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大婚当日漫天红绸,我体内的魔心突然灼热如焚。
回溯本源时,看见你剖心救我化为枯骨的模样。
百年前你消失的真相终于揭开——原来那个日日向我索要恩情的恩人,才是窃取你性命的骗子。
追到人间时,你正低头逗弄邻家女孩的发辫。
想起来了吗我声音发颤。
你抬眼笑了笑:想起来了,所以更不愿回去。
当我说要强行带你走时,你指尖凝聚起魂火:要么放我过凡人的一生,要么此刻魂飞魄散。
魔狱深处日日传来骗子的惨叫。
而我化作卖花老妪,每天路过你家门前。
窗内传来孩童笑声时,我总会轻抚胸口——那里跳动的,是你留给我千年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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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今日,红得刺目。
象征至尊权力的黑曜石魔宫,从未如此张灯结彩。巨大狰狞的骨架上缠绕着火红的魔锦,从宫门一路铺展到最深处的穹顶大殿,像一条流淌的血河。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曼陀罗浓郁的甜香,混杂着魔族特有的硫磺气息,熏得人头晕。群魔涌动,奇形怪状的魔将、大妖们难得地收敛了平日的凶戾,面上堆着或真或假的喜庆,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镶嵌着怨灵魂晶的殿顶。
今日,是魔界至尊,女帝沧溟,与她的恩人、新任魔尊辅弼——赤煌的大婚之日。
沧溟端坐于冰冷的墨玉帝座之上,繁复华美的玄色嫁衣层层叠叠,以地狱火蚕丝织就,表面流淌着熔岩般的暗金纹路。象征无上权柄的荆棘冠冕压在她乌黑的发顶,冰冷坚硬。她脸上施了极浓的妆,烈焰般的红唇,深紫描金的眼尾斜飞入鬓,将本就冷冽的眉眼勾勒得愈发威严不可逼视,却也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掩盖了所有真实的情绪。
赤煌站在她身侧略后半步的位置,一身同样华贵的猩红礼袍,衬得他面容英俊逼人,眼神扫过下方匍匐的群魔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主宰的快意。他侧头,声音低沉而亲昵,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暧昧气息,只有沧溟能听见:陛下,吉时将至。待礼成之后,我先前所求的那座毗邻魔渊的血晶矿脉……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凝视沧溟精致的侧脸,作为新婚贺仪,再合适不过了。
话语里的贪婪和理所当然,如同细小的毒虫,无声地钻进沧溟的耳中。这百年来,赤煌顶着救命恩人的光环,所求何止一座矿脉魔界珍稀的典籍、威力强大的禁器、直属帝君的秘卫调遣权……每一次索要,都打着报答之名,每一次,她都给了。因为欠他的,是一条命。
沧溟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藏在宽大袖袍里。她没有回应赤煌,目光却下意识地、穿透重重喧嚣与猩红的帷幕,投向帝座台阶下方,那个最靠近帝座、却空置了百余年的位置。
那是她曾经的丈夫,玄曜的位置。
百年了。
那个位置,始终空着。如同玄曜在她心底留下的那个空洞,起初是愤怒和背叛灼烧出的焦黑,后来被麻木填满,再后来……似乎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惯性。他曾是她登上帝位之初最坚实的倚仗,法力高绝,智谋深沉,为她荡平无数叛乱,在群魔环伺的荆棘路上,他是她唯一敢将后背托付的人。他们也曾有过缱绻时光,魔界荒芜焦黑的土地上,也曾因他们的身影而短暂地显露出一点温暖的错觉。
直到那场倾尽仙魔两界之力的惨烈大战。她为护住魔界根基,被仙界至宝九霄神雷印正面击中,本源崩裂,魔心几近碎裂。最后的意识里,只有玄曜那双映着雷霆、却写满决绝的眼眸。
醒来时,已在魔宫深处。守在她榻边的,是喘息未定、身上还带着激战痕迹的赤煌。是他,撕开重重仙阵,将她从尸山血海中抢了回来,救了她一命。沧溟深信不疑。
而玄曜,恰恰在她重伤昏迷时,消失无踪。紧接着,便有确凿的证据呈上,指向玄曜曾在她重伤期间,秘密接触过仙庭特使。背叛的铁证如山。
当玄曜拖着重伤的身躯,苍白得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幽魂,挣扎着回到魔宫时,迎接他的,是她冰冷刺骨的目光,是整个魔宫上下如同看待污秽般的鄙夷和唾弃。他没有辩解,一句也没有。那双曾经蕴藏星河、只倒映她身影的眼眸,在那一刻彻底黯淡下去,灰败如烬。
从此,他如同一个影子,沉默地生活在魔宫最偏僻的角落。她的每一次疏远、每一次因赤煌的挑拨而起的怒火,都曾化作冰冷的言语或无形的压力,落在他身上。百年孤寂,千年寒霜。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沧溟收回目光,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冷酷。今日是她的大婚,他若出现,只会徒增羞辱。
吉时已到——!
