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老槐树下的守望 > 第一章

儿子李向阳为救人牺牲后,我和秀云就成了两具空壳。
凤凰市给的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牌匾在柜顶积灰,抚恤金却像沉进凤凰潭没了声响。
如今我们守着老槐树吃药度日,低保申请被驳回——只因女儿们城里的贷款房和破二手车。
直到秀云攥着儿子旧毛衣喊冷的那晚,我翻出向阳登报的旧新闻闯进民政局。
年轻办事员红着眼眶递来一张特殊救助申请表:李叔,英雄的父母不该被遗忘。
老槐树抽新芽那天,秀云突然对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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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委会那扇老旧的木门在我身后发出吱呀一声呻吟,像我这把老骨头不堪重负的叹息。手里那张盖了好几个鲜红大印的低保申请表,轻飘飘的,却又沉得坠手,仿佛攥着一块冰冷的石头。王建国主任的话,带着点官腔,像夏天挥之不去的苍蝇,还在我耳朵边上嗡嗡地盘旋:
老李啊,不是不帮你……政策摆在这儿,白纸黑字。低保,要查家庭总收入的呀!你两个闺女,户口是迁走了,没错,可法律上,那还是直系亲属嘛。身份信息,女婿的,外孙的……都得提供上来,系统里要跑一遍的。车子、房子,都得比对清楚。她们条件‘达标’,你这低保……唉,就不好办喽。
达标那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心里。
一股又涩又苦的东西猛地涌上喉咙,堵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眼前晃过的是大闺女李红那辆在南山区跑生活的小面包车,车漆剥落,开起来浑身零件叮当作响,那是她和女婿的饭碗,是他们一家老小在风里雨里奔波的腿。
还有二闺女李娟在北海湾咬牙供着的那套小小的学区房,听说每个月还完房贷,剩不下几个子儿,上有公婆要伺候,下有孩子张嘴要吃饭,哪个月不是把一分钱掰成八瓣花
她们嫁出去了啊。不是泼出去的水,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线头还在我和秀云这头死死拽着,心也跟着揪到了嗓子眼,可那根线,早就被生活的狂风暴雨扯得又细又长,绷得紧紧的,随时都可能啪一声彻底断掉。
孝顺电话里,她们哪次不是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哭腔可隔着几百里的山水,她们能做的,也就是逢年过节,从自己牙缝里省出点钱塞过来,寄几盒我和秀云一天也离不了的药片。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尘土。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落在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上。它粗壮的枝干虬结盘绕,像秀云那只因为脑溢血后遗症而蜷曲、再也无法伸展开的手掌。树冠上的叶子也稀稀落落,在昏黄的暮色里显得格外萧索。
向阳……我的儿啊……要是你还在……
记忆像被强行撬开的闸门,汹涌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堤坝。那天也是刚下过一场暴雨,天阴沉得能拧出黑水来。家里的电话突然像催命符一样炸响,一个陌生的、带着冰冷官腔的声音钻进耳朵……
后面他说了什么,我已经完全模糊了,只感觉像一把钝刀子,在一下下地割我的肉。只记得秀云当时正在厨房里,手里还拿着给向阳新织了一半的毛线衣,嘴里哼着他小时候最爱听的那支摇篮曲。紧接着就是啪嚓一声脆响,瓷碗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她整个人像截被砍断的木头桩子,直挺挺地就向后倒了下去……再后来,她人是醒了,可半边身子塌了,眼神也散了光,常常对着空荡荡的椅子,一遍遍地喊:阳阳,回来吃饭了,妈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凤凰市给了向阳一块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的牌子,红绸子蒙着,沉甸甸的,如今就放在堂屋最高的柜子顶上,落满了灰尘。
可那说好的抚恤金呢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凤凰山下最深的水潭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就无声无息地沉了底,再也没了消息。我和秀云,两个被活生生抽走了魂魄的空壳子,拖着这副破败的身子骨,全靠床头柜上那一排排药瓶子吊着命。
高血压三级医生那张严肃的脸和他递过来的检查单,白纸黑字写着极高危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尖上。秀云的药更是金贵,一天都断不得。
一阵冷风吹过老槐树稀疏的枝叶,发出沙啦啦的响声,像是谁在暗夜里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我把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申请表,胡乱地塞进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磨破了袖口的旧工装上衣口袋里。口袋里还躺着一小瓶降压药,硬邦邦的塑料瓶硌着我的肋骨。
家里,秀云该吃药了。我该怎么跟她开口难道告诉她,就因为我们生了两个在城里背了一身债、有车有房的女儿,所以我们这对风烛残年、一身是病的老骨头,连吃口安稳饭、买片救命药的资格,都没了
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子有点发飘,像踩在松软的棉花堆里,总也踏不实在。
远处,西沉的太阳挣扎着把最后一点惨淡的余晖涂抹在老槐树嶙峋的枝干上,给它镶上了一圈黯淡的金边。
