下马,踉跄着扑到一个浑身泥浆、呆望着废墟的老汉面前,双手死死抓住对方湿透冰冷的肩膀,声音嘶哑破碎:姜晚!姜家!姜晚在哪里!说话!
老汉被他晃得一个趔趄,浑浊的眼睛缓缓转动,对上沈砚那双赤红欲滴、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眸子,才像是被烫到一般回过神。他嘴唇哆嗦着,抬起沾满泥巴、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泥流肆虐最猛烈、几乎完全被泥石掩埋的村落西北角,那里曾是青石镇最密集的几户人家所在。
……西…西头…姜家……老汉的声音破碎在风里,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割在沈砚心上,全…全埋了…太快了…跑…跑不及啊……
轰隆!
仿佛为了印证老汉的话,远处那片泥石流覆盖的废墟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垮塌声,又一处残存的土墙在雨水的浸泡和泥流的冲击下轰然倒下,溅起浑浊的泥浪。
晚晚——!!沈砚猛地推开老汉,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转身就朝着那片死亡泥沼扑去!冰冷的泥浆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那粘稠沉重的质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拖拽着他。
官人!使不得啊!旁边另一个稍微清醒些的汉子扑上来,死死抱住他的腰,声音带着哭腔,去不得!那泥还在动!陷进去就完了!神仙也救不了!
滚开!沈砚狂吼一声,蛮力爆发,猛地挣脱了汉子的阻拦。他眼中只有那片吞噬了姜晚的泥海,什么危险,什么陷落,统统都不存在了!他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陷到膝盖以上,泥浆冰冷刺骨,带着令人窒息的土腥味,疯狂地消耗着他的体力。他用手扒,用脚蹬,不顾一切地朝着记忆中姜家院子的位置挣扎前进。
晚晚!姜晚!你应我一声!应我一声啊!他嘶喊着,声音在无情的暴雨和泥流的低吼中显得那么微弱,那么绝望。雨水混合着泪水,在他沾满泥浆的脸上肆意横流。
回应他的,只有更猛烈的雨声,泥石流缓慢却势不可挡的蠕动声,以及远处灾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悲泣。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在那片吞噬了所有希望的泥泞地狱里,疯狂地挖掘着。没有工具,就用双手。指甲在碎石和硬土上迅速劈裂、翻卷,鲜血混着泥浆,在每一次扒开泥泞的动作中渗出,又瞬间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掉,只留下钻心的刺痛。
2
西窗烛影摇
冰冷的雨水打在老旧的青瓦上,噼啪作响,单调得令人心头发闷。烛火在穿堂而过的湿风里不安地摇曳着,将姜晚映在窗纸上的侧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显得格外伶仃。
她坐在西窗下的旧竹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角却已磨得起了毛边的纸。那是婚书。纸上墨迹早已不再浓黑,透出一种被岁月反复浸染的陈旧感,如同她此刻的心境。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雨幕隔绝了天地,也隔绝了所有的音信。
吱呀一声轻响,侍女小荷端着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碗里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息。娘子,小荷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药快凉了,您趁热喝了吧。
姜晚的目光依旧凝在窗纸上晃动的烛影上,仿佛那里能映出千里之外那个人的身影。她没动,只是轻轻问了一句,声音飘忽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雨…还没停
小荷把药碗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看着姜晚苍白消瘦的侧脸,心里一阵发酸。三年了,从沈家郎君随军去了北边,娘子就像被抽走了魂魄,守着这空落落的院子,守着这扇西窗,守着一年又一年无望的等待。她咬了咬唇,终究还是忍不住,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娘子…这雨下得邪性,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外头…外头有些闲话,您…您别往心里去。她顿了顿,觑着姜晚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反应,才硬着头皮继续道,前儿个李婶子来…话里话外的意思…沈家郎君他…走了三年,音讯全无…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怕是…怕是…您还年轻,总得…总得为自个儿往后想想……
后面的话,她没敢明说,但那改嫁二字,已经像针一样悬在了空气里。
烛火猛地爆出一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姜晚摩挲着婚书的手指骤然停住。她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小荷,只是原本平静如古井的眼底,骤然掀起一股冰冷的怒浪。那怒意并非针对小荷,而是针对那些在风雨飘摇中迫不及待想要将她最后一点念想也碾碎的世情。
住口!两个字,像两块冰,砸在潮湿的空气里。
小荷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空托盘差点掉在地上,脸色煞白:娘子息怒!奴婢…奴婢多嘴了!