魔礼官尖利高亢的声音撕裂了喧闹。沉重的魔殿大门隆隆开启,殿外魔界的天空,被布置法阵强行染成了诡异的绯红色,如同凝固的伤口。
就在礼官拖长的尾音尚未完全消散,赤煌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伸手试图去扶沧溟的臂弯时——
一股狂暴的力量,毫无征兆地在沧溟胸腔深处炸开!
不是痛。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仿佛沉寂万年的火山在心脏的位置骤然苏醒。那颗属于她自己的、因当年重伤而留下了细微裂痕的本源魔心,此刻猛烈地搏动着,每一次收缩舒张,都释放出沛然莫御的热流,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这股力量古老、纯粹、霸道,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熟悉感,却又陌生得让她浑身战栗。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她喉间溢出。她猝然捂住心口,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而微微前倾,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精心描画的妆容下,血色刹那褪尽。
陛下赤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得意瞬间转为惊疑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他试图靠近,您怎么了
沧溟却猛地挥开了他!动作之大,带着一股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排斥力量,赤煌竟被震得踉跄后退一步,撞在帝座的扶手上,脸色难看至极。
下方群魔的喧哗戛然而止,千百道惊愕、探究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帝座之上。
沧溟顾不上理会任何人。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股在体内疯狂奔涌的力量攫取。这力量强大得令她心魂俱震,仿佛浩瀚星海在血脉中奔腾。更诡异的是,它竟在试图引导她、拉扯她!
一个模糊而惊骇的念头在她识海深处电闪而过——这力量……在回溯!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撕裂了时间的帷幕,逆流而上,强行将她拖回百年前那个天地崩裂的战场上!
意识被猛地拽入一片刺目的金光与毁灭的轰鸣之中。
仙界至宝九霄神雷印高悬于坍塌的天穹之下,亿万道带着毁灭法则的金色雷霆如狂龙乱舞,撕裂空间,目标只有一个——她自己!她被数名仙界神将死死缠住,仙器法宝交织成的罗网将她牢牢束缚,本源魔心在神雷的威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死亡的冰冷已然爬上脊背。
绝望如同深渊,即将将她吞噬。
就在那毁灭金光即将彻底淹没她的刹那,一道身影撕裂了混乱的能量风暴,如流星般悍然撞入这片死亡的绝域!
是玄曜!
他浑身浴血,战甲早已破碎不堪,露出下方深可见骨的焦痕,脸色苍白得如同最劣质的骨瓷。平日里清冷沉静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看也没看周围致命的雷霆与仙将,所有法力、所有意志、所有精魂燃烧的力量,尽数凝聚于唯一的目标——她!
他速度快到超越了时空的感知,在那道终结一切的金色光柱彻底将她湮灭的前一瞬,扑到了她身前。双臂张开,将她冰冷的身躯死死护在怀中。
足以灭杀神魔的九霄神雷狠狠轰击在他的后背!
那一刻,沧溟的眼睛——被这回溯的力量所赋予的视角——清晰地看到,玄曜的后背瞬间被灼烧成一片焦黑虚无,金色的雷光疯狂地钻入他的四肢百骸,摧毁着每一寸血肉与经络。他口中鲜血狂喷,喷洒在她冰冷的颈侧,滚烫得如同岩浆。可他环抱着她的双臂,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收得更紧,紧得像是要将她生生勒进自己的骨血里,替他承受这毁灭的刑罚。
沧溟的意识在剧烈的冲击下发出无声的尖叫。她看到他最后望向她的眼神,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纯粹到极致的决绝和……温柔
然后,他动了。
在神雷余威尚在体内肆虐、身躯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玄曜猛地低头,冰冷的唇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如鸿毛却又重逾万钧的吻。下一刻,他右手爆发出最后的、闪耀到令人无法直视的魔芒,竟硬生生插入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
没有丝毫犹豫!
血肉撕裂的闷响仿佛直接炸响在沧溟的灵魂深处。一颗完整、鲜活、包裹着无尽本源魔光的心脏,被他生生剜出!那颗心在他染血的掌心剧烈搏动着,散发出强大而纯粹的生命力量,上面缭绕着与他同源的、沧溟刻骨铭心的气息。
那是他的魔心本源!
他用尽最后残余的力量,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将这颗跳动着的、蕴含着他全部生命精华的魔心,按入了她因重伤而几近枯竭的胸膛!
