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红,铺天盖地的红。
龙凤喜烛跳跃的火光,将满室映照得如同炼狱。
厚重的金丝绣凤盖头隔绝了视线,只留下模糊的光影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和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
脚步声沉稳地靠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我能感觉到他停在了我面前,那股属于摄政王萧绝的、混合着龙涎香与铁锈气息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感官。
没有温柔,没有期待,只有山雨欲来的死寂。
突然,一只冰冷如铁钳般的手猛地攫住了我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剧痛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盖头下的世界剧烈晃动。
沈瓷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淬了毒的冰棱,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刮过我的耳膜,
沈太傅害死我父亲时,可曾想过他捧在手心的女儿,有朝一日会沦为本王的玩物
那玩物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刻骨的羞辱和报复的快意。
下巴上的剧痛蔓延开来,混合着心底翻涌的酸楚和冰冷的恨意。
玩物呵,我沈家满门忠烈,一夜之间化为焦土,我顶着罪臣之女的身份替嫁而来,何尝不是他人手中的玩物
柳如烟,这笔账,我记下了。
盖头下,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疼痛和屈辱像毒藤般缠绕心脏,但我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
我强迫自己勾起唇角,一丝带着嘲讽的轻笑逸出喉咙,在这死寂的新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爷……我的声音竟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仿佛他掐住的不是我的命脉,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玩物,
您既认定我是那害死老王爷的仇人之女,满腔恨意无处宣泄,那不如……
我微微侧头,即使隔着盖头,我也能想象他此刻阴沉如水的脸色和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眸。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清晰地感受到他掐着我下巴的手指又收紧了一分。
……不如看看我们面前这杯合卺酒里,下的究竟是什么药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掐着我下巴的手指猛地一僵,那股滔天的恨意似乎被这句话硬生生截断,转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我能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穿透盖头,死死钉在我脸上,试图从这层红绸之下,窥探我此刻的真实表情。
是恐惧是绝望还是……如我声音里透出的,那该死的、令人恼火的镇定和嘲弄
他松开了我的下巴,但那股冰冷的威压并未散去。
我听到他拿起酒杯的声音,动作带着一丝迟疑和审视。
烛光摇曳,我能想象那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的微光。
盖头下,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的丝绸贴在肌肤上,激起一阵战栗。
刚才的镇定是强装的铠甲,此刻铠甲之下,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对未知的恐惧。
我赌对了,他果然在酒里动了手脚,而我,在柳如烟那看似好心提醒我小心王爷的言语里,嗅到了更深的阴谋,提前调换了酒杯。
只是,他此刻的沉默,比刚才的暴怒更令人心悸。
他会信吗他会如何反应这精心布置的新婚之夜,这充满算计与仇恨的开端,下一步,会走向何方
红烛噼啪爆出一个灯花,打破了死寂。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等待着这场由仇恨拉开序幕的戏,第一个转折点的降临。
1.
王府的日子,是泡在冰碴子里的钝刀子,昼夜不停地割。
白日里,属于柳如烟。
晨起请安是必修的功课。
那碗奉到她面前的滚烫参汤,总恰巧在我弯腰时溅出几滴,灼在手背上,红痕刺目。
她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捻着杯盖,眼波流转是淬毒的温柔:
妹妹手不稳呢,这么点事都做不好,如何侍奉王爷重奉吧。
庭院阶下的青石板冰冷坚硬。
跪足了时辰,膝盖早已失去知觉,与青石板冻粘在一起,起身时撕裂的痛楚几乎让我眼前发黑。
凛冽的寒风卷着细雪粒子,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柳如烟裹着华贵的银狐斗篷,亭亭立于廊下,笑靥如花地指着被积雪覆盖的花圃:
妹妹眼神好,去把下面埋着的枯叶都捡干净吧,别脏了王爷的眼。
那枯叶早已冻在泥雪里,只能用僵硬的手指一点点去抠挖,指尖很快冻得红肿开裂,渗出血珠,又被寒气冻住。
每一日都是如此,花样翻新的磋磨,无声而精准地碾磨着我的筋骨和尊严。
她享受着这场凌迟,用她侧妃的身份和她父亲——
那位权倾朝野的丞相暗中铺设的网,将我困在这四方高墙之内,像一个可以肆意摆弄的瓷俑,只待哪一刻彻底破碎,便完成了她除掉我这颗眼中钉的使命。
而夜晚,属于萧绝。
他从不踏入我的寝房,却总在我拖着疲惫不堪、几乎散了架的身躯准备歇息时,恰好派人来传召。
有时是在冰冷彻骨的水榭中,让我立于寒风中为他抚琴。
琴弦割着冻伤的指尖,钻心地疼,微小的血珠渗出,染红了冰冷的丝弦。
他靠在暖意融融的阁内,隔着厚厚的帘幕,身影模糊,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予。
只有那弥漫在寒夜里的琴音,破碎而喑哑。
有时是在灯火通明的正厅,让我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一杯一杯地为他那几位心腹幕僚斟酒。
那些目光或轻蔑、或好奇、或不怀好意地黏在身上,如同爬行的蛇。
而他,慵懒地坐在主位,像观赏一件稀奇的玩物,偶尔抛来一句冰冷的训诫:
斟酒都不会沈太傅就教出你这般废物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我必须恭敬地垂首,敛去所有情绪,温顺地答:妾身愚钝,请王爷恕罪。
屈辱从脊椎骨缝里渗出来,冰冻全身。
唯有书房,是我绝望深渊里唯一能喘一口气,甚至…悄悄布下棋子的地方。
