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五年,冬。
沪上的雪,下得比往年都烈。
静安寺路的顾家公馆,黄铜门环上凝着冰,叩上去,声响闷得像哭。
苏清沅蜷缩在门房的角落,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挡不住穿堂的寒风。
她怀里揣着一封泛黄的信,信封上顾公馆亲启五个字,被雪水洇得发皱。
这是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凭着这封信,顾家总会看顾她几分。
可她在这门房冻了三个时辰,连顾家的下人都没正眼瞧过她。
哪来的叫花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穿黑缎棉袍的管家,手里拄着乌木拐杖,用鞋尖踢了踢她的脚。
苏清沅抬起头,冻得发紫的嘴唇颤了颤:我……我是苏明远的女儿,找顾先生有要事。
苏明远管家嗤笑一声,拐杖在地上顿出闷响,那个卷了顾家钱财跑路的败类早死了吧!还敢让女儿找上门来,脸皮比城墙还厚!
苏清沅攥紧了信纸,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父亲是卷款跑了,可他是被冤枉的。
临终前他拉着她的手,咳着血说:清沅,爹没偷顾家的钱,你一定要替爹查清……
后面的话,被急促的喘息淹没了。
滚!再敢在这里碍眼,就叫巡捕房来抓你!
管家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惊飞了檐下的几只麻雀。
苏清沅被两个仆妇架起来,像拖一袋垃圾似的扔到街对面的雪地里。
旗袍下摆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的脚踝在雪地里冻得通红。
她挣扎着爬起来,望着那扇紧闭的黄铜大门,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在脸上冻成了冰碴。
不知在雪地里坐了多久,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她面前。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男人穿着银灰色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只是眉眼间覆着一层寒霜,像极了窗外的冰。
顾先生,就是这丫头在门口胡闹。管家弓着腰,语气里的谄媚和刚才判若两人。
男人的目光落在苏清沅身上,像手术刀一样锐利。
苏明远的女儿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却让苏清沅浑身一僵。
是顾晏廷。
沪上无人不知的顾氏集团少东家,出了名的手段狠辣,性情乖戾。
传闻他十三岁就逼走了继母,十五岁接管家族生意,短短五年就让顾氏的版图扩大了三倍。
也是……父亲当年的主家。
苏清沅咬着唇,从雪地里爬起来,福了福身:见过顾先生。
顾晏廷没说话,只是用下巴指了指车门。
上车。
轿车里暖得像春天,羊毛地毯吸走了苏清沅鞋底的雪水。
她局促地坐在真皮座椅的边缘,不敢碰旁边的扶手。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茄味,是顾晏廷身上的。
信呢
他忽然开口,视线落在她怀里。
苏清沅慌忙把信递过去。
顾晏廷拆开信,只扫了一眼,就揉成一团,扔在脚边的垃圾桶里。
你父亲欠顾家三百万,用你抵,够吗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苏清沅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藏不住:抵我……
要么签了这份契约,做顾家的佣人抵债,顾晏廷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扔在她腿上,要么现在就滚出去,等着被顾家的律师告到坐牢。
文件上卖身契三个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苏清沅的手指抚过纸面,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顾公馆做客。
那时的顾晏廷还是个半大的少年,穿着白色的学生装,坐在花园的秋千上看书。
她跑过去问他借糖吃,他红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纸都没拆就塞给了她。
阳光落在他柔软的发上,像镀了层金。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签。
苏清沅拿起钢笔,指尖抖得厉害。
墨水落在苏清沅三个字上,晕开一小团墨渍,像一滴凝固的血。
顾晏廷收起契约,看都没看她一眼:从今天起,你就是顾家最低等的佣人,住柴房,干最脏的活。别妄想耍花样,顾家的规矩,够你死一百次。
轿车在顾家后巷停下,后门开着,一股煤烟味扑面而来。
苏清沅下车时,顾晏廷忽然说了一句:你和你爹一样,骨子里都带着穷酸气。
车门砰地关上,黑色的轿车像一道闪电,消失在雪幕里。
苏清沅站在寒风里,看着自己映在雪地上的影子,瘦小得像一只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蝴蝶。
顾家的柴房,比苏清沅想象的还要破。
四面漏风,角落里堆着过冬的煤块,空气里全是灰尘和霉味。
只有一张铺着稻草的木板床,和一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棉被。
新来的,还愣着干什么张妈让你去厨房劈柴!