一股无法形容的、浩瀚磅礴的生命洪流瞬间注入她的体内,强行驱散了缠绕她的死亡阴霾,弥合了她破碎的本源。
而玄曜,在完成了这最后的动作后,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他那具早已破碎不堪、又被强行透支了一切的身体,像一截被彻底焚尽的枯木,直直地向后倒去,坠入下方翻滚着毁灭能量的虚空乱流之中,气息断绝,生机尽湮。
…………
噗——!
魔宫大殿之内,端坐于帝座之上的沧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鲜红的血珠溅落在她华丽的玄色嫁衣上,如同冰原上骤然绽放的绝望红梅。
心脏的位置,那股被回溯力量牵引出来的、属于玄曜本源魔心的灼热,此刻变成了足以焚尽灵魂的痛楚!那痛楚清晰地烙印着玄曜最后剜心时的决绝和温柔,一遍遍凌迟着她过往百年的猜忌与冷漠。
不……不……她喉间发出破碎的低喃,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灵魂仿佛被彻底撕裂。帝冠沉重,几乎要将她的脖颈压断。她死死按住心口,指甲深深嵌进嫁衣的布料,试图遏制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汹涌情感——悔恨、震惊、痛彻心扉的绝望!
百年!整整一百年!她竟然……竟然信了赤煌那个卑鄙的窃贼!她竟然将那剜心救命的滔天恩情,错付给了一个在战场边缘窥伺、趁机窃取功劳的小人!而她真正的恩人,她的爱人,默默承受了她百年无端的怨恨、羞辱和彻底的背弃!
沧溟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眸瞬间锁定身旁一脸惊疑不定、试图再次靠近的赤煌。那眼神,不再有丝毫属于魔界帝君的冰冷威压,只剩下无边血狱最深处的疯狂杀意,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整个喧嚣大殿!
是你!
两个字,从她齿缝间挤出,带着滔天恨意和无尽的彻骨冰寒。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亿万载寒毒的匕首,狠狠扎在赤煌的心上。
赤煌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从惊疑转为难以置信的恐慌。他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如同被封禁在万载寒冰之中,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沧溟身上散发出的恐怖威压,混合着那股刚刚觉醒、源自玄曜魔心的古老力量,如同实质的枷锁,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沧溟无视了下方瞬间死寂、继而爆发出惊恐骚动的群魔。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血色回溯中玄曜剜心倒下的身影,只剩下眼前这张无比憎恶的、窃取了百年荣耀的脸孔!
窃贼!窃贼!她近乎狂暴地嘶吼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百年前战场边缘,是你!是你窥伺在侧,目睹了一切!是你窃走了他的功劳!是你!将他推入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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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劈在赤煌头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陛下!你……你听我解释!定是有人栽……狡辩的话语尚未说完,沧溟的右手已裹挟着足以碾碎星辰的恐怖魔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
咔嚓!
颈骨碎裂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得骇人!赤煌双眼暴突,眼球因骤然缺氧和剧痛而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濒死的痰音。他手脚徒劳地挣扎着,却撼动不了沧溟手腕分毫。
沧溟缓缓站起身,无视了下方一片倒吸冷气、甚至有人因恐惧而瘫软在地的群魔。她如同从九幽血海中爬出的复仇女神,拖着被她扼住脖颈、如同一滩烂泥般的赤煌,一步步走下帝座的台阶。猩红的嫁衣拖曳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如血河蜿蜒。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魔宫震颤的心脏上。她走到大殿中央,手臂猛地发力,将濒死的赤煌如同丢弃垃圾般狠狠掼在坚硬的地面上!
噗!赤煌再次喷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污血,蜷缩在地,痛苦地抽搐着。
沧溟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冰冷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刻骨的憎恨和残酷的审判:传令,魔狱九渊!她的声音并不高,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帝威,穿透每一个魔族的灵魂,拔其舌!剜其目!碎其骨!焚其魂!以万魔噬心之刑,日日往复,不得解脱!本帝要他活着,清醒地承受这魔界万载以来所有极刑!直至他灵魂彻底湮灭,永世不得轮回!
冷酷至极的判决,如同最终的丧钟敲响。整个魔宫大殿,彻底陷入了死一般冰冷的寂静,只有赤煌不成调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喘息在回荡。
沧溟不再看地上蠕动的赤煌,目光穿透重重殿宇,投向不知名的远方虚空。
玄曜……玄曜!