我知道萧绝酷爱前朝孤本,尤其是那些涉及兵法谋略、地理方志的珍品。
而沈家旧宅的废墟之下,父亲耗尽心血收藏的那些早已被世人遗忘的书籍,是我仅存的宝藏。
我像一只灰暗的影子,在深夜里无声潜行。
白日里强撑的力气在夜晚彻底耗尽,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端,膝盖的旧伤阵阵抽痛。
但我依旧会在确认无人时,悄悄溜进他的书房——那冰冷空旷、弥漫着墨香与他身上冷冽气息的地方。
我熟悉他整理的习惯。
每一日,我都会不经意地将一本泛黄的前朝孤本,放在他书案最上层的显眼处,却又与其他公文混在一起,仿佛是被整理时无意带出的。
今天是一卷《九边舆图考》,明日换一本《兵钤纪要》。
每一次放置,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纸张,都像是在触摸早已被尘沙掩埋的过去。
心口闷痛,却带着一种隐秘的执拗。他会看吗会认出这是沈家旧藏才有的特殊印记吗会因此……对我这个仇人之女产生一丝的疑惑吗
我像一个赌徒,押上自己仅存的秘密,希望能在这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男人心里,撬开一道微小的缝隙。
然而,一次更大胆、也更致命的试探,悄然发生。
那日,我得知柳如烟的父亲曾在萧绝亡母病逝前夕频繁出入萧府。
一个模糊的念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浮现在脑海——
萧绝母亲的笔迹,是否是一条连接过去的暗线
冒险,总是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我再次潜入书房,目的不再是放书。
我小心地翻找着可能留有他母亲字迹的信件或批注。
最终,在一堆尘封的画作夹层里,找到了一封简短的家书。
上面是温婉却透着筋骨的字迹,记录着一场普通的家族聚会。
我将那字迹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回到我那简陋偏僻的暖阁,关上房门,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素笺和笔墨,就着昏黄的烛火,凝神屏息,一遍又一遍地临摹。
手腕因白日的罚跪而颤抖不已,写废了不知多少张纸。
冷汗浸湿了鬓角,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如同惊雷。
我小心翼翼地处理掉废稿,只将一张最形似的、带着三分神韵的临摹稿,藏进了下午要去书房摆放的孤本《古方金石录》的封套夹层里。
这动作细微隐秘,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我不知道它何时会被发现,也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风暴。
也许这微弱的火光,下一刻就会将我彻底烧成灰烬。
几天后,风平浪静。我几乎以为那临摹稿石沉大海。
直到那个午后,我从水榭罚跪回来,拖着几乎废掉的双腿经过书房附近的花园小路。
阳光刺眼,我走得格外艰难,脚下一个踉跄,身体猛地向前扑倒。
衣襟因剧烈动作散开些许,那枚从不离身的、贴身藏在里衣中的凤纹玉佩不慎滑出,冰凉的玉质在冬日的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寒光。
还未等我慌忙将其重新塞回去,一道冰冷如霜雪的视线,如同利箭般钉在了我的胸前!
我仓皇抬头。
萧绝不知何时正站在回廊的尽头!
他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轮廓肃杀,手里正捏着一张薄薄的纸笺——那分明是我的临摹稿!
他刚才,似乎正是想出来找我或者……是要来质问
四目相对。
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骇人,那浓烈的恨意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所覆盖,目光在我苍白惊恐的脸、我慌乱塞玉佩的手、以及他掌中那张纸上…来回逡巡。
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暴虐,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危险的探究,像暗夜里舔舐着毒牙的猛兽。
他死死地盯着我,捏着临摹稿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纸张捏碎,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毁天灭地的风暴前兆:
沈瓷……
只一声名字,便让周围温度骤降,
你给本王解释清楚,你为何会……学她写字
阳光依旧冰冷,我却感觉置身在万丈冰窟。
玉佩的冰冷和他目光的凛冽,交织成一道无形的枷锁,将我牢牢钉死在地。
完了。
那隐秘的烛火,终究点燃了炸药。
只是不知,这冲天而起的烈火,是先焚了我,还是能……照亮一点点黑暗的真相
2.
书房笔迹的疑云尚未散去,空气里那股无形的弦早已绷紧到极限,仿佛一根手指轻弹,便能溅出致命火花。
柳如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没过几日,便是冬祭祈福大典。
王府女眷皆按品大妆,随萧绝前往皇家别苑参与祭祀。
厚厚的锦缎宫装一层层裹在身上,重似枷锁,却挡不住初雪后的砭骨寒意。
我垂首跟在柳如烟身后,步履尽可能轻缓,小心护着胸口那处微乎其微的隆起——
那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细想、不敢期盼的存在,却是我在这万念俱灰里唯一能攥紧的浮木。
祭仪繁琐冗长。
香烛缭绕,诵经声声,帝王的威严与神佛的注视交融,形成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
萧绝身着摄政王蟒袍,立于高阶之上,神情肃穆冷冽,眼神偶尔扫过下方人群,便如寒刃划过冰面,未曾在我身上多做半分停留。
他已将我彻底无视,那日书房外的惊疑,似乎被更深的、混杂着厌恶的猜忌覆盖了。
就在冗长的仪程将尽,众人肃立等候最后的撒福环节时,意外陡生。
走在前方的柳如烟啊呀一声轻呼,脚下一滑,身子便柔弱地向后倒来!
站在她身后的我,下意识伸手去搀扶。
就是这一瞬!
在她踉跄靠向我、手臂看似慌乱地扶住我肩膀的刹那,一股极刁钻的力量,精准地扯向了我衣襟内侧!
动作迅疾隐蔽,夹杂在她惊惶的呼喊里:妹妹小心!
刺啦——
是内里细软的衣帛被硬生生撕开一小片的声音!
微乎其微,却足够让那贴身藏匿的物件,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骤然滑落!
一声冰冷清脆的玉鸣。
四周死寂。
所有的目光,在那一刻,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钉在了从我被撕开衣襟内滑落、此刻正垂挂在宫装外、悬荡于我腰间的那块玉佩上!
玉佩不大,温润的羊脂白玉,雕工却繁复古奥,一只浴火涅槃的凤凰缠绕着独特的云雷纹饰,中心一点鲜红,如泣血凝珠——
正是前朝皇室嫡脉才可佩戴的身份象征!
那纹样,那血色,在周遭一片庄重肃穆的玄黑与深绛色祭服中,耀眼得如同白昼惊现的妖星!
