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人生最难是重逢 > 第一章

故事梗概:
沈波的前妻在麻将桌上输掉了婚姻,他以为离婚便是解脱。
谁知五年间两段感情接连将他抽筋剥骨:一个榨干他半生积蓄,一个把他当作备胎中转站。
当他彻底放弃爱情时,却在水乡图书馆遇见了借阅《复活》的苏梅。
她指着窗外的长江对他说:你看那江水,裹挟再多泥沙,也终会流向大海。
他收养了一只被弃的流浪狗,给它起名老黄。
新图书馆落成那天,阳光透过玻璃穹顶照在书架上。
管理员问:沈老师,您要登记新书吗
他望着在光柱里打盹的老黄,轻声说:嗯,书名就叫《重生》。
正文
1.
长江水在暮色里喘息着奔流,沉重而浑浊,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与看不见的沉渣,拍打着小城青石垒砌的驳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腥气,那是江水、水草和岸边人家生活气息混合发酵的味道,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挥之不去。沈波独自坐在临江的茶馆二楼,木头窗棂半开着,江风带着水汽灌进来,吹得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绿茶泛起细微涟漪。他望着窗外,目光落在江心一艘拖着长长汽笛声缓慢驶过的旧货轮上,船尾搅起的浪花翻涌着,很快又被浩荡的江水吞噬,抹平,仿佛从未存在过。五年了,时间也如这江水般无声流过,冲走了婚姻的残骸,也冲淡了两段耗尽心力却徒留伤痕的感情留下的灼痛,只剩下一种深水般的疲惫和沉寂,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十六年,足够一个懵懂青年变成小城机关里沉默寡言的中层干部。他曾是临江镇中学那个满怀热忱的语文教师,在粉笔灰和少年们的喧闹声里,笃信着知识能改变命运,情感能温暖人心。为了心中那点不灭的念想,为了给儿子小磊一个更安稳的起点,他埋头苦熬,终于在三十五岁那年,从乡村教师摇身一变,成了县教育局里一名握笔杆子的科员。身份变了,日子却并未如他想象般铺满阳光。前妻陈莉,那个曾经和他一起挤在教师宿舍里、对着微薄工资精打细算的女人,像换了一个灵魂。麻将馆成了她的第二个家,哗啦啦的洗牌声成了她生活的背景乐,麻将桌的方寸天地成了她的战场。家,渐渐成了一个空壳,一个只供她短暂歇脚、抱怨手气或是索要赌资的驿站。
他至今清晰记得那个黄昏。夕阳的余晖像泼洒的血,染红了半边天,也染红了推开家门时看到的景象——客厅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陈莉和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紧挨着坐在沙发上,姿态亲昵。茶几上散落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几个空啤酒瓶。男人看到他,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慌乱,随即又故作镇定。陈莉则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带着浓重的倦意和不耐烦:回来了锅里有剩饭,自己热热。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那一刻,沈波感觉不到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迅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仿佛血液都被冻结了。十六年共同生活的点滴,儿子小磊的欢笑与哭闹,那些支撑他熬过无数个备课到深夜的温暖画面,在这个弥漫着烟酒和背叛气息的黄昏里,被彻底击得粉碎,连齑粉都不剩。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那个男人一眼,只是默默地转身,走进厨房。灶台上果然放着一口冰冷的锅。他拿起锅,走回客厅,在陈莉和那男人惊愕的目光中,平静地,狠狠地将锅摔在地砖上。砰!一声巨响,锅盖弹跳着滚开,剩饭残羹飞溅,沾污了地砖,也像是一记耳光,抽碎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家最后的体面。碎裂的声响在死寂的客厅里回荡,也宣告了某种终结。那晚的江风格外阴冷,吹得他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离婚手续办得异常干脆。财产分割清晰明了,陈莉只要了现钱和那套位于老城区的、她常去打牌的棋牌室楼上的房子。儿子小磊的抚养权,她几乎是带着解脱的轻松感推给了沈波。拿到离婚证那天,天空灰蒙蒙的,飘着冰冷的雨丝。沈波撑着伞,站在民政局门口,看着陈莉钻进一辆等在路边的黑色轿车,绝尘而去,消失在迷蒙的雨幕里。他低头看着手里那本深红色的证件,薄薄的纸片却有着千钧重量。十六年的光阴,所有的付出、期待、隐忍,最终就浓缩成了这么一个小本子。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单调的噼啪声,像极了麻将馆里永不停歇的洗牌声。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从灵魂深处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压垮。这疲惫并非源于悲伤,而是一种被掏空后的虚无。他转身,独自走进冷雨中,湿冷的空气钻进肺里,那感觉,竟像是溺水后第一次挣扎着探出水面。
2.