那剜心救她的画面一遍遍在脑中回放。他最后倒入虚空乱流的枯寂身影,如同最锋利的锯子,反复切割着她早已血肉模糊的灵魂。百年来的疏远、猜忌、冷漠……每一次她因赤煌的谗言而对他冰冷以待的画面,都成了此刻最恶毒的嘲讽。
他回来了吗回到魔宫了吗不……百年孤寂,他那样骄傲的人,如何能忍他去了哪里!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攥住了沧溟的心。她倏然转身,强大的神念如同无形的狂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浩瀚魔宫,掠过每一个角落,每一寸阴影!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那个独属于玄曜的、清冷沉静的气息,消失了!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在魔宫存在过!
他呢!沧溟猛地转头,目光如淬血的利剑,扫向帝座台阶下方那个空置了百年的位置,声音因极致的恐慌而尖锐,玄曜在哪!谁看见他了!
殿内群魔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无人敢应声。今日大婚,谁还会去留意那位早已被帝君厌弃、形同虚设的前夫
一种比得知真相更深的寒意,瞬间浸透了沧溟的四肢百骸。玄曜……连魔宫都不愿待了吗他去了哪里他还能去哪里!那颗他给予她的魔心,此刻在胸腔里疯狂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无边的恐慌。这力量是他留下的,带着他最后的温度,却也带着他无尽的委屈与绝望!
她必须找到他!立刻!马上!
沧溟的身影瞬间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漆黑魔影,无视了满殿惊愕的臣属,无视了地上垂死挣扎的赤煌,径直撞破了魔宫大殿那缠绕着猩红魔锦的穹顶!
轰隆!
坚固的殿顶如纸片般碎裂!沧溟的身影冲入魔界那被强行渲染成绯红、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天空,朝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那是三界交汇、秩序最为混乱、亡者归途的所在:幽冥鬼府!她感知到,玄曜最后残存的、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的一缕气息,指向了那个方向!
幽冥鬼府,死气沉沉,永恒的灰雾弥漫在忘川两岸,黏腻湿冷,如同裹尸布般缠绕着每一寸空间。
沧溟的身影撕裂阴森的雾气轰然降临时,狂暴的帝威如同实质的黑色风暴,让整个死寂的鬼府都战栗起来。忘川河浑浊的河水掀起滔天浊浪,无数哀嚎悲泣的游魂被这纯粹的威压惊得尖啸着四散逃窜,像被狂风扫过的灰烬。两岸嶙峋的怪石瑟瑟发抖,那些手持锁链、面目模糊的阴差鬼吏更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噗通噗通跪倒一片,头颅深埋,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目标明确,巨大的魔翼在身后扇动,卷起腥风,直扑那座横跨在浊黄忘川水上的、古老而斑驳的石桥——奈何桥。
桥畔,支着一个散发着诡异雾气的破旧摊子。一口巨大的陶锅架在几块嶙峋的鬼骨上,锅底燃烧着幽蓝色的磷火,锅里的汤水浑浊粘稠,如同沸腾的脓液,翻滚着无数细小的、痛苦扭曲的面孔虚影。一个身形佝偻得几乎对折、面容在灰雾中模糊不清的老妪,正用一根惨白的骨勺,机械地搅动着那令人作呕的汤水。孟婆汤三个扭曲的鬼文刻在锅沿,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这便是孟婆。她似乎对周遭的惊天动地毫无所觉,依旧慢吞吞地重复着舀汤的动作。
沧溟裹挟着尚未散尽的婚宴煞气与一路撕裂空间的风雷之声,重重落在摊前。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深渊的目光直刺孟婆佝偻的身影。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焚尽一切的焦急与不容置疑的帝皇威势,竟让桥下奔涌的忘川水都似乎瞬间凝滞了片刻!
玄曜!沧溟的声音如同两块万载寒冰在深渊中轰然相撞,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急迫,魔界的玄曜至尊!他是不是来过这里何时来的去了何处!她一步踏前,脚下坚硬如铁的冥土地面竟被她生生踏出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去。说!最后一声厉喝,狂暴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太古神山,轰然倾轧在孟婆那看似不堪一击的躯体上!
孟婆那只握着骨勺、布满褶皱和尸斑的手,终于顿住了。浑浊的汤水从骨勺边缘滴落,在陶锅边沿发出滋啦的轻响,冒出几缕青烟。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张脸,不再是模糊一片。干枯如同朽木,皮肤紧紧贴在头骨上,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里面没有眼珠,只有两团缓慢旋转的、吞噬一切光线的幽冥鬼火。此刻,那两团鬼火跳跃了一下,似乎投射出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怜悯嘲讽亦或是亘古不变的漠然
她抬起干瘪枯槁的手指,没有指向往生的六道轮回入口,也没有指向幽深的冥府深处,而是颤巍巍地、极其精准地指向了坛子旁边,一口放在冰冷冥石上的粗糙陶碗。
那碗里盛着的,不是锅里浑浊的孟婆汤,而是半碗忘川水。浑浊、死寂,散发着令魂魄本能退缩的污秽与遗忘气息。
一个清晰的影像,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在那半碗污秽的忘川水面上浮现出来——
影像中的地点,正是沧溟此刻所站的奈何桥畔。
影像中的人,正是玄曜!
