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明又在我窗根底下晃悠了。
我咬着瓜子仁儿,看着他手里那包蔫巴巴的桂花糕直乐。
上回他偷偷塞给我,我当场摔在他脚边:您老记不记得前世您捏着毒酒壶说‘林小满,你配不上顾家’那会儿,可比现在硬气多了。
他耳尖红得能滴血,闷声捡了糕:那是我眼瞎。
我差点被瓜子壳呛着。
这男人前世是侯府嫡子,被继母坑成捕快后倒转了性儿
柳月瑶往我茶里下巴豆,他蹲在茅房外守了一夜;我被陈氏罚跪祠堂,他揣着热乎的糖炒栗子翻墙头;就连昨日我骂他装什么深情,他居然红着眼说我跪祠堂求你成不成。
可我偏不让他顺了心。
柳月瑶今天又送补身的糕点,我当着全府下人的面摔在她脚边:这玩意儿狗都不吃,您倒是挺会挑——毕竟您心比这糕还毒,吃惯了苦的。
她眼眶一红要哭,我比她更快:哎哎哎,上回推我下池塘您也哭,结果呢我染了风寒,您转头就往我房里塞野男人腰带。怎么着,今日还想故技重施
顾昭明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把我护在身后。
他皂衣上还沾着捕快房的灰,声音却软得像春天的柳絮:小满,我昨天去查了,柳姑娘的丫鬟今早买了包迷药。
我眯起眼——行啊,这一世,谁要当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我林小满的账,得连本带利讨回来。
我是被冻醒的。
青砖地的凉气顺着薄被往骨头缝里钻,耳边王婆的声音像隔了层毛毡:小姐,今儿是头一回见主母,别太拘谨。
我猛地睁眼,看见铜镜里那张十五岁的脸——眉梢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
前世的记忆突然劈头盖脸砸下来。
我死在顾府祠堂,毒酒顺着喉咙烧进胃里时,柳月瑶站在顾昭明身后笑,说姐姐通奸被抓,也是活该。
顾昭明捏着酒盏的手在抖,最后还是说按族规办。
小姐
王婆的手搭在我肩上,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抓住她的手腕。
王婆是我娘临终托孤的老嬷嬷,前世我被赐毒酒那晚,她跪在祠堂外撞门,额头撞得全是血。
王婆,
我哑着嗓子,我没事。
前厅的檀香熏得人发闷。
主母陈氏端坐在上首,身边站着穿月白裙的柳月瑶——她正用帕子掩着唇笑,眼尾扫过我时像淬了冰。
小满妹妹可算来了。
柳月瑶上前一步,指尖轻轻勾住我袖口,我昨日让厨房做了糖蒸酥酪,特意留着等你。
她声音甜得发腻,指甲却掐进我腕骨,到底是没爹娘疼的,来迟些也情有可原。
我盯着她腕间那串翡翠珠子——前世她就是戴着这串珠子,把通奸的证据塞进我枕头底下。
柳姑娘说得对,
我扯回袖子,我确实没爹娘疼,不像你,有个好继母处处维护。
陈氏的茶盏啪地磕在案上。
柳月瑶的指甲陷进掌心,笑容僵在脸上。
顾昭明靠在廊柱边,玄色捕快服被风掀起一角。
他从前是侯府嫡子,如今被陈氏污蔑私通敌国,连块像样的玉佩都没了。
前世他也这样站着,看柳月瑶往我茶里下药,看我被拖去祠堂,看我喝下毒酒。
午宴时柳月瑶总给我布菜。
她夹来的芙蓉鸡片刚落我碗里,我就把碗推远了些。
妹妹可是嫌我手脏
她眼眶立刻红了,我、我不过是想和你亲近......
柳姑娘手不脏,
我舀了口自己面前的银耳羹,就是心比羹里的糖还齁。
陈氏的筷子当啷掉在桌上。
顾昭明突然咳了一声,我抬眼正撞进他的目光——那双从前总冷得像冰的眼睛,此刻竟有些发烫。
变故是在出了前厅后发生的。
柳月瑶说要带我去看池塘里的锦鲤,转过抄手游廊时,她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往池边走。
妹妹你看,这锦鲤多——
她的乖字还卡在喉咙里,我已经被推下了水。
冷水灌进鼻腔那刻,我突然笑了。
前世她也是这样推我,说是不小心,然后等我爬上来时,顾昭明正好撞见我浑身湿透的模样,柳月瑶哭着说姐姐要拉我一起跳。
我扒着池边爬上来,水顺着发梢滴在青石板上。
柳月瑶已经退到两步外,手捂着嘴喊:快来人!小满妹妹落水了!
柳姑娘的莲花步真稳,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盯着她发抖的指尖,推人的时候手都不抖,可惜心比塘泥还脏。
围观的仆役倒抽一口凉气。
柳月瑶的脸白得像张纸,陈氏从厅里跑出来时,她正抖着嗓子喊姐姐误会我了。
我误会
我扯下湿哒哒的外衫,扔在她脚边,你当这池塘是前世的祠堂我告诉你,这池塘我不怕,我只怕你们嘴上仁义道德,心里藏污纳垢!