那老树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个固执的、被遗忘的守望者。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粗糙的掌心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为了躺在炕上人事不知的秀云,为了我那用命换来一块牌子的向阳……也得去争一争!可这前路黑黢黢的,我这把老朽的骨头,还能往哪儿撞还能撞得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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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自家那扇同样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勉强驱散着角落里的黑暗。秀云半倚在炕上,背后垫着厚厚的旧棉被,半边身子显得僵硬无力。
她灰白的头发有些蓬乱,眼神空茫地望着糊着旧报纸的土墙,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听不清在说什么。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手,无意识地攥着被角,指关节泛着白。
秀云,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走过去摸了摸炕沿,触手冰凉,该吃药了。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熟悉的棕色药瓶,又拿起桌上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里面是早就晾着的半杯温水。
她似乎没听见,依旧定定地看着墙壁,仿佛那斑驳的墙皮上藏着另一个世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视线移到我脸上,眼神浑浊得像蒙了厚厚一层灰尘的玻璃。她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终于发出一点微弱含混的声音:……冷……阳阳……冷……
阳阳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猛地刺进我的耳朵,直扎进心底最疼的地方。我的手指一僵,药片差点掉在地上。冷深秋的风确实一阵紧过一阵了。
我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转身走到墙角那个掉了漆的老式木箱前,打开盖子。一股樟脑和陈年旧物的气味涌了出来。我在箱底摸索着,指尖触到一片熟悉的柔软。
是那件旧毛衣,深蓝色的,领口袖口都磨得起了毛边。这是向阳高中时最常穿的一件,后来上了大学,嫌样子旧了,就留在了家里。秀云洗得干干净净,一直收着。
我把那件带着陈旧气息的毛衣拿出来,轻轻抖开,仿佛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年轻男孩的气息。我走回炕边,小心翼翼地把它盖在秀云僵硬蜷曲的下半身,掖了掖被角。盖上了,盖上了,不冷了。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秀云枯瘦的手指摸索着,触到了毛衣粗糙的纹理。她猛地一把攥住,攥得死死的,像是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她把那团柔软的蓝色布料紧紧抱在怀里,脸颊贴了上去,像个委屈的孩子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浑浊的眼睛里,竟慢慢蓄起了水光,无声地顺着她布满沟壑的脸颊往下淌。
我站在炕边,像一截被雷劈焦的木头桩子,动弹不得。心口那地方,像是被一只冰冷粗糙的大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搓碾压,疼得我浑身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寒气。
那件旧毛衣,像一面无声的控诉旗帜,又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我和秀云残破的余生。向阳用命换来的那块红绸子蒙着的牌子,在柜顶沉默着。而我们这两个苟延残喘的老东西,却连一张能让我们活下去的低保证明都拿不到,只因为我们生养了两个同样在泥潭里挣扎的女儿!
一股混杂着悲痛、不甘和愤怒的火焰,猛地从我心底最深处窜了上来,烧得我眼前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不行!不能就这么认了!为了怀里这件旧毛衣,为了柜顶上那块蒙尘的牌子,为了炕上这个连冷暖都分不清、只会喊儿子名字的老伴儿,我得去撞一撞!哪怕撞得头破血流!
这个念头像疯长的野草,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理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我几乎一夜没合眼,眼睛干涩发红。我翻箱倒柜,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终于在五斗柜最底下那层抽屉的角落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纸卷。我把它抽出来,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是一张旧报纸,纸张已经发黄变脆。
头版下方,一张不算清晰的黑白照片映入眼帘——正是向阳!照片上的他,穿着那件深蓝色旧毛衣,笑容依旧爽朗,眼神清澈明亮,仿佛能穿透时光的尘埃。旁边粗黑的标题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我的眼睛:凤凰市表彰见义勇为先进个人李向阳——青年英雄勇救落水儿童英勇牺牲!
