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头下那方狭小的天地,红得刺眼,也闷得人窒息。鼻腔里全是新房里熏染的浓重甜香,红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像是某种倒计时的鼓点,敲得人心头发紧。视野被猩红的绸缎牢牢框住,只能看见自己搁在膝上、绞得死紧的双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死局。
这个念头冰锥般刺穿混乱的思绪。不属于沈月柔的记忆碎片,带着原主临死前的恐惧与绝望,正疯狂地涌入脑海,冲刷着她这个闯入者的意识。
三皇子萧景珩。她的新婚夫婿,也是今晚的催命阎罗。
书里写得明明白白,就在这洞房花烛夜,这位人前温润如玉的皇子殿下,会亲手将一杯混着砒霜的合卺酒,递到他明媒正娶的侧妃唇边。理由为了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宰相嫡女、他心尖尖上的白月光表忠心,证明自己绝无二意。而她沈月柔,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一个与他白月光有几分形似的替身,就是他精心挑选的踏脚石,用她的命,铺就他通往东宫储位的血路。
酒入喉,肠寸断。剧痛中挣扎的尸身,会被巧妙地布置成急病暴毙的模样。紧接着,便是萧景珩的表演时刻——痛失爱妃,情深不寿。他会顶着那张悲恸欲绝的脸,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他最大的政敌,太子萧景昭。一石二鸟,既除掉了碍眼的棋子,又给太子扣上一个戕害手足的污名。太子因此失势,而他萧景珩,踩着原主尸骨和太子的前程,最终登顶。
她这个倒霉的穿越者,一来就要体验这种地狱开局
盖头外,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脏上。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股更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逼近。隔着红绸,一个高大的轮廓停在面前。
月柔。声音温醇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新郎官的微醺笑意,听在耳中却比毒蛇吐信更令人胆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指尖修长有力,稳稳地捏住了盖头的边缘。
红绸被缓缓掀起。
光线骤然涌入,刺得她下意识眯了眯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堪称完美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分明,烛光为他深邃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尤其那双眼睛,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她,眼波流转间,是足以溺毙任何怀春少女的深情。金冠束发,大红的喜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气度雍容华贵。
好一副温润如玉、情深似海的皮囊!
谁能想到,这皮囊之下,是淬了剧毒的蛇蝎心肠
萧景珩唇角噙着那抹无懈可击的温柔笑意,一手拿起旁边紫檀木托盘上早已备好的两只白玉合卺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着诱人的光泽。他将其中一杯递到她面前,姿态优雅,眼神缱绻,仿佛捧上的是世间最珍贵的琼浆玉液。
来,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喝了这杯合卺酒。从今往后,你我夫妻一体,生死与共,荣辱同担。
生死与共荣辱同担沈月柔心底冷笑翻涌。是生你死,荣你辱我吧!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递到唇边的白玉杯上。杯口微倾,那琥珀色的液体表面,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靠近杯壁的地方,似乎附着着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针尖大小的白色结晶颗粒。它们在澄澈的酒液中,如同潜伏的幽灵。
砒霜。三氧化二砷。剧毒。未经充分溶解或遇热冷却时,容易析出晶体……原主记忆中那些零散的、属于现代化学的知识碎片,在此刻骤然清晰起来,与眼前这致命的细节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冷静。恐惧被强烈的求生欲瞬间压过。
不能喝!喝了就是死路一条!像书里写的那样,痛苦地蜷缩在地,七窍流血,成为他阴谋里一个无声的注脚!
怎么办硬拼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对上这个习武的皇子,毫无胜算。尖叫这深宅后院,他既然敢下手,必然早已屏退左右,叫破喉咙也无用。揭穿空口无凭,谁会信她一个新妇对皇子的指控反而可能立刻招致灭口。
唯一的生机……在险中求!
萧景珩见她迟迟不接酒杯,只是怔怔地望着杯中之物,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耐和冷意,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温柔假面,甚至将酒杯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她的嘴唇:月柔可是……害羞了他低笑着,带着一丝促狭的宠溺,莫怕,饮了此酒,便是礼成。
就是现在!