陈氏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顾昭明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廊下,玄色衣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盯着我,喉结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王婆是在我换完衣裳后找来的。
她端着姜茶,手在抖:小满,你...你变了。
我捧着茶盏,看热气模糊了窗纸。
前世我总怕惹事,总说算了吧,最后连命都算没了。
王婆,
我喝了口姜茶,辣得眼眶发酸,我该变的,早就该变了。
窗外突然飘来桂花香。
我掀开窗帘,看见顾昭明站在桂树下。
他仰头望着我这边,月光落在他肩头,把影子拉得老长。
王婆端着空茶盏出去时,轻声说:那孩子...这两日总在院外晃。
我没接话。
桂花香裹着夜露钻进窗缝,我摸着腕上被柳月瑶掐出的红印,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一世,谁都别想再欺负我。
次日清晨,春杏捧着个描金匣子进来。
柳姑娘差人送来的,说是亲手做的赔礼。
她掀开盖子,桂花糕的甜香混着丝缕腥气钻进鼻腔。
我盯着那叠整齐的糕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前世她也是送了这样一盒桂花糕,说妹妹别生气,转头就往我房里塞了双男人的鞋。
春杏,
我扯过帕子裹住匣子,把这玩意儿拿给看门的老黄狗尝尝。
春杏愣了愣,抱着匣子跑了。
我望着窗外摇晃的桂树枝,听见自己轻声说:柳月瑶,你最好祈祷那狗爱吃。
1
毒糕阴谋
春杏捧着描金匣子进来时,我正蹲在廊下给老黄狗梳毛。
柳姑娘差人送来的赔礼,说是亲手做的桂花糕。
她掀开盖子,甜香裹着丝缕腥气钻出来——和前世那盒一模一样。
前世我捧着这盒子掉眼泪,说月瑶姐真好,转头她就往我房里塞了双男人的鞋,说我与人私通。
我捏起块糕点,指甲掐进酥皮里:放桌上吧。
春杏应了声,匣子刚落桌,窗台上突然喵地一声。
那是隔壁刘妈妈养的三花,总爱溜进我院里偷鱼干。
它蹦到桌上,爪子刚碰着糕点,我就喊:春杏!
可来不及了。
三花叼起半块糕点,嚼了两下突然弓起背,喉咙里发出怪叫。
它爪子乱抓桌面,打翻了茶盏,接着啪嗒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起来。
春杏尖叫着扑过去:三花!三花!
我蹲下身,看着三花后腿蹬得发直,转头对院外喊:柳姑娘不是来赔礼的么
正好在这儿看着,这赔礼有多金贵。
柳月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扶着丫鬟的手,裙摆扫过门槛:小满妹妹,这是...
这是你送的桂花糕。
我抄起匣子,当着她的面摔在地上。
酥皮碎成渣,混着三花的白沫粘在青石板上,给狗吃狗都嫌,你倒好意思拿出来现眼。
她脸色白得像纸:妹妹莫要玩笑,我...我亲手做的,怎会...
亲手做的
我弯腰捡起块碎糕,举到她面前,你手上沾着玫瑰露的香,我闻得出。
前世你也是用玫瑰露遮毒药味,怎么,换了个壳子就当我不认识了
围观的仆役倒抽冷气。
柳月瑶的指甲掐进丫鬟手背,强笑着:妹妹定是记错了...
记错
我踩碎脚边的糕点,你推我下池塘时,指甲掐我腕子的印子还没消呢。
我撸起袖子,青紫色的掐痕明晃晃的,柳姑娘,下次要下毒,记得换个花样——别当我是个傻子。
她的绣鞋在碎糕上碾了两下,转身时差点绊倒。
傍晚天擦黑,我蹲在灶房帮王婆剥葱。
门帘一掀,顾昭明的玄色衣角扫进来。
他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油渍浸了半块:街边张记的桂花糕,说是新做的。
我把葱甩进水盆:谁要你的破糕
他喉结动了动:那日在廊下,你换衣裳时...我不该转身就走。
你该的事多了。
我抄起剥好的葱往筐里一扔,前世你说我配不上侯府嫡子,现在倒想起送糕了
他把油纸包放在灶台上,转身要走。
李捕快的大嗓门从门外飘进来:顾头儿,您这追妻的架势,比抓江洋大盗还费劲!
顾昭明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她值得最好的。
灶房里只剩我和王婆。
我盯着那包糕点,油纸边缘沾着点碎桂花。
前世他也送过张记的糕,是在我被赐毒酒前三天。
他说小满,等及笄了我就娶你,说得那么真,后来却亲手递了毒酒。
夜更深时,我裹着斗篷溜进厨房。
厨娘张婶正擦案板,我把油纸包推过去:婶子,帮我看看这糕。
她掰开一块,凑到鼻尖闻,又用银簪子戳了戳。
银尖慢慢变灰,她抬头看我:这糕里...加了曼陀罗粉。
我攥紧斗篷带子,指甲掐进掌心。
窗外起了风,吹得竹帘哗啦响。
张婶欲言又止:小满,你...最近招惹什么人了
我没答话。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墨香——侯府账房的墨,总爱掺点松烟。
第二日晌午,张管家的大嗓门炸在院子里:账房门锁被撬了!
