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的感觉像一柄冰冷的铁钩,狠狠贯穿我的天灵盖,拽着我向下,再向下。风声在耳边呼啸,不是柔和的风,是无数把钝刀刮过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眼前最后定格的画面,不是急速放大的冰冷地面,而是苏软那张脸。
白皙,精致,带着一种精心雕琢过的无辜。她的眼睛弯成月牙,里面却盛着淬了毒的光。她俯身,涂着淡粉色甲油的手指,像某种妖异的生物,轻轻搭在我脸上氧气面罩的软管上。
晚晚,她的声音透过面罩的塑料,嗡嗡的,带着一种奇异的甜腻,真可怜啊。不过,你放心去睡吧。
她的指尖猛地用力,指甲掐进软管里,然后狠狠一扯!塑料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像生命被强行掐断的哨音。
我胸腔里最后一点赖以支撑的空气,瞬间被抽干。窒息感像沉重的黑水,瞬间灌满四肢百骸。视野迅速被一片猩红吞噬,耳朵里灌满了血液奔流的轰鸣。陆明轩就站在病床的另一侧,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袖口露出价值不菲的腕表。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漠然地掠过我因缺氧而扭曲的脸,然后,平静地转向苏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像是……验收一件已完成任务的确认。
黑暗彻底吞没了我。无边无际的冷,深入骨髓。
……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钝痛从额头炸开。
我猛地睁开眼,刺目的白炽灯光晃得人头晕。额角传来清晰的痛感,黏腻的汗湿了鬓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喉咙里火烧火燎,残留着濒死前那种令人绝望的干涸撕裂感。
不是医院的消毒水味。
是……粉笔灰、旧书页、汗味和廉价零食混合在一起的,属于教室的、独属于青春却浑浊的气息。
视线艰难地聚焦。
眼前是一张被揉得有些发皱的信纸,摊开在有些磨损的课桌桌面上。纸上是熟悉的、属于我十七岁时的字迹,圆润,带着点笨拙的认真。字里行间流淌着滚烫到几乎能灼伤眼睛的痴迷和卑微:
轩学长,今天你在篮球场上的样子真好看……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苏软说,只要我真心实意地写够一百封情书,你就会多看我一眼……第一百封了,我……
轩学长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陆明轩。
苏软。
一百封情书……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蛇的涎液,瞬间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前世临死前那窒息般的绝望,那两张在猩红视野里重叠的、冷漠又残忍的脸,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指尖冰凉,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羞涩或激动,而是因为一种要将整个世界都撕碎的狂暴恨意。
晚晚一个甜得发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刻意压低的兴奋,写好了吗快给我看看!第一百封诶,轩学长一定会感动的!我都帮你安排好了,放学后就在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你亲手交给他!这次他肯定答应跟你约会!
一只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手伸了过来,就要拿走那张承载着我前世所有愚蠢和屈辱的信纸。
是苏软。
她的手,就是这双手,曾那么温柔地抚过我的头发,也曾那么干脆利落地,扯断了我的氧气管。
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烧得我眼前发黑。
在那只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手即将碰到信纸的瞬间,我的双手猛地抓住信纸边缘。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骤然响起,压过了教室里的嗡嗡低语。
苏软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甜笑凝固了,像一张劣质的面具裂开了缝隙,露出下面错愕的底色。她精心维持的好闺蜜人设,在这一声干脆利落的撕纸声里,裂开了一道口子。
我面无表情,手指稳定而有力,一下,又一下。将那写满痴傻爱语的信纸,连同那个愚蠢透顶、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林晚,一起撕成碎片。锋利的纸边割过指腹,带来细微的刺痛,却奇异地让我感到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晚晚你……你干什么呀苏软的错愕只持续了半秒,立刻换上了委屈和担忧,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是不是写得太累了没关系,我们慢慢来,轩学长他……
滚。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喉咙干涩而有些沙哑。但那个字,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毫不留情地砸了出去。
苏软脸上的担忧瞬间冻结,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阴鸷,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道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投射过来。
我不再看她。手一扬,那团承载着过去耻辱的碎纸屑,被我准确地抛进了墙角的垃圾桶里。纸屑像一场小小的、无声的葬礼。
做完这一切,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噪,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沸腾的决绝。
目标明确——高二(七)班。
还有那个名字——江烬。
一个前世只存在于传闻中、象征着混乱与暴力的符号。听说他打架凶得像不要命的野狼,听说他曾经把一个挑衅他的混混打得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听说他心情不好时,连校长的面子都不给。所有关于他的描述,都指向同一个词:危险,生人勿近。
前世的我,听到这个名字只会绕道走,像躲避一场致命的瘟疫。
可现在,这团人人避之不及的烈火,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可以焚尽前仇旧恨的武器。
我需要这把刀。一把足够锋利、足够凶悍、能让陆明轩和苏软真正感到恐惧的刀。
午休时间的校园,喧嚣被暂时压制在紧闭的教室门后。走廊空荡,只有我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像敲在紧绷的鼓面上。
高二(七)班的后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的喧闹声浪比其他班级更甚,带着一种无序的、荷尔蒙过剩的躁动。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奇异地压下了指尖的颤抖。不再犹豫,伸手,猛地推开了那扇门!