沈月柔猛地抬手,不是去接酒杯,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巴掌扇在萧景珩执着酒杯的手腕上!
啪!
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新房里炸响!
白玉杯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狠狠砸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婚床上。杯身碎裂,琥珀色的毒酒瞬间洇湿了一大片刺目的红,如同盛开的、狰狞的血花。
殿下!沈月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破釜沉舟的颤抖,盖过了杯碎酒泼的声响。她猛地从床沿站起,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微微发抖,指向那迅速被酒液浸透、并开始显现出更多细小白点的锦被,您看那是什么!
萧景珩完全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凝固,眼神变得错愕而阴沉。手腕上传来的疼痛让他皱紧了眉,他下意识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泼洒开的酒液边缘,在烛火烘烤下温度略高的地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析出一层细密如霜、闪烁着诡异冷光的白色结晶!
这……萧景珩瞳孔骤然收缩。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这正是他精心准备、亲自命人研磨混入的砒霜!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精心设计的毒杀,竟会在这种最不可能被识破的环节上,被眼前这个本该懵懂无知、引颈就戮的女人当场揭穿!她怎么会懂这些!
殿下博学广识,沈月柔的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嘲讽,像冰冷的针,刺向他惊疑不定的面具,难道竟不知晓,砒霜遇热易凝,会析出这般‘霜花’之景您这杯‘情深意重’的合卺酒,滋味想必格外不同吧她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您口口声声夫妻一体,生死与共,原来便是要拉着臣妾,一同去赴那黄泉路吗
最后的伪装被彻底撕开。
萧景珩脸上的错愕瞬间被狰狞的杀意取代。那温润如玉的假面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扭曲狠戾的真容。他眼中的震惊和慌乱被冰冷的决绝覆盖,再无半分迟疑。
贱人!找死!他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猛地探手摸向腰间佩剑的剑柄。寒光一闪,利剑已然出鞘半尺!森冷的剑锋在烛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直指沈月柔的咽喉!动作迅捷狠辣,显然是要杀人灭口,杜绝后患!
剑锋的寒意几乎刺破皮肤!
千钧一发!
沈月柔脑中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就在萧景珩拔剑的瞬间,她几乎是凭借着一股蛮力,猛地扑向身旁那沉重的、雕着繁复花纹的青铜烛台!
烛台上,三根小儿臂粗的龙凤红烛正熊熊燃烧,滚烫的烛泪不断淌下,在底座凝成怪异的形状。
去死吧!她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烛台狠狠抡起,朝着萧景珩那张因暴怒和杀意而扭曲的脸砸去!
这一下,毫无章法,纯粹是绝望中的爆发!
萧景珩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不堪的女人竟敢如此反击,更没料到她会抓起燃烧的烛台当武器。他下意识地想要挥剑格挡,但拔剑的动作本就慢了一瞬,烛台已裹挟着风声和灼热的气息呼啸而至!
砰!
沉闷的撞击声!
燃烧的烛台底座重重地砸在萧景珩的额角!烛火猛烈摇晃,滚烫的、半凝固的红色烛泪,在撞击的瞬间,如同滚烫的岩浆般飞溅开来!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新房的死寂!
滚烫的蜡油大部分泼溅在他眼睛和脸颊上,灼烧皮肉的剧痛让他瞬间失明,本能地丢开了即将完全出鞘的长剑,双手痛苦地捂向剧痛的面部!额角被青铜底座砸中的地方,更是迅速鼓起一个青紫的大包,温热的鲜血顺着额角蜿蜒流下,混合着滚烫的蜡油,糊满了他的半张脸,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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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他病,要他命!
沈月柔一击得手,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哪里还敢停留她看都没看在地上翻滚惨叫的萧景珩一眼,丢开沉重的烛台,提起繁复累赘的嫁衣裙摆,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紧闭的新房大门冲去!
逃!必须立刻逃离这个魔窟!趁他还没缓过神,趁府里的侍卫还没被惊动!
她像一只受惊的鹿,冲向唯一的生门。手指颤抖着,慌乱地去拉那沉重的门栓。
门栓刚拉开一道缝隙,沈月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外一推!
哐当!