一个穿粗布棉袄的小丫头,抱着一捆柴火进来,把柴扔在地上,溅了苏清沅一身灰。
苏清沅没说话,拿起墙角的斧头。
她从没劈过柴,斧头在手里重得像铅。
第一下劈偏了,斧头砸在地上,震得她虎口发麻。
小丫头在旁边嗤笑:连柴都不会劈,还想进顾家当少奶奶做梦!
苏清沅的手猛地一顿。
当少奶奶
她从来没想过。
她只想查清父亲的冤案,还他一个清白。
劈完柴,苏清沅的手被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她刚想去厨房找点水洗手,就被张妈拦住了。
张妈是顾家的厨娘,体态微胖,脸上总是挂着精明的笑。
苏丫头,去给先生送宵夜。
一个食盒递到她手里,沉甸甸的。
先生在书房,记住了,进去后不准抬头,不准说话,放下东西就走。
张妈的眼神里带着警告,像在提醒她什么。
苏清沅点点头,抱着食盒,一步一步走向主楼。
顾家的主楼大得像迷宫,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
墙上挂着许多油画,画里的人穿着华丽的衣服,眼神冷漠地看着她。
走到一扇雕花木门前,苏清沅停下脚步,轻轻敲了敲门。
进。
里面传来顾晏廷的声音,比在车里时更低沉。
苏清沅推开门,低着头走进去,一股浓烈的雪茄味扑面而来。
书房很大,书架从
floor
到
ceiling,摆满了书。
顾晏廷坐在书桌后,背对着她,正在看一份文件。
窗外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
苏清沅把食盒放在书桌旁的小几上,刚想转身离开,却被他叫住了。
站住。
苏清沅的脚步顿住,心提到了嗓子眼。
抬起头来。
顾晏廷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苏清沅犹豫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他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带着嘲弄。
苏明远的女儿,果然有几分姿色。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可惜,是个没脑子的。
苏清沅的脸瞬间涨红了:顾先生,我……
你爹卷走的三百万,够买十个像你这样的女人。顾晏廷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过看在你还有点用的份上,留你一条活路。
苏清沅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她想反驳,想说父亲是冤枉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这个人面前,任何辩解都是徒劳的。
滚吧。
顾晏廷挥了挥手,像在赶一只苍蝇。
苏清沅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直到关上门,才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走廊里的油画,仿佛都在嘲笑她的狼狈。
在顾家的日子,比苏清沅想象的还要难。
天不亮就要起床,挑水、劈柴、打扫院子,什么脏活累活都归她。
张妈和其他佣人,见她是顾先生亲自带回来的,又听说她爹是个骗子,都变着法地欺负她。
饭是馊的,衣服是别人穿过的旧衣服,冬天没有炭火,冻得她整夜整夜睡不着。
可她都忍了。
只要能留在顾家,总能找到父亲被冤枉的证据。
转眼到了除夕。
顾家上下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仆人们都分到了新衣服和红包,只有苏清沅,被派去打扫顾晏廷的卧室。
他的卧室很大,布置得极简,黑白两色,像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笑得眉眼弯弯。
苏清沅的心猛地一抽。
是林薇薇,沪上名医林家的千金,也是顾晏廷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报纸上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年后就要订婚了。
苏清沅拿起抹布,刚想擦桌子,却不小心碰掉了相框。
玻璃碎了一地,照片落在地上。
她慌忙蹲下去捡,手指被玻璃划破,血珠滴在照片上,染红了少女的白裙。
谁让你碰我的东西
顾晏廷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带着滔天的怒火。
苏清沅吓得手一抖,照片掉在地上。
他几步冲过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狠狠掼在地上。
你爹偷了我的钱,你还想毁了薇薇的照片苏清沅,你好大的胆子!