时间凝固了。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骤停、然后疯狂捶打胸腔的声音,像是濒死的困兽在撞笼。
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冰流般冲向脚底,四肢百骸一片刺骨的麻木。
完了…一切都完了…沈家…身份…还有腹中那个尚未来得及知晓存在便要随我共赴黄泉的……
高台之上,那道比凛冬寒风更刺骨的视线,如千钧雷霆,携着毁天灭地的威压,轰然而至!
萧绝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块玉佩。
他脸上的肃穆瞬间被滔天暴怒碾碎,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燃起猩红的怒火,如同看到生平最憎恶的仇敌现形!
一股实质性的、带着浓郁血腥味的杀意,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压得我几乎当场窒息!
沈!瓷!
他的声音是咆哮,是在这庄重祭礼上撕裂寂静的惊雷,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碾碎骨头,
你竟身藏前朝余孽信物好一个沈家遗孤,好一场欺天瞒海!!
他身形如电,几乎瞬间便从高台掠下。
沉重的蟒袍纹丝不乱,唯有那浓烈的杀意惊起了寒风。
宽大冰冷的手,一只死死钳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骨裂般剧痛;另一只手,寒光乍现!
他已拔出腰间那柄随侍祭祀、象征皇室威仪的仪刀!
锋锐的刀尖,带着刺鼻的硝石气息和金属的森冷,毫不迟疑地、精准地抵在了我的喉咙上!
冰冷的刀锋贴上皮肤,刺骨的寒意和绝对的死亡阴影瞬间笼罩。
我能感觉到刀尖微微压下的凹陷,只要他手腕再一送……
柳如烟早已吓得花容失色,被侍女扶到一旁,可她低头掩面的瞬间,我瞥见了那浓密睫毛下,一闪而过的、恶毒得逞的快意!
是她!是她设计的!这玉佩的存在,只怕也只有柳相的人才能确定!
王爷!妾…妾身……
我想解释,想说这只是家传之物,想说前朝旧事与我无关。
但喉咙被刀锋抵着,气若游丝,每一丝震动都可能引来脖颈的剧痛。
恐惧像毒藤,缠绕了所有思绪,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解释萧绝的声音淬着万载寒冰,刀尖又压下一分,刺痛感传来,一丝温热的液体沿着冰凉的刀刃滑下。
你沈家暗害我父王在前,匿藏前朝余孽身份在后!今日这祭祀场上私藏逆物,形同谋逆!此罪当诛,剐骨扬灰不足惜!本王今日就亲手了结你这包藏祸心的毒妇!
字字诛心,字字绝情!
四周一片死寂,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连风雪似乎都停滞了。只有他眼中翻涌的毁灭风暴和他手中那柄催命的刀!
看着他眼底纯粹到毫无杂质的恨意和杀意,看着柳如烟袖手旁观的姿态,看着周围一张张或惊恐、或漠然、或好奇的脸……
那支撑了我许久、让我在无数次屈辱中咬牙活下去的隐忍谋划,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当权者要你死,连解释都是奢侈!真相谁会听一个余孽毒妇的真相
那股被踩入泥泞最深处的悲愤、这近一月来日日夜夜所受的折辱、对沈家满门蒙冤的不甘、对腹中无声逝去希望的痛楚……还有眼前这柄即将割断我喉咙的刀!
所有的绝望、委屈、愤怒、和深埋心底那不顾一切的孤勇,如同压抑到极点的火山,轰然爆发!
好啊!那你就杀!!我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朝着那冰冷的刀锋嘶吼出来!
声音尖利刺耳,盖过了萧绝的咆哮,带着濒死的癫狂!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我做出了一个更疯狂的动作!
被他钳制住的手腕拼命一挣,骨裂般的剧痛传来也无所谓了!身体猛地向后一仰!
脖颈皮肤被锋利刀锋划开一道浅痕,温热的血珠顿时渗出,但那刀尖也险险离开了致命处几寸!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我的双手抓住了身上厚重的宫装前襟!
既然非说我是包藏祸心……声音嘶哑却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
那王爷不如看看!这颗心为你挡过什么——!!!
嗤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这死寂的雪地里,尖锐得令人头皮发麻!
华丽繁复的锦缎宫装、贴身的里衣,在我用尽生平的力气下,被狠狠从胸前撕裂扯开!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裸露的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激起一片战栗。
但此刻,谁也无暇关注那雪色的肌肤与玲珑曲线。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胸膛左侧——靠近心脏上方——那道无法忽视的狰狞疤痕死死吸住!
那疤,盘踞在娇嫩的肌肤上,如同一条干瘪扭曲的巨蜈蚣。
边缘凸起泛白,中心深陷,呈现出粉褐色的扭曲肉瘤状。
疤痕足有三指宽,即便隔了三年,依旧狰狞可怖,昭示着曾承受过多么可怕的贯穿伤!
在周围雪色肌肤的映衬下,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它如同一张无声嘶吼的嘴,诉说着无边的痛苦!
整个世界静得只剩下风雪的呜咽和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刀尖,悬在半空。
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杀意,在这一刻,生生被冻结住了!
萧绝脸上的暴怒如同遭遇重击的瓷面,一寸寸皲裂、剥落,露出了底下从未有过的、彻底失神的惊骇!
他那双深渊般的眼睛,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定定地、死死地瞪着那道狰狞的箭疤,仿佛要将它从我的骨血里剜出来看个仔细!
我挺着那道疤,像个被逼入绝境、终于亮出最后底牌的疯子。
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道旧伤的隐痛,也牵扯着心口新割裂的绝望。
冰凉的风雪拍打着裸露的肌肤,却比不上那刀锋和眼神冰冷的万分之一。
但我已经无所畏惧。
喉咙里呛着血腥味,我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如同泣血,清晰地砸向那张因震惊而僵硬的脸:
看清楚了!这一箭——!三年前!青梧山皇家围猎场!那支本该穿过你后心的冷箭!挡下它的是谁!
每一个字都耗尽我的生命:
是!我!穿着小卒衣服、蒙着面的!是我!沈!瓷——!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滔天巨浪!
萧绝高大的身躯竟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钳着我手腕的手指蓦地松开!