姜晚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烛影在她脸上剧烈地晃动。她抓起榻边梳妆台上那把用了多年的旧木梳,那梳背上还刻着一对粗糙的戏水鸳鸯。一股无处发泄的悲愤和绝望猛地冲上头顶,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
咔嚓!
一声脆响。那把陪伴她多年的木梳,竟被她生生从中折断!断裂的木刺扎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感传来,才让她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沁出的细小血珠,还有断成两截的旧梳。鸳鸯被粗暴地分开,像是一个不祥的谶语。空气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暴雨倾盆的喧嚣,如同命运的嘲笑,无情地冲刷着这摇摇欲坠的小屋和屋中人脆弱的坚持。
小荷吓得捂住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姜晚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汹涌的怒意褪去,只剩下更深、更沉的空洞和疲惫,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惊惶。她慢慢松开手,断梳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走到窗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冰凉的窗纸上,指尖正对着摇曳的烛影中心。
他会回来的。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他说过的…生辰之前…一定会回来……
她像是在说服小荷,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在无边风雨中飘摇欲坠的心,雨停了…路就通了…就通了……
烛火在她眼底微弱地跳动,仿佛随时都会被窗缝里渗入的寒风掐灭。她固执地守着那一点微光,守着那个被暴雨阻隔在千山万水之外的、渺茫的归期。
3
泥海寻微光
时间失去了意义。日升月落沈砚早已分不清。只有永无止境的雨,冰冷粘稠的泥浆,和每一次扒开淤泥、每一次触摸到的只有冰冷石块或朽木时,那锥心刺骨的绝望。
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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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一具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泥偶,在那片巨大的、仍在缓慢流动的死亡泥沼边缘挣扎。双腿早已麻木,深陷在没膝的淤泥里,每一次拔腿都耗尽全力。双手更是惨不忍睹,十指指甲几乎全部翻裂脱落,指尖血肉模糊,被冰冷的泥水泡得发白肿胀,每一次抓挖,都带起钻心的剧痛。伤口里混满了泥沙,每一次动作,都像是在用砂纸打磨着裸露的神经。
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弯腰,双手插入冰冷的、粘稠的泥浆里,用尽全身力气向外刨开,再弯腰,再刨开……嘴里不停地嘶喊着,声音早已沙哑得不成调子,破碎得如同呜咽:
晚晚…晚晚…你在哪儿…应我一声…应我一声啊!
姜晚!你听见没有!
等我…我来了…我来了……
回应他的,只有头顶滂沱的雨声,泥流深处偶尔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土石滑动声,还有远处灾民区隐隐传来的、压抑的悲泣。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片不断被挖开又不断被泥浆回填的方寸之地。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几乎要将他彻底击垮。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游走,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就在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点一头栽进面前的泥坑里时——
指尖!他的右手指尖在又一次插入冰冷的泥浆深处时,猛地触到了一个与周遭湿冷泥土、坚硬石块截然不同的东西!
柔软。冰冷。带着一点点…属于人体的…微弱的弹性!
沈砚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所有的疲惫、寒冷、剧痛,如同退潮般轰然消失!一股巨大的、近乎狂暴的力量猛地从身体深处炸开!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整个人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晚晚——!!!
他不再是用手,而是用整个身体扑了上去!双臂疯狂地刨开那层覆盖其上的泥浆!泥水、碎石、断木被他用蛮力掀开!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癫狂!
终于!
泥浆被扒开一片,露出了下面被掩埋之物的轮廓——一只苍白的手!纤细的、沾满泥污的手腕!手腕上,还依稀可见一只早已褪色、被泥浆糊住的廉价银镯!
那是姜晚的手!他认得那镯子!是他当年离家时,用第一个月的饷银在镇上银匠铺子打的,雕工粗糙,却曾被她视若珍宝!
晚晚!沈砚的声音彻底撕裂了,巨大的狂喜和灭顶的恐惧同时攫住了他。他疯了一样继续扒开她头部和肩膀周围的泥浆。动作却变得无比小心,仿佛在剥离一件稀世珍宝上的尘埃。
更多的泥土被挖开。
一张沾满泥污、毫无血色的脸露了出来。双眼紧闭,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长发被泥浆结成了绺,凌乱地贴在脸上、颈间。是姜晚!虽然沾满了泥污,但那熟悉的眉眼轮廓,沈砚刻在骨子里,绝不会错!