前月的账本不见了!
账房锁被撬的第三日,张管家堵在院门口骂人:定是外贼!
前儿东角门没闩严!
我蹲在廊下搓衣裳,肥皂角在指缝里打滑。
前世柳月瑶跪在祠堂哭时,我也蹲这儿听她跟陈氏咬耳朵——等偷了账本,林小满就是通敌的替死鬼。
小满!
王婆端着药碗过来,张管家说要搜各房,你房里可别藏了什么。
我把衣裳拧出水,青灰色的水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我房里就半筐绣样,能藏什么
夜里起了风。
我揣着块烤红薯晃到账房后巷,守夜的周伯正打盹。
周伯,我把红薯塞过去,您尝尝,张婶新烤的,甜着呢。
他眯眼笑:你这丫头,比你前世......
周伯!
我提高嗓门,前日我在柴房看见个黑影!
许是往东边去了!
他腾地站起来,红薯滚进草窠:在哪儿我去看看!
等他的脚步声远了,我摸黑进了账房。
梁上的暗格里,我把真账本塞进墙缝,又把早准备好的假本子摆回原处——封皮磨得发旧,里面记着柳氏月瑶,三月十五送北境银五千两。
后半夜有响动。
我缩在柴房草堆里,听见账房窗棂咔嗒一声。
月光漏进来,照见个穿短打的男人,脸上蒙着块灰布,正往怀里塞假账本。
他转身时,帕子从裤腰掉下来,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张字。
第二日卯时,议事厅的檀木桌擦得锃亮。
我把帕子拍在桌上:张管家,这帕子是张三的吧
前日他在西市赌钱,我瞧见过。
张管家捏着帕子直抖:是...是他!上个月还偷过厨房腌肉!
我又翻开假账本,指着柳月瑶三个字:这账本说她给北境送银子,可北境是敌国啊。
满厅抽气声。
柳月瑶的绣鞋尖抵着青砖:小...小满妹妹莫要血口喷人!
门吱呀一声开了。
顾昭明穿着捕快的皂衣,手里拎着个麻绳捆的人——正是昨夜的短打男人,灰布早掉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张三说,顾昭明把人踹到柳月瑶脚边,是谁给他五两银子,让他偷账本嫁祸林小满。
张三鼻涕泡都哭出来了:是柳姑娘!
她说偷着账本,再往林小满堂屋塞封情书,就能让她背通奸的罪!
柳月瑶的金步摇晃得乱响:你胡说!
我胡说
张三从怀里掏出个银镯子,这是你给我的定钱!
我娘认得,是你上月在首饰铺打的!
满厅死寂。
陈氏突然扑过来要抢账本,被顾昭明拦腰推开:柳夫人,您女儿通敌,您也脱不了干系。
几个粗使婆子上来拖人。
柳月瑶的指甲刮过我的裙角:林小满!
你不得好死——
拖下去。顾昭明声音冷得像冰。
我退到廊下。
风卷着银杏叶打旋儿,落在我脚边。
王婆递来杯热茶:小满,你这手局做得妙。
可我从前,我捧着杯子,热气熏得眼睛发酸,连她推我下池塘都不敢喊疼。
人心啊,王婆拍我的手背,就像这茶,凉了再热,总不是原来的味儿。
我抬头,看见顾昭明站在台阶上。
他没穿捕快的皂衣,倒像从前做嫡子时那样,月白衫子被风吹得鼓起来。
他望着我,眼神里有我没见过的东西——像是疼,又像是怕。
小满!门房老张头跑过来,宫里传旨!太后要召见你!
满院炸开惊呼。
我攥紧茶盏,指节发白。
王婆的手突然抖了:太后
这...这是好事
我没答话。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是陈氏院子里的味道。
刚才拖柳月瑶时,我看见她塞给丫鬟个纸团。
顾昭明走过来,伸手要接我手里的杯子。我没让,转身往屋里走。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小满,这次换我护着你。
2
太后召见
太后召见的消息在侯府炸开了锅。
王婆的手还攥着我刚喝完的茶盏,茶渍在她袖口洇出个深褐的圆:小满啊,太后召见可不是小事儿,你...你得备身干净衣裳。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衫子,前襟还沾着早上劈柴溅的木屑。
柳月瑶昨儿推我下池塘时,把我新裁的月白衫子扯破了,王婆连夜缝的针脚歪歪扭扭。
不用换。
我把茶盏往桌上一放,太后要见的是林小满,不是穿金戴银的小姐。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脚步声。
穿葱绿衫子的小丫鬟探头:林姑娘,柳夫人请您去偏厅说话。
我跟着她走。
偏厅里飘着沉水香,柳夫人正捏着串翡翠念珠,指甲盖儿上的丹蔻红得刺眼。
小满啊,
她抬眼笑,太后跟前说话可得有分寸。咱们侯府的脸,可不能让你一个童养媳给丢了。
我盯着她腕子上的翡翠镯子——和柳月瑶给张三的银镯子,是同一家首饰铺的刻纹。
柳夫人这是教我撒谎
我扯了扯嘴角,可昨儿张三在厅里喊你女儿名字时,您跑得比谁都快。
柳夫人的念珠哗啦掉在地上。
她猛地站起来,金护甲刮过案几:你...你别不知好歹!