离婚后的日子,像一艘卸了锚的船,在长江浑浊的波涛里随波逐流。沈波把全部心力都投进了工作和小磊身上。办公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他像要把自己焊在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报表里。回到家,面对儿子小磊日益沉默的脸和青春期特有的疏离感,他笨拙地尝试沟通,却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小磊的眉眼越来越像陈莉,这偶尔会像细针一样刺痛沈波的心。他理解儿子的沉默,那是对父母世界崩塌后,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他只能尽力让冰箱里总有吃的,学费按时交上,周末带小磊去吃一顿他喜欢的炸鸡,笨拙地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尽管内心也一片荒芜。
日子在教育局旧楼斑驳的墙壁和儿子日益拔高的身影间滑过,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直到一个异常闷热的梅雨季节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沈波困在城南一家小书店的屋檐下。雨水如瓢泼,在狭窄的街面上汇成浑浊的急流。一个身影狼狈地冲进小小的屋檐,几乎撞进他怀里。那女人浑身湿透,薄薄的夏衫紧贴着身体,勾勒出过于瘦削的轮廓。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梢不断滴落,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微微发紫,怀里紧紧抱着几本用塑料袋裹着的旧书。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抬起湿漉漉的脸。那是一张清秀但写满焦虑和疲惫的脸,眼角已有细密的纹路,眼神却意外地还残留着一丝未被生活完全磨灭的清澈。她叫吴玲。
这场暴雨成了相识的契机。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避雨,沉默显得尴尬。沈波递过去一包纸巾,吴玲接过,低声说着谢谢,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动作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窘迫。话题是从她怀里的旧书开始的,那是几本关于会计入门的教材。吴玲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像怕惊扰了谁。她说自己在一个小厂里做流水线,想学点东西,换个好点的工作,但厂里效益不好,总是拖欠工资。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透的衣角,指关节微微发白。
沈波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那窘迫,那努力想抓住点什么改变命运的姿态,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临江镇中学昏暗的灯光下埋头备课的自己。一种久违的、近乎本能的善意涌了上来。
慢慢来,会好的。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温和。
避雨之后,联系并未中断。吴玲偶尔会发来短信,问一些简单的会计问题。沈波工作清闲时,会耐心回复。有时是几句关于天气的问候。吴玲似乎很孤独,言语间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依赖。沈波习惯了沉默,却也并不抗拒这种不打扰的靠近。几次在街角偶然遇见,她总是匆匆打个招呼,眼神闪烁,带着点感激和羞怯。渐渐地,沈波会在微信上转点小钱给她,备注是买书或买点好吃的。金额不大,几百块,对他如今稳定的收入来说不算什么。吴玲每次都会发来长长的感谢,言辞恳切得让人心疼。
他以为这不过是生活里一点微不足道的暖色。直到一个深夜,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刺眼的光映出沈波疲惫的脸。是吴玲的号码。接通后,传来的却不是她的声音,而是一个粗鲁暴躁的男声,背景音嘈杂混乱。
你是吴玲朋友她欠我们钱,现在人在这里,识相的就赶紧送钱过来!城南‘好运来’棋牌室后巷!电话猛地被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
沈波的心猛地一沉。棋牌室后巷他太熟悉那种地方了,阴暗、潮湿,是陈莉曾经流连忘返的另一个世界。他披上外套,冲出家门。深夜的冷风灌进领口,却吹不散心头的焦灼和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讨厌那个地方,厌恶那里弥漫的气息,但吴玲惊恐无助的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无法坐视不理。
城南好运来棋牌室的后巷,狭窄、肮脏,弥漫着垃圾和尿液的馊臭味。昏暗的路灯下,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围着缩在墙角的吴玲。她头发散乱,脸上有明显的泪痕和一道红印,身体瑟瑟发抖,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看到沈波出现,她眼中爆发出求救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羞愧淹没。
钱呢为首一个叼着烟、满脸横肉的男人斜睨着沈波,喷出一口烟圈。
多少沈波的声音异常冷静,只有他自己知道,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
三万五!连本带利!男人报出一个数字,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少一个子儿,今晚别想走人!