我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抚过报纸上儿子年轻的脸庞,指尖传来纸张粗粝的触感。我又翻出我和秀云那一大摞厚厚的病历本,每一本病历都像一块沉重的砖头,记录着我们残破的躯体和漫长的痛苦。最后,我拿起桌上那部老旧的按键手机,手指僵硬地拨通了大女儿李红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李红明显没睡醒、带着浓浓疲惫和一丝沙哑的声音:爸这么早……咋了是不是妈……
她的声音瞬间绷紧了。
红啊,我打断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爸……爸对不住你们姐妹俩。
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像是带着冰碴子,村里办低保,卡住了。要……要你们家,还有娟儿家,所有人的身份信息,说是要查……查车查房。
我艰难地把王建国的话复述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刮着喉咙。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才传来李红极力压抑着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抽泣声,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爸……爸……你别这么说……是我们没本事……我们……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哭声从听筒里传来,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过了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爸,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写!我和建军的情况,娟儿那边……我让她也写!我们……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看着你和妈……
挂了电话,我攥紧了那张旧报纸和厚厚的病历,把它们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和沉甸甸的罪孽。我没有丝毫犹豫,迈开步子就出了门,朝着镇上民政所的方向走去。初冬的风像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冰冷刺骨,可我胸腔里却像燃着一团火,烧得我浑身滚烫。
每一步都迈得沉重,却又异常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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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镇民政所就在镇子东头,一栋不起眼的三层旧楼。大厅里光线不太好,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旧文件混合的沉闷气味。几个窗口前稀稀拉拉排着几个人,脸上大多带着愁苦和茫然。我径直走向挂着社会救助牌子的那个窗口。玻璃后面坐着的,不是王建国那张严肃刻板的脸,而是一个年轻姑娘,看着也就二十出头,扎着利落的马尾,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清澈明亮。她胸前别着个小牌子:刘芳。
我走到窗口前,把怀里那一沓东西——那张发黄的旧报纸、几本翻得卷了边的病历本,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明显是刚写的字条(上面是李红娟秀又带着点潦草的字迹,写着她和张建军的工作、收入、房贷车贷情况,以及李娟家同样窘迫的说明)——一股脑儿地、有些颤抖地塞进了窗口下面的传递槽里。
同志……
我的声音干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我……我来问问……低保的事。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小刘办事员显然愣了一下,大概没见过一下子递进来这么多材料的。她先是拿起那张字条,快速浏览着。看着看着,她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那里面有惊讶,或许还有一点难以置信的同情。
接着,她拿起了最上面那张已经泛黄发脆的旧报纸。当她的目光落在那张黑白照片和旁边醒目的标题上时,她的动作明显顿住了。她低下头,凑近了报纸,看得非常仔细,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过报纸上向阳年轻的脸庞。
时间仿佛凝固了。大厅里其他窗口传来的低语声、咳嗽声,似乎都离我很远。
我只死死地盯着小刘办事员的脸,盯着她镜片后那双眼睛。我看到她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变红了。她飞快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似乎在极力掩饰着什么。她吸了吸鼻子,又拿起那几本病历,快速地翻看着。每一本病历都像一块沉重的砖,压得她的眉头越锁越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看向我。那双微红的眼睛里,之前的程式化被一种真切的、带着温度的情绪取代了,那里面有震动,有难过,还有一种深深的敬意。
叔……她的声音有点哑,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她下意识地改了口,不再是冷冰冰的同志或者老人家,您……您就是李向阳同志的父亲
是。我喉咙发紧,只能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感觉脖子僵硬得厉害。
