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掀开红盖头时,手腕上的赤金缠丝镯子磕在雕花床柱上,当啷一声脆响。
这镯子真沉。
沉得像周家抬进来的十六箱聘礼,沉得像我爹娘喜气洋洋又带着哀求的眼神,沉得像那个我连脸都没看清就要托付终身的周家少爷的名头——据说是个连《三字经》都背不利索的纨绔。
门外喧天的锣鼓和宾客哄笑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手腕一翻。
那沉甸甸的金镯子被我褪下来,轻轻搁在鸳鸯戏水的大红锦被上。
真讽刺。
压箱底的包袱皮早就打好,塞在陪嫁的大樟木箱子最底下。几件素净的旧衣裳,这些年偷偷攒下的十几两碎银子,还有一本磨了边的《千字文》——那是我死去的开蒙女先生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窗户外面就是后巷。
我爹娘为了攀上城西周家这门好亲,恨不得掏空家底给我置办嫁妆,连后院的墙都新砌高了半尺,防贼似的。可惜,他们忘了防自家这个贼。
红盖头被我揉成一团,塞进枕头底下。深吸一口气,爬上窗边的梳妆台,推开了那扇对着窄巷的雕花木窗。嫁衣宽大的袖子被我胡乱用腰带扎紧,裙裾掖进腰间。风带着巷子里特有的潮湿和泔水味,猛地灌进来,吹散了我脸上厚重的脂粉。
跳。
脚踝扭了一下,钻心地疼。顾不上看,爬起来就往巷子深处跑。身后周家派来伺候的婆子惊惶的尖叫,还有我爹带着醉意的怒吼,都被我甩在越来越急的风里。
跑了!新娘子跑了!
城东的刘记染坊,门口挂着褪色的靛蓝布幌子。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染剂气味,混杂着劣质皂角的味道。
我站在柜台前,头发用一根木簪胡乱绾着,脸上还蹭着不知哪里沾来的灰,身上那件半旧的粗布衣裳是当掉嫁衣里一件金簪换来的。
老板娘,您行行好,收我当个杂工吧,我什么都能干,洗衣、做饭、搬布……我的声音有点哑,跑出来三天,只敢在破庙里蜷着,又饿又怕。
柜台后面拨着算盘珠子的刘婶抬起头,四十上下,眼角刻着深深的纹路,眼神却很锐利。她上下打量我,尤其在我虽然粗糙但明显细嫩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细皮嫩肉的,不像是干粗活的人。她声音平板,我这染坊,活儿又脏又累,工钱还低。你这模样……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别是惹了什么麻烦跑出来的吧
我的心猛地一跳,强作镇定:家里遭了灾,爹娘都没了,投亲不遇,实在没法子……这套说辞我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
刘婶没说话,只用那利眼盯着我,看得我手心冒汗。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把算盘往前一推:识字吗
我一愣,下意识点头:识……识得一些。
行。她干脆利落,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本厚厚的、沾着各色染料的账本,砰地拍在我面前,会算账吗帮我理理上个月的进出,乱得我头疼。理清楚了,就留下,工钱按账房算。理不清楚,门在那边。
那账本油腻腻、脏兮兮,翻开里面墨迹模糊,条目混乱。我深吸一口带着染料味的空气,坐下来,拿起柜台上的秃毛笔和半截墨锭。
手指碰到冰冷的墨锭时,微微发抖,但翻开账本,那些熟悉的字迹和数字给了我奇异的安定感。我埋下头,心无旁骛,仿佛又回到了跟着女先生点着油灯认字的夜晚。
染坊的伙计进进出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埋头写写画画的女人。刘婶靠在柜台边,抱着胳膊,眼神里的审视慢慢褪去,换上一点不易察觉的讶异。
天色擦黑时,我把理得清清楚楚的账目和算好的总账推到她面前。
刘婶翻了翻,没说话,只从柜台底下摸出两个还温热的杂粮馒头,塞到我手里。
后院西头那间放染料的杂物房,收拾收拾能住人。以后,你就是我刘记染坊的账房了。她顿了顿,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工钱每月三钱银子,管饭。记住,少打听,多做事。
捧着硬邦邦的馒头,指尖传来的那点温热,让我鼻子猛地一酸。
我成了刘记染坊的徐账房。
白天对账、算工钱、记录染料进出,晚上就蜷缩在堆满靛蓝块和干草料的杂物房里。染坊的活儿确实又脏又累,靛蓝的粉末无孔不入,染得指甲缝都是蓝色,洗也洗不掉。手上很快磨出了茧子,再不复当初的细嫩。
但我心里是踏实的。靠自己的力气和脑子吃饭,不偷不抢,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被塞进花轿嫁给一个陌生人。这种自由,带着染料和汗水的酸涩气息,却让我无比安心。
刘婶人冷面硬,但心不坏。偶尔饭菜里会多点油星,或者我算账晚了,她会在灶上给我留一碗热汤。我小心翼翼地藏着我的来历,只说自己叫徐逃,家里没人了。她从不追问。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染缸的搅动声中滑过去。
直到那天下午。
染坊里气氛有点怪。平时手脚麻利、笑声爽朗的几个女工,都蔫蔫地聚在角落里,脸上没了往日的活泛劲儿。负责搬运沉重布匹的男工们则三五成群,低声议论着什么,眼神时不时瞟向女工那边。
怎么了这是我小声问旁边正在裁布头的王嫂。
王嫂叹了口气,手里的剪刀剪得又急又快:老板娘要裁人了。
裁人为什么我吃了一惊。刘记染坊生意一直还算平稳。
还不是那‘新方子’闹的!王嫂压低声音,带着愤懑,隔壁街新开的那家‘彩云坊’,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个染布的秘方,染出的布颜色又鲜亮又不易褪色,价钱还压得低,抢走了我们不少老主顾。老板娘急了,托人花大价钱也弄来了那个方子,说是要用新法子染布。
用新法子……就要裁人我有些不解。
那新法子讲究得很!王嫂撇撇嘴,步骤多,用料的分量差一丝都不行,还要看什么火候时辰。老板娘说了,这活儿精细,怕我们这些粗手粗脚的婆娘干不好,砸了招牌。只挑几个最伶俐的留下学新法子,剩下的……还有那些搬搬扛扛的力气活儿,也嫌我们女人家力气小,要裁掉一批,省下工钱多招些有力气的男人来。她说着,眼圈有点红,我家那口子前年伤了腰,干不了重活,全指着我这点工钱买药呢……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目光扫过那些惶惶不安的女工,她们大多和王嫂一样,是家里的顶梁柱。被裁了,一家老小的嚼谷怎么办
正说着,刘婶沉着脸从里间出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绸衫、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那是她请来教新方子的师傅。
都听好了!刘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明儿起,用新方子染布。活儿细,规矩多。李师傅会挑几个手脚麻利、脑子灵光的跟着学。其他人……工钱结到今天,先回去。等过了这阵子,生意好了,再叫你们回来。她顿了顿,补充道,力气活儿那边,也是这个章程。
人群一阵骚动,失望和焦虑的低语嗡嗡响起。被点到名的几个年轻女工,脸上也没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不安。那个李师傅,眼神在几个年轻女工身上扫来扫去,黏腻腻的,让人很不舒服。
老板娘……王嫂鼓起勇气,声音发颤,我家的情况您知道,我……我能学,我保证好好学!