那柄紧握的仪刀,哐当一声,直直坠落,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回响!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比地上的新雪还要苍白。
震惊、怀疑、荒谬、以及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混乱在他眼底疯狂冲撞!
他死死盯着那道疤,又猛地抬头看向我因用力嘶喊而扭曲的脸,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了喉咙。
不……不可能……他终于挤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查!当年那个救我出箭阵、最后尸骨无存的小卒……去给本王查!他猛地回头,对离他最近的、同样惊呆了的贴身侍卫嘶吼道。
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杀意,而是席卷了风暴的深渊。
侍卫领命,如同见鬼般疾驰而去。
我再也支撑不住,全身的力气在这一声嘶吼后彻底抽空。
撕裂的衣襟在寒风中猎猎,那道丑陋的伤疤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耻辱、冰冷、绝望如深海般将我吞没。
膝盖一软,我重重地跪倒在地。
冰冷的雪浸透了宫装的残片,也浸透了千疮百孔的心。
四周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雪在呼啸。
我抬起头,泪水混着脖颈伤口渗出的血水滚落,砸在雪地上,绽开小小的、转瞬即逝的红花。
看着那个被突如其来的真相震得僵立在风雪中的男人,我发出一声破碎的、带着无尽嘲讽的笑,声音低得像鬼魅:
呵……查吧……查一查,那个‘小卒’……是不是早就被你认定的仇人,悄无声息地‘灭了口’……
说完这句耗尽了我所有的精气神,世界在摇晃、模糊。
视线里,萧绝那张写满惊涛骇浪的脸,扭曲着,最终化为一团沉重的黑暗,压了下来。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我仿佛看到他又惊又怒地朝我迈了一步,试图抓住什么。
但……太迟了。
真相撕开了,可等待我和这个孩子的……是生路,还是更快的死期
我抚上小腹的手,终究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雪地里。
3.
地牢。这口活人坟。
黑暗浓得像黏稠的墨汁,裹挟着潮湿石壁散发的千年霉味、铁锈上干涸发黑的血腥气,还有……某种烂透了的东西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甜腻。
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浸了冰渣的刀子,剐蹭着早已伤痕累累的肺腑。
单薄的囚衣湿漉漉贴在身上,汲取着我最后一点微末的热气,冷意钻心蚀骨。
只有小腹处一阵紧过一阵的隐痛,如同生了锈的铁钩在身体深处反复搅动,才让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尚未魂归地府——
尽管,地狱也不过如此。
自从祭祀场上那道狰狞的箭疤撕开旧事,我便被抛入了这永恒的黑暗。
没有审问,没有酷刑,只有无边的死寂,像钝刀,日夜凌迟着残存的意志,一点点磋磨掉他对真相可能残存的半分犹豫。
柳如烟来过。
像一条游弋在阴影里的毒蛇,华贵的狐裘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折射出冷光。
她的指尖拂过冰冷的铁栏,声音甜得发腻:妹妹呀,何苦拖着王爷的骨血在这腌臜地方受罪呢
她轻笑,眼底淬着最阴寒的恶意,不过也好,省得脏了我的手……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毒针,精准地刺向我绞痛难忍的小腹。
剧痛骤然而猛烈!
像有只无形的手伸进腹中,狠狠攥住那尚未成型的血肉撕扯!
冷汗瞬间爬满额头。是她!
一定是她!
那送来的冰冷饭食,浑浊的清水……细微的异味……恐惧如寒潮灭顶!
孩子……我那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触摸到的一点微光……
巨大的悲恸与愤恨在胸腔里奔涌冲撞。
不能!不能就这样终结!不能让孩子陪着我在这污浊中腐烂!
柳家的罪证……那条几乎是用我血肉铺成的路,才刚刚踩出一点模糊的轮廓!
我用颤抖到难以自持的手,摸索着贴身最里层、唯一还算完好的里衣边缘。
指甲早已被自己咬得参差不齐,小心地探入那最隐秘的角落,抠出一点坚硬的棱角——
那是祭祀混乱中用藏下的簪尖,蘸着腿上因跪罚冻裂又在地牢潮湿中反复溃烂流出的、带着脓血的污秽之物,夜复一夜,在撕下的囚衣内衬一角刻下的血书。
每个歪斜、肿胀、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字迹,都蘸着我的血泪和不屈的冤魂:
【沈门灭族、老王陨落,柳相乃元凶。证据:柳府西书房,第三块青石板。】
这是沈家满门三百余口的泣血控诉!
是我苟活至今的全部意义!
也是……腹中孩子唯一的生路!
我将这带着死亡气息和微弱体温的血书,如同最珍贵的祭品,仔细藏进袖口深处,随即艰难地挪到黑暗角落,用簪尖和血肉模糊的手指,在那冰冷湿滑的墙壁上抠挖,指甲崩裂的刺痛已然麻木。
终于撬开一块松动的石砖,将它塞入,再用泥浆和蛛网封好。
做完这一切,已耗尽了最后的力气,瘫软在冰冷的石地上,小腹那绞痛骤然变成了撕裂般的下坠!
伴随而来的,是双腿间缓缓蔓延开的、温热湿润的濡热感……
心,直坠深渊!
就在这时——
轰隆——!!!
一道惨白的裂空电光,如同上苍震怒的巨斧,狠狠劈开了地牢厚重的石壁!
data-fanqie-type=pay_tag>
震耳欲聋的霹雳紧随其后,震得整个地牢簌簌发抖!
狂风卷着豆大的暴雨,密集如擂鼓,顺着石顶缝隙疯狂倒灌下来,冰冷刺骨,劈头盖脸砸在我身上!
瞬间模糊了视线,浇灭了最后一点微光!
铁门外,一串沉重急促到令人心悸的脚步声踏着积水冲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铠甲鳞片摩擦的冰冷铿锵,如同索命恶鬼的锁链声!
那股独属于他的、冷冽如寒铁兵刃的气息,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和雨水的湿腥,如同暴虐的风龙,穿透厚重的牢门,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空间!
轰——!
牢门被巨力破开!沉重的铁锁碎裂声刺破耳膜!