晚晚!晚晚!醒醒!是我!沈砚!我回来了!沈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去探她的鼻息,去摸她颈侧的脉搏。
冰冷!一片冰冷的死寂!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捏碎!不!不能!他不信!
晚晚!睁开眼!你看看我!看看我啊!他嘶喊着,双手捧住她冰冷的脸颊,徒劳地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他俯下身,耳朵紧紧贴在她冰冷的唇边,用尽全部心神去捕捉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瞬间——
一丝极其微弱、极其艰难的气流,拂过了他的耳廓。
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沈砚全身的感官在那一刻都绷紧到了极致!他捕捉到了!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炸雷般在他脑海中轰鸣!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亮光,朝着泥流外围的方向,用尽肺腑里最后一丝气力,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来人啊——!!这里还有人活着!!快来救人——!!!
声音带着血沫,穿透重重雨幕,凄厉绝望,却又蕴含着最后的、疯狂的希望!
4
簪血断肠诀
快!这边!这边还有人!!远处传来模糊的回应声,似乎有人被沈砚那声泣血的嘶吼惊动,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浆朝这边艰难地挪过来。
希望!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在沈砚心底猛地跳动了一下。他不敢有丝毫停顿,更不敢去挪动姜晚的身体——她太脆弱了,仿佛一碰就会碎掉。他只能用那双血肉模糊的手,以近乎虔诚的姿态,更加疯狂地挖掘她身体周围的淤泥,试图减轻那些沉重泥石对她胸腔的压迫,为救援争取哪怕多一个呼吸的时间。
晚晚,撑住!听到没有!有人来了!有人来救我们了!他语无伦次地在她耳边低吼着,声音抖得厉害,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砸在她沾满泥污的脸上,别睡!看着我!姜晚!看着我!
也许是这带着血腥气的呼唤起了作用,也许是那濒死边缘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被唤醒。姜晚那紧闭的、被泥污糊住的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沈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眼缝。瞳孔是涣散的,毫无焦距,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一片死寂的灰蒙。她似乎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勉强将那一线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沈砚那张同样沾满污泥、写满了恐惧和狂喜的脸上。
那目光,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和一种近乎洞悉一切的…了然。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晚晚!你想说什么别怕!我在!我在!沈砚将耳朵死死贴在她冰冷的唇边。
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气流,带着血腥气,拂过他的耳膜。
…走…
声音轻得像叹息,像幻觉。
沈砚浑身剧震,猛地抬头:你说什么傻话!我不走!我们一起走!救援马上就到!他更加拼命地挖着她身侧的淤泥,试图将她从泥石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你看!你看啊!有人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泥泞中挣扎靠近的人影又清晰了几分,呼喊声也近了些:撑住!兄弟撑住!我们来了!
然而,就在这希望之光似乎越来越亮的瞬间——
姜晚涣散的目光,越过沈砚的肩膀,望向他的身后,那片更高、更陡峭的山坡。那一片被暴雨冲刷浸泡了数日的、早已松软不堪的山体。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灰蒙的眼底爆发出最后一点惊人的亮光,那是濒死之兽对死亡临近最本能的感知!
轰隆隆——!!!
这一次,不是雷声!是远比雷声更沉闷、更厚重、更令人心胆俱裂的咆哮!如同大地深处有巨兽苏醒!
沈砚猛地回头!
只见他们上方几十丈高的陡峭山坡,整片山体如同融化的巨大蜡块,在暴雨的持续冲刷下,终于彻底失去了最后的支撑!遮天蔽日的泥土、巨石、断裂的巨树,混合成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浑浊、更加暴戾的泥石洪流,如同一条苏醒的灭世魔龙,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声势,朝着下方这片小小的、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区域,轰然倾泻而下!
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天地!
不——!!!沈砚发出一声绝望到极致的狂吼!求生的本能和守护的意志在刹那间激烈碰撞!他猛地扑向姜晚,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抵挡那灭顶的洪流,想将她紧紧护在身下!
就在他扑下的瞬间,身下的姜晚,那个濒死的、脆弱的姜晚,却在这一刻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被泥浆半掩埋的身体猛地向上挣起!
她那只唯一还能自由活动、同样沾满泥污和血痕的右手,不知何时,竟死死攥着一样东西!那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温润却刺眼的白光——
是那支羊脂玉兰簪!
沈砚怀里的那支!不知何时,在他疯狂挖掘时,竟从怀中滑落,掉在了泥浆里!此刻,正被她紧紧攥在手中!
她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将那只紧握着玉簪的手,狠狠刺向沈砚本能伸过来想要抱住她的、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
噗嗤!