刘婶眉头皱紧,还没说话,旁边的李师傅先嗤笑一声,捋着山羊胡:学这方子金贵着呢!没点根基,笨手笨脚的,糟蹋了料子算谁的女人家,能有多大见识还是得靠男人。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进我心里。那个教我认字、告诉我女子亦可通文墨的女先生临终前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有我包袱里那本磨破的《千字文》。
李师傅这话不对!我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刘婶和李师傅也诧异地看向我。
我走到院子中间,心怦怦直跳,但一股气顶着:染布是手上的功夫,也是心上的功夫。王嫂她们在染坊干了多少年哪缸料子该搅几下,哪匹布该晾多久,她们心里都有一本账!这手上的经验和眼力,不比什么根基差!女人怎么就没见识了力气活儿,搬布扛缸,她们这些年哪一样少干了力气小些,但人多,心齐,一样能顶事!
李师傅被我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山羊胡气得直翘:你……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秘方……
秘方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打断他,转向刘婶,语气恳切,老板娘,新方子要精细,更要熟手。王嫂她们都是熟手!与其裁掉她们,花工钱招新人,还要从头教起,费时费力,不如让她们留下,跟着学新法子!她们熟悉染坊,学起来肯定更快!您信我一次,让她们试试!
我指着院子角落里几口正在加热染料的大缸:就拿煮料来说,火候差一点,颜色就不同。王嫂她们闭着眼都知道灶膛里该添几根柴,这本事,新来的男人能比吗
刘婶没说话,锐利的眼睛在我脸上,又在那些眼巴巴望着她的女工脸上来回扫视。院子里静得只剩下染料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过了半晌,她猛地一拍大腿:行!徐账房说得在理!都留下!跟着学!但丑话说前头——她目光严厉地扫过众人,谁要是笨手笨脚糟蹋了料子,或者偷懒耍滑,立马给我卷铺盖滚蛋!
女工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王嫂更是激动得抹起了眼泪。
李师傅气得胡子直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你,刘婶走到我面前,深深看了我一眼,跟我进来。
刘婶的账房里,那股染料的味儿淡了些,多了墨和纸的气息。她坐在那张宽大的榆木桌子后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那声音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徐逃,她开口,没叫我徐账房,你刚才那番话,胆子不小。
我手心有点汗湿,垂着眼:我只是……说了实话。
实话刘婶哼了一声,你倒是会看人下菜碟。知道我心软,知道这群女工确实不容易,也知道我这生意快被‘彩云坊’挤兑得没活路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秘方是死的,人是活的。那姓李的,仗着手里捏着个方子,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工钱要得死高,还对我指手画脚。老娘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我惊讶地抬头。
刘婶脸上露出一丝精明和狠劲儿:他以为离了他那点东西,我刘记就转不动了呸!你既然敢站出来,也读过书识得字,她指了指桌上摊开的新方子,喏,那劳什子秘方在这儿,鬼画符似的。你拿去,琢磨琢磨。带着王嫂她们几个,给我弄明白!弄好了,省下那姓李的工钱,我分你两成!弄砸了……她眼神一厉,你和她们,一块儿给我滚蛋!
我拿起那张写着密密麻麻符号和剂量的纸,手微微发颤。这担子太重了。可我看着刘婶眼中那点孤注一掷的信任(或者说是利用),再看看院子里那些因为能留下而重新燃起希望的女工们,我咬咬牙。
我试试!
接下来的日子,染坊后院成了我们的战场。
王嫂她们白天要干繁重的体力活,只能趁吃饭的间隙和晚上收工后,凑在昏暗的油灯下。我把那张晦涩的秘方一遍遍念给她们听,把那些拗口的步骤拆解开来。
徐账房,这个‘辰时三刻投料,文火缓煮’,啥是文火比咱平时煮猪食的火小多少王嫂问得直白。
这个‘青矾二钱’,一钱是多少咱平时抓药用的戥子行不另一个女工李巧问。
问题层出不穷。她们大多不识字,更不懂那些文绉绉的术语和精确的计量。那所谓的秘方,对她们而言,无异于天书。
最初的几次尝试惨不忍睹。要么火候过了,布染成了焦黑色;要么配料比例不对,染出的颜色灰扑扑的,像蒙了层土;还有一次,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错,整缸染料起了怪沫子,臭不可闻。
李师傅留下的徒弟(他没全带走)在一旁冷嘲热讽:早说了,女人能成什么事白糟蹋东西!等着被老板娘扫地出门吧!
女工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沮丧和焦虑。王嫂偷偷抹眼泪:徐账房,我们是不是真不行
我看着那些失败的布匹,心里也像压了块大石头。晚上回到杂物房,对着那本破旧的《千字文》,看着女先生当年在扉页上给我写下的勤能补拙四个字,发了很久的呆。
不能这样下去。死记硬背那些条文,对她们来说太难了。
第二天,我把那张秘方揉成一团,扔进了灶膛。
我们不按它来了!我看着围拢过来的女工们,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按我们自己的法子来!