腐朽的木门被一脚踹开,裹挟着室外的狂风暴雨,狠狠砸在石壁上!
一道劈开混沌天地的闪电恰好亮起!
惨白的光短暂地照亮了门口那道高大如山岳的身影!
萧绝!
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玄黑的锦袍下摆汇成细流滴落,在地面砸开浑浊的水花。
墨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俊朗却布满血污的脸上,几道新鲜的伤口还在渗出鲜红。
他呼吸粗重紊乱,胸腔剧烈起伏,那双总是淬满冰寒的深邃眼眸,此刻却翻涌着滔天的赤红血海!惊怒!风暴!以及一种……足以将他自己也彻底撕碎的、铺天盖地的绝望!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穿透我的皮囊,剜出那颗跳动得虚弱而绝望的心!
我看到了!他手中紧攥的,正是那片……被雨水和泥污冲刷得一片狼藉、却依旧顽强显现出斑驳字迹、并沾满了不知是他还是谁的暗红血渍的——我的血书!
他找到了!
他终于看清了柳如烟那副漂亮皮囊下的蛇蝎毒心!
巨大的震动只维持了一瞬,便被腹中那骤然加剧、如同要将我整个人从中撕裂的剧痛彻底碾碎!
那温热湿濡的触感……正加速蔓延!不……孩子……孩子要没了!
就在萧绝的目光顺着我的视线,落在我身下那滩迅速被雨水冲淡、却依旧刺目惊心的殷红之上时!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到极致!
沈……瓷!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破碎的音节,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恐慌,仿佛被滚烫的烙铁封住了喉!
那张染血杀伐的凛冽面孔第一次出现了近乎崩塌的裂痕!什么血海深仇,什么滔天权势,在这一刻仿佛都被那抹绝望的鲜红彻底吞噬!
他身体猛地前倾,几乎是失控地就要冲过来!
别过来——!!!
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如同被逼入绝境的母兽发出最后的哀鸣!
我猛地从冰冷湿滑的地面弹起!身体虚脱般摇摇欲坠,每一步都踩在水洼和撕心裂肺的剧痛之上。
冰冷的泪水、雨水、颈间渗出的血线混成肮脏的泥泞流下。
手中,那根早已磨得锋利、被我贴身珍藏如同最后武器的铜簪尖,被我猛地抵上了自己脆弱的喉咙!
冰冷的金属瞬间刺破皮肤,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簪身蜿蜒而下。
在昏黄摇曳、被暴雨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影里,我死死盯着他那张瞬间凝固了惊怒的脸,声音嘶哑得如同裂帛:
萧绝……
每一个字都如同巨石压碾自己的肺腑
我怀孕了……
萧绝如遭雷击!巨大的身影猛地钉在原地,僵硬如石!
那双燃烧着血火风暴的眼眸第一次清晰无比地映出我的倒影,里面的惊骇如海啸般汹涌!
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
我没有给他丝毫消化这灭顶消息的时间!
那持续不断、提醒我生命正在流逝的绞肉之痛,和身下冰冷黏腻的濡湿感,化为最锋利的尖刀!将最后一丝虚假的希望粉碎!
……但我……
我扯出一个比哭更凄凉、比死亡更阴冷的惨笑,泪水混着血水蜿蜒,目光如淬了万年寒冰的箭矢,狠狠钉入他那双震惊到空茫的深眸:
我已经……
用尽毕生气力,字字如淬毒冰棱,清晰地、决绝地宣判:
——服下落胎药了!!!
你……说什么!!
萧绝的身体剧震!脸上的血色如同被瞬间抽干,连嘴唇都灰败如纸!那双攥着血书、青筋暴突的拳头发出咔吧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
他那高大如山、支撑着整个王朝的背影,竟像是被无形巨锤狠狠击中,猛地一个踉跄,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牢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仿佛他整个世界的根基,都在这一句话下彻底崩塌!
他死死盯着我,眼中血浪滔天,混杂着一种被背叛、被撕裂、被彻底粉碎一切的狂怒和绝望!像要噬人的孤狼!
整个地牢只剩下肆虐的风雨声和那盏摇摇欲坠的油灯发出噼啪的微弱爆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我的视线开始不可抑制地摇晃、模糊。
剧痛和失血的冰冷正贪婪地拖拽着我沉入黑暗。握簪的手不住地颤抖,冰冷的簪尖在脆弱的脖颈上划出更多的血痕。
不知过了多久。
一点压抑不住的、破碎扭曲的笑声从我紧咬的齿缝间溢出。
……呵……呵呵……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天塌地陷般痛苦的脸,心中那片早已寸草不生的废墟上,竟涌现出一股扭曲的快意。
终于……终于也让你尝到这痛不欲生的滋味了吗
这比仇恨更深、更钝的……永失所爱的滋味!
怎么……
我喘息着,像破败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王爷的复仇……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罪魁……
目光掠过他手中那片染血的、揭示柳相罪证的血书,眼底燃起毁灭的火光,……痛快了
可我的孩子呢
我陡然尖啸,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哀啼!
泪水汹涌决堤,冲开脸上的血污泥泞,混合着无法形容的剧痛和恨意,
他还没来得及看看这腌臜世道!他的命……又是谁逼着我来收的!是你!萧绝!是你亲手递过来的刀——!!!
住口——!!!
萧绝如同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发出一声撕裂心肺、裹挟着无边痛楚和暴戾的咆哮!
他猛地从门框上弹起,如同一头发狂的、被刺中心脏的猛兽,不顾一切地朝我冲来!
赤红的双目中只剩下毁灭的疯狂!
那铺天盖地的威压和杀意混杂着崩毁的绝望,如同无形的巨山轰然压顶!
那盏本就微弱油灯被风卷起的劲风瞬间熄灭!
地牢彻底陷入黑暗!
只有一道新的惨白闪电骤然照亮他瞬间迫近的、狰狞如魔的扭曲面孔!