哐当!
门板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瞬间压过了教室里的喧哗。
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唰地聚焦过来。好奇的、惊愕的、看戏的、带着审视和不善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教室后方靠窗的位置,是这片喧嚣漩涡的中心。几个高个子男生围在那里,烟雾缭绕。而那个被簇拥着的人,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嚣张地架在前面的课桌上,锃亮的黑色机车靴鞋底沾着泥灰。
他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角落明灭不定。缭绕的青灰色烟雾模糊了他的轮廓,却模糊不了那股扑面而来的、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他侧着头,似乎在听旁边的人说什么,嘴角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弧度。在我推门巨响的瞬间,他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有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住了半秒。
整个教室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后排劣质音响里漏出的、低沉的摇滚鼓点,一下下敲打着凝固的空气。
喂!哪个班的找死啊一个剃着板寸、一脸凶相的男生率先反应过来,粗声粗气地朝我吼,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
我没理他。目光穿透稀薄的烟雾,牢牢钉在那个唯一坐着的身影上。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血液奔流的声音冲击着耳膜。我强迫自己向前走,每一步都踩在无数道目光织成的针毡上。
一直走到他课桌前,离那双架在桌上的黑色靴子只有一步之遥。
江烬。
我的声音在巨大的寂静里响起,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冷硬和平静,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他终于动了。
极其缓慢地,他抬起了头。
烟雾散开些许,那张脸清晰地撞入我的视野。皮肤是冷感的白,眉眼轮廓深邃锋利,鼻梁很高,薄唇抿成一条没什么情绪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窝很深,瞳孔是极浓的墨色,像淬了寒冰的深潭,此刻正没什么温度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剥开我强装的镇定,看到里面翻涌的恐惧和孤注一掷。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歪了下头,眼神里透着一丝被打扰的、混杂着不耐烦和兴味的探究。他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慢条斯理地,将烟蒂按灭在桌面上一个空饮料罐里。滋啦一声轻响,一缕细微的白烟升起。
教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这不知死活闯进来的女生下一秒会怎么死。
喉咙干得发紧,前世濒死的窒息感似乎又缠绕上来。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让我维持住最后一丝清醒。迎着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凿出来:
帮我收拾两个人。陆明轩,和苏软。
话音落下,死寂。
几秒钟后,后排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和口哨声,带着赤裸裸的嘲弄和看戏的兴奋。
噗……哈哈哈!收拾谁我没听错吧
轩哥和软姐这妞儿疯了吧
来找烬哥当打手还收拾轩哥脑子进水了
那板寸头男生嗤笑一声,上前一步,几乎要撞到我身上,语气恶劣:小妹妹,走错片场了吧想找英雄救美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污浊的烟味和男生身上浓烈的汗味混杂着扑来。胃里一阵翻搅,是生理性的厌恶,更是对前世种种不堪回忆的应激反应。我强忍着后退的冲动,目光依旧死死锁着江烬。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在那片哄笑声中,他眼底那点兴味似乎更浓了些,嘴角若有似无地向上牵了一下,像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痕。
哦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刚抽过烟的微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料,每一个音节都透着一种懒洋洋的危险,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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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
理由是我被他们联手推进地狱,拔掉了维持生命的氧气管理由是我像个傻子一样被愚弄了整整一生,最后连死都死得像个笑话
