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幽灵改装师
南宁的夏夜闷热粘稠,像一块湿透的破抹布捂在口鼻上。在老鬼车行深处,十七岁的阿杰正蹲在一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电摩骨架前。空气里混杂着机油、汗水和劣质香烟的呛人味道。他小心地焊接着一组新电池的触点,蓝色的电火花在昏暗的灯光下跳跃,映亮了他额角尚未痊愈的擦伤,也映亮了手边那张被机油浸染出深色油渍的纸——妹妹韦小雨最新的透析缴费单,那个数字后面跟着的零,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心口。
小鬼,手别抖!老板老鬼叼着烟踱过来,粗糙的大手拍了拍阿杰汗湿的后背,那辆‘幽灵’弄利索了没金主可等着提货。老鬼嘴里的幽灵,是辆通体哑光黑的改装电摩,此刻正静静伏在角落的阴影里,线条凌厉得像一柄出鞘的刀,只有车头那对狭长的LED灯,在昏暗里幽幽亮着,如同猛兽蛰伏的眼。阿杰给它装上了能突破100公里时速极限的电机和控制器,那是他迄今为止最精密的作品。
马上,就剩最后调试。阿杰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他目光扫过角落里堆着的几个空泡面碗,那是他今天的晚饭,也是昨天的。小雨苍白的小脸和那双总是带着点怯生生渴望的大眼睛浮现在眼前,透析机冰冷的运转声仿佛就在耳边。钱,他需要钱,很多很多钱。地下飙车是条险路,但也是唯一能让他这个辍学少年在短时间内摸到希望的路。
就在这时,车行那扇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被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清脆、稳定,与车行里粗粝的金属撞击声和男人的吆喝声格格不入。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好的黑色套装,脸上架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露出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一股冷冽的、带着距离感的香水味瞬间压过了车行里浑浊的空气。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老鬼掐灭了烟,堆起笑脸迎上去:冷小姐您亲自来了。
被称作冷小姐的女人没理会老鬼,墨镜后的视线精准地投向角落里的那辆幽灵。她径直走过去,手指拂过冰冷的哑光黑车身,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精密仪器的冷静。然后,她转向阿杰,声音不高,却像冰片刮过玻璃:你就是改装师车子,能跑多少
破百,轻松。阿杰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迎上墨镜后那道看不见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
冷小姐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评估。接着,她从那只价格不菲的手袋里,直接抽出一叠厚厚的、用银行封条扎好的钞票,啪的一声,随意地丢在阿杰脚边沾满油污的工具箱上。那声响让整个车行彻底安静下来,连隔壁敲打钣金的声音都停了。阿杰的心脏猛地一跳,那叠钱的厚度,远超他改装这辆车的报酬。
很好。女人开口,语调毫无波澜,再加点东西。她微微倾身,凑近阿杰耳边,那股冷香更浓了。她压得极低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钻进阿杰的耳膜:一个遥控装置,能让它在高速状态下,瞬间……自燃。从电池组内部开始,烧得干干净净,像一场意外。价钱,十倍。
阿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冻住了。他猛地抬头,撞进冷小姐墨镜后那深不见底的幽暗里。十倍那是小雨几个月透析的费用!巨大的诱惑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但自燃、意外……这些词带着血腥的锈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几乎能听到小雨微弱的声音在喊哥哥,也能看到老鬼眼中贪婪的光和周围工友屏住呼吸的紧张。
……为什么阿杰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冷小姐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毫无温度。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你只需要知道,这钱,能救你妹妹的命。她的话精准地刺中了阿杰最脆弱的地方。她直起身,恢复了那种疏离的姿态,三天后,我来取车。装好它,钱就是你的。别耍花样,也别多问。
2
致命交易