小刘办事员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平复翻涌的情绪。她没再多问什么,也没提什么信息比对和女儿有车有房。她动作利落地在电脑键盘上敲击了几下,然后弯下腰,从办公桌下面的抽屉里摸索着什么。很快,她拿出一张比普通申请表更大一些、纸张也更厚实的表格。
她隔着玻璃,双手把那张表格递了出来,眼神恳切而郑重:李叔,您先别急。您家这个情况……太特殊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我耳朵里,带着一种暖意,您和阿姨的身体状况,还有……向阳大哥的事迹……
她顿了一下,似乎提到事迹这个词让她有些难过,光走普通低保流程,可能确实……不太合适。您填填这张表,‘特殊困难家庭临时救助申请表’。
她用手指点了点表格上方的标题,这个需要另外审核,要求会不一样,可能……希望会大一些。
她看着我,那双微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真诚的鼓励:您放心,李叔。向阳大哥是英雄,是咱们凤凰人的骄傲。英雄的父母,不该被遗忘,更不该被难倒。
我一定尽快帮您把材料递上去。她又补充道,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您儿子的抚恤金……按理说应该有的。您把向阳大哥的材料也复印一份给我,我帮您一起往上头问问。
我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张表格。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握在手里,却仿佛有千钧重。它不再是一张冰冷的、充满刁难的关卡证明,而是带着温度,带着眼前这个陌生姑娘滚烫的善意。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鼻腔,直冲眼眶。我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表格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格子,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点着头,再点着头。浑浊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表格崭新的纸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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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村口那条干涸的小河沟,表面上依旧缓慢而艰难地流淌着。我和秀云的药罐子依然摆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一天三顿,一顿不落。老槐树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黑黯黯的枝桠,固执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老人嶙峋的手骨。
王建国再次登门,是在一个飘着零星雪花的下午。他裹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袄,手里没拿他那个总是夹在腋下的黑色公文包,而是拿着一个深红色的、塑料封皮的小本子。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我熟悉的公事公办的严肃,反而带着一丝罕见的局促,甚至……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愧色。
李师傅,他站在堂屋门口,跺了跺脚上的雪泥,声音比往常温和了不少,天儿冷,您和老嫂子多注意着点。他没像往常那样直奔主题,反而有些生硬地寒暄了一句。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着他手里那个红本子,手心有点冒汗。是又有什么新规定还是要补什么材料
王建国像是看出了我的紧张,往前走了两步,把手里的红本子递了过来。给,您的低保证。办下来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特殊救助那边也批了,钱……不多,但比普通低保能多一点,主要是考虑您二老的身体和……向阳那孩子的情况。
我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他递过来的那个小红本,没敢伸手去接。真的……办下来了不是在做梦
王建国见我没动,直接把低保证塞到了我手里。塑料封皮带着屋外的寒气,冰了一下我的指尖,那真实的触感让我猛地一激灵。他搓了搓手,像是想解释点什么:李师傅,之前……是按章办事,有些情况没掌握那么细。您家这个情况,确实特殊。向阳是英雄,是咱们凤凰的光荣,不能让英雄的父母寒了心,日子过不下去。
他语气诚恳,抚恤金那边,市里也重视了,材料都转到专门负责的部门了,应该……应该快了。您老也宽宽心。
他的话像一阵暖风,吹散了我心头的冰碴子。我摩挲着手里那本崭新的、沉甸甸的低保证,红色的封皮在昏暗的堂屋里显得那么鲜亮。喉咙里那团堵了很久的东西,好像松动了一些。我抬起头,看着王建国,第一次觉得他那张刻板的脸,似乎也顺眼了不少。
谢……谢谢王主任。我的声音还是有些干涩,但那份沉甸甸的感激是实实在在的。
王建国摆摆手:应该的,应该的。您老保重身体。他又看了一眼炕上依旧眼神茫然的秀云,叹了口气,没再多说,转身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走了出去。
低保证和特殊救助的钱,像一场及时的小雨,虽然解不了大旱,但总算让龟裂的土地暂时得到了一丝喘息。压在心头最沉的那块巨石,似乎松动了一角。药钱暂时不用愁得整夜睡不着了,偶尔还能割点肉,给秀云熬点肉末粥补补。
变化是悄然发生的。
大女儿李红在一个周末突然回来了。还是那辆叮当作响的破面包车,直接开到了院门口。她风风火火地跳下车,脸被寒风吹得通红,手里拎着大包小包,有给我和秀云买的厚棉袜、新棉拖鞋,还有几盒包装精致的营养品。一进门,她就直奔灶房,麻利地生火烧水,嘴里还不停念叨着:爸,我瞅见院墙根那堆煤不多了,这车还能装点,待会儿我去镇上煤场拉一车回来!这大冷天的,可不能冻着你和妈!