沈波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三万五!这几乎是他辛苦攒下、准备给儿子小磊读大学用的积蓄的一大半!他看着角落里抖成一团的吴玲,她不敢抬头,只是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那声音像细密的针,扎着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他想起她抱着旧书在雨中发抖的样子,想起她问会计问题时认真的眼神……这钱,是赌债还是别的什么陷阱一个声音在脑中疯狂呐喊:别管了!走!另一个声音却在质问:你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拖进更深的黑暗
巷子里的污浊空气令人窒息。横肉男不耐烦地用脚尖点着地,烟头明灭。吴玲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像濒死的猫。沈波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恶臭的空气,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决断。
账号给我。我现在转。他的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
转账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那几个男人拿到钱,骂骂咧咧地散去了,像一群嗅到血腥味又满足离去的鬣狗。巷子里只剩下沈波和瘫软在地的吴玲。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腿软得再次跌倒。
沈哥…对不起…对不起…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我…我不是故意…我没办法…他们逼我…我保证…我会还…我一定还…她的手指死死抓住沈波裤腿,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指甲隔着布料掐得他生疼。
沈波没有弯腰扶她。他只是低头看着她,路灯昏黄的光勾勒出她狼狈不堪的轮廓。巷子里的恶臭更加浓烈,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黏腻地包裹着他们。刚才那笔转出去的钱,带着一种近乎物理剥离的痛感,抽走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热气。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比离婚那天冰冷的雨丝更甚。这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被愚弄、被利用后产生的巨大空洞和疲惫。他曾经以为递过去的是一块面包,却没想到引来的是一条贪婪的、会反噬的蛇。
起来。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回家。
他没有再看她,转身就走。脚步踩在巷子湿滑油腻的地面上,发出粘滞的声响。吴玲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带着哭腔喊他的名字,脚步声慌乱地跟上来。沈波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仿佛要甩掉身后那如影随形的、令人作呕的霉烂气息。夜色浓重,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抹布,沉沉地压在小城上空。
3.
金钱的闸门一旦被撬开一道缝隙,贪婪的洪水便会汹涌而至。那笔三万五,如同丢进无底洞的第一块石头,连一丝应有的回响都没有激起。短暂的惊惶和愧疚过后,吴玲的求助信息开始变本加厉,像一道道越来越急的催命符,频繁地出现在沈波的手机上。
沈哥,房东堵门了…这个月工资又拖了…能先借我两千吗下个月一发工资马上还!后面跟着一串流泪的表情。
沈哥,我妈…我妈在老家突然住院了,急等着钱做手术…求你了!我实在借不到了…这条信息后面附着一张模糊不清的医院缴费单照片,金额巨大得离谱。
沈哥,我上次借你那钱…被…被他们知道了…又来找我了!这次要五万!不然他们说要…要剁我的手!求求你救救我!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发誓!
每一次,都伴随着声泪俱下的文字,描绘着令人揪心的绝境。起初,沈波还会回复几句,询问情况,试图分辨真假,甚至有过一丝动摇,想着她或许真的走投无路。但吴玲的回应总是语焉不详,避重就轻,或者干脆就是长时间的沉默,直到下一次危机爆发。沈波开始失眠,手机每一次震动都像针扎一样让他心惊肉跳。他查过自己的银行账户,那笔为儿子积攒的教育基金,已经无声地蒸发掉了一小半。数字是冰冷的,带来的寒意却真实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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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周末的下午,沈波带着小磊在城东新开的商场买运动鞋。小磊挑中了一双名牌篮球鞋,眼里闪着渴望的光,小声问:爸,这双…贵吗沈波看了看价签,八百多。若是以前,他或许会犹豫,但此刻,看着儿子期待又懂事的眼神,想到吴玲那些动辄成千上万的索求,一股强烈的酸楚和荒谬感涌上心头。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喜欢就买。小磊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就在沈波准备付款时,手机又震了。是吴玲。一条长长的信息,核心意思依旧是要钱,这次的理由是她想报一个稳赚不赔的线上理财课程,需要一万块的启动资金。
沈波握着手机,站在明亮的柜台前,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和欢快的背景音乐。他看着儿子抱着新鞋满足的笑脸,又低头看着屏幕上那行行刺目的文字,感觉像是被硬生生撕裂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是儿子的未来,真实、温暖,带着希望;另一边是吴玲无休止的欲望黑洞,冰冷、粘腻,散发着腐坏的气息。一股冰冷的决绝,像初春江面上裂开的冰凌,瞬间贯穿了他所有的犹疑和软弱。
他关掉了手机,屏幕瞬间漆黑,映出他自己模糊而疲惫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把鞋递给店员:开票吧。
当天晚上,沈波做了一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决绝的事。他换掉了用了十几年的手机号码。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像按下一个删除键,将那个名为吴玲的联系方式,连同那段充斥着谎言、索求和窒息感的关系,彻底地从他的生活里抹去。当他把旧SIM卡折断丢进垃圾桶时,发出轻微的脆响。那声音很轻,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感弥漫开来,尽管这轻松里带着钝痛和难以言说的屈辱。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江水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奔流。
4.