说完,她像一阵裹挟着寒意的风,转身离开了车行。那叠钱静静地躺在污浊的工具箱上,散发着令人窒息又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铁皮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闷热的夜色,也隔绝了阿杰心中最后一点犹豫的空间。他盯着那叠钱,妹妹在病床上痛苦蜷缩的样子和医生那句再不及时治疗,并发症会很危险的话反复在脑中冲撞。他缓缓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捡起了那叠沉甸甸的、仿佛带着不祥预感的钞票。老鬼走过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但那力道里全是无声的催促和贪婪的怂恿。
夜深了,车行里只剩下阿杰一人。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他坐在那辆幽灵旁,工具散落一地。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混浊的空气,猛地抓起一把精密的电路板镊子。他拆开电池组坚固的外壳,露出里面排列整齐、蕴藏着巨大能量的电芯。他的手很稳,精准地将几根细如发丝的特制导线小心翼翼地埋入电池组深处最关键的连接节点。导线被巧妙地包裹在绝缘层和原有的线束之中,最终连接到一个米粒大小、伪装成普通电阻的微型接收器上。只要一个特定的遥控信号,这个接收器会瞬间击穿绝缘,让正负极导线在电池内部核心直接短路,产生足以瞬间引爆整个电池组的高温和火花。
焊接的细小火花在他专注的瞳孔里明灭,每一次光亮的闪烁,都像是在他灵魂深处烙下一个微小的、难以磨灭的污点。
三天后的深夜,冷小姐准时出现。她甚至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示意阿杰将那辆幽灵推到她停在巷口阴影处的一辆不起眼的灰色轿车后面。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帽檐压得极低的男人沉默地从轿车驾驶座下来,接过了幽灵的车把。阿杰注意到男人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像是被什么撕裂过的陈旧伤疤。男人跨上电摩,幽灵般的黑色车身无声地滑入更深的黑暗,迅速消失不见。
交易完成了。冷小姐递出另一个更厚的信封,车窗随即升起。就在车子启动的瞬间,阿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扑到车窗边,手指死死抠住正在上升的玻璃边缘:告诉我!它要去哪儿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车窗停止了上升。冷小姐侧过头,墨镜后的目光第一次清晰地落在阿杰那张因激动和恐惧而扭曲的年轻脸庞上。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审视,像在看一只即将被车轮碾过的虫子。
城东,盘龙山庄。她薄薄的嘴唇吐出五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判决般的重量,一个该下地狱的男人,今晚会骑着它,从盘龙山的‘九连发卡弯’冲下去,烧成一团火球。这是他的报应。
她顿了顿,看着阿杰瞬间煞白的脸,拿了钱,闭上嘴,忘了这一切。为了你妹妹。
灰色轿车无声地加速,甩开了阿杰的手,迅速融入了南宁城迷离闪烁的霓虹车流中,只留下阿杰一个人僵立在潮湿闷热的夜色里,手里死死攥着那个滚烫的信封,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盘龙山庄九连发卡弯报应冷小姐最后那句为了你妹妹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
阿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回到那个只有一张破床和堆满零件的小出租屋的。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门板,妹妹的药瓶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光。小雨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似乎在梦中也在承受着痛苦。他颤抖着拿出手机,手指冰冷得不听使唤。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疯狂地在本地新闻搜索框里输入关键词:盘龙山庄、富豪、意外、车祸。
一条几周前的社会新闻标题猛地跳了出来:《科技新贵张崇明妻子车祸身亡,疑因座驾系统故障!》配图是张崇明站在一辆面目全非的豪华轿车旁,表情沉痛,但阿杰的目光死死钉在他手腕上——虽然照片模糊,但那道熟悉的、狰狞的撕裂状伤疤清晰可见!就是刚才那个骑走幽灵的男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阿杰的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他明白了!那个骑走幽灵的刀疤男,就是张崇明!冷小姐口中的该下地狱的男人!而冷小姐……那个让他安装自燃装置的女人……阿杰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继续滑动屏幕,在一则不起眼的科技公司人事变动通告角落,他看到了一个名字:冷宁,原公司首席AI工程师,在妻子意外身亡后不久因个人原因离职。
张崇明!冷宁!