啊那……老板娘那边……大家慌了。
新方子的核心,不就是那几味新染料和特殊的固色剂吗我指着角落里刘婶咬牙买回来的那些昂贵原料,我们不用管那些玄乎的时辰、火候名称!我们就用我们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手去试!
我拿起一根搅缸的木棍,在泥地上划拉着:
煮料——我们不管‘文火’‘武火’,就记着:料子刚下锅,火要大,滚起来;等颜色出来了,火要小,像煮粥那样冒小泡泡就行。王嫂,你们煮猪食都拿手,就按那个感觉来!
分量——一钱一钱是多少我们就用染坊里现成的小竹筒!一竹筒算一份!李巧,你手最稳,你来量!先少放点,颜色淡了再加,总比放多了废掉一缸料强!
搅动——不管它说顺时针多少下逆时针多少下,我们就记:料子刚下锅,多搅,搅匀;快出锅前,少搅,别把颜色搅花了。就像咱们平时搅酱缸一样!
我尽量用她们最熟悉的生活经验来打比方。把复杂的步骤,拆解成她们能理解、能操作的笨办法。
好!王嫂第一个响应,眼睛亮了,煮猪食我在行!搅酱缸更不在话下!
量东西行!我保管量得准准的!李巧也来了精神。
我们重新开始。这一次,不再战战兢兢地对照秘方,而是凭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用我们自己的土办法。失败了,就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分析:是不是火大了是不是那竹筒料放少了是不是搅得不够勤
刘婶来过几次,看着我们在地上画的圈圈杠杠,看着我们用竹筒量料,用煮猪食的火候煮染料,眉头拧成了疙瘩,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失败后,一匹布从染缸里捞出来,挂在竹竿上沥水。
那是一种极其纯净、鲜亮的湖蓝色。像雨后天晴时最澄澈的天空,均匀地浸透了每一根棉线,在阳光下流淌着莹润的光泽。风吹过,布匹轻摆,那蓝色仿佛有了生命。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那匹布。王嫂张着嘴,李巧捂着胸口,其他女工眼睛瞪得溜圆。
一个负责晾晒的小丫头,试探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湿漉漉的布面,然后飞快地把沾了蓝色的指尖举到眼前,看了又看,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又哭又笑:成了!成了!好蓝!真好看!
这一声像点燃了爆竹。女工们猛地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互相拥抱,又蹦又跳,泪水混着汗水在染着蓝痕的脸上肆意流淌。王嫂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力气大得差点把我勒岔气:徐账房!成了!我们的法子成了!
刘婶不知何时站在了院门口,她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那匹在风中摇曳、蓝得惊人的布,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转身走了,背影似乎比平时挺直了一些。
几天后,刘记染坊挂出了新染的布样。那纯净鲜亮的湖蓝、娇嫩的鹅黄、沉稳的靛青……瞬间吸引了整条街的目光。价格公道,颜色牢靠,被彩云坊抢走的客源,又渐渐流了回来。
data-fanqie-type=pay_tag>
那个趾高气扬的李师傅,灰溜溜地来结清了尾款,再没出现过。
发工钱那天,刘婶把我叫到账房,破天荒地给我倒了杯粗茶。
喏,省下的工钱,她推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按说好的,你的那份。
我掂了掂,分量不轻。
还有,她看着窗外院子里,正热火朝天干活的女工们,语气复杂,这帮老娘们……被你鼓捣得,心气儿都不一样了。她顿了顿,似乎有些别扭地加了一句,干得……还行。
我捏着那袋银子,心里翻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不是逃婚成功时的侥幸,不是找到安身之所时的安稳。而是一种力量感。一种靠着自己,也带着一群人,硬生生闯出一条路的力量感。
老板娘,我看着她的眼睛,王嫂她们……其实很聪明。学得很快。
哼,得了便宜还卖乖。刘婶白了我一眼,但嘴角似乎往上牵了牵。
那袋银子,我没有乱花。它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包袱里,像一颗种子。
染坊后院,渐渐成了女工们自发聚集的小课堂。收工后,点起油灯,大家围坐在一起。王嫂她们会兴奋地跟我讲今天染布时新发现的小窍门,怎么加一点明矾能让黄色更亮,怎么掌握火候能让红色不泛黑。她们的眼睛里,不再是单纯的疲惫和认命,开始闪烁着一种求知的光亮。
我则趁机教她们认一些简单的字。就用染坊里的东西教:染字怎么写,布字怎么写,红、蓝、黄怎么写。用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用烧过的木炭在废布片上涂抹。
原来‘蓝’字长这样啊!李巧看着地上我写的字,惊奇地说,跟咱染缸里的颜色一样好看!
徐账房,你再教教我这个‘数’字,我管着量料呢,得认得。王嫂学得格外认真。
看着她们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模仿着笔画,看着她们因为认出一个字而露出的、如同孩子般纯粹的笑容,我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灼热。
为什么女人就只能围着锅台、染缸转为什么就不能多识几个字,多懂一点道理为什么我的女先生那样有学问的人,只能寂寂无闻地死去为什么我,徐逃逃,差点就被塞进花轿,一辈子困在深宅大院
那本破旧的《千字文》,被我翻得纸页都软了。女先生娟秀的字迹旁,我开始用炭笔写下密密麻麻的注解——用染布的火候来比喻学习的循序渐进,用染料的配比来理解事物的平衡,用布匹的经纬来讲述人生的交织。
王嫂她们学得慢,但她们像渴极了的人遇到水,拼命地汲取。她们把在小课堂上学到的字,回去教给家里的孩子,甚至偷偷告诉隔壁同样在浆洗缝补的姐妹。
小小的染坊后院,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漾开的涟漪,悄无声息地扩散着。
有一天,一个面生的年轻妇人怯生生地出现在染坊门口,手里攥着几个铜板,脸红得像染坏了的布:我……我听王嫂说,徐账房您……您这里能教人认字我……我也想学点,行吗我……我给钱!