日子在教育局略显陈旧的办公室里,重新回到了按部就班的轨道。少了那些深夜惊魂的短信和催命符般的电话,沈波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他重新开始关注小磊的功课,周末父子俩会去江堤上散步,或者去老城区的面馆吃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小磊脸上的笑容多了些,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沈波以为,生活终于给了他一个喘息的角落。只是心底那片被反复踩踏过的荒原,风一吹过,依旧会卷起细碎的沙砾,提醒着曾经的灼痛。
介绍人是局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科长,姓周。周科长拍着沈波的肩膀,语气笃定:小沈啊,老这么单着也不是事儿!刘倩,县医院的儿科大夫,人特别好,技术过硬,心肠也软!模样更没得说!前些年离了,孩子跟了男方。你们都是实在人,我看啊,正合适!周科长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沈波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澜。他下意识地想拒绝,那两次情伤留下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但看着周科长热切真诚的眼神,再看看办公室里其他同事偶尔投来的、带着同情或好奇的目光,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终究咽了回去。也许,是该试试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也为了…给这死水般的生活一点微澜
第一次见面约在江边一家新开的咖啡馆。环境清雅,临江的落地窗外,江水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刘倩比照片上更显年轻,穿着得体的米色风衣,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雅的脖颈。她笑容温婉,眼神明亮,说话声音柔和清晰,带着医生特有的条理和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气质。她谈自己的工作,谈照顾生病的孩子时的辛苦与欣慰,谈对这座江边小城的喜爱,也坦诚地聊起那段失败的婚姻,语气平静,没有怨怼,只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的通透。她的坦率和那份由内而外的从容,像一股清泉,无声地浸润着沈波心中那片干涸龟裂的土地。交谈很愉快,时间过得飞快。告别时,江风吹拂,刘倩的发丝轻扬,她对沈波笑着说:和你聊天很舒服。
好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生长起来。刘倩工作很忙,但只要有空,会主动发来信息问候。沈波也会在她值夜班时,默默点一份热粥和清淡的小菜送到医院值班室。周末偶尔相约,或是沿着江堤散步,看夕阳熔金般洒满江面;或是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刘倩喜欢花,沈波便记住了,路过花店时,会顺手带一束淡雅的雏菊或几支清香的百合给她。她总是惊喜地接过,笑意盈满眼底:谢谢,真好看。一切都朝着平稳、温暖的方向发展。朋友同事见了,都笑着打趣:沈波,这次总算遇到对的人了!沈波自己心里,也渐渐升起一种久违的、小心翼翼的希冀。或许,经历了前两次的泥沼,命运真的会补偿他一泓清泉
一个周五的傍晚,沈波刚结束一周的工作,手机响了,是刘倩。
沈波,下班了吧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异样,晚上…能陪我去个地方吗我…有点事。
当然,你在哪我去接你。沈波没有多问。
不用接,我们直接在‘云水阁’门口见吧,七点半。云水阁是城西一家颇有名气的私房菜馆,环境幽静,价格不菲。
沈波提前了十分钟到达。云水阁建在一处僻静的仿古院落里,小桥流水,灯笼在渐浓的暮色中次第亮起。他站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候。七点半刚过,一辆黑色的城市SUV平稳地驶来,停在门口。车门打开,刘倩走了下来。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妆容比平时稍浓,穿着一条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连衣裙,外面罩着那件米色风衣,显得格外优雅动人。她脸上带着一丝紧张,朝沈波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
就在这时,SUV的驾驶座车门也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考究休闲西装的男人走了下来,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气度沉稳。他绕过车头,很自然地走到刘倩身边,动作熟稔地伸出手,轻轻替她将一缕被风吹到脸颊的头发别到耳后。刘倩的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但并没有躲开,脸上甚至浮起一丝浅浅的、带着点羞赧的红晕。
沈波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他站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认得那个男人,或者说,在刘倩的手机屏幕上见过。一次刘倩去洗手间,手机放在桌上,屏幕亮起,就是一张她和这个男人的亲密合影作为屏保。当时刘倩回来看到,眼神有一丝慌乱,很快按灭了屏幕,轻描淡写地说:哦,一个…老朋友。沈波当时选择了沉默,心里却像扎进了一根刺。此刻,这根刺被狠狠地按了进去,刺穿了所有温情的假象。
那男人也看到了沈波,目光在他和刘倩之间扫了一下,带着一种审视和了然,随即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社交性的微笑,对刘倩说:倩倩,你朋友不介绍一下语气亲昵自然。
刘倩脸上的红晕更深了,眼神躲闪,带着明显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看向沈波,嘴唇动了动,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晚风吹过庭院,带着凉意,吹得灯笼轻轻摇晃,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光怪陆离的影子。沈波看着刘倩,看着她在那男人身边微微局促的姿态,看着她眼中那抹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尴尬,有愧疚,但更多的,似乎是一种难以割舍的依赖。那男人替她整理头发的动作,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中尘封的画面:前妻陈莉在麻将桌旁,对着另一个男人也曾露出过类似的神情。同样的场景,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却上演着惊人相似的背叛戏码。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恶心感在肠胃里翻滚。
他没有等刘倩开口介绍,也没有再看那个男人一眼。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期待,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粉碎。他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短暂、近乎虚无的弧度,像是在自嘲,也像是在对这荒诞的一切告别。
不用了。沈波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江面,刘医生,你们慢用。他朝刘倩微微颔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和了然。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下石阶,身影很快融入门外渐深的夜色里,没有一丝留恋。
身后,似乎传来刘倩带着急促和慌乱的一声低唤:沈波!但他没有回头。夜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初春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沿着江边慢慢走着,远处江面上货轮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漂浮的鬼火。这一次,连质问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种巨大的、彻底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所有关于情感的信念,都在刚才那一幕里,被彻底抽干了。他停下脚步,望着眼前滚滚东去的浑浊江水,江风呜咽着灌满他的衣袖。原来,无论清澈还是浑浊,这江水都只是一路奔流,从不因岸边的悲喜停留片刻。人心,或许比这江水更浑浊,更难以揣测。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夜色完全吞没了他,也吞没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关于温暖的念想。岸边的柳条在风中无力地抽打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语着一个关于背叛的、永恒的主题。
5.