他并非沧溟回溯中所见的枯骨模样,也非后来魔宫中那个沉默卑微的弃子。他穿着一身早已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袍,身形依旧挺拔,如同饱经风霜却依旧不肯折断的孤竹,只是那张曾经清俊如谪仙的脸庞,此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彻底的死寂。是灵魂被彻底抽空的死寂,比这幽冥鬼府最深沉的黑暗还要令人窒息。
他平静地走到孟婆汤摊前。没有看那翻滚的汤锅,目光投向的是那碗浑浊的忘川水。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磨损,却清晰地穿透水碗的影像,重重锤在沧溟的耳膜和心脏上:
他说得对。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万钧之力,将沧溟死死钉在原地!
他沧溟脑中瞬间闪过赤煌那张得意而虚伪的脸!是他!又是他!他对玄曜说了什么!
影像中的玄曜,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道被强行撕开的、凝固的伤口,透着无尽的悲凉与荒谬的自嘲。
我这一生……他顿了顿,目光茫然地投向忘川河无尽的灰雾深处,仿佛在看自己那被彻底碾碎践踏的过往,护不住想护的人……——沧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留不住该留的念……——百年孤寂,万般羞辱的画面在沧溟眼前闪过!
连一颗真心捧出去……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最后都成了……刺向自己的刀。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沧溟的灵魂深处!她几乎能想象得到,赤煌是如何得意洋洋地用她的冷漠、她的疏远、她每一次因误解而生的怒火,化作最锋利的言语,一刀刀凌迟着玄曜仅剩的尊严!
累。影像中的玄曜,缓缓闭上眼,只吐出一个字。那一个累字,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生气,是灵魂被彻底抽干后的枯竭。
他伸出手,那只曾执掌魔界权柄、曾温柔抚过她脸颊、也曾剜出自己心脏的手,此刻骨节分明,微微颤抖着,端起了那碗浑浊的、散发着遗忘与污秽气息的忘川水。
动作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一丝留恋。
他仰起头,将那污浊的、象征着彻底断绝前尘的水,一饮而尽!
碗底朝下,一滴浑浊的水珠沿着碗沿滑落,消失在冥土之中。
他放下空碗,脸上最后一丝属于玄曜的表情也彻底消失了。那双曾经蕴藏星河、倒映过她身影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茫一片,如同被寒风扫过的荒原,寸草不生,万籁俱寂。仿佛饮下的不是忘川水,而是世间最彻底的虚无。
他不再看孟婆,不再看这幽冥鬼府,甚至不再看那象征着轮回的六道入口。他径直转身,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平静与决绝,走向了……
六道轮回之中,最最平凡、最最卑微、最最与魔界至尊再无丝毫瓜葛的——人道!
身影被翻滚的灰色雾气吞没,彻底消失不见。
水碗中的影像,如同破碎的泡影,瞬间消散,只余下半碗浑浊的死水。
噗通!
沧溟双腿一软,竟再也支撑不住那仿佛能倾倒魔界的帝君之躯,直直地跪倒在那口盛着忘川水的陶碗面前!坚硬冰冷的冥石透过薄薄的嫁衣,寒气刺骨,却远不及她心中那片被彻底冰封、寸寸碎裂的荒芜。
她剧烈的喘息着,胸腔里那颗属于玄曜的魔心疯狂地搏动、灼烧,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剜心蚀骨的剧痛,提醒着她这百年错付的荒唐与残忍!那影像中玄曜疲惫到极致的眼神,那空茫到令人窒息的目光,那一个浸透了绝望的累字,还有最后那饮下忘川水、走向凡尘的决绝背影……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她死死缠住,拖向悔恨的无底深渊。
他……沧溟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盯住孟婆那双跳动着幽冥鬼火的眼窝,他真的……喝了明知答案,她仍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绝望追问。
孟婆佝偻的身影在灰雾中显得愈发诡秘。她那枯枝般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奈何桥下那奔流不息、吞噬了无数前尘过往的浑浊忘川。
一个苍老、缓慢、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从她干瘪的唇间逸出,带着幽冥地府特有的阴冷死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沧溟的灵魂:
剜心之人……何须汤药
心死之人……自赴轮回。
剜心之人……何须汤药心死之人……自赴轮回。
十六个字,字字诛心!