那一刻,我知道,那颗种子,破土了。
刘记染坊识字班的名声,像染缸里化开的靛蓝,悄无声息地在小城里浸润开来。起初只是王嫂她们的亲戚邻居,后来,浆洗房的娘子、绣坊的绣娘、甚至一些小户人家想给女儿开蒙又请不起先生的妇人,都开始偷偷摸摸地找过来。
我的杂物房彻底成了教室。晚上,油灯点亮,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地上铺着草席,坐不下就站着。空气里混杂着染料的微酸、汗味,还有墨锭磨开后清苦的气息。
我教她们认字,从最基础的天地人、衣食住行开始。用她们听得懂的话讲,用她们生活中的事打比方。教她们写自己的名字,写家人的名字。
这个‘李’字,就像你家的扁担,中间一横是扁担,两边是挂着的筐。我指着李巧在地上划拉的字。
哈哈,真像!李巧乐了,写得更起劲。
这个‘巧’字呢,右边像个纺锤,左边像个手,手巧才能纺好线嘛!
徐账房说得对!旁边一个绣娘眼睛亮亮地接口。
渐渐地,教的就不止是字了。算数也加进来。教她们怎么看秤星,怎么算简单的账,怎么不被小贩轻易糊弄。王嫂学得最快,现在染坊里一些简单的进出账目,她已经能帮我分担了。
我还讲些粗浅的道理。讲人无信不立,讲勤能补拙,讲女子并非天生不如男。都是女先生当年教给我的,用她们能理解的、身边的故事讲出来。
就像咱们染布,我说,一样的料,一样的方子,用心不用心,染出来的布就是不一样。人活着也一样,用心学,用心做,总能活出个样子来!
昏暗的灯光下,那一张张被生活磋磨得有些粗糙的脸上,眼睛却越来越亮。
人多起来,麻烦也跟着来了。
先是刘婶皱着眉找我:徐逃,你那小破屋快挤塌了!吵吵嚷嚷的,白天干活都没精神!还有,这灯油不要钱啊
我赶紧把省下的那份工钱掏出来一部分:老板娘,灯油钱我出!大家都很小心,不会吵着白天干活的。
刘婶看着钱,又看看我,哼了一声,没接:油钱算个屁!老娘是怕你惹祸!她压低声音,最近街面上有些风言风语,说我这染坊成了尼姑庵了!一群女人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不像话!你收敛点!
果然,没过几天,流言蜚语就传得更难听了。
听说没刘记染坊晚上闹鬼!一群女的又哭又笑又唱!
什么闹鬼!是那个姓徐的账房,妖言惑众!教那些女人认字呢!认了字,心就野了!以后谁还安心在家伺候男人
就是!女人认字有什么用还想考状元不成伤风败俗!
染坊的生意也受了点影响。有些讲究规矩的老主顾,开始绕道走。刘婶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一天傍晚,我们刚点上油灯,外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砸破了杂物房本就破旧的窗户纸,裹着风声飞进来,差点砸到一个正在写字的小丫头!
啊!屋里顿时一片惊叫。
紧接着,外面传来几声粗野的咒骂:
不要脸的!滚出来!
聚众淫乱!伤风败俗!报官抓你们!
教女人认字呸!妖女!滚出我们城!
骂声里夹杂着下流的哄笑。
女人们吓得脸色煞白,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王嫂把我护在身后,气得浑身哆嗦:这帮天杀的!
我扒开王嫂,走到门口,猛地拉开门!
门外站着几个流里流气的闲汉,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正掂量着手里另一块石头,不怀好意地笑着。远处巷子口,还影影绰绰站着些看热闹的人。
怒火噌地烧到了头顶,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硬碰硬。
各位大哥,我尽量让声音平稳,我们一群女人在这里学几个字,清清白白,碍着谁了砸窗子伤人,这要是报到府衙,你们也讨不了好吧
府衙那横肉脸嗤笑,吓唬谁呢府衙管天管地,还管得着老子替天行道,教训你们这些不守妇道的娘们他扬起手,作势又要扔石头。
哦替天行道我提高了声音,故意让巷子口的人都听见,那这位大哥想必是读过圣贤书,知道‘天理’为何物了不知《论语》有云‘有教无类’,孔圣人可曾说过女子不可学还是《礼记》写了女子识字便是罪过
那横肉脸被我几个圣人礼记问得一愣,手里的石头举着,有点懵。他显然大字不识一个。
我趁机往前一步,目光扫过远处那些看热闹的街坊:各位街坊邻居都在!我们刘记染坊的姐妹,白天干活,晚上学几个字,不过是想多懂点道理,以后过日子、教孩子,心里也能有点底。我们一不偷二不抢,凭自己的力气和脑子吃饭,凭自己的心气学点东西,怎么就成了伤风败俗怎么就成了妖言惑众
我指着那横肉脸:倒是这位大哥,带着人砸窗伤人,口出污言秽语,惊扰四邻!这难道就是各位想要的‘安宁’
巷子口看热闹的人群里,开始有了些议论声。一些妇人悄悄指指点点。
就是,徐账房教认字,我家丫头回去还教我写名字呢……
王嫂她们在染坊干活多卖力,染的布多好……
这帮混混,整天游手好闲,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那横肉脸脸上挂不住了,恼羞成怒:臭娘们,牙尖嘴利!老子……他扬起石头就要砸。
住手!
一声威严的断喝响起。人群分开,一个穿着深色绸衫、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体面的随从。这男人气质儒雅,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横肉脸显然认得这人,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讪讪地放下石头:梁……梁先生……
被称为梁先生的男人没理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破碎的窗户,又落到我身上,带着审视:你就是那个教女子识字的徐账房
我心头一紧,不知道是福是祸,挺直了背:是我。
梁先生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转向那几个混混,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聚众闹事,毁人财物,惊扰四邻。是想去府衙大牢里学学规矩吗
几个混混吓得脸色发白,连连作揖:不敢不敢!梁先生息怒!我们这就走!这就走!连滚爬爬地跑了。
梁先生这才又看向我,目光温和了些许:受惊了。鄙人梁文启,在城南经营书肆。听闻此地有女子向学,特来一观。不知可否入内
我的心咚咚直跳,赶紧侧身:梁先生请进。
小小的杂物房更显拥挤了。女人们紧张又好奇地看着这位气度不凡的先生。梁文启环视一周,目光在泥地上写着的歪歪扭扭的字迹上停留片刻,又落在女人们手里握着的、沾着墨迹的布片和木炭上。
他拿起地上王嫂写的一片布,上面是她歪歪扭扭但极其认真的名字王巧。他看了很久,才放下,轻轻叹了口气。
徐姑娘,他看向我,眼神复杂,你……在做一件很难、但也很好、很了不起的事。
梁文启没有多待,临走前,他留下一个地址:若遇难处,或有所需,可来城南‘墨香斋’寻我。
他走后,小小的杂物房炸开了锅。
天爷!那是梁先生啊!咱们城里最有学问的人!开大书局的!