日子被彻底抽去了颜色和声响,只剩下办公室日光灯管单调的嗡鸣,文件翻动的簌簌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江水流淌。沈波像一台上好了发条的机器,准时上班,精准地处理每一份公文,在必要的会议上发言,语调平稳,逻辑清晰,滴水不漏。下班,去学校接住校的小磊,父子俩沉默地回家,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和小磊偶尔关于学业的简短汇报。周末,小磊去同学家复习功课或打球,沈波就一个人去江边。他不再沿着堤岸散步,而是长久地坐在同一张被江水浸得发黑的旧木条椅上,望着江面出神。
浑浊的江水不知疲倦地奔涌,卷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塑料垃圾,打着旋涡向东流去。货轮拖着沉闷的汽笛声驶过,激起的波浪拍打着岸边嶙峋的乱石,发出空洞而单调的回响。江风一年四季都带着湿冷的腥气,钻入衣领,渗进骨头缝里。沈波裹紧外套,目光空茫地落在远处江天交接的灰白线上。那些关于陈莉的歇斯底里、麻将牌的碰撞声;吴玲在雨夜后巷的呜咽、手机屏幕上一条条刺目的索求;刘倩在云水阁灯笼下那窘迫又带着依赖的眼神、那个男人熟稔的动作……这些画面如同江水中沉浮的垃圾,时不时被翻滚的浪头推到眼前,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恶心。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心口那块早已麻木的疮疤上再剜一刀,提醒着他曾经的愚蠢和天真。信任温情相濡以沫这些词在现实面前苍白得可笑,不过是包裹着欲望和算计的华丽糖衣。他感到一种深彻骨髓的冷,一种对人性彻底的失望。这个世界,或许本就如此浑浊,容不下半点清澈的幻梦。他不再试图去分辨什么,也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心如死水,不起微澜。这样也好。
6.
又是一个沉闷的梅雨季午后。连日的阴雨让空气能拧出水来,墙壁渗出霉斑的气息,街道上泥泞不堪。沈波被临时派了个差事,去位于城西老码头附近、由旧仓库改造的县图书馆分馆,取一份尘封多年的教育年鉴资料。他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雨丝细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图书馆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白炽灯发出惨淡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木头受潮后特有的、略带腐朽的混合气味。高高的铁质书架排列得有些拥挤,书架之间形成幽深狭窄的通道。管理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正伏在借阅台后打盹。
沈波按照模糊的索引指示,在地方志区域的书架间穿行。指尖划过一排排蒙尘的书脊,留下清晰的痕迹。他要找的那本年鉴在最高一层。他踮起脚,伸长手臂去够。就在他指尖触到那硬质书壳边缘时,旁边书架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像是一本书掉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去。在相邻书架狭窄的过道里,一个穿着素雅淡蓝色连衣裙的女人正弯腰去捡掉落的书。光线很暗,只能看到她纤细的背影和挽在脑后的发髻。她捡起书,直起身,恰好抬起头,目光无意间与沈波探寻的视线撞个正着。
沈波微微一怔。那是一张极其素净的脸,未施脂粉,眉目温婉,眼神清澈而沉静,像雨后被洗过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带着一种专注阅读被打断后、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思索。她看起来三十多岁,气质沉静如水。她手中的书封面上,印着几个清晰的大字——《复活》。
女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沈波片刻的注视,并没有局促或回避,只是对他礼貌地、极淡地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宁静力量。她很快收回目光,低头轻轻拂去书封上的浮尘,然后抱着那本厚厚的《复活》,转身,无声地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深处。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没有惊起任何波澜。
沈波站在原地,指尖还停留在那本年鉴粗糙的书脊上。图书馆里依旧昏暗、寂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老管理员细微的鼾声。但就在刚才那短暂的对视里,在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和那本《复活》的书名中,仿佛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光,极其轻柔地拂过他那片沉寂如死水的心湖。没有惊涛骇浪,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只是让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似乎……极其短暂地、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下。
他取下那本年鉴,厚重的书页散发着陈年的霉味。他抱着书,走到临窗的阅览区,找了张靠窗的空桌坐下。窗外,雨幕笼罩着浑浊的长江,江面一片迷蒙。他翻开年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亘古奔流的江水。浑浊的浪涛翻滚着,裹挟着泥沙,不知疲倦地奔涌向前。他想起刚才那双眼睛,像沉在江底的玉石,温润,却有着穿透浊流的澄澈。还有那本《复活》……托尔斯泰笔下聂赫留朵夫在苦难和忏悔中的挣扎与救赎……一个早已被他遗忘在角落的词,带着微弱的电流,轻轻叩击了一下他冰封的心门。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在蒙着薄薄水汽的冰凉窗玻璃上,无意识地划动了一下。指尖的微凉,似乎比这雨季的空气更清晰地传递到了心底。
7.