她卷起袖子就开始刷锅,那利索劲儿,依稀能看到几分她年轻时的影子。她没多提低保的事,只是眼角眉梢那长久以来积压的愁苦,似乎淡了一些。
二女儿李娟的电话也来得更勤了。不再总是压着哭腔的焦虑,多了些琐碎的、带着生活气息的分享。北海湾的鱼市新开了,给孩子买了件厚羽绒服,丈夫厂里这个月多发了点奖金……
虽然隔着电话线,但我能感觉到,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那么一点。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末了总会轻声问一句:爸,妈今天精神头咋样您自己也别忘了吃药。
最让我心头发颤的变化,发生在秀云身上。那笔迟来的抚恤金在一个雪后的清晨,由镇上一位干部亲自送到了家里,数额不大,却像一块捂了太久的炭火,终于散发出迟来的暖意。我把钱仔细收好,心里那块悬了多年的石头,终于咚一声落了地,虽然砸得心口依旧闷疼,但终究是落了地。
日子似乎有了一点点微弱的盼头。
冬去春来,虽然缓慢,但春天终究是踩着残雪的边缘来了。屋檐下的冰凌开始滴滴答答地化水,空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的泥土气息。
这天清晨,难得是个好天。薄薄的阳光穿透云层,带着点怯生生的暖意,洒在院子里。秀云的精神头似乎比往日好一些,眼神虽然依旧茫然,但不再是完全的呆滞。
我小心地扶着她,让她那只还能稍微用点力的手搭在我的胳膊上,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往院子里挪。她的脚步虚浮,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终于挪到了院子里,站在那棵沉默的老槐树下。阳光落在我们身上,带来久违的暖意。经过一冬的沉寂,光秃秃的老槐树虬结的枝干上,竟然不可思议地爆出了点点极其细小的、嫩绿色的芽苞!那绿色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倔强,在灰褐色的枝头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宣告着生命的顽强。
我心中一动,指着离我们最近的一根低矮枝条上那簇最显眼的嫩芽,凑到秀云耳边,尽量放柔了声音:秀云,你看……快看那老槐树……发芽了!发新芽了!
秀云茫然地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迟缓地转动着眼珠。她的目光在那光秃秃的枝干上游移了片刻,似乎有些费力地在寻找着什么。她的视线终于捕捉到了那一点新绿。她定定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忽然,她那总是木然、向下撇着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像初春冰面上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
紧接着,那丝微弱的弧度又加深了一点点,在她那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极其模糊地、却又无比真实地,绽开了一个笑容的雏形!虽然转瞬即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很快又归于沉寂,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笑容!
我整个人像被一道电流击中,瞬间僵立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撞得肋骨生疼。我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她的脸,生怕是自己老眼昏花产生的幻觉。
秀云……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
她似乎耗尽了力气,笑容隐去了,眼神又恢复了些许空茫。但就在那短暂的瞬间之后,她那只搭在我胳膊上的手,那只因疾病而蜷曲僵硬的手,竟然极其轻微地、用几乎无法感知的力气,回握了一下我的胳膊。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直冲上我的眼眶。视线在刹那间变得一片模糊。我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肆意流淌。
我紧紧握住她那只枯瘦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把我残存的所有生命和温度都传递给她。我把脸埋在她花白的鬓边,声音哽咽着,破碎不堪,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秀云……你看,树又活了。我吸着气,努力想说得清晰些,咱……咱也好好活!听见没好好活!
老槐树静默地伫立着,枝头那点点新绿在初春微寒的风里轻轻摇曳,脆弱却无比坚韧。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桠,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细碎的金子。前路依旧漫长,病痛依旧沉重,死亡像终将到来的黑夜,盘桓在不远处。但此刻,在这破败却有了生气的农家小院里,在这棵抽芽的老树下,两个被命运反复捶打、几乎熄灭的灵魂,却在这泪水的温热和紧握的双手间,触碰到了一线微弱却真实的微光。
那光,不足以照亮整个黑夜,却足以让他们在寒冬的尽头,重新辨认出彼此,辨认出脚下这条名为活着的路,并搀扶着,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