厚重的房门应声而开!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些许新房里浓郁的血腥、酒气和蜡油混合的怪异味道,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冰凉。
然而,这丝冰凉只持续了一瞬。
沈月柔的脚步,像是被无形的钉子死死钉在了门槛之内。
门外,并非预想中的庭院或回廊。
台阶之下,庭院之中,赫然立着一群人。
为首之人,身姿挺拔如雪后孤松,穿着一身玄色暗金云纹的常服,并非喜气的婚服。最刺目的,是他脸上覆盖着的半张银质面具。那面具造型冷硬,覆盖了他左半边脸,只露出线条冷峻的下颌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双眼,在庭院悬挂的灯笼映照下,沉静如古井寒潭,此刻正毫无波澜地投射过来,落在她——这个撞破门扉、一身狼藉的新嫁娘身上。
银面具……玄衣……太子萧景昭!
沈月柔的血液瞬间冻结。书里的剧情疯狂地在脑中翻涌——太子本该在沈月柔暴毙之后,被萧景珩诬陷,背负残害弟媳的污名,最终走向废黜流放的结局!他怎么会提前出现在这里在萧景珩的王府在此时此刻!
在萧景昭身后几步,跟着几名身着宫装的内侍,个个垂手肃立,低眉顺眼。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侧后方一个穿着青灰色文官袍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那人手里捧着一卷摊开的明黄卷轴,另一只手执笔,正就着灯笼的光线,飞快地在卷轴上记录着什么。他抬起头,望向沈月柔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职业性的、近乎狂热的探究与记录欲。
史官!沈月柔的心猛地一沉。记录帝王起居、宫廷大事的史官!他怎么也在这里!
这诡异的组合,如同冰水当头浇下。前有猛虎(萧景昭),后有豺狼(屋里的萧景珩),旁边还有个拿着小本本的史官!这局面,比关在房里面对一个萧景珩还要凶险百倍!
太子萧景昭的目光,从沈月柔惊魂未定、沾着血污(不知是萧景珩的还是她自己的)和蜡渍的脸上,缓缓下移,越过她因奔逃而散乱的发髻和撕破的嫁衣,最终落在了她身后洞开的房门内。
门内,三皇子萧景珩痛苦的呻吟和含糊不清的咒骂正清晰地传来,伴随着他挣扎着试图爬起、又因剧痛而跌倒的混乱声响。地上碎裂的酒杯、泼洒的酒液、飞溅的蜡油,还有空气中那股浓烈刺鼻的混合气味,无一不在诉说着这间新房内刚刚发生的惨烈冲突。
萧景昭那双露在银面具外的眼睛,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深潭般的眸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快得让人抓不住。他的视线重新回到沈月柔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笼在夜风中轻微摇晃发出的吱呀声,史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门内萧景珩越来越清晰的、饱含怨毒和痛苦的嘶吼:……沈月柔!你这毒妇!贱人!本王要杀了你!杀了你!!
这声嘶吼,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凝滞的寂静。
史官执笔的手猛地一顿,随即落笔如飞,在明黄卷轴上刷刷记录,眼神愈发闪亮,仿佛记录下了什么惊天秘闻。
沈月柔浑身冰凉,大脑却在这一刻被强烈的求生欲刺激得飞速运转。太子为什么会来史官为什么会在他们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萧景珩的指控,坐实了她弑夫的嫌疑!在这等级森严、夫为妻纲的古代,这是足以凌迟的死罪!太子是萧景珩的死敌,他会信谁史官又在记录什么她的名字是不是就要以弑夫毒妇的污名,被钉在史册的耻辱柱上
不!绝不行!她不能刚逃出砒霜的毒杀,转头就被扣上弑夫的污名绞死!
必须自救!必须立刻扭转局面!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开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沈月柔混乱的脑海。
玄门!对,装神弄鬼!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身体的颤抖。下一秒,她做出了一个令庭院中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举动。
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朝着台阶下那位散发着冰冷压迫感的太子萧景昭,踉跄着扑了过去!动作之快,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已扑至萧景昭身前,双手猛地抓住了他玄色常服的衣袖!