小城在缓慢地蜕变。推土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多地取代了江边悠长的船笛,新的住宅小区如同灰白色的积木,在昔日长满芦苇的滩涂地上拔地而起。沈波的生活依旧沿着固定的轨道运行,像钟摆一样精确而乏味。只是那个在旧图书馆昏暗书架间偶遇的身影,那双沉静的眼睛和那本《复活》,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漾开的涟漪虽微弱,却并未完全消失。有时在办公室处理文件间隙,或在江边独坐时,那画面会毫无预兆地浮现出来,带着旧纸张和雨水的气息,带来一瞬奇异的安宁。但他从未试图去寻找。寻找什么呢不过是另一个幻象的开端,最终导向更深的失望罢了。他早已学会不再期待。
一个初秋的傍晚,空气里终于褪去了粘腻的暑热,带着一丝清爽的凉意。沈波下班后,习惯性地绕到江边老堤上走走。夕阳将江面染成一片碎金,但靠近岸边的地方,江水依旧浑浊,翻涌着泡沫。就在他走下堤岸台阶,准备穿过一小片荒草地走向大路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声音细弱、颤抖,充满了无助的痛苦。
他循声找去,在几块废弃的水泥板和疯长的野草后面,发现了一只狗。那是一只典型的中华田园犬,黄毛,体型中等,但此刻瘦得皮包骨头,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着。它的一条后腿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明显是断了。皮毛肮脏打结,沾满了泥巴和草屑。最触目惊心的是它的眼睛,一只被粘稠的脓糊住了,另一只勉强半睁着,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痛苦和一种濒死的绝望。它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微弱的呜咽都耗尽了它全部的力气。看到沈波靠近,它本能地想缩,但虚弱的身体只是徒劳地抽搐了一下,那只半睁的眼睛里流露出更深重的恐惧和一丝……卑微的哀求它的身下,散落着几块早已发硬发黑的馒头碎屑,显然是被人随手丢弃在这里等死的。
沈波蹲了下来,动作很轻。一股浓重的伤口腐烂和排泄物的恶臭扑面而来。他皱紧眉头,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地想后退。但就在这一刻,他与那只狗仅存的、半睁着的眼睛对视了。那双眼睛浑浊不堪,却像两面小小的、碎裂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痛苦、被遗弃的绝望,以及最深处那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对生的渴望。这眼神,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捅进了沈波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他仿佛看到了雨夜后巷里吴玲抓住他裤腿的手,看到了云水阁灯笼下刘倩那窘迫又依赖的眼神……它们和眼前这只垂死流浪狗的眼神重叠在一起,汇聚成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控诉和哀求——关于背叛,关于遗弃,关于这世间无处不在的冰冷。
一股强烈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冲上鼻尖。不是为了这狗,也不全是为了那些女人,更像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这许多年来,他心底那个同样被遗弃在荒草地里、默默舔舐着伤口、等待着无声腐烂的角落。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指尖微微颤抖。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动作异常轻柔地,避开了狗明显骨折的后腿,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它瘦骨嶙峋、沾满污秽的身体。那身体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却在沈波手中剧烈地颤抖着,发出更加惊恐的呜咽。
别怕,沈波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笨拙的温和,没事了。他脱下自己的薄外套,将瑟瑟发抖、散发着恶臭的狗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脆弱不堪的婴儿。他站起身,快步穿过荒草地,朝着记忆中离江边不远的那家宠物医院走去。夕阳的余晖将他和怀中那个小小包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8.