我知不知好歹,
我弯腰捡起念珠,递到她跟前,得看柳夫人有没有胆子在太后面前撒谎。
出偏厅时,顾昭明正靠在院墙上。
他换了身洗得发白的皂衣,腰间挂着捕快的铁牌,见我出来,直起身子:我送你进宫。
谁要你送
我加快脚步,你当自己还是侯府嫡子
他没接话,只默默跟着。
宫门口的守卫见了他腰间的铁牌,冲他点头:顾捕快,又送人
我这才知道,他天没亮就去城门守着,说怕我路上遇见不长眼的。
太后在慈宁宫见我。
她坐在团龙椅上,鬓角的珍珠串子随着说话轻晃:听说是你破了侯府的账本案子
是柳月瑶买通张三,我垂眼,她想嫁祸我通奸,和当年一样。
太后的手指顿了顿:当年
当年我十五岁进府,她推我下池塘,说是我自己摔的;送我有毒的桂花糕,说是怕我饿。我抬头,后来她污蔑我和马夫通奸,顾昭明赐了我毒酒。
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子噼啪响。
太后突然笑了:你这孩子,倒比那些装模作样的姑娘实在。
她招招手,宫女捧来个描金匣子:这是宫里新做的桂花糕,拿回去吃。
出宫时,顾昭明还在宫门外站着。
他手里攥着个油纸包,见我出来,递过来:宫外新开的铺子,刚出炉的,最甜。
我后退一步:我上次说过不要你的破糕。
这回不是破糕。
他低头扯了扯油纸,我尝过,不苦。
我盯着他眼尾的红,那是在牢里守了张三整夜熬的。
终究没接,转身往侯府走。
到院门口时,王婆迎上来:小满,你屋里好像进人了!
我推门进去,桌上摆着块桂花糕,和太后赐的匣子一个模样。
旁边压着张字条,字迹是顾昭明的:宫中赐的,我不配吃,你吃吧。
我指尖刚碰到字条,院外传来王婆的喊:小满!不好了——
她喘着气冲进来:柳夫人去衙门了,说你在太后面前胡言乱语,要告你诽谤主母!
我捏紧字条,桂花糕的甜香混着风灌进鼻子。
窗外的银杏叶又落了,打在窗纸上,沙沙响。
我转这身往正厅跑时,鞋跟差点绊在门槛上。
正厅里,柳夫人正捏着帕子抹眼泪,陈氏扶着她的肩,面上是心疼的模样:老侯爷,小满才进府几天,就敢在太后面前编排我和月瑶,这要是传出去,顾家的脸往哪儿搁
老侯爷杵着拐杖,眉头皱成个川字:那你说怎么办
逐出侯府!柳夫人猛地抬头,金护甲直指我,她这样的野丫头,本就不配沾顾家的门楣!今日敢在太后面前胡吣,明日就敢把侯府的天捅个窟窿!
我站在门口,将顾昭明那张写着我不配吃的字条捏成一团,冷笑出声:柳夫人急什么太后赐的桂花糕还热乎着,您就急着赶人莫不是怕我这张嘴,再说出什么‘前月北境银五千两’的糊涂账
陈氏脸色唰地惨白如纸,扶着柳夫人的手猛地一紧。
老侯爷浑浊的老眼在我和陈氏、柳夫人之间逡巡,最终重重叹了口气,拐杖敲在地上:小满!不是我不护着你。柳家在吏部当差,陈氏的哥哥又是兵部参将……侯府如今,经不起风雨了。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祠堂方向,除非……顾昭明肯为你跪祠堂三日三夜,向祖宗告罪,自证他这一房管教不力,牵连侯府清誉,也……全了他护你之心。
我心里咯噔一声,像被冰锥刺透。
祠堂!
那地方青石板地,三伏天正午能烫熟鸡蛋,三九寒冬能冻裂骨头!
三日三夜
顾昭明如今不过是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捕快,身子骨哪受得住这种磋磨
这哪里是护我,分明是借祖宗家法,要顾昭明的命,也彻底断了我可能的念想!
可等我咬着牙冲到祠堂时,他已经跪在那儿了。
玄色的捕快皂衣沾满了尘土,汗湿的发梢被穿堂风吹得乱翘,贴在汗涔涔的额角。
七月的日头像熔化的金子,毫无遮拦地泼洒在空旷的庭院,更聚焦在他挺直的脊背上。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滚落,啪嗒、啪嗒,砸在身下冰冷的青石板上,瞬间就洇开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被蒸发,只留下浅浅的盐渍。
王婆端着碗参汤,红着眼圈,佝偻着腰凑到我藏身的廊柱后,声音压得又低又急:小满啊……我刚给顾少爷送水,他……他一口都不肯喝啊!说、说……
王婆的眼泪掉下来,说‘没林姑娘点头,我跪死也不喝’……这、这再跪下去,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得脱层皮啊!