那料子冰凉丝滑,带着夜露的寒气。她抓得极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然后,在萧景昭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注视下,在史官骤然停顿的笔尖下,在周围内侍们倒吸冷气的声音中,沈月柔抬起一张沾着血污和泪痕(或许是吓出来的生理泪水),却努力做出一种奇异肃穆表情的脸,用尽全身力气,用一种清晰、颤抖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对着萧景昭喊道:
道友!救救贫道!
庭院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夜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萧景昭面具下的薄唇,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瞬。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定定地锁住她,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惊愕荒谬探究亦或是更深沉的什么
……捧着卷轴的史官,彻底石化了。笔尖的墨滴落在明黄的卷轴上,晕开一团小小的墨迹,他也浑然不觉。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像是第一次看到石头开口说话。
……周围垂手侍立的内侍们,更是集体变成了泥塑木雕,连呼吸都忘了。
……门内,萧景珩痛苦的咒骂声也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这妖物凶戾异常!沈月柔根本不给任何人消化这惊世骇俗之语的时间,她紧紧抓着萧景昭的衣袖,身体微微发抖,仿佛后怕不已,另一只手指向洞开的新房门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和一丝玄门中人的凛然正气,贫道奉师命下山,本欲收服此獠,不料其竟已附身贵人,借新婚之礼行此阴毒之事!幸得……幸得祖师爷庇佑,方才……方才险险将其制住片刻!她喘了口气,目光飞快地扫过史官那卷明黄的卷轴,语速极快,字字清晰,那杯中‘霜花’,正是此獠妖气所凝!此等邪祟,竟敢窃居皇子之尊,祸乱人间纲常,实乃……实乃天地不容!
她这一番话,信息量爆炸,将一场血腥的新婚谋杀,硬生生扭转成了玄门高人下山收妖的玄幻大戏!而她沈月柔,从一个差点被毒死的侧妃、一个弑夫的嫌疑犯,摇身一变成了奉师命下山、勇斗妖魔的玄门仙子!
庭院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一身狼狈嫁衣、抓着当朝太子衣袖、自称贫道的诡异女子身上。
萧景昭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上,那只手纤细、白皙,沾着点点暗红的血渍和凝固的蜡油,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的视线缓缓上移,掠过她嫁衣上撕裂的痕迹和沾染的污渍,最终定格在她脸上。
那张脸,在混乱的妆痕和血污之下,竟奇异地透出一种玉石般的质地。尤其那双眼睛,此刻强撑着镇定,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清晰地倒映着灯笼跳跃的光影,以及……他戴着冰冷银面具的脸。眼神里有孤注一掷的决绝,有劫后余生的惊悸,更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被逼到悬崖边的脆弱。
那眼神,像一把无形的钩子。
萧景昭面具下的薄唇,似乎几不可察地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他并未立刻甩开她的手,也未开口,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愈发幽邃,仿佛在审视一件突如其来的、超出所有计划的……有趣物品。
就在这时,新房内再次爆发出萧景珩暴怒到极点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
妖言惑众!沈月柔!你这妖妇!竟敢污蔑本王!太子!太子殿下!快将这弑夫行凶、妖言惑众的贱人拿下!就地正法!!他的声音因为面部的剧痛而扭曲变形,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疯狂,挣扎着似乎想要冲出来。
这声嘶吼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打破了庭院里诡异的寂静。
史官猛地回神,看着卷轴上那滴碍眼的墨迹,又看看眼前这离奇的一幕,眼神再次狂热起来,执笔的手激动得微微发抖,显然在飞快地记录着这足以载入异闻录的惊天一幕。
萧景昭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那只未被沈月柔抓住的手,对着身后做了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两名身形矫健、气息沉稳的内侍立刻躬身,如同两道影子,无声而迅疾地掠入新房。里面很快传来萧景珩更加愤怒和不甘的咆哮,以及被强行压制住的挣扎声。
萧景昭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月柔那张强自镇定的脸上。他的声音不高,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包括那位奋笔疾书的史官:
三皇弟惊厥失语,看来是‘急症’未愈,魇着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新房内的一片狼藉,最后定格在沈月柔紧抓着他衣袖的手上,来人,扶这位……