在他失控冲至面前的咫尺之间,在他布满血丝的骇人利爪即将触及我的脖颈——
我用尽此身残存的最后一点气力,将那冰冷的铜簪尖对准自己的喉骨,几乎是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狠狠刺下——!
呃啊——!
更深的痛楚伴随着涌出的温热腥甜传来!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旋转的墨色吞没!
身体无力地向后倒去,重重撞上冰冷粗糙的石壁!碎裂的剧痛从脊背炸开!
意识被无边黑暗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刹,感觉有什么滚烫的、带着咸腥气息的液体,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我冰冷的脸颊上……
是他的泪
是我的血
还是那个已然归于尘埃的……我们共同的孩子……绝望的呜咽
4.
青梧山巅的狂风,像无数只怨灵嘶吼着扑来,撕扯着我单薄破败的衣衫,仿佛要将我在这世间最后的痕迹也撕成碎片。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壑,吞噬了一切光线,只余下令人心悸的墨色深渊。
崖下,柳府方向最后几簇代表毁灭的火光在浓烟中挣扎、熄灭,只留下刺鼻的焦糊味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被凛冽的山风裹挟着卷上崖顶,熏得人几欲作呕。
那座用沈家鲜血、萧家骨肉堆砌起的权势巨厦,终于坍塌于萧绝的复仇之火之下。
结束了呵……
身体的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疲惫与伤痛,腹中那处永恒的、冰冷的空洞感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铅,拉扯着我不断下沉。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三年前那道贯穿心脏箭疤的隐痛,更牵扯着被亲手碾碎希望的冰冷绝望。
我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却又不带一丝犹豫地站在这生死的边缘。
身后,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崖顶的碎石,带着未散的杀伐戾气和一种几乎要焚穿这悬崖的焦灼感,瞬息逼近。
萧绝来了。
他停在几步之外,高大的身影裹在沾满血污与泥泞的玄色战袍里,衣袂猎猎。
几缕墨发凌乱地贴在他被划伤、透着疲惫与狠厉的颊边,下颌紧绷如铁。
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暴露了他刚刚经历过怎样一场血腥的屠戮。
那双曾经只装着对我的刻骨恨意的深邃眼眸,此刻却翻腾着更加复杂汹涌的浪潮——
尘埃落定的杀意、沉甸甸的、急于求得某种救赎的迫切,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于眼底的恐慌。
他的目光如同烙铁,从我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掠过,最终死死钉在我平坦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小腹之上。
柳家……灭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石在喉管里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淬炼后的铁锈味,他亲口供认……构陷沈家,毒杀我父王……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虚无的慰藉,沈瓷!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
他眼中的急切和那几乎带着一丝乞求的亮光,灼痛了我早已干涸麻木的心湖。
结束了
父亲在熊熊烈火中发出的最后嘶吼还在耳边回荡!
母亲用身体挡在我面前被乱箭射穿时的鲜血似乎还滚烫地溅在我脸上!
那位德高望重的老王爷,临终前紧紧握着我的手,嘱托我照拂绝儿的沉重呼吸……
还有……那个在我腹中悄然滋生、带给我短暂渺茫欢喜、却又被我亲手扼杀的骨肉……
冰冷的雨水混杂着他滚烫的泪,砸落在脸上那刻骨铭心的刺痛感……
这一切的深仇血泪,无数的至亲至爱,岂是他一句轻飘飘的过去了就能轻易抹平的
山风更急,卷起我散乱的发丝,像是最后的挽歌。
我望着他脸上那种近乎恳求的、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脆弱神情,心中那片荒芜已久的冻土,竟猛地裂开一道缝隙,涌出蚀骨的冰凉与……一丝扭曲的快意。
过去了我轻轻重复,声音被风吹得飘渺,不带丝毫温度,只有深入骨髓的嘲弄。
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一个冰冷、破碎、又带着毁灭气息的笑容。
萧绝脸上的急切凝固了!
那瞬间爆发的惊骇如同实质的寒潮席卷了他!
在我唇边那抹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无边绝望和毁灭预感的笑意里,他嗅到了灭顶之灾的气息!
沈瓷!你要做什么!站住!他瞳孔骤缩,失声咆哮,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猛扑过来!
就是此刻!
在他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身体因力竭而虚晃倾倒的瞬间,我的手猛地探入早已被撕破的衣襟深处!
冰冷的手指触碰到那紧贴着心口、被缝死在内层、如同烙印般滚烫的东西!
是母亲的遗书
是被泪水模糊的父亲的血书
是沈家祠堂前那三百七十道冰冷的牌位在泣血控诉
不!
那是先帝御笔亲书、盖着至尊盘龙玉玺、足以掀翻这王朝所有谎言与污垢的最后武器!
是我沈瓷忍辱负重五年,替嫁王府,承受所有折辱与痛苦的最后目标!
萧绝——!
我用尽胸腔里最后一口残存的气息,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了千年寒冰和燃烧灵魂的火焰,尖锐、破碎,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平静,狠狠砸向他,也砸向这残忍的宿命!
你以为……我甘心替嫁与你……是为了做你泄愤的玩物吗!
我喘息着,迎着山风,迎着他扑来的身影,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
不——!是为了查清——沈家满门三百七十口——灭!门!真!相!
山风将我的嘶吼卷走大半,却如惊雷般清晰地送入了他的耳中!
萧绝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巨钉瞬间贯穿脚背,生生钉死在地!
那扑过来的冲势硬生生刹住,高大的身躯僵硬如同石俑!
瞳孔缩成了两点凝聚着风暴和惊愕的针芒!
真相如同剧毒的种子,已然种下。
我深深吸入一口冰凉刺骨的、带着绝望尘埃的气息。
五年的隐忍,两代人的血仇,无数次的绝望悲鸣,此刻化作一把无形的巨刃,悬于头顶,狠狠斩下!
而你的父王……老王爷的死……
我顿了一下,欣赏着他眼中因为巨大的恐惧预感而剧烈翻腾的惊涛骇浪!
看着他身体因为预感到将承受毁灭性打击而控制不住的细微颤抖!
积聚了全部血泪与悲鸣的最后控诉,如同溃堤的洪流,裹挟着毁灭的力量,轰然决口!
