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用十年青春去暖化苏言辞这块寒冰。
为他省下口粮,熬夜缝衣,卑微得像条摇尾乞怜的狗。而他呢把我煮的鸡蛋摔在地上,当众说倒贴都不要。直到我彻底心死,他却又发了疯——
暴雨夜他拖着断腿爬房顶,就为看我一眼;我高烧昏迷时,他跪在卫生所外抽自己耳光;恢复高考后,他红着眼把唯一复习资料塞给我:你走,别为我烂在这。
可凭什么他悔了我就要回头
当陆嘉明把回城调令递到我手里时,苏言辞终于崩溃了。他死死攥着我手腕,声音发抖:沈木鱼,你看我一眼……就一眼,成吗
1
寒冰与火焰
1975年的秋风,刮过冀北平原,带着一种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萧瑟凉意。我们红星生产大队的知青点,也如同这肃杀的天气,笼罩在一片沉寂压抑的氛围之中。
我将最后一件缝补好的厚棉袄仔细叠好,针脚细密,补丁打得方方正正,几乎看不出原来的破洞。我看着对面土炕上那个沉默如山岳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起身,将那件带着我体温的衣服,放在了他的枕边。
那个背影挺拔而孤傲,即使穿着打了好几层补丁的旧衣服,也掩盖不住骨子里透出的那股与这片贫瘠土地格格不入的清冷与矜贵。他叫苏言辞,是和我一同在大院里长大,又一同被时代的洪流推到这片黄土地的青梅竹马。
也是……最讨厌我的人。
苏言辞,天冷了,这件衣服我加了一层新棉,你晚上盖着……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生怕惊扰了他。
拿走。
不等我说完,两个冰冷如铁的字就从那个背影里砸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回头,仿佛多看我一眼,都是一种侮辱。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的温度瞬间被抽干。我的心口像是被这萧瑟的秋风灌了进去,从里到外,凉得透彻。我默默地收回手,将那件耗费了我好几个晚上煤油的棉袄,放在我们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旁。
这就是我们的日常。我像一团温吞的火,固执地,卑微地,试图融化他;而他,则是一块浸在极地深海里的千年寒冰,用最尖锐的冷漠和最刻薄的言语,将我所有的热情和希望,都冻结成一地冰碴,然后毫不留情地踩碎。
从我们作为知青,踏上红星大队土地的第一天起,他就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
无论是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偷偷省下半个窝窝头,在他生病时为他熬的那碗寡淡无味的病号饭;还是我强忍着困意,在摇曳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为他缝补的磨破了洞的衣物。换来的,永远是他淬了冰的冷眼和毫不掩饰的嘲讽。
沈木鱼,收起你那套惺惺作态的样子,我看了只会觉得恶心。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弥补你父亲对我家做的一切吗你这种人的好意,我嫌脏。
他的恨意,像一条毒蛇,源于我们父辈之间那段他自以为是的恩怨。苏家曾是书香门第,父亲是受人尊敬的大学教授,母亲是温柔的钢琴教师,却在那场席卷一切的浩劫中,被打倒,被批斗,被下放到最偏远的农场。而我的父亲,是工厂的车间主任,一个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
在他偏执而狭隘的认知里,我们沈家,就是踩着他家骨血和尊严上位的得利者。
所以,他将这份国仇家恨,悉数转嫁到了无辜的我身上。
可他不知道,当年,在他家最艰难,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是我父亲冒着被牵连、被打成同伙的巨大风险,偷偷地将我们家本就不多的口粮,三更半夜送到他们家门口。
他不知道,在他母亲的教职岌岌可危,即将被下放到农村时,是我父亲四处托人,写了无数封保证信,才将他母亲保了下来。
他更不知道,他那在劳改农场备受折磨的父亲,也是因为我父亲暗中托付了老战友,才有人暗中照拂,没有被活活整死,捡回了一条命。
这些,我的父母千叮咛万嘱咐,永远不能告诉他。他们说,这是特殊时期,少说一句话,就能少一分危险。他们只是单纯地,出于旧时邻里的情分和人性的善良,去帮助一个落难的家庭。
所以我只能沉默,像一只不会叫的哑巴鸟,默默地承受着他所有的厌恶和误解,用自己笨拙而执拗的方式,守护着这个我从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就悄悄放在心尖上的人。
我想,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时间,会证明一切。
可我忘了,时间也会磨损掉所有的热情。
工分劳动是极其辛苦的,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在城里长大的知青来说,更是炼狱般的考验。女知青们常常累得直不起腰,一天农活下来,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起,新伤叠旧伤。
我的体力本就不好,一天下来,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晚上回到知青点,我连拿起筷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喝点稀粥充饥。