阿杰猛地关掉手机,屏幕瞬间暗下去,映出他自己那张惊恐扭曲的脸。冷宁!那个冷小姐!她不是雇凶,她就是复仇者!她利用自己改装的车,要亲手把杀妻仇人烧成灰烬!而他,阿杰,就是那个递刀的人!
巨大的恐惧和更汹涌的罪恶感瞬间淹没了他。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油污的手,就是这双手,刚刚组装了一个杀人工具!小雨的脸又浮现出来,带着纯真的笑容。用这样的钱去救妹妹阿杰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冲到墙角的水池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3
生死追逐
不行!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不能让她杀人!更不能让这辆车,这台沾着自己指纹和灵魂污迹的杀人机器得逞!小雨需要干净的钱活下去,而不是浸透人血的脏钱!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他像疯了一样冲出出租屋,跨上自己那辆破旧得快要散架的备用电摩——那是他平时练习改装和送货用的,外壳斑驳,线路老化,最高时速勉强能到六十。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阿杰将油门拧到底,车身剧烈颤抖着,朝着城东盘龙山的方向,一头扎进了浓稠的夜色里。破旧的电摩在空旷的午夜街道上发出刺耳的悲鸣,朝着吞噬生命的盘龙山九连发卡弯冲去。
盘龙山公路像一条冰冷的巨蟒缠绕着山体。阿杰的破电摩嘶吼着,引擎盖下冒出阵阵可疑的青烟,每一次过弯,单薄的轮胎都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濒临极限的摩擦声,车身剧烈摇摆,仿佛下一秒就要解体。他伏低身体,头盔面罩上全是自己呼出的白气和溅上的泥点,视线模糊。他只能死死盯着前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追上那辆幽灵!
突然,一道撕裂夜色的强光伴随着低沉狂暴的电机轰鸣声,从后方一个险峻的急弯处猛冲上来!那辆哑光黑的幽灵如同真正的鬼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稳定性紧贴着内弯切过,瞬间超越了阿杰。骑手正是张崇明,他戴着昂贵的全盔,身影在幽灵流线型的车身上绷紧,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傲慢。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旁边这辆破车,或者说,不屑一顾。
阿杰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看到了!就在幽灵超越他的那一刹那,车尾灯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只有他知道确切位置的微小区域,正闪烁着一点极其微弱的、不正常的红光——那是他亲手埋下的自燃装置接收器被激活的信号!冷宁启动了它!就在前面最险的弯道!张崇明必死无疑!
不——!阿杰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带着哭腔,也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猛地将油门拧到极限,破电摩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哀嚎,朝着幽灵的车尾狠狠撞去!
哐当!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山谷间炸响!破电摩的车头狠狠撞在幽灵的尾部侧方。巨大的冲击力让阿杰整个人差点被甩飞出去,手臂传来一阵剧痛,头盔重重磕在车把上,眼前金星乱冒。破车彻底熄火,冒着黑烟横甩在路中间。而幽灵在剧烈的晃动中,被这股突如其来的野蛮力量硬生生撞得偏离了原本完美的入弯路线,失控地冲向弯道外侧!
张崇明惊恐的叫声被狂风撕碎。幽灵在湿滑的路面上疯狂扭摆,后轮擦着悬崖边缘的碎石和矮小灌木,激起一片尘土和火星,最后在距离万丈深渊不足半米的地方,险之又险地停了下来!张崇明惊魂未定,跨在车上,大口喘着粗气。
阿杰挣扎着从自己那辆几乎报废的破车上爬下来,顾不上手臂的剧痛和眩晕,踉跄着扑向停在悬崖边的幽灵。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拆掉那个该死的炸弹!