连梁先生都说徐账房做的事了不起!
太好了!有梁先生撑腰,看谁还敢欺负我们!
女人们脸上洋溢着激动和自豪的光芒,之前的恐惧一扫而空。连刘婶听说了这事,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嘟囔了一句:行啊你,连梁大先生都惊动了。
梁文启的出现,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挡住了那些明枪暗箭。砸窗子的事再没发生过,那些污言秽语也消停了不少。至少,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了。
刘记识字班的名声更响了。来的人更多了。小小的杂物房彻底挤不下,连院子里都坐满了人。
梁文启果然没有食言。他派人送来了一些蒙童用的旧书和字帖,虽然不多,但解了燃眉之急。他还托人捎话,说若有实在困难的女童想读书,他愿意资助一二。
这消息让我欣喜若狂。种子在贫瘠的土地上顽强地生长,终于开始得到一点雨露。
然而,麻烦并未彻底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阴险的方式。
彩云坊的生意被刘记压下去后,一直怀恨在心。不知怎么的,城里突然流传开一个更恶毒、更具杀伤力的谣言。
听说了吗刘记染坊那个女账房,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是逃婚出来的!她原先定亲那家,可是城西有头有脸的周家!
哎呀!周家那她逃的可是周少爷的婚啧啧啧,周家能放过她
何止不放过!听说周家放出话了,谁收留这逃婚的女子,就是跟周家过不去!
怪不得她躲在染坊教女人认字呢!这是想蛊惑人心,给自己找靠山啊!
这种不守妇道、违背父母之命的女子,能教出什么好来别把咱们的闺女都教坏了!
谣言像毒藤一样疯长。这一次,它精准地击中了我的要害——我那无法言说的来历。它不再攻击女子识字这件事本身,而是直接摧毁我这个源头的正当性。
流言传到染坊,气氛瞬间变了。
一些新来的妇人,看我的眼神开始躲闪,带着疑虑和疏远。上课时窃窃私语的声音多了起来。甚至有家长找过来,支支吾吾地把自家孩子领走了,说家里有事。
王嫂她们急得团团转,拼命替我辩解:徐账房是好人!你们别听外面瞎说!
好人好人家的姑娘能做出逃婚这种事有人小声嘀咕。
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逃婚这心得多野
质疑和排斥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我看着空了一些的院子,心里像塞了一块冰。我知道,这次不是靠讲道理或者梁先生的名头就能轻易压下去的了。我的过去,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也成了那些反对者攻击女子学院最有力的武器。
这天傍晚,人来得格外少。油灯下,只有王嫂、李巧等几个最早跟着我的女工还在。
徐账房,你别听那些人嚼舌根!王嫂拍着桌子,你教我们认字,教我们算账,教我们道理,天大的恩情!逃婚怎么了换我,我也不嫁那周家少爷!谁不知道他……她猛地刹住话头,意识到说漏了嘴,紧张地看着我。
我反而平静了。该来的总会来。我笑了笑:王嫂,你知道周家
王嫂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娘家表舅在周家后厨帮过工……说那周少爷,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屋里头通房丫头都打死了两个……外面人模狗样罢了。
果然如此。我心底最后一丝对父母的怨怼也淡了,只剩下冰冷的庆幸。
所以,这婚,我逃得值。我看着她们,我不后悔。但这事,连累了大家,连累了我们的识字班。
说什么连累!李巧急了,要不是你,我们还在被裁掉,还在被那李师傅瞧不起!现在呢我都能帮我男人看铺子的小账了!我婆婆都说我能耐了!
对!徐账房,我们不认什么周家!我们就认你!
看着她们几个坚定的眼神,我心里那点寒意被驱散了些。但我知道,光靠她们几个,不够。谣言已经伤到了根本。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不是混混的骂声,而是许多人聚集的声音,还夹杂着马蹄声。
刘婶脸色难看地跑进来:徐逃!外面……周家来人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对王嫂她们说:你们待着,别出去。然后,独自走出了院子。
染坊门外,灯笼火把照得一片通明。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路中央,车前站着几个穿着体面的家丁仆妇。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街坊。
一个穿着锦缎、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上前一步,目光倨傲地扫了我一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这位,可是徐家逃婚的小姐我们少爷念及旧情,体恤小姐流落在外不易。如今,愿不计前嫌,迎小姐回府。轿子都备好了,请小姐随我们回去吧。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把抓逃妾说成了迎归府。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看!真是逃婚出来的!
周家还愿意要她真是好肚量!
这下好了,回去当少奶奶,还教什么书认什么字……
议论声嗡嗡作响,像无数根针扎在背上。那些家丁仆妇的目光,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失而复得的货物。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夜风吹起我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我看着那管家,清晰地开口:
这位管事,你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徐家小姐,只有刘记染坊的账房,徐逃。
管家脸色一沉:徐小姐,莫要任性。老爷太太和少爷都在府里等着呢。你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做这下贱营生,还聚众……实在有辱门风!跟我们回去,既往不咎!
下贱营生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凭自己的力气和本事吃饭,清清白白,何来下贱难道女子只能依附男人,困于后宅,仰人鼻息,才算高贵
我目光扫过围观的众人,尤其是那些妇人:至于聚众——我们聚在一起,学认字,学算数,学道理,一不为非作歹,二不伤天害理。只是想让自己活得更明白些,让日子过得更有底气些。这,怎么就有辱门风了
强词夺理!管家恼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忤逆父母,私自逃婚,还有理了今天,你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来人!
他身后的几个健壮仆妇立刻上前,就要来拉扯我。
我看谁敢动她!
一声怒喝!王嫂、李巧带着染坊里所有的女工,手里拿着搅缸的棍子、裁布的剪刀、晾布的竹竿,呼啦啦全冲了出来,像一道坚韧的人墙,挡在我面前!
谁敢动徐账房一根手指头!