——是被我的父亲!沈太傅!误杀的——!!!!
轰隆——!!!
仿佛上苍都在为这惊世的罪孽而震怒!
一道惨白到刺目欲盲的裂天之电,如同神灵愤怒挥下的光之巨斧,将沉沉的夜幕悍然撕裂!
将整个悬崖峭壁照得如同白昼地狱!
也清清楚楚、分毫毕现地照亮了萧绝那张因为听到这颠覆一切的控诉而瞬间扭曲、碎裂、陷入滔天惊怒与巨大毁灭性茫然的面孔!
极致的震惊、荒谬、被背叛的狂怒和被颠覆信念的无边痛楚,像无数巨手将他的灵魂狠狠撕扯!
不——!!!
一声如同濒死孤兽发出的、完全破碎崩溃的咆哮,从他那撕裂的喉咙中爆发出来!
所有刚刚因柳家覆灭而生出的任何情绪,在这一刻都被这个石破天惊的误杀炸得灰飞烟灭!
他被这巨大的冲击死死钉在原地,灵魂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抽出、践踏、粉碎!
就在他心神彻底被这惊天霹雳般的真相攫住、理智全然崩坏的瞬间!
在那撕裂天地的惨白电光尚未湮灭,紧随其后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震天雷响尚未轰然炸落之前!
站在风雨狂嚣的崖顶边缘,身体如同一株被千刀万箭洞穿、终于濒临彻底断裂的残烛。
最后的力气,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最彻底的终结与最后的审判。
我朝着那个瞳孔涣散、被惊涛骇浪般的痛苦与错乱彻底淹没的男人,绽放出一个奇异、平静、带着尘埃落定般解脱、却又如寒冰利刃般刺骨嘲讽的微笑。
然后——在萧绝目眦尽裂、彻底陷入绝望疯狂的嘶吼
沈瓷不要——!声中——
在第二个震耳欲聋的炸雷悍然撕裂苍穹的刹那!
我向后——轻轻——一倒!
身体的重量瞬间被无尽的虚空攫取!
狂风在耳边发出凄厉到令人心悸的尖啸!
整个世界在视野里疯狂地倒退、旋转、支离破碎!死亡的冷意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但这急速下坠的瞬间,竟是我这五年来……从未感受过的……彻底的自由!
坠落!
永无止境地坠落!
冰冷的雨点如同无数冰锥,狠狠砸在我的脸上!
风在耳边如泣如诉,仿佛挽歌!
就在意识即将被浓稠的黑暗完全吞噬的前一秒!
我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调动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将怀中紧贴心口、视若性命的那卷物事——
那份带着我体温、被冷汗浸透、边缘处甚至沾染了不知是我心口渗出的血还是雨水的古老卷轴——
朝着崖上那个彻底陷入疯狂深渊的男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决然地、精准地——抛出!
那卷东西在空中翻滚,在残存的电光石火间,一角被狂风猛地掀开!
一抹被时光和鲜血浸润依旧难以掩盖其尊贵的明黄与刺目的朱砂印记——
那代表至高皇权、不容侵犯的威严印记——
如同黑夜中突然爆裂的惊世烈焰,瞬间刺穿了肆虐的风雨,狠狠灼伤了萧绝那双布满了惊愕、痛苦与毁天灭地绝望的赤红瞳眸!
圣旨!
先帝密旨!
沾染着泥尘、血污和冰冷雨水的明黄卷轴,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穿雨幕、仿佛凝固了时光的弧线。
它翻转着,旋转着,如同上苍最后、也最冷漠的判决书,在萧绝那张因我纵身跃下而彻底凝滞、震惊到失魂的、布满血污与水痕的脸上投下惊鸿一瞥。
最后——
啪嗒!
一声在狂风暴雨中微不可闻,却足以震动灵魂的轻响。
它不偏不倚,重重地砸落在他沾满敌人和亲人血污的铁靴脚尖前方,深深陷入了冰冷湿泞的泥土之中!
卷轴微微散开,露出了里面密密的朱砂批注,和那枚……
象征着至高无上、足以颠覆一切认知的——先帝玉玺!
证明萧沈两家皆是柳家权欲阴谋下最惨烈牺牲品的铁证!证明两家数代情谊的清白!
它就那么静静地、狼狈地躺在泥水中,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冰冷的嘲弄。
萧绝……
这份迟来太久的昭雪……
这浸满了血泪的真相……
这能证明我们两家皆为棋子的……
这命运最后的审判……
你……
可——接——得——住——
呼啸的风声、冰冷的雨水、急速下坠带来的失重感瞬间将我吞噬!
崖顶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那卷代表着终局的明黄,迅速缩小、模糊,最终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和冰冷的窒息感彻底淹没。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丝清明里,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混着冰冷的雨水,从眼角蜿蜒滑落……
是雨
是血
还是终于流尽了的……
一滴泪
爹……娘……
对不起……终究没能亲手奉上这沉冤得雪的……
孩子……娘亲……来陪你了……
我们……回家了……
5.