宠物医院明亮的白炽灯下,消毒水的气味浓烈而刺鼻。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兽医皱着眉头,动作麻利地检查着被放在处置台上的黄狗。沈波站在一旁,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身上还沾着泥点和污渍。
啧,伤得不轻啊。兽医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小心地触碰着那条扭曲的后腿,黄狗立刻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抽搐。左后腿粉碎性骨折,看样子是被硬物砸的,拖的时间太久了。左眼感染严重,化脓了,角膜可能穿孔,保不住的可能性很大。严重营养不良,脱水,还有寄生虫……外伤感染也厉害。兽医一边检查一边快速说着,语气冷静专业,能救,但费用不低。手术、清创、抗感染、营养支持、后续复健…加起来,至少得这个数。他伸出几个手指比划了一下。
沈波看着处置台上那个瘦小、肮脏、痛苦抽搐的生命,听着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呜咽。那笔费用确实不是小数,足够他和小磊舒舒服服过好几个月。理智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只素不相识的流浪狗,满大街都是,不值得。但刚才在江边荒草地里,与那双绝望眼睛对视时涌起的巨大酸楚和莫名冲动,此刻依旧强烈地攥着他的心。他想起了自己一次次被掏空、被丢弃的感觉。他沉默了几秒钟,目光没有离开那只颤抖的小生命。
救。沈波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请尽力救它。
兽医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点点头:行,那先处理外伤和脱水,稳定生命体征,明天安排手术。你办下手续,预付一部分费用。
接下来的日子,沈波的生活里多了一项固定的行程。每天下班,无论多晚,他都会绕道去宠物医院。黄狗的情况很糟糕。手术切除了它无法保住的左眼,清除了坏死的组织,固定了骨折的后腿。它被剃掉了脏污打结的毛发,裹着厚厚的纱布,脖子上套着伊丽莎白圈,像个小木乃伊,躺在保温箱里,身上插着输液管。最初的几天,它几乎毫无生气,只是微弱地呼吸着。沈波就隔着保温箱的透明罩子看它,一站就是很久。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它胸口的微弱起伏,仿佛在确认某种坚持。
渐渐地,黄狗开始对沈波的声音有反应。当他靠近保温箱,低声唤它,它会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下那只仅存的右眼,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微弱的光亮起。再后来,它能颤巍巍地抬起头,用湿润冰凉的鼻尖轻轻触碰沈波隔着罩子伸过去的手指。那触碰极其轻微,带着试探和一种小心翼翼的依赖。
沈波给它起了个名字:老黄。没什么特别的寓意,简单,朴素,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认命感,就像这小城里随处可见的、沉默的普通人。
老黄,他有时会对着保温箱低声说,今天感觉怎么样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一个老邻居。老黄不会回答,只是用那只温顺的、依旧带着点怯意的右眼望着他,偶尔会极其微弱地摇一下缠着纱布的尾巴尖。
一个月后,老黄终于能出院了。它瘦得脱了形,走路一瘸一拐,后腿的钢钉和夹板还要过段时间才能拆。左眼的位置成了一个凹陷下去的、被缝合好的伤疤。毛发只长出短短一层,参差不齐,像块破旧的黄毯子。但它的精神好了很多,那只仅存的右眼变得清亮了些,看向沈波时,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恋。
沈波把它带回了家。不大的两居室,小磊在学校寄宿,周末才回来。他给老黄在阳台上铺了个软垫。起初,老黄对这个新环境充满了不安,缩在垫子上,稍有动静就惊恐地抬头,独眼警惕地四处张望,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不安的呜噜声。沈波也不刻意亲近,只是按时给它换药、喂食、添水,动作尽量放轻。他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时,老黄就趴在阳台的门边,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温顺。
一天深夜,沈波被客厅里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惊醒。他起身开灯,只见老黄蜷缩在阳台的垫子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条伤腿似乎因为阴雨天而疼痛发作。它把头深深埋在前爪里,发出压抑的呻吟。沈波走过去,蹲在它旁边。老黄抬起泪汪汪的独眼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痛苦,像回到了江边荒草地的那个傍晚。
沈波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没有去碰它疼痛的腿,只是非常轻、非常轻地,落在了它微微颤抖的脊背上,顺着那短硬的毛,一下一下,笨拙地抚摸着。他的动作起初有些僵硬,带着不习惯的生疏。慢慢地,手掌下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那痛苦的呜咽声也变成了细小的、依赖的哼哼。老黄把头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靠在了沈波的手腕上,温热的鼻息拂过他的皮肤。
黑暗中,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一人一狗轻微的呼吸声。沈波的手掌感受着老黄身体传递过来的微弱暖意和心跳的震动。一种极其陌生的、温热的、酸酸涨涨的感觉,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漫过他那片冰封已久的心田。不是为了被需要,而是为了这一点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偎。他低下头,看着老黄靠在他手腕上安然入睡的脸,那只独眼紧闭着,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极轻地拂过它额头上那块小小的、未长毛的伤疤边缘。寂静的夜里,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老黄…以后,你就叫老黄了。他顿了顿,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怀中的生命低语,挺好…我们都叫老黄吧。
9.