是啊……他早已剜出了自己的心!在她重伤垂危的那一刻,他将自己那颗蕴含了所有生机、所有炽热情感的魔心,生生剜出,给了她!他的心,早就在那一刻,随着那颗离体的魔心一起,濒临死亡!而她,正是那亲手将这颗残存的心彻底碾碎、彻底冰封的刽子手!百年冷落,百年猜忌,百年羞辱……早已将他那颗为她跳动过的心,凌迟处死!
心都死了,魂魄都被碾碎成灰,残留于世间的躯壳饮下这忘川水,不过是个彻底断绝、自我放逐的形式罢了!他饮下的不是汤药,是他对自己的彻底放弃,是他对她、对这魔界、对那段耗尽他所有却被践踏成泥的过往……最决绝的告别!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猛地从沧溟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蕴含了足以撕裂空间的痛苦与绝望,如同濒死凶兽的哀鸣,瞬间穿透幽冥的重重灰雾,震得忘川河水倒卷,两岸无数瑟瑟发抖的鬼魂竟在这啸声中直接魂飞魄散,化作缕缕青烟!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周身狂暴的魔气不受控制地炸开!玄色的魔帝嫁衣被狂乱的魔力撕开道道裂口,露出里面苍白的肌肤,繁复的荆棘帝冠被震飞出去,叮当作响地滚落在冰冷的冥土之上,乌黑的长发在狂暴的气流中狂舞,如同疯魔!
玄曜——!!!!她仰天嘶吼,声音泣血!那双曾经睥睨三界、令群魔俯首的冰冷凤眸,此刻赤红如血,泪水混合着血丝汹涌而出,在她苍白绝望的脸上冲刷出两道刺目的血痕!是绝望的血泪!
悔恨如同亿万条毒蛇,啃噬着她每一寸灵魂!她错了!错得彻彻底底!错得荒谬绝伦!是她亲手将他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是她,用百年时光,一寸寸凌迟了他那颗早已为她付出一切的心!
找到他!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理智,如同溺水者唯一的浮木,我要找到他!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变成了谁!我一定要找到他!
哪怕他饮下忘川水,哪怕他轮回转世!那颗在她胸腔里疯狂跳动、灼痛她血肉的魔心,是他留下的!这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烙印!循着这份源自灵魂本源的联系,她一定能找到他!
沧溟猛地抬手,发狠般一把抹去脸上纵横的血泪,带出一道狼狈却更显狰狞的痕迹。她甚至顾不上看一眼那滚落尘埃、象征着魔界至高权柄的荆棘帝冠,身影已化作一道撕裂幽冥空间的黑色闪电!
目标——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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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江南水乡。
时节正是初夏午后。天色澄澈如洗,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慵懒地洒在青石板铺就的窄巷里。白墙黛瓦,檐角飞翘,墙头上几株粉白的蔷薇开得正好,散发出淡淡的甜香。巷子两旁是低矮的民居,偶有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饭食的香气。远处隐隐传来吴侬软语的叫卖声和小儿追逐嬉闹的笑语。
一切都平和、安逸,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巷子尽头,一株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老槐树下,浓密的树荫如同撑开的巨大绿伞。
树荫下,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年轻书生坐在一张小竹凳上。他身形清瘦,但腰背挺得很直,带着一种自然流露的清气。膝上摊开一卷书,旁边还放着一只竹篾编的小篮,里面放着几个鲜红欲滴的野莓。
不过此刻,书生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书上。
一只圆滚滚、橘黄色条纹的小奶猫,正怯生生地、试探性地用爪子扒拉着书生干净的青布裤脚,发出细微的、奶声奶气的喵呜声。那书生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树荫下显得柔和而清晰。他唇角噙着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自然的笑意。那笑意没有掺杂任何沧溟记忆中属于玄曜的沉郁、压抑或冷寂,纯粹得如同这初夏的阳光,干净、温暖,带着一种初生般的懵懂和愉悦。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小猫尖细的爪子,轻轻挠了挠它毛茸茸的下巴。小奶猫舒服地眯起了圆溜溜的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书生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他顺手从那小竹篮里拈起一颗最大最红的野莓,手指灵活地剥掉外面细小的籽粒,露出里面饱满多汁的果肉。他将那晶莹剔透的果肉凑到小奶猫的鼻子前,带着一丝孩子气的逗弄。
喵呜小奶猫好奇地嗅了嗅,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下。
甜的。书生温声说,声音清朗悦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润软糯,与他指尖那颗鲜红的野莓一样,透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甜意。他又捻起一颗野莓,自己轻轻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染红了他的唇角,眉眼舒展,仿佛品尝到了人间至味。
阳光穿透浓密的槐叶,在他身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青衫书生,橘色幼猫,鲜红野莓,初夏微风……构成了一幅宁静得令人心头发软的画卷。
这幅景象,如同最温柔的梦境,又如同最尖锐的寒冰,猝不及防地刺入悄然降临在巷口阴影处的沧溟眼中!