我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又涩又痛。
看着他汗湿的后背在烈日下微微颤抖,看着他膝盖处深色的布料渐渐被汗水和可能的血水浸透……前世他递来毒酒时那冰冷漠然的脸,和眼前这张在酷刑下依旧固执挺直的背影,在我脑中激烈地撕扯、碰撞。
谁稀罕他跪!
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的尖利,像淬了毒的冰棱,他顾昭明跪穿了这祠堂地砖,也跪不烂我林小满的铁石心肠!王婆,把汤倒了喂狗!
说完,我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自己的小院。
身后,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烈日下固执而沉重的目光,像烙铁,烫在我的背上。
3
夜探祠堂
小院的夜,静得可怕。
白日里喧嚣的蝉鸣似乎都被那祠堂的酷刑晒蔫了,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像无数只细小的爪子在挠心。
桌上的桂花糕早已凉透,那描金的匣子和顾昭明留下的字条,像两块烧红的炭,灼烧着我的视线。
没林姑娘点头,我跪死也不喝……
王婆带着哭腔的话魔咒般在耳边盘旋。
他前世递毒酒的手是冷的,可今世跪祠堂的背脊却是烫的,烫得我坐立难安。
蠢货!
我低声咒骂,不知骂他,还是骂自己。
柳夫人和陈氏要的就是他跪死!
她们巴不得借祖宗的手除了这个碍眼的前嫡子,再顺理成章把我扫地出门!
我若真由着他跪死,岂不是正中了她们下怀
可……我凭什么去管他
他前世赐我毒酒时,可曾有过半分心软
我林小满重生归来,是要报仇雪恨,是要连本带利讨债的!
不是来当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
我烦躁地在屋里踱步,目光扫过墙角那个落了灰的小药箱——那是娘亲留下的,里面有些寻常的跌打药油。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木桌边缘,直到传来刺痛。
窗外,月上中天,清辉洒满庭院,也照亮了通往祠堂那条幽深的小径。
该死!
我猛地抓起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焦躁。
最终还是泄愤似的抓起药箱最底层那瓶气味刺鼻的药油,胡乱塞进袖袋里。
又摸黑从灶房顺了两个凉透的粗面馒头,用油纸包了。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我像只狸猫,贴着墙根的阴影,无声地潜向祠堂。
白日里庄严肃穆的祠堂,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巨大的兽吻在屋脊上投下狰狞的影子。
祠堂的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
里面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斜斜地照在冰冷空旷的地面上,像铺了一层寒霜。
顾昭明还跪在那里。
姿势似乎没变,背脊依旧挺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可离得近了,我才看清那挺直背后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白日里玄色的皂衣此刻颜色更深,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分不清是汗还是血。
他的头微微垂着,额发凌乱地黏在额角,月光勾勒出他下颌绷紧到极致的线条,唇色是失血的灰白。
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深重的阴影,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压抑的、破碎的嘶鸣。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伴随着前世毒酒穿喉的剧痛一起翻涌上来。
我站在门外的阴影里,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顾昭明。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在寂静的夜里突兀地响起。
他身体猛地一震,像被鞭子抽中。
那双紧闭的眼倏地睁开,循着声音望过来。
月光落进他的眼底,那里不再是前世的冰冷漠然,也不是白天的灼热执拗,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微光。
看清是我,那点微光瞬间亮了起来,像投入火种的黑夜。
小……小满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你……你怎么来了
我迈步走进去,祠堂里阴冷的气息混杂着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无情:来看看你死了没有。省得你死在这儿,脏了顾家祠堂的地。
他仰着头看我,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流过他干裂起皮的嘴唇。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像前世那样露出不耐或鄙夷,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我,眼底翻涌着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痛楚,有疲惫,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认命。
还……没死。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牵动了干裂的唇,渗出血丝,你……点头了吗
又是这句!
又是这句该死的你点头了吗!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我理智全无。
我掏出袖袋里的药油和油纸包,狠狠砸在他面前的蒲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点你祖宗的头!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激起回响,顾昭明!你以为这样就能赎罪你以为跪烂了膝盖,我就能忘了那杯毒酒忘了柳月瑶是怎么站在你身后笑我‘活该’做梦!