冷。
一种沁入骨髓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冷。
意识如同沉在混沌的冰海深处,沉重、黑暗、无边无际。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入眼帘。
眼皮重得像是被冻土封存了千年,每一次微弱的掀动都伴随着撕扯般的痛楚。
光线模糊,影影绰绰,是惨白……刺目的白……还有……摇曳的、昏黄的暖光
耳畔的声音也很模糊。
风声……是风刮过某种孔洞的呜咽还是……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很近。
痛楚是身体逐渐醒来的信号。
后背、手臂、腿……无处不在的钝痛和撕裂感,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提醒着我这躯壳残破不堪。
喉咙干涸得像沙漠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的腥气。
胃里空得麻木,小腹……小腹深处却又弥漫着一种古怪的、空落落的、带着丝丝缕缕隐痛的虚无感……
我挣扎着,试图聚焦视线。
白色的光影渐渐清晰,是洞顶……灰黑色的岩石上覆盖着厚厚的雪,正午的阳光透过某个狭窄的缝隙投射下来,形成一道刺目的光柱。
洞内的空间不大,篝火在离我不远的角落燃烧着,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跳跃的火焰扭曲着光影,驱散了一小部分的严寒,却也映照出洞壁上狰狞嶙峋的阴影。
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篝火旁。
身影很高大,投下的影子几乎笼罩了我大半身体。
他似乎低着头,正专注地……用一根细细的树枝拨弄着火堆,或者是在挑动着架在火上烤着的什么东西
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疲惫。
墨色的发丝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大半的侧脸。
他肩背宽阔,包裹在深色的、已经破损结冰、沾满泥土和暗褐色的……血渍的皮裘里,如同这雪域里沉默而伤痕累累的磐石。
他是谁
一个纯粹的、空白的疑问在沉重的脑海中升起,不带任何前尘往事的纠缠,只有最原始的陌生和警惕。
我想动一动,身体却像灌满了冰渣的破布袋,完全不听使唤,只有手指无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惊动了他。
那沉默的背影猛地一滞!拨动火堆的动作瞬间凝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来。
篝火的暖光跳跃在他脸上。
那是一张极英俊,却也极沧桑的脸。
深刻的眉骨下,双眼深陷,眼窝周围布满了浓重的、深紫色的淤痕,如同多日未曾合眼。
下颌布满青色的胡茬,嘴唇干裂发白。
但最让我心头莫名一悸的,是那双眼睛。
极其深邃的轮廓,此刻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如同瞬间卷入了一场滔天风暴!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刻骨的恐惧、失而复得的战栗……
最终尽数被一种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溺毙的悲伤和痛苦所吞噬!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只有那双盛满无尽痛楚与绝望的眼眸,牢牢地锁着我,似乎要将我的灵魂都看透。
我不认识他。
但这个陌生男人眼中深重的痛苦和无边无际的悲伤,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我空茫的心脏,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闷痛。
身体的本能反应着那份空茫的隐痛。
我的手下意识地移动——
迟缓地、虚弱地——
覆上自己平坦冰冷的小腹,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片柔软却绝对不存在任何生命隆起的地方,轻轻地、带着一丝迷茫和纯粹的不解,摩挲了一下。
这个动作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眼中的绝望和悲痛瞬间化为实质,巨大的哀鸣仿佛要从胸腔中炸裂而出!
他猛地跪行一步扑到我的身侧!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压迫感和一种奇异的、属于生人的暖意。
他的手抬起来,似乎想触碰我覆盖着小腹的手背,又在即将触及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死死地顿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连带着他整个坚实宽阔的肩膀都在无法抑制地簌簌发抖!
他的目光在我茫然的面孔和我置于小腹的手之间来回逡巡,眼中翻滚着血色的泪光,嘴唇翕张,破碎的喘息逸出,带着一种肝胆俱裂般的痛楚。
……我费力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声带如同枯朽的木门,发出粗粝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公……子
他猝然一震,屏住了呼吸,那双痛彻心扉的眸子死死凝望着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最后的审判。
积攒起全身仅存的、微弱的气力,我的手指又在小腹那空落落的地方按了按,那空虚无根的痛感清晰了一瞬。
脑中一片白茫茫的雪原,没有任何过往的印记,只有此刻最原始的不安和困惑。
我看着这张陌生却又写满巨大悲伤的脸,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心底那片茫然的虚无、那片莫名空落落的痛楚,凝成一个最脆弱也最刺心的疑问:
您……认识……认识我腹中孩儿的父亲吗……
声音轻得如同风中飘絮,带着初生婴孩般的无辜和对巨大未知的恐惧。
这个问题如同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壁垒!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碎裂的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悲鸣炸响!
他眼中的血色泪光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紧握成拳、青筋暴突的手背上,砸在身下冰冷粗糙的岩石上,瞬间洇开暗色的圆点。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写满纯然迷惘和不解的眼睛,那双已经彻底洗去了所有仇恨、屈辱与痛苦的……属于空白灵魂的眼睛。
时间在无声的悲泣中流淌。
终于,他缓缓地、颤抖着抬起那只一直悬在半空、剧烈抖动的手。
动作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带着无限的卑微和沉痛,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境,又像是要去抚慰一道深可见骨的、由他自己亲手造成的旧伤疤。
那只手——
骨节分明,指腹上布满新旧的冻伤、划痕和血痂,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粗粝厚重感——
终于轻轻地、如同羽毛落地般、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与赎罪般的虔诚,覆盖在了我抚着小腹的那只冰冷的手背之上。
他粗糙、冰冷、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心,包裹着我的手,也隔着薄薄的衣物,贴在了那片平坦的、孕育过却又永远失去了的小腹之上。
掌心的温热,与腹部的冰冷虚无感形成强烈的冲撞。
他那双被泪水彻底模糊、却依旧一瞬不瞬地、沉痛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深处,此刻除了蚀骨的痛悔与悲伤,更沉淀下一种沉重如山的、足以贯穿岁月的决心。
他张了张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哽咽和一种几乎要将所有力量都压榨出来的力量,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带着灵魂烙印般的重量,落在我空寂的心湖:
……认识。
短暂的停顿,巨大的悲伤和决心在胸腔里剧烈冲撞
他……
另一个更长、更艰难的停顿,饱含千刀万剐般的愧疚
是个混账……
这三个字,吐出时带着碾碎牙齿般的决绝和彻底的自我否定
紧接着,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语速加快,仿佛要将这份迟来的承诺刻入骨髓
……但他……
覆盖着我手背和腹部的手收紧了一瞬,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他在学……最后一个词,带着沉甸甸的、仿佛用余生所有力气才敢做出的誓言
当个好父亲。
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冷的手背传递进来,如同冰川初融的泉水,却无法温暖那腹中永恒的、冰封的空洞。
他的话语,每个字都像烙印,烫在茫然空白的记忆深处,留下灼痛的痕迹,却又无法构成任何清晰的图景。
混账……是谁父亲……又在学什么为什么……会痛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再次沉入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仿佛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冰凉的额角。
是泪
是承诺
还是……
无尽的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一丝微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