当我们染坊没人吗!
回去告诉你们那周少爷,徐账房是我们的人!她不想嫁,天王老子来了也带不走!
女工们一个个瞪着眼睛,平日里温和的面孔此刻充满了愤怒和彪悍。她们手里的武器虽然粗糙,但那份豁出去的架势,硬生生把那几个仆妇逼得后退了一步。
管家脸色铁青:反了!反了!你们这群无知妇人!敢管周家的闲事!
周家的闲事我们管不着!王嫂叉着腰,声音洪亮,但徐账房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她教我们认字,教我们本事,她就是我们的先生!想带走她除非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对!踏过去!女工们齐声怒吼,声音震得火把都晃了晃。
围观的人群彻底惊呆了。谁也没想到,这群平日里看起来温顺甚至有些懦弱的染布女工,此刻竟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为了护住一个女先生,不惜与周家这样的地头蛇对峙!
管家显然也没料到这阵仗,一时骑虎难下。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穿透了紧张的对峙:
好一个‘踏过去’!巾帼不让须眉,令人钦佩!
人群分开,梁文启先生再次出现。他身后,竟还跟着几位穿着长衫、气质儒雅的中年人,看样子都是城里有名望的读书人。
梁先生走到前面,先对我微微颔首,然后转向周家管家,面色严肃:周管家,贵府行事,未免太过霸道了些。这位徐姑娘在此地开蒙授课,教授女子识字明理,于风化有益,于教化有功。梁某不才,愿为徐姑娘作保。至于婚约之事,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既是旧事,且徐姑娘心意已决,强扭的瓜不甜。贵府何必强人所难,徒增笑柄
那几位同来的文士也纷纷开口:
正是!《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亦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贵府少爷既非淑女所求,强求岂是君子所为
徐姑娘以女子之身,兴教化于闾巷,其志可嘉!若因旧事相逼,岂非寒了向学之心
这些文绉绉的话,周家管家未必全懂,但梁文启和这几位城里名士的分量,他是清楚的。他脸色变了又变,知道今天无论如何也带不走人了。
最终,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那群严阵以待的女工和梁先生等人,只得悻悻地一甩袖子:好!好!徐小姐,你好自为之!我们走!
周家的人,连同那顶华丽的轿子,灰溜溜地消失在夜色里。
一场风波,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暂时平息了。
周家的人走了,但梁文启先生带来的几位文士却留了下来。他们饶有兴致地参观了我们的教室——那拥挤的杂物房和院子。看着泥地上的字迹,看着女工们用木炭在布片上写的歪歪扭扭的字,看着她们眼中尚未褪去的激动和求知的光芒。
一位姓陈的老先生捻着胡须,感叹道:老夫授徒半生,从未见过如此……别开生面的学堂。虽简陋,然气象蓬勃,生机盎然啊!
另一位张先生则拿起李巧写满算式的布片,惊讶道:这珠算口诀运用,竟如此娴熟比我家那不成器的蒙童强多了!
梁文启微笑着看向我:徐姑娘,经此一事,‘女子识字班’的名头,怕是藏不住了。不知你日后,有何打算
我看着院子里一张张殷切望着我的面孔,王嫂的坚定,李巧的期待,还有那些新来的、眼中带着忐忑和希望的女人们。再看看这早已不堪重负的染坊后院。
一个念头,清晰无比地冲口而出:我想……办一所真正的女子学院!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惊了一下。但随之而来的,是无比的坚定。
真正的女子学院梁文启眼中精光一闪,说来听听。
就在这里!我指着这片被染缸和布匹包围的院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不再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地收学生!不只教识字算数,还要教刺绣、染织、看账、管家……教所有能让女子安身立命、活得更有底气的手艺和道理!让她们知道,女子除了嫁人,还有别的路可走!让她们明白,自己不比任何人差!
我越说越快,仿佛压抑在心底很久的火焰终于找到了出口:地方不够,我们就租!钱不够,我们大家一起攒!只要有人愿意学,我们就教!我们……我们办一所属于我们女子自己的学院!
院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从惊讶,到迷茫,再到渐渐燃起和我一样的火焰。
好!王嫂第一个吼出来,声音带着破音,办!徐账房,我跟你干!我出力气!我第一个报名当……当那个……学手艺的!
我也干!我出钱!我攒了二两银子!李巧也激动地喊。
算我一个!我会做饭,给大伙儿做饭!
我……我能打扫!
女工们七嘴八舌,热情瞬间被点燃。
梁文启和几位先生相视而笑。
徐姑娘有此宏愿,实乃本地女子之幸。梁文启抚掌道,地方和钱财,确是难题。不过……他看向几位同僚,我等虽非巨富,但也愿尽绵薄之力。梁某愿捐出白银五十两,并作保为学院租赁一处合适的院落。不知几位仁兄
我捐三十两!
老夫家中尚有些闲置桌椅,可搬来使用。
笔墨纸砚,我书肆里尚可匀出一些。
峰回路转!巨大的惊喜砸得我头晕目眩。我连忙深深施礼:徐逃……谢过各位先生大恩!
不必言谢。梁文启扶住我,正色道,女子教化,亦是圣人之道。我等不过顺天应人罢了。不过,徐姑娘,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商量的口吻,这学院之名……可否容老夫代拟就叫‘文启女子学院’,如何也算是……留个印记
我抬起头,看着他眼中那抹期待和隐隐的自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捐资助学,留名千古,这是文人的雅好。他需要这个名。
我几乎能想象,挂上文启牌匾后,会吸引多少原本观望甚至鄙夷的目光,会带来多少实质的便利。梁先生的名头,就是一块最好的护身符。
但……
我眼前闪过染坊里女工们粗糙的手在泥地上划出第一个字的专注,闪过她们因为学会写自己名字而绽放的笑容,闪过她们为了保护我拿起棍棒的彪悍。闪过女先生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女子亦可通文墨时眼中的光亮。
这所学院,是从染缸边、从泥地上、从一群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女人的渴望中,挣扎着长出来的野草。它应该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带着挣扎向上的力量,而不是成为任何人名望的点缀。
我看着梁文启,目光清澈而坚定:梁先生,您和各位先生的恩情,徐逃铭记于心,学院的一砖一瓦,都承载着先生的厚德。只是这名字……
我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院子里:
我想叫它,‘启明’。
启,是开启心智,明,是明白道理。启明,是我们这群人,从懵懂黑暗中,自己摸索着点亮的那一点光。也是我们想为后来者,点亮的灯。
它不需要依附任何人的名字。它就是它自己。‘启明女子学院’。
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梁文启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错愕,甚至有一闪而过的愠怒,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继而化作一抹复杂而带着激赏的笑意。
好!好一个‘启明’!他朗声大笑,击掌赞叹,不假外物,自生光明!徐姑娘,老夫今日,受教了!就依你!启明女子学院!好名字!