药油的刺鼻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粗面馒头滚落出来,沾上了地上的灰尘。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东西,又缓缓抬起头,月光下,他眼底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凝聚。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只挤出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
我知道……忘不了……也不敢求忘……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我只求……这一次……换我来受……你别走……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狠狠撞进我的耳膜。
我僵在原地,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前世他递毒酒时,说的是按族规办,冰冷决绝。
今生他跪在祠堂,说的是换我来受……你别走……
夜风吹过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祠堂里供奉的祖宗牌位在阴影中沉默矗立,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这场无声的角力。
我看着他苍白失血的脸,看着他被汗水和可能血水浸透的衣袍,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痛楚和执拗……复仇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烧,却第一次,被另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绪狠狠冲击着。
我该走的。
像白天一样,决绝地转身,留他在这里自生自灭。
可我的脚,却像被钉在了这冰冷的青石板上,一步也挪不动。
4
慈宁宫对质
顾昭明被抬回了侯府那间久未住人的偏院。
老大夫施针灌药,忙得满头大汗,总算暂时吊住了他一条命。
但他浑身滚烫,昏迷不醒,后背被青石板磕破的伤口虽不致命,却因中暑虚脱而引发了高热,情况凶险。
能不能熬过今夜,看他造化。
老大夫留下药方,摇着头走了。
王婆守在床边,不停地用冷帕子给他擦拭滚烫的额头和脖颈,眼泪就没停过。
我站在阴影里,看着那张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
前世他递来毒酒时,是居高临下的冷漠;今生他为我饮下毒酒时(虽未遂),是决绝的守护。
两幅画面在脑中激烈碰撞,撞得我心口闷痛,几乎喘不过气。
柳月瑶那句你屋里的‘好东西’像毒蛇的信子,在耳边嘶嘶作响。
我猛地转身冲回自己的小屋。
太后赐的描金匣子还端端正正摆在桌上,旁边是顾昭明昨夜留下的那块油纸包的桂花糕。
春杏!
我厉声唤道。
春杏吓得一哆嗦:小、小姐
昨晚到现在,谁进过我的屋子动过桌上的东西
春杏努力回想:就……就早上柳夫人身边的李嬷嬷来过,说是奉主母命看看您缺不缺东西,在屋里转了一圈……她没碰桌上的东西啊,就……就看了看匣子……
李嬷嬷!
陈氏的心腹!
我一把抓起桌上顾昭明那块油纸包的桂花糕,又拿起太后赐的那块宫里做的,仔细对比。
两块糕外表几乎一模一样,都是精致的桂花造型,散发着甜香。
但顾昭明那块……边缘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刮过一下,留下一个极细微、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的痕迹。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调包计!
她们想用这块下了毒的顾昭明所赠的糕,坐实我私藏毒物、意图谋害太后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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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月瑶在祠堂的诅咒,原来应在这里!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太监尖利的通传:太后懿旨!宣林小满即刻入宫觐见!
该来的,终究来了。
比预想的更快,更狠。
慈宁宫的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
太后端坐凤椅,面沉如水。
柳夫人和陈氏一左一右跪在下首,柳月瑶则被两个嬷嬷按着跪在中央,她头发散乱,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种扭曲的兴奋和恶毒。
林小满,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上的威压,柳月瑶告发于你,道你私藏毒物,意图借哀家之手,毒害于她,更欲嫁祸侯府!可有此事
太后容禀!
柳月瑶抢着尖叫起来,声音带着刻意的哭腔,她记恨我推她下池塘,记恨我母亲管家,更嫉恨我与昭明哥哥曾有婚约!她处心积虑,不仅在太后面前污蔑我们母女通敌,更早备下剧毒!那毒糕就藏在她房中!是她那捕快旧相好顾昭明送她的!太后若不信,派人一搜便知!
哦
太后目光锐利如刀,转向我,林小满,你有何话说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挺直脊背,朗声道:回太后,柳月瑶所言,纯属栽赃陷害!她口中那块所谓的‘毒糕’,并非顾昭明所赠,而是她自己调包后,意图嫁祸于民女之物!
你血口喷人!
柳夫人厉声喝道。
血口喷人
我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两块用帕子包好的桂花糕,正是太后所赐与顾昭明所赠那块有细微刮痕的。
请太后明鉴!此乃您昨日所赐御膳房精制桂花糕。而这一块……
我指向那块有刮痕的,此乃昨夜有人偷偷放入民女房中,伪装成顾昭明所赠之物!民女斗胆请问柳姑娘,你既一口咬定此乃顾昭明所送毒糕,敢不敢亲自尝尝,以证‘清白’
柳月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中那点兴奋和恶毒被巨大的恐惧取代,身体筛糠般抖起来:不……不……我……谁知道你有没有下毒……
不敢
我步步紧逼,声音如冰,还是你心里清楚,这块糕,正是你今早指使李嬷嬷潜入我房中,用你早已备好的毒糕调换了顾昭明所赠的那块!那毒糕本是你备下,想借太后赏赐之名毒害于我,嫁祸顾昭明,一石二鸟!可惜天网恢恢,你调包时留下破绽,更被我在祠堂撞破你欲对昏迷的顾昭明下毒手!
你胡说!我没有!
柳月瑶彻底崩溃,歇斯底里地尖叫,证据!拿出证据!