恨意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冲破喉咙嘶吼出来。但我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不能说。重生是唯一也是最大的底牌,绝不能暴露。
私人恩怨。我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绷得紧紧的,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们欠我的。只要你帮我,条件随你开。
随我开江烬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玩味的嘲弄。他那双墨色的眼睛像精准的探针,在我强装的镇定和眼底无法完全掩饰的恨意间逡巡。
空气再次凝滞。后排的哄笑声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屏息看着他们老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我压垮时,江烬忽然动了。他放下架在桌上的腿,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这个姿势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身上那种混合着烟草和冷冽皂角的侵略性气息更清晰地笼罩过来。
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慢悠悠地开口,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戏谑:
老子最近倒真缺样东西。
我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他薄唇一掀,吐出两个字,清晰得如同冰雹砸落:
缺个补习的。
……我愣住了,大脑有瞬间的空白。补习
他嘴角那点嘲弄的弧度加深了,目光扫过我胸前的校牌,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货物般的挑剔:看你校牌,一班的尖子生
我下意识地点头。
呵,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身体重新靠回椅背,姿态恢复那种掌控一切的慵懒,眼神却冷得像冰,年级前十。够格吗
年级前十
这个要求像一记重锤,砸得我有些懵。前世我成绩中等偏上,离年级前十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但现在……那些高中知识,那些在无数次社会毒打后早已模糊的公式定理,随着重生似乎被强行塞回了脑海,只是混乱得像一团理不清的毛线。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
怎么江烬挑眉,眼神里的压迫感陡然加重,不够格那就滚。
那滚字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得我脊背一僵。同时,脑海里闪过陆明轩冷漠点头的画面,苏软扯断氧气管时那甜腻恶毒的笑容。滚绝不!
一股狠劲猛地冲上头顶。
够!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眼神却死死地、毫不退缩地迎上他,下次月考,我考给你看!
江烬盯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幽暗不明,像是在评估我这份孤勇的价值。几秒钟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行。他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等着。
他没有说等什么,也没有说具体怎么做。但那句等着,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带着冰冷的承诺,砸进了我的心脏。交易达成,以一种我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式。
我转身离开,后背挺得笔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几十道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背上。其中最沉、最难以忽视的,是来自窗边那道冰冷的审视。
走出七班那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走廊里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带着微尘的暖意。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才发觉掌心一片黏腻,全是冷汗,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痕深陷下去,隐隐作痛。
等着。
江烬那简短、冰冷、毫无温度的两个字,反复在耳边回荡。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何时会落下,也不知道会以何种方式落下。他会怎么做像传闻中那样直接动手吗还是……
晚晚!
一声饱含委屈和担忧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思绪。
苏软不知何时追了出来,眼眶泛红,小跑到我面前,伸手就想抓我的胳膊,语气充满了受伤和不解:晚晚!你刚才到底怎么了吓死我了!是不是陆学长那边……他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了你告诉我,我去找他!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你写了整整一百封情书啊!