小城的中心广场上,一座崭新的建筑拔地而起,巨大的玻璃幕墙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一块精心切割的巨大水晶。这就是新落成的县图书馆。它取代了昔日老码头边那个阴暗潮湿的旧仓库,成了小城引以为傲的文化地标。开馆仪式定在上午十点。沈波作为教育局的工作人员,被安排参与现场协调。
仪式很热闹。彩旗招展,红毯铺地。县里的领导轮番讲话,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带着嗡嗡的回响。穿着崭新校服的学生代表排着整齐的队伍,手里捧着鲜花。记者们的闪光灯噼啪作响,捕捉着每一个重要瞬间。沈波穿着单位统一发的深色西装,站在人群外围不起眼的角落,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他不太习惯这种喧闹的场面,只觉得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照下来,有些晃眼。老黄当然不能带来,被留在了家里。他下意识地想象着它此刻大概正趴在阳台的软垫上,晒着太阳打盹,那条伤腿或许还不太舒服地蜷着。
冗长的讲话终于结束。人群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开始有序地涌入新馆。沈波随着人流走进宽敞明亮的大厅。挑高的空间令人豁然开朗,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倾泻而下,被切割成无数道温暖明亮的光柱,斜斜地打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也映照着两侧高耸入顶的崭新书架。空气中弥漫着新书油墨的清香和淡淡的木料味道,取代了旧馆那挥之不去的霉味。人们兴奋地低声交谈着,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沈波负责巡视阅览区。他穿过一排排整齐排列的浅色木质书架,书架上整齐地码放着崭新的书籍,书脊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泽。环境舒适而宁静,只有书页翻动和偶尔的轻咳声。他走到靠窗的一排长桌前,脚步微微顿住了。
靠窗的位置,阳光格外充足。一个女人坐在那里,背对着他,正低头专注地阅读。柔和的秋阳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将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温暖的金边。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薄毛衣,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侧影安静而专注。她面前摊开的书,很厚。沈波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封——
《复活》。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旧仓库图书馆那昏暗的光线,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的霉味,相邻书架过道里弯腰捡书的素净身影,抬眸时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还有那本熟悉的书名。一切恍如昨日,却又隔着一层时光的薄纱。真的是她吗那个在记忆角落留下惊鸿一瞥的女人沈波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也没有刻意避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的沉静侧影,看着她纤细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书,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羽毛。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像窗外澄澈的阳光,缓缓流淌过心间,带着微微的暖意,驱散了西装带来的束缚感和仪式残留的喧闹感。
就在这时,女人似乎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或者只是恰好读完了一个段落。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自然而然地抬起,与沈波隔着几排书架和流动的光线相遇了。
依旧是那双眼睛。清澈,沉静,像蓄着一汪深秋的潭水。没有惊讶,没有局促,只有一丝被打断阅读后的淡淡询问,以及一种仿佛认出什么的、极其细微的了然。她的目光在沈波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极其自然地,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安宁的弧度,像投入潭水的一颗小石子漾开的轻柔涟漪。没有言语,只是一个无声的微笑。
沈波的心湖里,仿佛也有一圈涟漪轻轻荡开。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映照出的明亮阳光和书架的倒影,还有那个站在光影边缘、穿着不合身西装的自己。一种极其陌生又无比熨帖的感觉,像温热的泉水,缓缓浸润着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也微微颔首,回以一个同样浅淡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仿佛旧识重逢,无需言语。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慷慨地洒满整个大厅。光柱中,细微的尘埃像金色的精灵,在静谧的空气里无声地飞舞。沈波的目光越过那沉静读书的身影,落在他负责区域尽头靠窗的角落。那里,一道特别明亮的光柱斜斜地投射下来,恰好笼罩着一张空置的阅读沙发。沙发柔软厚实的米色布面上,蜷缩着一个熟悉的、小小的黄色身影——老黄!它不知何时竟溜了进来,此刻正舒舒服服地趴在阳光最盛的地方,头枕着自己的前爪,仅存的那只右眼惬意地眯成了一条缝,在暖洋洋的光线里睡得正香,身体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发出极其细微的、满足的鼾声。那身参差不齐的黄毛,在金色的光线下,竟也显出一种蓬松温暖的质感。
就在这时,图书馆那位新来的、戴着眼镜的年轻管理员小李,脚步轻快地穿过一排排书架,走到沈波身边,手里拿着一个登记册和一支笔。她脸上带着工作特有的认真和一丝好奇,声音清脆地问:沈老师,您好!打扰一下,您这边有需要登记入库的新书吗我们这边要开始录入系统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阅览区显得格外清晰。靠窗看书的苏梅似乎也被这声音从书中世界唤回,再次微微侧过头,目光平和地望了过来。
沈波的目光从光柱里酣睡的老黄身上收回,又掠过苏梅那沉静的面容,最后落在管理员小李手中的登记册上。那崭新的册子,在阳光下白得耀眼。一种难以言喻的、饱胀的情感,混合着阳光的暖意、书页的墨香、老黄熟睡的安稳,还有眼前这份崭新的、等待书写的空白,在胸腔里缓缓涌动、沉淀、凝聚。
他看着小李,脸上那抹浅淡的笑容并未散去,反而沉淀得更加平和、笃定。他伸出手,指向光柱中那个沐浴着阳光、睡得香甜的黄色毛团,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安静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力量:
嗯。有。他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了图书馆明亮的穹顶,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书名……就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