顾晏廷的眼睛红得像要吃人,一脚踩在她的手背上。
钻心的疼痛传来,苏清沅疼得眼泪直流。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他冷笑一声,脚下的力道更重了,你们苏家的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苏清沅的手被踩断了。
没有医生来看,张妈只是扔给她一瓶红药水和一卷纱布。
先生说了,让你自己处理,死不了就行。
苏清沅躺在柴房的木板床上,看着自己肿得像馒头的手,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不明白,顾晏廷为什么这么恨她,恨苏家。
就因为父亲卷走了那笔钱
可他明明知道,父亲是被冤枉的。
还是因为……林薇薇
听说林薇薇三年前出了车祸,双腿残疾,一直住在国外疗养。
顾晏廷是不是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她身上
手还没好利索,苏清沅就被派去照顾顾老太太。
顾老太太是顾家的老祖宗,脾气古怪,尤其讨厌家里的佣人。
苏清沅去的第一天,就被她用拐杖打了头。
哪来的野丫头眼神直勾勾的,想偷东西吗
老太太的拐杖敲在她头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苏清沅忍着疼,低声道:老太太息怒,我是新来的佣人苏清沅。
苏清沅老太太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她,苏明远的女儿
苏清沅愣了愣,点点头。
哼,果然是他的种,跟他一样贼眉鼠眼!老太太的拐杖又要打下来。
奶奶。
顾晏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声音冷冷的。
老太太的拐杖停在半空,哼了一声:你来得正好,把这个野丫头带走,我看着就心烦!
顾晏廷没说话,只是看着苏清沅:跟我来。
苏清沅跟着顾晏廷走出老太太的院子,雪还在下。
离奶奶远点,她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顾晏廷的声音没有温度。
苏清沅低着头,没说话。
你的手怎么样了他忽然问。
苏清沅愣了一下,摇摇头:没事了。
顾晏廷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还能看出肿胀的轮廓。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苏清沅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是在关心她吗
还是怕她的手好不了,不能干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清沅渐渐摸清了顾家的规矩。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
她尽量让自己像个透明人,默默地干活,默默地查线索。
可越是想躲,麻烦就越是找上门。
这天,她去给顾晏廷送文件,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
是顾晏廷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那笔钱根本不是苏明远卷走的,是你当年为了救林薇薇,挪用了公司的公款,嫁祸给了他!
男人的声音很激动。
苏清沅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闭嘴!顾晏廷的声音带着怒意,谁让你查这些的
晏廷,你不能再自欺欺人了!男人叹了口气,苏明远已经死了,你还要折磨他的女儿到什么时候
我乐意!顾晏廷的声音冷得像冰,这是我和苏家的事,跟你无关!
苏清沅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文件掉在地上。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争吵声戛然而止。
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顾晏廷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
你都听到了
苏清沅往后退了一步,摇着头: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什么都没听到他冷笑一声,几步走到她面前,掐住她的脖子,苏清沅,你好大的胆子,敢偷听我的谈话!
窒息的感觉传来,苏清沅的脸涨得通红。
她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她看到顾晏廷眼里的挣扎和痛苦。
苏清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顾晏廷的卧室里。
柔软的大床,温暖的被褥,身上还盖着他的西装外套,带着淡淡的雪茄味。
她坐起来,头痛欲裂。
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只记得顾晏廷掐住了她的脖子,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了
顾晏廷端着一杯水走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苏清沅看着他,忽然鼓起勇气:顾先生,我爹的事……
闭嘴!他打断她,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不该问的别问,做好你分内的事。
苏清沅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笑了。
是你,对不对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当年卷走钱的人是你,嫁祸给我爹的人也是你。你为了林薇薇,毁了我爹,毁了我们苏家!
顾晏廷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有胡说!苏清沅站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我都听到了,你和那个先生的谈话!顾晏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爹待你不薄啊!