她隐匿了身形,收敛了所有惊天动地的魔威,像一个真正的幽灵,站在巷口的阴影里。她身上那件破碎的玄色嫁衣早已被她幻化成一件人间最普通的深蓝色粗布衣裙,只是那张脸,即使竭力抑制,苍白依旧,眉眼间刻骨的绝望与疲惫也未能全然掩饰。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个青衫书生的身上。
是他!
即使轮回转世,即使容貌有了细微的改变——眉宇间少了那份深邃的冷峻,多了几分书卷的清雅,下颌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但那双眉眼!那挺直的鼻梁!那微抿的唇线!还有那在无人注意时,习惯性微微绷紧的肩背线条……刻在她灵魂深处的烙印,绝不会错!
那是玄曜!是她苦苦追寻、悔恨欲绝的玄曜!
可这又是谁
眼前这个坐在初夏阳光里,被一只小奶猫亲近,自己剥着野莓吃得眉眼弯弯、唇角染着甜蜜汁水的清朗书生……是她认识的那个孤高清冷、法力通玄、曾执掌魔界权柄、在她身后默默付出一切的玄曜吗
那个曾为她剜心剖命、万死不辞的男人,如今身上的气息干净得如同初生的婴儿,没有一丝魔气的沾染,没有半分过往的沉重,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对眼前这微小幸福的满足。那种满足,简单得让沧溟心头发酸,也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找到了他,却好像……彻底失去了他。
沧溟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一片。她藏在袖中的手指死死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形血痕,才勉强抑制住那想要不顾一切冲过去的冲动。
她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蔷薇的甜香、饭菜的烟火气、还有……他指尖残留的野莓清甜。这人间烟火的味道,此刻却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拉扯着她那颗被玄曜的魔心灼烧得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必须面对!
沧溟强迫自己迈开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从巷口的阴影里,走向那片温暖的槐树荫。脚步声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心尖上。
青衫书生察觉到有人靠近,逗弄小猫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头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干净的眼睛,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清澈透亮,里面清晰地倒映出沧溟苍白憔悴的身影,带着一丝陌生人靠近的、温和的、纯粹的疑惑。
没有恨。
没有怨。
没有冷漠。
没有疏离。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熟悉的感觉。
只有全然彻底的陌生。
这陌生,远比仇恨更可怕!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沧溟最后一丝侥幸浇灭殆尽。
沧溟在他面前几步远处停下。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砂石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他那双陌生的、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唇角尚未擦净的、属于野莓的鲜红汁渍,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刺痛灼热。
玄……她试图像从前那样唤他,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几乎要冲口而出,却在舌尖硬生生刹住,变成了一种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绝望至极的试探:
你……想起来了吗
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着颤,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小心翼翼、近乎卑微的祈求,如同在万丈悬崖边抓住最后一根蛛丝。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哪怕一丝一毫属于过去的痕迹。她体内那颗属于他的魔心疯狂地搏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呼唤着另一半缺失的灵魂。
书生眼中的迷茫更深了。他微微蹙起清秀的眉头,似乎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这个奇怪女子的问题。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野莓汁的手指,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位穿着粗布衣裙、却难掩一身惊人容色与周身笼罩着浓重悲伤气息的女子,最终,非常缓慢地、带着一种确认般的口吻,轻轻摇了摇头。
想起来他的声音温润依旧,却透着一股全然陌生的困惑,像山涧清泉流淌过光洁的鹅卵石,姑娘……是在问在下在下不明白……该想起什么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侧了侧身,带着一种无声的疏离,仿佛不明白这位突然出现的、情绪极其不稳定的女子为何会对自己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那一个缓慢的摇头,那一句不明白……该想起什么,如同无形的巨锤,裹挟着幽冥地府最深沉的寒气,狠狠砸在沧溟那颗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那颗在她胸腔里剧烈搏动、属于前世玄曜的魔心,在这一刻猛地一缩,随之而来的是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揉碎!