尖锐的簪尾瞬间刺穿了他掌心早已溃烂的皮肉!冰冷的玉石混合着尖锐的剧痛,狠狠扎进他的血肉筋骨之中!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温润的白玉,也染红了沈砚的视线!
啊!剧痛让沈砚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姜晚沾满泥污和血污的脸上,那双灰蒙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没有爱恋,没有不舍,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燃烧生命发出的最后命令!她的嘴唇翕动,用尽最后的气力,挤出一个破碎到极致、却清晰无比的嘶喊:
走啊——!!!
声音被淹没在身后排山倒海般压下的泥石轰鸣中。
替我看…西窗烛…
最后几个字,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砚的灵魂上。
下一秒,灭顶的黑暗裹挟着万钧之力,轰然降临!
沈砚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粘稠的巨力狠狠撞在他的背上!眼前一黑,剧痛瞬间吞噬了所有意识。他只来得及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感受到那只刺穿他掌心的、握着玉簪的冰冷小手,被那股毁灭性的洪流,无情地、彻底地…从他掌中撕扯开!
温热的血,冰冷的泥,刺骨的绝望……连同那句西窗烛的残响,一起将他拖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5
烛泪满西窗
雨,终于停了。
巴山在经历了一场惨烈的蹂躏后,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天空是洗过一般的灰蓝色,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青石镇曾经依偎的山谷,如今被巨大的泥石流彻底改变了地貌,像一个丑陋而巨大的伤疤。残存的房屋如同被啃噬过的骨架,歪斜地矗立在泥泞之中。幸存的灾民在官府临时搭建的草棚间麻木地走动,挖掘着亲人遗骸,清理着被泥浆浸泡过的、所剩无几的家当。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割着人心。
沈砚靠坐在一棵侥幸未被冲倒的老槐树下。他身上的泥污已被简单擦洗过,露出底下褴褛不堪的衣衫和遍布擦伤淤痕的皮肤。左臂用几根粗糙的木棍和布条固定着,那是被滚石砸断的。右手的掌心,被一根染血的布带紧紧缠裹着,布带边缘渗出的暗红血迹早已干涸发黑。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又像是一尊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石像。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片吞噬了姜晚的巨大泥沼,那里,救援的人还在徒劳地挖掘着,每一次铁锹铲下,都像是在他心口剜下一块肉。
一个穿着衙役服色、满脸疲惫的中年汉子走到他身边,叹了口气,声音嘶哑:沈兄弟…节哀吧。这片…这片下面太深了,又刚塌过…挖了三天了…实在…实在是…他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
沈砚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那衙役沾满泥巴的靴子上。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点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簪子…
衙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着的小包,递了过去:…是在下游泥滩边…找到的…就…只有这个了…
沈砚那只没受伤的左手,颤抖着抬起,极其缓慢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纸面,仿佛被烫到般猛地一缩。他停顿了很久,才用笨拙的手指,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剥开那被泥水浸透的油纸。
油纸剥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簪子。
羊脂白玉,玉兰花苞。只是那曾经温润无瑕的白玉,此刻被暗红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浸染了大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眼而凄厉。簪身冰冷,上面还沾着洗不净的细碎泥沙。
沈砚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支染血的玉簪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哭喊声、挖掘声、衙役的叹息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掌心这冰冷的一小片玉,和上面那刺目的红。
晚晚……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干涩喉咙的封锁。他猛地将那只握着玉簪的左手,连同玉簪一起,死死地按在了自己剧痛的心口!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玉石和滚烫的血痕,一同按进自己的血肉里去!
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断臂处和掌心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却远远比不上心脏被生生掏空、碾碎的万分之一。他蜷缩起身体,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沾满泥浆的老槐树根上,压抑的、野兽般的悲鸣终于再也无法遏制,从喉咙深处一声接一声地溢出来。
啊——!!!