顾晏廷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
待我不薄他冷笑一声,他当年挪用公款去赌,输光了公司的救命钱,害得顾家差点破产,这也叫待我不薄
苏清沅愣住了。
赌钱
父亲从来不赌钱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那天起,顾晏廷对苏清沅的态度,变得更加奇怪。
有时对她格外冷漠,一句话都懒得说。
有时又会莫名其妙地对她好,让厨房给她做好吃的,还让张妈给她送来了新衣服。
苏清沅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直到有一天,她在整理顾晏廷的书房时,发现了一个上锁的抽屉。
钥匙就插在锁孔里。
鬼使神差地,她打开了抽屉。
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木盒。
打开木盒,苏清沅的呼吸猛地顿住。
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照片,还有一封信。
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父亲和顾晏廷,两人勾肩搭背,笑得无比灿烂。
信是父亲写给顾晏廷的,字迹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的。
晏廷,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沪上了。公司的账目我已经查清,是副总李坤挪用了公款,嫁祸给了我。我没有证据,只能先跑路,等找到证据再回来。清沅就拜托你照顾了,她是个好孩子,别让她受委屈……
信的末尾,还附着一张李坤挪用公款的转账记录。
苏清沅的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
真相,竟然是这样。
苏清沅拿着信和照片,去找顾晏廷。
他正在花园里打电话,背对着她,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柔和。
薇薇,别担心,这边的事处理完,我就去看你……嗯,我知道你喜欢那家的马卡龙,我会给你带的……
苏清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温柔的侧脸,忽然觉得手里的信和照片,变得无比沉重。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父亲是被冤枉的,知道是谁挪用了公款。
可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就因为林薇薇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顾晏廷挂了电话,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东西上。
苏清沅把信和照片递给他,声音抖得厉害:这些,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顾晏廷看着信和照片,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为什么苏清沅的眼泪掉了下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让我爹背着骂名死去
顾晏廷抬起头,眼里布满了血丝:因为我恨他!
恨他苏清沅不解,他是被冤枉的啊!
被冤枉又怎么样顾晏廷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如果不是他,薇薇怎么会出车祸怎么会双腿残疾这一切都是他害的!
苏清沅愣住了。
林薇薇的车祸,和父亲有关
顾晏廷告诉苏清沅,三年前的那场车祸,根本不是意外。
是父亲欠了高利贷,债主追上门来,开车撞向父亲,结果林薇薇为了救父亲,被车撞断了双腿。
如果不是他去赌钱,怎么会欠高利贷如果不是他欠高利贷,薇薇怎么会出事顾晏廷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他毁了薇薇的一生,我让他背个黑锅,算便宜他了!
苏清沅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你错了,她摇着头,眼泪直流,我爹没有赌钱,是李坤陷害他的!林薇薇的事,只是个意外!顾晏廷,你不能因为自己的偏见,就这么对我们苏家!
偏见他冷笑一声,我亲眼看到他在赌坊里输得一塌糊涂!这也是偏见吗
苏清沅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在他心里,父亲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苏清沅病倒了。
高烧不退,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嘴里一直喊着父亲的名字。
顾晏廷来看她的时候,她正缩在被子里发抖。
爹,我找到证据了,你不是骗子……
顾晏廷,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薇薇,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顾晏廷坐在床边,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额头,却又猛地缩了回来。
先生,医生来了。
管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顾晏廷站起身,深深地看了苏清沅一眼,转身离开了。
医生说,苏清沅是忧思过度,加上风寒入侵,需要好好调养。
顾晏廷让人把她从柴房挪到了客房,还请了个女佣专门照顾她。
可苏清沅的病,还是时好时坏。
她总是在梦里哭,喊着父亲的名字,喊着冤枉。
顾晏廷的心,一点点被揪紧。
他开始重新调查当年的事。
这一次,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真相,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
当年挪用公款的确实是李坤,他不仅挪用公款,还设局让苏明远欠下高利贷。
林薇薇的车祸,也是他一手策划的,目的就是嫁祸给苏明远,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而顾晏廷看到的苏明远在赌坊,其实是李坤找人假扮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
顾晏廷拿着调查结果,站在李坤的办公室里,眼神冷得像冰。
为什么
李坤瘫在椅子上,面如死灰:我恨苏明远,他当年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职位,我不甘心!