证据
我猛地转向太后,重重叩首,太后!民女恳请即刻搜查柳月瑶闺房!她调包所用之毒药,必有残留!更恳请传唤侯府门房老张头、厨娘张婶、及柳夫人心腹李嬷嬷当面对质!老张头可证明李嬷嬷今晨何时鬼祟出入我院落!张婶可辨那毒糕气味成分!至于李嬷嬷……
我冷冷看向面如死灰的陈氏和柳夫人,她若不想被灭口,最好实话实说!
太后凤目含威,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浑身抖如落叶的柳月瑶身上,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了然。
准!
太后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给哀家搜!相关人等,即刻拘来!
5
尘埃落定
慈宁宫偏殿成了临时的刑堂。
搜查的结果触目惊心:在柳月瑶妆奁盒的暗格里,搜出了用油纸包着的一小撮残留的曼陀罗花粉,气味与之前毒死猫、张三供认下在糕里的毒药一模一样!
门房老张头战战兢兢证实:天刚蒙蒙亮,柳夫人院里的李嬷嬷就鬼鬼祟祟进了林姑娘的小院,不到半盏茶功夫又匆匆出来,神色慌张。
厨娘张婶被带来,只嗅了一下那块有刮痕的桂花糕,便脸色大变:错不了!这腥甜里混着的苦味儿,就是曼陀罗花粉!和上次毒死猫那糕里的味儿一个样!
最后被押上来的是面无人色的李嬷嬷。
她看着搜出的毒粉,看着太后冰冷的面容,再看看旁边柳夫人和陈氏恨不得生吞了她的眼神,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太后饶命!是……是柳姑娘!是她逼我的!她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让我今早趁林姑娘不在,用她给的毒糕换掉桌上那块!说……说只要林姑娘拿了这块‘顾昭明送的毒糕’,就坐实了她私藏毒物、意图谋害的罪名!她……她还说事成之后,让我儿子进柳家铺子当管事……太后饶命啊!
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在!
柳月瑶最后的疯狂被彻底点燃,她挣脱了按着她的嬷嬷,像疯狗一样扑向我:林小满!你这贱人!都是你!你毁了我!我要杀了你——
然而她还没碰到我的衣角,就被旁边的侍卫狠狠踹翻在地,死死按住。
孽障!
太后勃然大怒,猛地一拍凤椅扶手,柳氏月瑶,心如蛇蝎,屡次构陷他人,更胆敢在哀家面前行此欺君罔上、栽赃嫁祸之毒计!其母柳氏、继母陈氏,包庇纵容,助纣为虐!来人!
在!殿前侍卫齐声应诺。
将柳月瑶打入天牢,交由刑部严审!柳氏、陈氏褫夺诰命,幽禁侯府佛堂,非死不得出!柳家、陈家涉案人等,交由吏部、兵部彻查,依法严办,绝不姑息!
雷霆之怒,尘埃落定。
柳月瑶被拖走时怨毒的咒骂声渐渐远去,柳夫人和陈氏如同被抽了骨头般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太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向依旧跪得笔直的我,眼神复杂:林小满,你受委屈了。哀家错怪你了。
我深深叩首:谢太后明察秋毫,还民女清白。
至于顾昭明……
太后沉吟片刻,那孩子……倒是个有担当的。他如今伤势如何
提到顾昭明,我的心猛地一揪:回太后,大夫说……凶险,看今夜能否熬过……
太后叹了口气:传哀家口谕,着太医院院正即刻前往侯府,务必全力救治顾昭明!所需药材,宫中尽取!
谢太后隆恩!这一次,我的叩首带上了真切的感激。
6
残局与新局
侯府的天,彻底变了。
柳月瑶被打入死牢的消息传来,曾经煊赫的柳家和陈家如同被狂风扫过的枯叶,迅速衰败。
柳夫人和陈氏被关进阴冷的佛堂,与青灯古佛相伴,等待她们的是无尽的悔恨和煎熬。
老侯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在太后的训诫和家族倾颓的重压下,将侯府中馈大权交给了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旁支婶母暂管。
偏院里,太医院院正的医术果然高明。
几剂猛药下去,配合金针渡穴,顾昭明滚烫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
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了许多,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我坐在他床边,看着王婆小心翼翼地给他喂着参汤。
烛光下,他紧闭的双眼下是浓密的睫毛,褪去了高热带来的潮红,显露出一种脆弱的苍白。
前世他赐我毒酒时那冰冷的脸,与眼前这张在生死边缘挣扎后安静沉睡的面容,奇异地重叠、又分离。
恨吗
自然是恨的。
那杯毒酒穿喉的灼痛,刻进了灵魂深处。
可……看着他为我跪祠堂跪到虚脱昏迷,看着他明知可能饮下毒酒也要替我澄清,看着他此刻毫无防备地躺在这里,命悬一线……那恨意的坚冰,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着,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水……
一声极其微弱的呓语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王婆惊喜地看向我。
我沉默了一下,还是接过她手中的水碗,用干净的棉布沾湿了,轻轻润着他干裂的嘴唇。
他的嘴唇无意识地动了动,汲取着那点微小的湿润。
就在我准备收回手时,一只滚烫却虚弱无力的手,突然覆上了我的手背。
我浑身一僵。
顾昭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因为高烧和虚弱而显得异常深邃,里面没有了前世的冷漠,没有了祠堂里的执拗,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他看着我,手指微微用力,仿佛怕我抽走,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小满……别走……
我没有立刻抽回手,也没有回应。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
屋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夜风吹过庭院,带着初夏草木的清新气息,也吹散了祠堂那场血腥阴谋的阴霾。
良久,我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顾昭明……
他紧张地看着我,连呼吸都屏住了。
……先把命保住再说吧。
我终究没有甩开他的手,也没有给他任何承诺,只是淡淡地陈述着事实,你的债……还没还清。