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对我的心疼,仿佛刚才在教室里被我当众撕碎情书、冷冷斥责的人不是她。
看着她这副情真意切、毫无破绽的模样,一股冰冷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喉咙。前世,就是这张楚楚可怜的脸,一次次骗得我深信不疑,最后将我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猛地抽回手,避开了她的触碰,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丝厌恶的决绝。
苏软,我的声音很冷,像淬了冰的玻璃碴子,离我远点。
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委屈瞬间凝固,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愕和难以置信的阴霾,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但随即,那点阴霾就被更深更浓的担忧覆盖,她甚至急得跺了跺脚,声音带着哭腔:
晚晚!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还是……还是因为江烬你刚才去七班找他了对不对你疯了吗!那种人……那种人很危险的!他会害死你的!是不是他威胁你了你告诉我,我……
闭嘴。我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她,我的事,不用你管。还有,别再提陆明轩,也别再提那些情书。恶心。
晚晚……她被我眼神里的冰冷和厌恶震慑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泪真的在眼眶里打转了,看起来无辜又脆弱,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朋友我心底冷笑。前世拔我氧气管的好朋友
我不再理会她拙劣的表演,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她压抑的、带着泣音的呼唤,我没有回头。阳光刺眼,我眯起眼,心底一片冰封的荒芜。江烬的等着是未知的利刃,而苏软的关心,是裹着蜜糖的毒药。前路荆棘密布,但我没有退路。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上课、刷题、记忆那些早已生疏的知识点……时间被压缩到极限。苏软依旧阴魂不散,带着她无懈可击的关心出现在我周围,试图套话,试图修复那层被我撕破的假象。陆明轩则像什么都没发生,偶尔在走廊遇见,他依旧会露出那副温和疏离的校草微笑,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冷意。他大概在好奇,我这个曾经对他痴迷到失去自我的舔狗,怎么突然就转了性,甚至胆敢去招惹江烬那个煞星。
月考的压力像沉重的磨盘悬在头顶。我几乎榨干了每一分潜力。夜深人静时,对着那些复杂的解析几何和冗长的英文阅读,眼前会阵阵发黑,前世濒死的窒息感仿佛又缠绕上来。每每这时,苏软扯断氧气管的画面,陆明轩冷漠点头的样子,就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像一针强效的兴奋剂,逼着我重新集中精神。
而江烬,仿佛人间蒸发。
那场在七班达成的、荒诞的交易,似乎只是我濒临崩溃时产生的一个幻觉。他没有来找过我,没有给我任何补习的机会,更没有对陆明轩和苏软采取任何行动。只有一次,放学时我抱着沉重的习题册穿过操场,一个篮球失控地朝我后脑勺呼啸飞来。就在我惊觉回头,瞳孔因恐惧而放大的瞬间——
一道黑色的身影快得像闪电,从我侧后方猛地冲出!
砰!
一声闷响。
篮球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力量感的手狠狠拍飞,砸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弹跳了几下滚远了。
我惊魂未定地抬眼。
江烬就站在我侧前方一步之遥的地方,背对着我。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冷硬的背影。他似乎只是恰好路过,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拍飞篮球的那只手随意地插回了裤袋,另一只手里还夹着半截没抽完的烟。他侧了侧头,对着旁边几个呆若木鸡的篮球队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
手滑
那几个男生脸色煞白,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道歉:烬哥对不起!对不起!真不是故意的!手滑!手滑!
江烬没再说话,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像无形的鞭子,抽得几个人噤若寒蝉。然后,他像是完全没看到我这个人,径直迈开长腿,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他甚至没有给我一个道谢的机会。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淡淡的烟草味,和他拍飞篮球时那干脆利落、带着绝对力量感的身影,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我的臆想。
那之后,依旧风平浪静。直到月考成绩公布。
鲜红的榜单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当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第十的位置时,周围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林晚一班那个她不是中游吗
第十!黑马啊!
我去,真人不露相……
我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一种尘埃落定的紧张。我做到了。那么,江烬的等着,该结束了。
当天下午,自习课。
林晚同学,麻烦来一下办公室。班主任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肃。
我放下笔,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总会来。苏软的段位,从来不只是表面上的小打小闹。
办公室门关着。我推门进去,里面除了班主任,还站着陆明轩和苏软。陆明轩脸色有些难看,眉头微蹙。苏软站在他旁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哭泣,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撕成两半的、边缘焦黑的物理竞赛报名表
班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严厉地落在我身上:林晚,有人反映,你因为对陆明轩同学心存不满,恶意毁坏了他的物理竞赛报名表,还……试图用打火机烧掉
他指了指苏软手里那张残破的表格。
我没有。我的声音很平静,直视着班主任。
晚晚……苏软抬起头,眼圈通红,泪珠欲落未落,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置信的控诉,我知道你因为轩学长拒绝你……心里有气。可……可这是关乎他前途的竞赛啊!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呢我亲眼看见你撕了它,还……还……她像是说不下去了,捂住嘴,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陆明轩看向我,眼神复杂,带着失望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林晚,我们之间的事,没必要牵扯这些吧这张报名表,我准备了很久。
班主任的脸色更沉了:林晚,人证物证都在。苏软同学亲眼所见,这撕毁的报名表就是物证。恶意破坏同学重要资料,性质很恶劣!你必须给陆明轩同学一个交代!