顾晏廷没再说什么,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顾晏廷去找苏清沅的时候,她正在收拾东西。
小小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
你要去哪顾晏廷的声音有些沙哑。
苏清沅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离开顾家,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清沅,对不起……顾晏廷走上前,想抓住她的手,当年的事,是我错了,我不该……
不必了。苏清沅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顾先生,我们之间两清了。我爹的冤屈已经洗清,我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顾晏廷看着她冷漠的眼神,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清沅,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会补偿你的,我会……
补偿苏清沅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怎么补偿补偿我被毁掉的家补偿我爹含冤而死的命还是补偿我这几个月在顾家受的苦顾晏廷,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苏清沅还是走了。
顾晏廷没有拦她。
他站在顾家的大门口,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他派人去查她的下落,可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音讯。
一年后。
顾晏廷在一场慈善晚宴上,再次见到了苏清沅。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晚礼服,挽着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笑得明媚动人。
那是沪上新崛起的青年才俊,沈亦辰。
清沅。
顾晏廷走过去,声音有些颤抖。
苏清沅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淡了淡,礼貌地点了点头:顾先生。
疏离的称呼,像一根刺,扎在顾晏廷的心上。
这位是沈亦辰握住苏清沅的手,警惕地看着顾晏廷。
沈先生,这位是顾氏集团的顾总。苏清沅介绍道。
顾晏廷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心里一阵刺痛。
清沅,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苏清沅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花园里,月光皎洁。
你过得好吗顾晏廷看着她,眼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很好。苏清沅的声音很平静,沈大哥对我很好,我们下个月就要订婚了。
顾晏廷的心,猛地一沉。
订婚了。
原来,她已经有了新的归宿。
那就好。他强颜欢笑,祝你幸福。
苏清沅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顾先生,林小姐回来了吧听说你们下个月也要订婚了。
顾晏廷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嗯。
那就好。苏清沅笑了笑,祝你们也幸福。
顾晏廷和林薇薇的订婚宴,办得很隆重。
沪上的名流几乎都到齐了。
顾晏廷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林薇薇身边,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可他的目光,却一直在人群中搜寻。
他知道,苏清沅不会来。
可他还是抱着一丝幻想。
订婚仪式开始了,神父问他:顾晏廷先生,你愿意娶林薇薇小姐为妻,无论……
我不愿意。
顾晏廷的声音,在寂静的宴会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薇薇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晏廷,你……你说什么
顾晏廷没有看她,只是拨开人群,往外跑去。
他要去找苏清沅。
他不能失去她。
顾晏廷找到苏清沅的时候,她正在收拾行李。
明天,她就要和沈亦辰一起去国外了。
清沅,跟我走!顾晏廷抓住她的手,眼神里充满了疯狂,我不能娶薇薇,我爱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
苏清沅用力甩开他的手:顾晏廷,你疯了!你对得起林小姐吗
我不管!顾晏廷抱住她,声音带着哭腔,我只知道,我不能没有你!清沅,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会用一辈子来补偿你,我会……
放开我!苏清沅挣扎着,眼泪掉了下来,顾晏廷,你太自私了!你为了林薇薇毁了我的一切,现在又为了我要抛弃她,你到底把我们当什么
沈亦辰回来了。
他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顾先生,请你放开清沅。
顾晏廷转过身,眼神锐利地看着他:这是我和清沅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她是我的未婚妻,怎么与我无关沈亦辰走上前,将苏清沅护在身后,顾先生,请你自重。
顾晏廷看着沈亦辰护着苏清沅的样子,心里的嫉妒像野草一样疯长。
他冲上去,一拳砸在沈亦辰的脸上。
一场混战,在所难免。
顾晏廷像疯了一样,见人就打。
苏清沅吓得哭喊着让他们住手。
可没人听得进去。
混乱中,不知是谁推了苏清沅一把,她的头重重地撞在了墙角的花瓶上。
鲜血,瞬间流了下来。
苏清沅醒了,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医生说,她的视神经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可能永远都看不见了。