同屋的女知青看不过去,悄声对我说:木鱼,你何必呢那个苏言辞,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对他再好,他也不会领情的。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只是虚弱地笑笑,没说话。我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心里却还在想着,苏言辞今天在河堤上背石头,他那本就有旧伤的腰,是不是又复发了
我将自己偷偷藏起来,准备改善伙食的唯一一个鸡蛋,放在热水里煮熟了。我想,他干了一天重活,需要补充点营养。
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着那个滚烫的鸡蛋,走到男知青的宿舍门口,正准备敲门,却听到了里面传来了几个男知青的调笑声。
言辞,我说那沈木鱼对你可真够好的,简直就是把你当祖宗供着。要我说,你就从了她吧,好歹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有个人知冷知热。
就是啊,多好的姑娘,人长得也水灵,就是性子闷了点。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然后,我听到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清冷又凉薄的声音。
呵,他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像在谈论什么令人作呕的垃圾,那种女人,倒贴给我都不会要。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轰——
我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那一瞬间,崩塌了。
我端着鸡蛋的手,猛地一抖。那个滚烫的、承载了我所有卑微情意的鸡蛋,从我无力的指间滑落,重重地摔在坚硬的泥土地上。
啪的一声,蛋壳碎裂,蛋黄和蛋清,狼狈地糊了一地,就像我那颗被摔得稀烂的、滚烫的心。
原来,我所有的付出,我所有的忍耐,我所有的深情,在他眼里,只是倒胃口。
我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宿舍。那段平时只需要几十步的路,我却感觉自己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那晚,我第一次没有在睡前,悄悄地去看他是否盖好了被子。我躺在自己冰冷的土炕上,睁着眼,毫无焦距地看了一夜的茅草屋顶。
天亮的时候,晨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来,我心里那团燃烧了近十年的,名为爱恋的火焰,终于,在那个寒冷的清晨,被他那句倒胃口,彻底浇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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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心死与新生
心死的感觉,不是歇斯底里的痛哭,也不是怨天尤人的咒骂,而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彻底的平静。
我不再围着苏言辞转了。
我不再给他留饭,不再为他缝补,不再在他生病时嘘寒问暖。在田间地头,在知青点,在任何一个场合,我们偶然遇见,我也只是淡淡地点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我的世界里,仿佛再也没有苏言辞这个人了。
他起初是乐得清静,甚至带着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感。他觉得,我这个像牛皮糖一样黏着他的女人,终于认清了现实,不再来自讨没趣了。
可渐渐地,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没有人再在他深夜看书时,悄悄地为他点亮那盏快要耗尽煤油的灯,再为他披上一件带着淡淡皂角香的外套。
没有人再在他生病发烧,烧得神志不清时,固执地守在他床边,用粗糙却温柔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为他擦拭额头的冷汗,硬是把那碗黑乎乎的、苦得让人想死的草药水,一勺一勺地喂进他嘴里。
没有人再在他因为出身问题被大队书记训斥后,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地,帮他把那最重的、几乎要压垮他脊梁的农具,扛回知青点。
他的生活,像是突然被抽走了一块至关重要的拼图,变得空落落的,处处都透着一种让他抓狂的不习惯。
他开始烦躁,开始失眠,开始在每一个嘈杂的人群中,下意识地,去寻找我的身影。
然后,他看到,那个曾经只追逐着他的我,开始和另一个人站在一起。
那个人叫陆嘉明,是隔壁村卫生所新来的赤脚医生。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斯斯文文,说话总是温声细语,笑起来像三月的春风。
那天,正值晌午,烈日当头。我在晒谷场上翻晒玉米时,因为体力不支,加上长期营养不良,突然眼前一黑,中暑晕了过去。
是陆嘉明,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冲了过去。他毫不避讳地,将我柔软的身体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送去了卫生所。
苏言辞就站在人群中,我后来听别人说,他当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眼睁睜地看着,看着我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动。