压在心头的大石轰然落地。我看着梁文启先生释然开怀的笑,看着几位文士眼中流露出的认同,再看向院子里那些激动得热泪盈眶的女人们。
启明女子学院这六个字,像一颗滚烫的种子,终于落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有了梁文启先生等人的背书和资助,事情进展快得出乎意料。
很快,在城东靠近染坊的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我们租下了一个带着宽敞院落的两进宅子。虽然老旧,但地方足够大。前院辟出几间明亮的屋子做教室,后院是宿舍和厨房。梁先生送来了桌椅,其他几位先生也兑现了承诺,送来了书本和笔墨。
挂牌那天,没有盛大的仪式。梁先生亲自题写了启明女子学院的匾额,苍劲有力。我、王嫂、李巧,还有最早跟着我的那群染坊女工,一起把那块沉甸甸的、代表着新生和希望的牌匾,挂在了院门之上。
启明女子学院,六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学生不再是偷偷摸摸的妇人。有染坊的女工,有绣娘,有小商贩的女儿,甚至还有几个家境尚可、但家中开明愿意让女儿识字的闺秀。年龄也从十几岁到三四十岁不等。
课程也丰富起来。我教识字、算数和粗浅的道理。王嫂成了织染科的师傅,带着几个有底子的女工,教大家染布、织布的手艺,还琢磨着把我们的土方子和新花样整理出来。李巧因为算账好,成了账目科的助教。我们还请了一位从大户人家放出来的、精通刺绣和礼仪的老嬷嬷,教习女红和待人接物。
学院的日子忙碌而充实。清晨,院子里响起朗朗的读书声;白日里,织机声、算盘声、染缸搅动声交织在一起;傍晚,老嬷嬷用温和的语调讲述着持家和处世的经验。
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启明这块牌子挂出去,就像平静的池塘里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
那些顽固的反对者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蛰伏。周家虽然没再来人,但城里关于女子学院的议论从未停止,只不过从明面上的打砸,转为了更阴险的诋毁和阻挠。
最直接的打击,来自生计。
彩云坊的老板,不知怎么搭上了周家的线,开始明里暗里地打压刘记染坊的生意。他们联合城里几家布庄,压低收购刘记染布的价格,甚至散布谣言,说刘记的布用了邪门的染料,对身体有害。
刘婶的眉头又锁紧了。染坊的生意一落千丈,直接影响到了在学院里半工半读的女工们的收入。王嫂她们几个在学院教课,工钱本就微薄,染坊再不行,家里生计都成了问题。焦虑的情绪开始在学院里蔓延。
徐先生,我……我娘说,家里揭不开锅了,让我先回去帮衬……一个才学了三个月、刚会写自己名字的小姑娘红着眼睛来找我。
巧姐,染坊那边……这个月的工钱,怕是发不出来了。王嫂也忧心忡忡地告诉我,刘婶说,再这样下去,染坊怕是撑不住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们学院自己尝试接的一些小活计——比如帮人染些小批量的布、做点绣活——也频频受阻。要么是谈好的主顾突然反悔,要么是交货时被鸡蛋里挑骨头,克扣工钱。
徐先生,不是我们不讲信用,一个跟我们合作过几次的小布商满脸为难,实在是……周家那边打了招呼,我们这小本生意,得罪不起啊……
启明的根基,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四面八方悄然瓦解。学生们脸上的笑容少了,愁容多了。老嬷嬷教的礼仪课,也显得有气无力。
我知道,根源还是周家,还有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他们无法直接摧毁学院,就用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方式,想让我们自己困死、饿死。
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了!
那天晚上,我把王嫂、李巧,还有几个在染织和算账上最有灵气的学生叫到一起。油灯下,大家的脸色都很凝重。
姐妹们,我看着她们,外面那些人,想让我们知难而退,想看着我们饿死、散伙。我们怎么办
跟他们拼了!一个性子烈的姑娘脱口而出。
拼拿什么拼李巧比较冷静,人家有钱有势。
硬拼不行。我摇摇头,但我们有自己的本事!染布、算账、绣活,这些都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本事!他们想掐断我们的生路,我们就自己闯出一条生路来!
怎么闯王嫂眼睛一亮。
他们不是压刘记的价,造谣我们的布吗我指着王嫂,王师傅,咱们染布的方子,是咱们一点点试出来的,比那‘彩云坊’的差吗
差王嫂嗓门都高了,咱的布,颜色正,不掉色!他们那才是加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对!我拍板,我们不用刘记的名头了!就用‘启明’自己的名号!我们自己染布,自己卖!
自己卖大家面面相觑,卖给谁布庄都被他们打了招呼……
不卖给布庄!我目光灼灼,我们直接卖给用布的人!城里那些裁缝铺子、成衣店,还有那些讲究点的小户人家,他们总要买布做衣服吧我们染的布好,价钱公道,为什么不直接找他们
对啊!李巧脑子转得快,省了中间布庄的盘剥,我们还能多赚点!
还有算账!我看向李巧和那几个学算账好的学生,李助教,你们算账快,脑子活。我们不光卖布,还可以帮那些小铺子理账!一个月收一点钱就行,薄利多销!让他们知道,雇我们理账,比他们自己糊涂账省钱多了!
绣活也是!那个跟着老嬷嬷学得最好的姑娘也兴奋起来,我们绣的帕子、荷包,不比铺子里卖的差!我们可以自己摆个小摊,或者托相熟的货郎去卖!