那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绝望的嘶喊都更沉,更痛,带着一种灵魂被彻底撕裂的、无边无际的绝望。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泥污,留下道道污浊的痕迹。
衙役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巴山静默。只有那支染血的玉簪,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如同一个烙进血肉的诅咒,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承诺的彻底终结,和另一个归期的…残忍开始。
6
归期即归人
风,带着巴山特有的、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潮气,穿过半开的老旧木窗,吹动了窗台上厚厚的、凝固的烛泪。
又是一年秋深。又是一场夜雨。
雨点敲打着屋檐,淅淅沥沥,不急不缓,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吞噬一切的夜晚的前奏。
屋子里陈设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空荡。一张床,一张旧桌,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一个粗陶碟子,里面摆着几块早已干硬发裂、看不出原色的糕点。碟子旁边,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灯芯挑得很短,豆大的火苗在穿窗而入的微风中不安地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桌边一小片区域。
光晕的中心,是一支玉簪。
羊脂白玉,玉兰花苞。只是那玉色已不复当初的莹润,染上的暗红血迹早已沉淀成深褐色的斑驳印记,如同岁月无法愈合的伤疤,固执地烙印在花瓣和簪身上。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在烛光下散发着一种沉重而凄冷的光泽。
一只布满褶皱、皮肤松弛、带着老年斑的手,正极其缓慢、极其温柔地摩挲着那支玉簪。指腹一遍又一遍,描摹着玉兰的轮廓,抚过那些深褐的斑痕,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手的主人,沈砚,已是满头霜雪。曾经挺拔的脊背深深佝偻下去,像一棵被风霜压弯的老树。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袍,坐在桌边那把唯一的旧竹椅上,背对着那扇半开的、对着后山的西窗。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无尽的雨幕。窗内,只有烛火跳动和他低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浑浊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又似乎穿透了烛火,落在遥远的、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的时空深处。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和谁低语。
…又是夜雨时了…声音苍老沙哑,如同枯叶摩擦,…你那里…冷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烛火噼啪轻爆了一下,一滴滚烫的烛泪顺着烛身滑落,无声地堆积在窗台上那片早已凝固的、厚厚的烛泪堆上,融为一体。
沈砚的目光缓缓移向桌角那个粗陶碟子里的干硬糕点,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带着无尽的酸楚和追忆:…你最爱的…栗子糕…放久了…硬了…硌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又心酸的事,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微弱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暮色吞没。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掌心那支冰冷的玉簪。染血的玉簪紧贴着皮肤,那冰冷的触感,经过数十年岁月的磨蚀,依旧清晰如昨,带着一种直透骨髓的寒意。
屋外的雨声似乎大了一些,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发出连绵不断的细响。寒意随着夜风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沈砚佝偻的身体难以察觉地瑟缩了一下,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猛地从他胸腔里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
他剧烈地佝偻起身子,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苍老的脸庞因为缺氧而泛起病态的潮红。他下意识地用那只握着玉簪的手死死按住胸口,另一只手慌乱地在桌上摸索着什么。
终于,他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粗糙的瓷瓶。他颤抖着手,拔掉瓶塞,倒出里面仅剩的两颗药丸,看也不看,一股脑塞进嘴里,艰难地干咽下去。
剧烈的咳嗽渐渐平息,只剩下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刚才那一阵爆发,似乎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眼神更加涣散,握着玉簪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了几分,只是那簪子依旧被他虚虚地拢在掌心。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跳跃的烛火在他眼中渐渐晕染开,变成一团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光晕里,似乎有什么在晃动。
一个穿着素净衣裙的窈窕身影,正背对着他,坐在那扇熟悉的西窗下。柔顺的青丝用一支温润的白玉簪松松挽起,露出纤秀的脖颈。窗外,不再是凄风苦雨,而是温暖的夕阳,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微微侧过脸,露出小半张温婉的容颜,嘴角噙着一抹恬静的笑意,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
晚晚…沈砚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浑浊的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骤然亮起,如同回光返照。那光里,盛满了跨越数十载光阴的、从未熄灭的思念和…一种近乎解脱的期盼。
他努力地、极其缓慢地,朝着那温暖光晕中的身影,伸出了那只握着玉簪的、枯槁的手。仿佛要将这伴了他一生、如同枷锁又如信物的东西,还给她。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虚幻光影的刹那——
那只枯瘦的手,猛地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颓然垂落。
啪嗒。
一声轻响。
那支染血的羊脂玉兰簪,从他再无生气的指间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簪尾沾着的一点陈年暗红,在昏黄的烛光下,刺目惊心。
桌上,那盏摇曳了一整晚的油灯,灯芯猛地一跳。
噗地一声轻响。
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熄灭了。
一缕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在黑暗中盘旋了片刻,最终消散无踪。
屋子里彻底陷入了黑暗。只剩下窗外,那无边无际的巴山夜雨,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这漫长、孤寂、终于走到尽头的归期。
黑暗笼罩了小小的屋子,只有窗外夜雨的声音,依旧执拗地穿透进来,沙沙作响,填满了每一寸寂静的空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