从那天起,陆嘉明就成了知青点的常客。
他会以回访病人为由,给我带来一些城里都紧俏的药品和营养品,比如红糖,比如麦乳精。
他会在我上工时,以顺路采药为借口,自然而然地,帮我扛起那段最难走的山路上的农具。
他看我的眼神,是苏言辞从未给过的,那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欣赏与温柔。
村里的人,大字不识几个,但人情世故却看得分明。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位城里来的陆医生,看上我这个不爱说话的沈知青了。
苏言辞的心,像是被一万只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噬着。他嫉妒得快要发疯。
他想冲上去,狠狠地揍那个叫陆嘉明的男人一顿。他想冲上去,将我从他身边粗暴地拉开,质问我为什么这么快就变了心,质问我是不是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可他凭什么呢
他有什么资格呢
是他,亲手,将我推开的。是他,用最恶毒、最伤人的话,将我那颗为他燃烧了十年的滚烫的心,浇得冰冷,冻得僵硬。
那天,陆嘉明又来了。这一次,他给我带来了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和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听说你一直想记些东西,但是没有纸笔。陆嘉明笑得温和又真诚,这是我托人从县城买的,希望你喜欢。
我接了过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像一道刺破阴霾的阳光,明媚得,让苏言辞的眼睛生疼。
他再也忍不住了。等陆嘉明走后,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堵在了我的面前。
沈木鱼,你长本事了啊。他的语气尖酸刻薄,每一个字都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慌和嫉妒,这么快就勾搭上一个医生怎么,看他能给你弄到城里来的好东西
我抬起头,平静地,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我的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爱慕,没有了小心翼翼,甚至连恨意都没有。那是一种彻底的、无波无澜的漠然。
苏言辞,我轻轻地,清晰地说道,我们现在只是普通的知青同志,我的事,好像和你没有关系。
没关系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他自己都觉得刺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一个大院里,吃一锅饭,你说没关系
是啊,一起长大。我笑了,那笑意却像冬日的冰凌,未达眼底,所以,你就仗着这一点,仗着我喜欢你,就心安理得地、肆无忌惮地伤害我,是吗
我顿了顿,看着他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一字一句地,像宣判一样,说道:苏言辞,我累了。以前是我傻,总以为能用体温捂热一块石头。现在我知道了,石头,是没有心的。
说完,我绕过他僵硬的身体,头也不回地,径直回了宿舍。
他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了。他第一次发现,我的决绝,比我的纠缠,要让他痛苦一万倍。那是一种心脏被生生挖走了一块的、空洞的、无法弥补的剧痛。
3
悔恨的深渊
从那天起,他的世界,彻底乱了套。
他开始疯狂地,病态地,想念我的好。
他想念我为他缝补的衣领上那淡淡的、很好闻的皂角香。
他想念我偷偷塞给他的那半块、甜得发腻的烤红薯。
他想念我看着他时,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盛满了小心翼翼的爱意和怎么也藏不住的欢喜的眼睛。
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弃如敝履的东西,如今都变成了午夜梦回时,一把把锋利的、淬了毒的刀子,将他的心,割得千疮百孔,反复凌迟。
悔恨,像一株在阴暗潮湿角落里疯长的毒藤,将他整个人都紧紧地缠绕,勒得他无法呼吸。
他开始笨拙地,学着对我好。
他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天不亮就跑到村东头的王大娘家,用自己辛苦攒下的粮票,换了两个珍贵的鸡蛋。他学着我的样子,将鸡蛋煮熟,小心翼翼地剥好,想送给我。
可当他鼓起所有的勇气,像个怀春的毛头小子一样,走到女知青宿舍门口时,却看到陆嘉明正笑着将一个油纸包递给我,里面是两个热气腾腾的,冒着香气的肉包子。
我接了过去,虽然没有像对着陆嘉明那样笑,但也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他握着那两个还带着余温的鸡蛋的手,瞬间变得无比沉重,也无比可笑。他像一个无所遁形的小偷,在我们看过来之前,落荒而逃。那两个鸡蛋,最后被他狠狠地捏碎,扔进了猪圈。
秋收时节,大队要修水渠,这是最苦最累的活。男知青们都要去河里挖淤泥,抬石头。他不要命地抢着干,他想,他多干一点,我也许就能被分派到轻松一点的活。
他每天都累得像条死狗,腰上的旧伤复发了,疼得他直不起身,晚上只能趴着睡。
可他却看到,陆嘉明早就以帮大队检查知青点卫生,预防秋季传染病为借口,跟大队书记打了招呼,把我调去了记录工分这种最轻松、最干净的岗位。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自我感动,都像一拳重重地打在棉花上,无力,又滑稽。