他的话语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仙子,沈月柔立刻接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挺直了脊背,迎上他那深不可测的目光,贫道法号……嗯,清微。她随口胡诌了一个听起来还算像样的道号。
……扶清微仙子移步偏厅暂歇,好生伺候。萧景昭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寻常小事,着太医速来王府,为三殿下诊治‘急症’。他特意加重了急症二字。
立刻有内侍上前,态度恭谨却不容置疑地请沈月柔松手。沈月柔心脏还在狂跳,下意识地看向萧景昭。他面具后的眼睛,依旧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缓缓松开了手。冰冷的衣袖从指间滑落。
两名内侍一左一右,看似搀扶,实则半是护送地将她引离了这片是非之地。离开时,她最后瞥了一眼那位史官。只见他笔下如飞,明黄卷轴上墨迹淋漓,眼神亮得惊人。
新房门口,萧景珩的怒吼被彻底压制了下去,只余下不甘的呜咽。
庭院里,萧景昭独自站在原地,玄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玄色衣袖上那几道被血污和蜡油沾染的、清晰无比的指印,银面具在灯笼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无人看见的面具之下,他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深的笑意。
清微……仙子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很快消散在夜风里。
皇宫,御书房。
烛火通明,将殿内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龙涎香沉静的气息,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奇特的辛香
皇帝萧彻,正值盛年,鬓角却已染上几丝不易察觉的霜色。此刻,他并未端坐于象征至高权力的龙椅之上,而是负手站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眉头紧锁,盯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郁。
北疆军报、河东水患、江南盐税亏空……桩桩件件,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头。更让他烦躁的是,案头一角,还摆放着一只小巧精致的赤金炼丹炉,炉盖紧闭,一丝若有似无的青烟袅袅散出,带着药石的苦味。这是司天监耗费无数珍材、信誓旦旦献上的九转金丹初炉,据说能延年益寿,甚至窥得长生门径。可这炉丹,炼了七七四十九日,开炉之期已近,他却总觉得心神不宁,毫无传说中的祥瑞感应。
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御书房的沉寂。
陛下,大太监王德海弓着腰,脚步轻捷地走到御案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异样,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已至殿外候旨。还有……还有那位……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嗯萧彻从奏折堆里抬起头,威严的目光扫过王德海略显古怪的脸色。三皇子府邸的急报他已知晓,说是新婚夜突发恶疾,惊厥失语这借口拙劣得让他火冒三丈。更让他惊疑的是,太子竟深夜出现在三皇子府,还带回了一个自称玄门仙子、搅得新婚夜天翻地覆的新娘
宣。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宣太子、三皇子、沈氏觐见——王德海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
殿门开启。
三道身影出现在门口,光线勾勒出他们的轮廓。
当先一人,玄衣银面,身姿挺拔,步履沉稳,正是太子萧景昭。他微微垂首,姿态恭谨,银质面具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紧随其后,被两名内侍几乎是半搀半架着的,是三皇子萧景珩。他此刻的模样,足以让任何人倒吸一口冷气。额角高高肿起,青紫一片,还残留着凝固的暗红血痂。更骇人的是他的脸——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脸颊和下巴上糊满了大片大片暗红色的、已经凝固的蜡油,如同戴上了一张狰狞怪诞的假面。蜡油之下,隐约可见被烫伤的、泛着水光的红痕。他华丽的皇子常服皱巴巴的,沾满了尘土和蜡渍,整个人萎靡不振,眼神涣散,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丰神俊朗他几乎是靠内侍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立,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看向前方沈月柔背影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
而走在最后的,正是沈月柔。
她已换下了那身染血的嫁衣,穿着一件王府临时找来的素净月白色襦裙。长发简单地挽起,未施粉黛。脸上的血污和蜡油被清洗过,露出原本清丽的五官,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整个人透着一股大病初愈般的脆弱。然而,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步履虽然有些虚浮,却异常稳定。她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三人行至殿中,在御案前数步停下。