她踉跄着后退了小半步,脸色煞白如纸,连唇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在瞬间褪去。剧烈的气血翻涌直冲喉头,一股腥甜弥漫开来,又被她死死咽下。
忘了。
真的忘了。
忘川水涤净了前尘。
连同她,连同他们之间百年纠葛的刻骨深情、锥心误解与彻骨伤害……所有的所有,都化作了彻底的虚无。在他那双清澈得如同新生婴儿的眼眸里,她沧溟,魔界至尊,曾经他付出生命去守护、去深爱的人,如今只是一个陌生的、情绪失控的姑娘。
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那是一种比面对死亡、比承受万箭穿心更令人窒息的绝望。她找到了他,却永远失去了那个他。那个深爱着她,为她付出一切,被她亲手推入深渊的玄曜,已经不存在了。眼前这个干净的书生,只是一个承袭了他一丝轮廓的、崭新的灵魂。
噗通……
这一次,不是因为威压,而是因为灵魂深处传来的、无法抵抗的虚空和抽离感。沧溟双膝一软,竟再次重重地跪倒在地。坚硬的青石板磕在膝盖上,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灭顶的荒芜。
她的肩膀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是受伤的幼兽在寒风中绝望的悲鸣。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混着方才强咽下的血气,在她苍白的下巴汇聚,一滴一滴,砸落在满是尘埃的石板路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悲声,身体却因为极致的痛苦而蜷缩起来。百年帝尊的骄傲与冷漠,此刻在这陌生的凡尘小巷,在彻底陌生的他面前,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和自我厌弃。她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冷酷,更恨这命运……让她在失去一切之后,才明白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青衫书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他慌忙放下手中的书卷和野莓,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颤抖的肩膀时猛然顿住。男女有别,何况这女子情绪如此激烈,身份不明……他迟疑了,眼中那份纯粹的困惑和陌生感更深,还夹杂了一丝不知所措的慌乱。
姑……姑娘书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关切,却依旧保持着距离,你……你没事吧可是身体不适在下……在下可以去帮你唤人或者……请个大夫他的提议带着人间特有的、对陌生人的善意,却也清晰无比地划开了界限——他只想帮助一个看起来陷入困境的陌生人,仅此而已。
这善意的询问,如同一把更锋利的刀子,再次精准地刺入沧溟的心脏。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书生那张写满陌生与无措的脸。
大夫她喃喃重复,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惨笑,谁能治心死的病谁能补残缺的魂她看着他,仿佛要透过这层干净的皮囊,看进那早已湮灭的灵魂深处,你告诉我……谁能
书生被她眼中那几乎要灼穿灵魂的绝望和质问摄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紧紧抵住了身后粗糙的老槐树干。那眼神……太痛,太重,承载着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悲怆,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和窒息。他从未见过如此浓烈的伤痛,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的黑暗都吞噬进去。
姑……姑娘……你……书生喉结滚动了一下,俊秀的脸庞微微发白,竟一时语塞。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景。
就在这时,那只被暂时遗忘的橘色小奶猫,似乎不满于书生的分心。它喵呜一声,试探着蹭了蹭沧溟跪坐在地上的裙角,小爪子轻轻扒拉了一下那块被泪水打湿的深色印记。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倏然击中了沧溟。她低头,看着那只懵懂无知的小生命,看着它天真依赖的动作——就在刚才,它也是这样蹭着玄曜……不,是蹭着这个书生的裤脚。
一个疯狂的、卑微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鬼火,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思绪!
他忘了……没关系!
他不认得她了……没关系!
他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人……也没关系!
只要他在!只要他活着!只要她能看着他!守着这片他愿意停留的、安宁的、弥漫着野莓清甜和蔷薇花香的人间烟火!
她可以不再是魔界的帝君沧溟。她可以抛弃那冰冷的权柄,褪下那沾满血腥的嫁衣。她可以卑微如尘埃,隐没在这凡尘俗世之中。只要……只要能在他身边!只要能看着这双眼睛,哪怕里面再也没有她的倒影!
恨意她不配恨!
陌生她可以等!用百年、千年、万年的时光去等!哪怕等到沧海桑田,等到自己也化作飞灰!
只要……只要他还存在!
我……沧溟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悲恸。她抬起衣袖,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和血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粗鲁。再抬头时,那双凤眸中的疯狂绝望被强行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带着毁灭般执拗的平静。
她迎着书生惊疑不定的目光,一字一句,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决心:
我无处可去。
我以后……
…就跟着你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巷子里的微风似乎都停滞了。槐树浓密的阴影笼罩着跪在地上的她,也笼罩着背靠树干、仿佛被这宣言惊得动弹不得的青衫书生。
阳光依旧明亮,野莓依旧鲜红欲滴,小猫的呼噜声依旧细微。
但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改变。
命运的藤蔓,在忘川水洗刷过的空白之上,被一股名为绝望执念的力量,强行地、粗暴地、不容抗拒地重新缠绕上来。
这一次,是无穷无尽的纠缠与守望的开端。而她,将以一种最卑微、也最决绝的姿态,重新闯入他这一世…平静如水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