他开始大把大把地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看着对面那张空无一人的土炕。
我已经搬去和另一个叫李莉的女知青挤一张炕了。我听李莉跟别人说,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我说,想离他远一点。
远一点。
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日日夜夜,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怕了,真的怕了。
他怕再也看不到我。他怕我真的和那个叫陆嘉明的医生在一起。他怕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他的位置。那种恐惧,比当年被批斗,被下放,还要让他感到绝望。
一天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秋天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噼里啪啦作响。
知青点的屋顶年久失修,很快就漏了。雨水顺着茅草的缝隙,哗啦啦地往下灌。
他被冰冷的雨水浇醒,他一骨碌爬起来,第一反应,不是去看自己的床铺,而是借着闪电的光,去看我原来睡的那个位置。
他看到我和李莉正手忙脚乱地用脸盆接水,但根本无济于事,我们的被子,已经湿了大半。在这寒冷的秋夜,盖着湿被子睡一夜,非生病不可。
他想也没想,就冲进了雨幕里。他从墙角搬来那架沉重的木梯,冒着瓢泼大雨,颤颤巍巍地爬上了湿滑的房顶。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将那块漏雨的瓦片补好。
雨太大,天太黑,脚下的瓦片又湿又滑。他摸索着,找到了漏雨的地方,正准备将一块备用的瓦片盖上去时,脚下猛地一滑。
啊——
他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从将近三米高的房顶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砰的一声闷响,他感觉自己的左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失去意识前,他仿佛看到了我从宿舍里冲了出来,向他跑来。我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惊慌和恐惧。
他想对我笑一笑,想告诉我:别怕,我没事。
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4
尘埃落定,爱意重燃
他摔断了腿。
左腿小腿,粉碎性骨折。
他躺在炕上,动弹不得,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人。知青点的同志们轮流来照顾他,给他送饭送水。可他谁都不想要,他只想见我。
我来了。
却是和陆嘉明一起来的。
陆嘉明专业而仔细地为他检查了伤口,换了药,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他的动作轻柔,语气温和,让苏言辞更加自惭形秽。
而我,自始至终,都只是站在门口,离他三步远,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古井,再也照不出他的影子。
好好养伤。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客气又疏离的话,便和陆嘉明一起,并肩离开了。
他的心,比断了的腿,还要疼上一千倍,一万倍。
他看着我和陆嘉明并肩离去的背影,那么和谐,那么般配。一股巨大的、灭顶的绝望,将他彻底淹没。
他开始自暴自弃,拒绝吃药,拒绝吃饭。他想,就这么死了算了。死了,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死了,是不是就能还清他欠我的债了。
在他高烧不退,昏昏沉沉的时候,一封从首都寄来的、泛黄的家信,被送到了他的手里。
是他母亲写来的。
信里,母亲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提起了当年的事。
......言辞,你一直错怪了木鱼和她的父亲。当年,若不是沈主任冒着被批斗的风险,一次又一次地,在深夜里,偷偷给我们送来救命的钱和粮票,我可能早就带着你,撑不下去了。你父亲在劳改农场,也是受了沈主任的托付,才有人暗中照拂,捡回一条命。沈主任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不要告诉你,怕你年轻气盛,说漏了嘴,给他惹来天大的麻烦。你对木鱼,一定要好一点,我们苏家,欠他们父女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信纸,从他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中,飘然滑落。
他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那破旧的屋顶,两行滚烫的眼泪,无声地,从他通红的眼角涌出。
原来,他恨错了人。
原来,他引以为傲的清高和自尊,他所有的憎恶和怨恨,不过是一场天大的、荒谬的笑话。
原来,在他用最恶毒、最伤人的语言,将我的尊严踩在脚下的时候,我的父亲,却在用自己的善良和正直,默默地拯救着他的家庭。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这个混蛋!他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他简直不是人!