老师,我说了,我没有。我再次重复,声音依旧平稳,但手心已经开始冒汗。苏软这一手栽赃,做得太完美了。时间、地点、动机、人证、物证……环环相扣。前世的我,面对这种局面,除了百口莫辩的慌乱和屈辱,毫无办法。
你还狡辩!班主任显然被我的抵赖激怒了,提高了音量,苏软同学难道会冤枉你不成她一直……
砰——!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
巨大的撞击声打断了班主任的训斥,也震得苏软的抽泣声戛然而止。
门板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
门口,江烬单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还保持着踹门的姿势。他逆着走廊的光,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周身弥漫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近乎实质化的低气压。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翻涌着浓重的戾气,像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
办公室里瞬间死寂。
班主任惊愕地张着嘴,训斥的话卡在喉咙里。陆明轩脸色骤变,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苏软则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了一下,攥着报名表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深的恐惧。
江烬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询问,没有关切,只有一种确认目标般的锐利。
然后,他迈开长腿,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锃亮的黑色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带着压迫感的脚步声,一直走到班主任的办公桌前才停下。
老张,他开口,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像冰层下湍急的暗流,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冷意,听说,你在找我‘的人’的麻烦
你的人三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宣告。
办公室里,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冰。班主任老张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哆嗦着:江烬!你……你这是什么态度!这里是办公室!还有,什么叫你的人林晚同学她……
她怎么了江烬打断他,微微歪了下头,眼神里的戾气更重,像蓄势待发的猛兽,她撕了报名表烧了报名表他嗤笑一声,目光转向苏软,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你亲眼看见的
苏软被他看得浑身一颤,脸色白得像纸,下意识地往陆明轩身后缩了缩,攥着那张残破报名表的手抖得厉害,嗫嚅着:我……我……
说话。江烬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我……我看见了……就在、就在器材室后面……苏软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哭腔,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呵,江烬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眼神却越发冰冷。他不再看苏软,目光转向陆明轩,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你呢也信了
陆明轩的脸色青白交加,被江烬的目光逼视着,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苏软,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我,眼神挣扎,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硬着头皮开口:江烬,这事跟你没关系!苏软她不会……
不会什么江烬再次打断他,猛地踏前一步,逼近陆明轩。两人身高相仿,但江烬身上那股凶悍的压迫感瞬间让陆明轩的气势矮了半截。
不会撒谎江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惊雷炸响在办公室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怒和鄙夷,陆明轩,你他妈是眼瞎还是心瞎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她说屎是香的你是不是也去尝尝!
你!陆明轩被这赤裸裸的羞辱激得面红耳赤,拳头瞬间攥紧。
我什么江烬的眼神陡然变得极其危险,像盯住猎物的狼,老子现在告诉你,那报名表,是这朵小白花自己撕了,又他妈自己点了个火星做做样子,然后栽赃给林晚的!懂了吗!