顾昭明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璀璨的光芒,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光芒亮得惊人。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用力地点了点头,尽管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刚恢复的一点力气。
好……我还……
他闭上眼,唇角却勾起一个极其微弱的、释然的弧度,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再次沉沉睡去,只是那只手,依旧固执地、轻轻地握着我的。
王婆在一旁悄悄抹了抹眼泪,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我看着窗外皎洁的明月,又低头看了看他沉睡中依旧紧握的手。
前世的血泪与今生的纠葛,如同两股巨大的洪流在心底奔涌冲撞。
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它只是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感暂时压制。
林小满的账,当然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但顾昭明……他似乎已经用他的血和命,开始支付那笔沉重的利息。
至于本金……我轻轻抽了抽手,没能抽动。
算了,看在他还是个病号的份上。
夜还很长。
侯府的残局需要收拾,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劫后余生的寂静里,握着的这只滚烫的手,似乎给了她一丝面对未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7
尾声:桂香再起
三个月后,秋意渐浓。
侯府沉寂的偏院里,那棵老桂树开得正盛,金灿灿的小花缀满枝头,馥郁的甜香弥漫了整个小院,冲散了曾经的药味和阴霾。
顾昭明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长衫,正扶着廊柱慢慢练习走路。
后背的伤口早已结痂脱落,留下淡淡的疤痕,但重伤初愈加上之前跪祠堂的亏虚,让他看起来依旧清瘦单薄,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吃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王婆在一旁紧张地护着:少爷,慢点,慢点,当心脚下!
我坐在廊下的石凳上,手里捻着一枝刚折下的桂花,看着他在院子里一圈圈地挪动。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专注而倔强的侧影。
看够了没
我没好气地开口,逞什么能摔断了腿我可不管你。
顾昭明闻声停下脚步,扶着柱子喘了口气,转过头来看我。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恢复了清亮,里面盛满了细碎的阳光和一种近乎讨好的笑意。
摔不断,
他声音还有些中气不足,但语气轻松,张婶说多走走好得快。我想……早点好起来。
好起来做什么
我故意挑眉,把玩着手里的桂花枝,继续当你的捕快去抓贼还是回你的侯府当嫡子
顾昭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慢慢走到廊下,在我面前站定。
桂花的甜香萦绕在我们之间。
当不当嫡子,不由我。
他低声说,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抓贼……是我的本分。但我现在最想做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是……把欠你的,慢慢还上。
他伸出手,掌心躺着一块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
油纸边缘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刮痕。
张记新出炉的桂花糕,
他看着我,眼神清澈得像秋日的天空,我尝过了,甜的。
阳光落在他摊开的掌心,落在那块小小的桂花糕上,也落在他带着期冀又有些忐忑的眼睛里。
风拂过,桂花簌簌落下几朵,掉在他的肩头,也掉在我的裙摆。
我没有立刻去接那块糕。
前世那杯毒酒的冰冷,仿佛还在指尖残留。
祠堂里他滚烫的体温和刺目的鲜血,也历历在目。
恨与怨,怜与惑,像这满院的桂香,丝丝缕缕,纠缠不清。
良久,我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那块糕,而是拂去了他肩头那朵小小的桂花。
顾昭明,
我抬眼,迎上他骤然亮起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债,是要还的。
他眼中的光芒更盛,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
我话锋一转,语气却带上了一丝凉意:但一块破糕就想打发我你当我是叫花子
顾昭明眼中的光瞬间凝固,像被冻住的星辰,有些无措地看着我。
我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将那枝桂花随手插在廊下的一个旧陶罐里。
先把你这条命养利索了,
我背对着他,声音清晰地传来,别半死不活的,看着碍眼。至于债怎么还……
我微微侧过头,秋日的阳光勾勒出我半张脸的轮廓,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
我说了算。
说完,我径直朝院外走去,步履轻快。金黄的桂花在我身后簌簌飘落,如同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顾昭明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块桂花糕。他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那块小小的糕点,再看看廊下陶罐里那枝兀自散发着幽香的桂花枝。
他脸上的茫然和失落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点傻气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块糕,仿佛捧着稀世珍宝,然后扶着廊柱,更加认真地、一步一步地练习起来。
每一步,都踏在铺满阳光和桂花的路上。
秋风送爽,桂香浮动。
属于林小满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而顾昭明的还债之路,也注定漫长而……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