顾晏廷守在她的床边,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
清沅,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他握着她的手,眼泪无声地滑落,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最好的医生,治好你的眼睛,一定会的……
苏清沅没有说话,只是空洞地看着前方。
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沈亦辰来看过苏清沅一次。
他站在病房门口,看着守在床边的顾晏廷,叹了口气:好好照顾她。
顾晏廷抬起头,眼里布满了血丝:谢谢你。
沈亦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他知道,苏清沅的心,其实早就不在他身上了。
顾晏廷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专心照顾苏清沅。
他给她读报纸,给她讲故事,陪她说话。
他带她去了很多地方,去了她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公园,去了父亲曾经带她去过的海边。
他告诉她,海是什么颜色的,天是什么颜色的,花是什么颜色的。
苏清沅总是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顾晏廷知道,她还在怪他。
可他没有放弃。
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原谅他的。
三年后。
苏清沅的眼睛,还是没有好。
但她已经能熟练地做很多事情了。
她学会了盲文,学会了弹钢琴,甚至还学会了做饭。
顾晏廷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既欣慰,又心疼。
清沅,我们结婚吧。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顾晏廷单膝跪地,手里拿着一枚钻戒。
苏清沅愣住了。
我知道,我不配……顾晏廷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我保证,我会用我的余生来爱你,照顾你,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清沅,嫁给我,好不好
苏清沅沉默了很久,久到顾晏廷的心都快跳出胸腔。
她终于点了点头,眼泪无声地滑落。
好。
婚礼很简单,没有邀请太多人。
只有几个亲近的朋友和家人。
苏清沅穿着洁白的婚纱,虽然看不见,但脸上却带着幸福的笑容。
顾晏廷看着她,眼里充满了爱意和愧疚。
清沅,我爱你。
我知道。
苏清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绘玻璃,洒在他们身上,像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
很多年后,有人问苏清沅,后悔吗
后悔嫁给那个曾经伤害过她,毁了她的家的男人吗
苏清沅总是笑着摇摇头。
不后悔。
爱过,恨过,痛过,怨过。
但最终,都归于平淡。
就像沪上的雪,下得再大,也有融化的一天。
而那些曾经的伤痛,就像雪地里的脚印,虽然深刻,却也会被新的积雪覆盖。
顾晏廷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弥补他当年的过错。
他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帮助那些像苏明远一样被冤枉的人。
他把顾氏集团的大部分股份,都转到了苏清沅的名下。
他陪她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看遍了世间的每一处风景。
虽然她看不见,但他会把所有的美好,都描述给她听。
苏清沅临终前,躺在顾晏廷的怀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晏廷,我好像……看到光了。
顾晏廷紧紧地抱着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是吗那一定是天使来接你了。
嗯。苏清沅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看到爹了,他在对我笑……还有你,小时候的你,坐在秋千上看书……
顾晏廷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
清沅,对不起……
傻瓜,苏清沅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我早就不怪你了……
她的手,缓缓垂落。
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苏清沅走了。
顾晏廷的世界,也随之崩塌了。
他没有再娶,也没有再回到顾氏集团。
他守着他们曾经住过的房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房子里的一切,都保持着苏清沅在世时的样子。
钢琴上,还放着她没弹完的乐谱。
书架上,还放着她读过的盲文书。
餐桌上,还放着两副碗筷。
仿佛她从未离开。
又过了很多年,顾晏廷也老了。
他坐在轮椅上,由佣人推着,来到苏清沅的墓前。
墓碑上,嵌着一张她的照片。
黑白的,是她年轻时的样子,穿着蓝布旗袍,笑得眉眼弯弯。
清沅,我来看你了。顾晏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外面下雪了,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大……
雪花落在他的白发上,像撒了一层白糖。
我很快就要来陪你了……到时候,你可不能再生气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音乐盒,拧上发条。
悠扬的旋律在雪地里响起,是当年他送给她的那首《月光》。
顾晏廷靠在墓碑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笑容。
有诗为证:
爱恨嗔痴一场空,
豪门恩怨转头空。
琉璃碎尽情犹在,
不负如来不负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