疯子!你想死吗!张崇明惊怒交加地咆哮,下意识地挥拳打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袭击者。
阿杰侧头躲开,脸颊还是被拳风刮得生疼。他像一头红了眼的小狼,嘶吼着:车!你的车要炸了!快下来!他顾不上解释,扑到幽灵的电池组位置,手指颤抖着摸索着那个隐蔽的改装点。
张崇明被他吼得一愣,随即看到阿杰疯狂拆解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就在这时,远处山道上,隐隐传来了警笛尖锐的鸣响,由远及近,红色的警灯光芒划破了山间的黑暗。
阿杰的手指在冰冷复杂的线路中急切地摸索,汗水混着雨水流进眼睛,刺痛难忍。找到了!那个米粒大小的伪装接收器!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多功能电工刀,刀尖对准接收器与主线路连接的那几根致命的细导线,狠狠割了下去!就在导线被切断的瞬间,接收器上那点催命的红光,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了。
4
真相大白
几乎就在同时,他头盔里那个老旧的、接触不良的蓝牙耳机,因为刚才的猛烈撞击和此刻巨大的精神压力,发出一声刺耳的电流噪音,随即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沙沙声。阿杰最后的力气仿佛也被抽干了,他背靠着冰冷的车身,顺着幽灵滑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合着温热的泪水。结束了。小雨,哥没让那脏钱沾上血。
警笛声由远及近,数辆警车刺眼的顶灯将这片悬崖边缘照得亮如白昼。警察迅速控制了现场。张崇明被警方带上警车时,回头看了一眼瘫坐在地、狼狈不堪的阿杰,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
阿杰也被带到了警局。在冰冷的询问室里,面对警察严肃的盘问,他沉默了很久。灯光刺眼,墙壁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的味道。最终,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说出了冷宁的名字,说出了那个遥控自燃装置,说出了自己改装的过程。他没有隐瞒,包括那叠钱的去向——它正安静地躺在警方的物证袋里,崭新,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沉重。
我知道错了。阿杰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机油污渍和细小伤口的手,我改装,飙车……都是为了钱救我妹妹。但这次……不一样。他喉咙哽了一下,那钱……烫手。我妹妹……她不能花那样的钱活下去。
警察记录着,表情严肃,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做完笔录,走出警局大门时,天色已经蒙蒙亮。雨停了,城市在灰蓝色的晨光中苏醒,空气带着暴雨洗刷后的清冽。阿杰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凉意直透肺腑。手臂的擦伤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心里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
几天后,新闻铺天盖地。
《科技富豪张崇明涉嫌谋杀前妻被批捕!AI工程师冷宁遥控杀人未遂落网!》
《南宁警方破获利用改装电摩制造意外杀人案,一改装学徒协助破案》
5
重获新生
阿杰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新闻标题里,只在一些详尽的案情报道里被模糊地提及为关键证人。
他回到了老鬼车行。车行里气氛微妙,老鬼看他的眼神复杂难辨,少了往日的随意,多了几分忌惮和疏离。阿杰默默地收拾着自己角落里的工具,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摆放整齐。
打算走了老鬼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阿杰点点头,没有看他:嗯。这行……到头了。他拿起最后一把陪伴他最久的扳手,掂量了一下,然后轻轻放在擦拭干净的工作台上,像是放下了一段沉重又混乱的过往。
他走出车行的大门,阳光有些刺眼。他去了医院。小雨的病房里,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温暖明亮。妹妹的脸色似乎好了一些,看到他进来,露出了一个虚弱却开心的笑容:哥!
阿杰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了妹妹瘦小的手。那双手很凉。他看着小雨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阴霾。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更紧地握了握她的手,低声说:小雨,会好起来的。哥……换条路走。
小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信任地把头靠在他手臂上。阿杰的目光落在窗外。楼下街道上,车流如织,其中一辆崭新的、喷着京东秒送标志的蓝色电摩正安静地停在路边,穿着制服的骑手正将一份外卖放进保温箱。那车规规矩矩,贴着反光条,没有轰鸣的改装排气,只有一种为生活奔波的平凡踏实。
阿杰看着那辆蓝色的、规矩的电摩,看了很久。风吹过他的头发,带来远方的喧嚣和近处的药水味。他握着妹妹的手,那微弱的脉搏在他掌心下跳动,像黑暗隧道尽头,终于艰难透进来的一线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