思路一打开,大家七嘴八舌,主意越来越多。原本沉闷压抑的气氛,被一种绝地求生的亢奋取代了。
好!我一锤定音,就这么干!王师傅,你带着织染科的学生,负责染布、织布,保证东西好!李助教,你带账目科的学生,负责算账、管钱、跑销路!绣活科,负责做精巧的绣品!我们‘启明’的女子,靠自己的手艺,堂堂正正地赚钱养学院!
说干就干!
王嫂带着人,在学院后院腾出地方,重新架起了染缸和织机。她们憋着一股劲儿,染出的布匹颜色更加鲜亮纯净,还琢磨出几种城里少见的新花样,比如用植物染料染出的渐变效果。
李巧带着几个胆大心细的姑娘,拿着我们染的布样和算账的价目表,开始一家家跑城里的裁缝铺、成衣店和小户人家。起初吃了不少闭门羹,受了不少白眼。
女子染的布能好吗
算账女人家懂什么账
但李巧她们不气馁。布好不好,让店家自己摸,自己看。价钱比布庄便宜近三成!至于算账,李巧当场就能把店家糊涂了几个月的流水理得清清楚楚,算出哪里亏了钱。实实在在的好处摆在眼前,精明的生意人自然会算账。
渐渐地,开始有小裁缝铺愿意试着进一点启明的布。用过之后,发现确实物美价廉,成了回头客。也有小杂货铺的掌柜,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请李巧她们去理了一次账,省下的钱远超付的那点工钱,立刻签了长期的契。
绣活科做的帕子、香囊、荷包,针脚细密,花样新颖,价格便宜,在集市上一摆出来,很受大姑娘小媳妇的欢迎。
启明的名声,以一种新的方式,在底层市井间悄然传开。不再是那个伤风败俗的怪物,而是一个东西好、价钱平、姑娘们手巧又实诚的地方。
学院的账上,开始有了稳定的进项。虽然不多,但足够维持基本的运转,还能给教课的师傅们发一点补贴。最重要的是,学生们脸上的愁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自信和骄傲。她们用自己的双手,不仅学到了本事,还实实在在地养活了自己,养活了学院!
这种变化,像野草一样坚韧,无声无息,却充满了力量。
夏末秋初,天高气爽。
启明女子学院的院子里,热闹非凡。长长的竹竿上,挂满了新染出的布匹。湖蓝、鹅黄、秋香、海棠红……在阳光下流淌着清澈而饱满的光泽,像一道道绚丽的彩虹落在地上。
布匹下方,支起了几张长桌。一匹匹裁剪好的布料,在王嫂和她得意弟子们飞快的剪刀和灵巧的缝针下,变成了样式简单却大方得体的成衣。旁边,绣活科的姑娘们现场飞针走线,在衣襟、袖口点缀上精巧的梅花、翠竹。
另一张长桌旁,李巧带着几个账目科的学生,正在为几位小铺子的老板飞快地理着账本。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条理清晰的账目清单刷刷地写出来,看得老板们连连点头,当场就签下新的契约。
还有一张桌子,摆满了绣着精美花样的帕子、香囊、笔袋,吸引了不少妇人小姐驻足挑选。
这不是什么集市,而是启明女子学院的学成展示日。没有发请柬,消息却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小城。好奇的、观望的、甚至曾经鄙夷的,都忍不住来看个究竟。
哟,这布染得真鲜亮!摸着也厚实!
这成衣样子不错,针脚也密,关键是价钱真便宜!
哎呀,这帕子上绣的蝶恋花,活灵活现的!比‘珍绣坊’的也不差,还便宜一半!
李姑娘,你再帮我看看这上个月的流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赞叹声、询价声、算盘声、讨教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乐章。
我站在人群稍远处,看着这一幕。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空气中飘散着新布的清香和淡淡的皂角味。王嫂正唾沫横飞地跟一个布庄老板(他竟然也来了)介绍我们新琢磨出的叠染技法;李巧从容不迫地为几位掌柜讲解着账目;绣活科的姑娘们红着脸,却口齿清晰地介绍着自己的作品……
那些曾经砸向我们的石头,那些企图困死我们的枷锁,没有消失。但它们再也无法阻挡这片土地上,自己生长出来的蓬勃力量。
徐先生。
我闻声回头,是梁文启先生。他今日没穿长衫,只着一件普通的青布直裰,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眼前喧闹的景象。
梁先生。我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梁先生虚扶了一下,目光扫过整个院子,眼中满是欣慰,‘启明’,名副其实啊。看到这些姑娘们,老夫便知,这世间有些光,一旦亮起,便再也无法被吹熄了。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府衙那边,对兴办学堂之事,新近有些章程。老夫略尽绵薄,已为‘启明’备好了正式的报备文书。有此文书,学院便名正言顺,再无人能轻易以‘聚众’、‘违制’等借口相扰了。
我接过那份盖着朱红印鉴的文书,纸张微沉,却带着千钧的分量。这不仅仅是一份许可,更是一份承认。
谢先生!这一次,我的感激发自肺腑。
梁先生摆摆手:是你和这些姑娘们,用实实在在的本事和志气,为自己挣来的前程。老夫不过是顺水推舟。他捋了捋胡须,笑道,看来,我这‘墨香斋’里,也得腾个地方,卖卖‘启明’的好布和绣品了!
我们都笑了起来。
徐先生!徐先生!王嫂兴冲冲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块靛蓝底、用白色丝线绣着启明二字的布标,你看!我们绣的院标!以后咱‘启明’出去的布和衣裳,都钉上这个!让大家都知道,是咱们女子学院出来的好手艺!
那布标针脚细密匀称,启明二字绣得端正有力,在靛蓝的底色上,像两颗明亮的星。
好!我接过布标,指尖抚过那细密的针脚,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阳光正好,洒满整个启明小院。
布匹在风里轻扬,像一面面彩色的旗帜。
算盘珠子的脆响,织机的哐当,姑娘们清亮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远处,巷子口。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轿停在那里,轿帘掀开一角。
一张年轻却带着几分阴郁和倦怠的脸,正透过缝隙,死死地盯着院子里那个穿着素净青衣、眉宇间一片疏朗的身影。
正是周家那位少爷。
他看了很久,眼神复杂,有不甘,有恼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和……失落。
最终,轿帘重重落下。
小轿悄无声息地掉头,汇入了街道的人流,消失不见。
像一粒尘埃,落回泥土里。
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