无边的悔恨和自责,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他狠狠地,用尽全力,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又一个耳光,直到嘴角渗出殷红的血丝,他才罢休。
他疯了一样,不顾断腿处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挣扎着,要从炕上爬起来。
他要去找我!他要去向我忏悔!他要跪下来,求我原谅!他要告诉我,他错了,他错得离谱!
他从炕上重重地摔了下来,发出巨大的声响。
门,被猛地推开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的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看到了我轻声问,指的是那封掉落在地上的信。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他像一条瀕死的鱼,在地上爬着,挣扎着,想要靠近我,却又不敢。他像一条被主人狠狠抛弃的狗,可怜,又可悲。
木鱼……他终于哭出了声,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大男人,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是个混蛋……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沈叔叔……
他语无伦次,只知道重复着对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的血肉里,生生挖出来的。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在我面前,哭得如此狼狈。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然后,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走上前,弯下腰,将他扶了起来。
先回床上去。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没有了之前的冰冷。
那之后,我没有答应和他重归于好,却也没有再刻意躲着他。我会在他换药时,帮着陆嘉明递一下东西;会在他吃饭时,叮嘱他多吃一点,别再糟蹋自己的身体。
陆嘉明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通透的人。他找我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
木鱼,他苦笑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知道,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他。既然误会解开了,就遵从你自己的内心吧。我不想你为难。我只希望你,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陆嘉明选择了体面地退出。他依旧是那个温润如玉的陆医生,只是看见我们时,会笑着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将空间留给我们。
他的腿,在我不算热情但却细致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他也像彻底变了一个人,收起了身上所有的骄傲和尖刺,变得沉默而温顺。
他会默默地为我打好洗脸的热水,会将自己省下来的所有好东西,都悄悄地放在我的桌上,会在我看书时,安静地坐在不远处,像个忠诚的卫士,为我挡住从窗口吹进来的冷风。
他不敢奢求我的原谅,他只求能这样,每天看到我,远远地,守着我,就已经是上天对他这个罪人,最大的恩赐了。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阵春雷,炸响了这片沉寂的黄土地。所有被困在这里的知青们,都疯了。
他却异常冷静。他将自己所有的、珍藏多年的复习资料,毫不犹豫地,全部搬到了我的桌上。
木鱼,你一定可以的。他看着我,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鼓励,你的梦想,不该被埋没在这片土地上。你应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
那段时间,他成了我的书僮。他为我整理笔记,为我寻找一切能找到的复习材料,在我熬夜苦读时,他就在一旁陪着,为我点灯,为我倒水。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他觉得,只有我好了,他的罪孽,才能减轻一分。
考试那天,他一瘸一拐地,坚持将我送到了设在县城的考场。
木鱼,别紧张,你一定没问题的。
我回过头,看着他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和那张因为操劳而明显消瘦的脸颊,心头猛地一酸。
苏言辞,我第一次,主动叫了他的名字,你也是。我们……一起回去。
他猛地愣住,随即,巨大的狂喜,像潮水一样,席卷了他。他用力地点点头,眼眶红得吓人。
几个月后,两张来自首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同时寄到了红星大队,在整个知青点,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离开的那天,整个大队的人都来送我们。
火车缓缓开动,看着窗外那片我们挥洒了无数汗水和泪水的土地,我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他。
他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是失而复得的珍视和小心翼翼的爱意。
他从口袋里,像变魔术一样,摸出了一颗用干净的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像一个向公主献上珍宝的骑士一样,递到我的面前。
……甜的。他讷讷地说,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我看着那颗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糖,又看了看他紧张又期待的脸,终于,缓缓地,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我伸出手,接过了那颗糖。
火车鸣着长笛,驶向远方,驶向充满希望的未来。而那段尘埃里的青葱岁月,和那份在灰烬里重燃的爱意,将永远烙印在我们生命的轨迹里,成为彼此最深刻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