儿臣参见父皇。萧景昭率先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
萧景珩被内侍扶着,挣扎着想要行礼,却因疼痛和虚弱,身体一个趔趄,发出痛苦的抽气声。
沈月柔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依照之前临时抱佛脚回忆起的模糊礼仪,缓缓屈膝,行了一个不太标准但尚算恭敬的福礼:民女……沈月柔,参见陛下。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劫后余生的余韵。
萧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阶下三人。
他先是落在萧景珩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上,眉头狠狠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和难以置信。随即,目光掠过萧景昭那万年不变的银面具,最后,定格在沈月柔身上。
就是这个女子新婚之夜,闹得三皇子府天翻地覆,重伤皇子,还自称什么玄门仙子
抬起头来。萧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沈月柔依言,缓缓抬起脸。苍白的面容暴露在皇帝审视的目光之下。她的眼神不再像在新房外那般孤注一掷,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空茫的平静,仿佛经历了巨大的冲击后,灵魂暂时游离于躯体之外。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比惊慌失措更显诡异。
沈氏,萧彻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你可知罪
父皇!不等沈月柔回答,萧景珩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强忍着剧痛,嘶哑着嗓子抢先控诉,声音因激动和痛楚而扭曲变形,是她!就是这个妖妇!她……她行凶弑夫!用烛台砸伤儿臣!还用滚油……滚油烫伤儿臣!父皇!此等妖孽,不诛不足以正纲常啊!太子……太子还包庇于她!他指向萧景昭,眼神怨毒。
萧景昭只是微微侧首,露在面具外的下颌线条依旧冷硬,声音平静无波:三皇弟慎言。你府中‘急症’发作,狂性大发,持剑欲伤新妇,乃众人目睹。若非这位清微仙子及时以玄门秘法制住你体内‘邪祟’,后果不堪设想。史官张大人,当时亦在当场。
他的话音一落,那位一直侍立在御书房角落、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青袍史官张谦,立刻捧着那卷明黄的起居注,躬身出列一步,声音清晰而沉稳:启禀陛下,臣张谦,奉旨随太子殿下前往三皇子府邸宣赐新婚恩赏。甫至院中,便闻新房内异响,随即见三皇子妃沈氏夺门而出,三殿下持剑相追,状若癫狂。沈氏口称‘妖物凶戾’、‘贫道奉师命收妖’等语。臣所见所闻,已悉数记录于起居注内。他双手将卷轴微微举起。
你……你们!萧景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史官和太子,你们串通一气!污蔑本王!父皇明鉴!这贱人分明是妖言惑众!什么玄门!什么收妖!一派胡言!她就是个心肠歹毒的妖妇!他激动之下,牵动了脸上的烫伤,痛得龇牙咧嘴,冷汗涔涔。
御书房内,气氛剑拔弩张。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风暴的中心——沈月柔身上。皇帝的目光更是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带着疑惑,更带着一丝帝王独有的、对怪力乱神的微妙忌惮与探究。
沈月柔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她知道,决定生死的时刻到了。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冰棱,刺得肺腑生疼。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并未迎向高高在上的皇帝,反而越过了御案,落在那只静静置于案角、正逸散着丝丝缕缕青烟的赤金炼丹炉上。
炉身小巧精致,赤金打造,在烛火下流光溢彩,炉盖上镂刻着繁复的云纹仙鹤图案。然而,那缕缕青烟,色泽浑浊,带着一股沉闷的、略带焦糊的苦涩药味。
就是现在!
沈月柔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极其专注的、近乎痴迷的神情。她的目光牢牢锁住那只丹炉,眉头微微蹙起,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妥的东西。她甚至无意识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完全无视了御书房森严的规矩和皇帝审视的目光。
陛下……她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洞悉了某种玄奥的穿透力,清晰地打破了殿内萧景珩愤怒的指控和死寂的僵持。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遥遥指向那只赤金炼丹炉。
……您这炉九转金丹……她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众人心头。
火候,错了。
这四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落针可闻的御书房轰然炸响!
火候错了!萧彻威严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难以掩饰的震动。他猛地从御案后站起身,目光如电,死死盯在沈月柔身上,又倏地转向那只被他寄予厚望的赤金炼丹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