你胡说!我没有!苏软尖声叫了起来,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眼泪流得更凶,江烬!你凭什么污蔑我!轩学长……
闭嘴!江烬猛地转头,那眼神里的凶光让苏软的尖叫瞬间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惊恐的呜咽。
江烬的目光重新扫过脸色铁青的班主任和惊怒交加的陆明轩,最后落回苏软那张梨花带雨、却掩不住眼底惊惶的脸上。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毫无温度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死寂的空气中,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森然:
都给我听好了。
林晚,我罩的。
谁再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他顿了顿,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匕首,缓缓扫过苏软煞白的脸,陆明轩紧握的拳头,最后定格在班主任惊疑不定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得人心惊胆战:
我江烬,亲自卸他一条胳膊。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的压力。苏软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死死抓住陆明轩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陆明轩的脸色由青转白,额角的汗珠滚落下来,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却终究没敢再说一个字。班主任老张张着嘴,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凝固在脸上,像是被江烬这赤裸裸的威胁震得魂飞魄散。
江烬的目光最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很沉,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但其中翻涌的戾气似乎平息了些许。他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迈开长腿,径直离开了办公室。那扇被他踹开的门板还在微微晃动,发出吱呀的轻响,像一个无声的句点。
门关上,办公室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这……这……简直无法无天!班主任老张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的方向,却终究没敢追出去,只是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句,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陆明轩猛地甩开苏软紧抓着他胳膊的手,力道之大让苏软踉跄了一下。他看也没看苏软一眼,脸色铁青,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有震惊、有难堪、有被当众羞辱的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带着一身低气压,也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只剩下苏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脸上精心伪装的泪痕犹在,楚楚可怜的表情却彻底碎裂了,只剩下一种被剥光了伪装后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看着我,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针,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在对上我冰冷平静的目光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晚,你……班主任疲惫又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他显然已经心力交瘁,不想再管,也无力再管。
谢谢老师。我平静地说完,转身离开。脚步踏出办公室的门槛,走廊里明亮的灯光洒下来,驱散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阴霾。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跳动着,一种久违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席卷全身。
结束了。至少这一回合。
走出教学楼,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夏末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日残留的燥热。校园里的人流稀疏了不少。我沿着熟悉的林荫道往校门口走,脑子里还回响着江烬那句石破天惊的威胁——卸他一条胳膊。简单粗暴,血腥味十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安全感。
走到篮球场旁边那条相对僻静的小路时,阴影里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
喂。
我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江烬斜靠在路旁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干上,身影几乎融在浓重的树影里。他指间夹着的烟头,在昏暗中明灭不定,像一只窥伺的眼睛。刚才办公室里的暴戾和冰冷似乎沉淀了下去,此刻的他,显出一种近乎沉寂的平静。
我走了过去,在他面前几步远停下。离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谢谢。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句道谢,迟到了很久,也包含了太多。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抬起夹着烟的手,深深吸了一口。猩红的火点骤然亮起,映亮了他冷硬的下颌线,也映亮了他嘴角旁——一道新鲜的、细长的擦伤痕迹。颜色很浅,渗着一点点血丝,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我的目光在那道伤口上停留了一瞬。是刚才……在办公室里动手了还是之前
江烬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他没看我,只是随手将烟蒂丢在地上,锃亮的靴尖随意地碾灭。然后,他站直身体,朝我走近一步。
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再次袭来。他个子很高,这样靠近,几乎挡住了路灯斜射过来的所有光线,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影子里。他身上那种混合着烟草、冷冽皂角和淡淡血腥味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我的呼吸。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像钉在了地上。只能微仰着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幽暗,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他抬起手。
我身体瞬间绷紧,指尖掐进掌心。
那只骨节分明、指节带着薄茧的手,并没有如我预想中做出什么攻击性的动作,而是极其自然地伸向我的脸颊。
微凉的指腹,带着一点粗粝的触感,轻轻擦过我的左脸颧骨下方。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柔和与他周身那种冷硬的、充满侵略性的气场格格不入。
我愣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被他触碰的那一小块皮肤上,烫得惊人。
啧,他低低地啧了一声,声音带着刚抽过烟的沙哑,还有一丝几不可闻的……无奈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笨死了。
他的指腹在我脸颊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然后收了回去。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脸上被他擦过的地方,传来一丝细微的刺痛。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点湿濡的黏腻,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看——一点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猩红血迹。
不是我的。
我猛地看向他刚才擦拭我脸颊的手指。他的拇指指腹上,清晰地沾上了一抹更深的、新鲜的红色。
是刚才在办公室……他动手了伤到了哪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不是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血迹,而是为了这个动作本身——这绝对称不上温柔的触碰背后,所蕴含的、完全超出交易范畴的某种东西。
他低头,看着自己拇指上那抹刺眼的红,墨色的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沉在深海的漩涡,搅动着晦暗不明的碎片。那里面有尚未完全褪去的戾气,有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沉痛的、难以言喻的……
他再次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却奇异地柔化了那份锋利的戾气。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很轻,被晚风吹得几乎要散掉,沙哑得厉害,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进我猝不及防的心湖深处:
重来一次……
他顿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腾着,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冷的壁垒。他凝视着我,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混合着苦涩和某种巨大执念的弧度。
……上辈子欠你的,他终于说完了后半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重重砸进我的耳膜,这次都补上。
风,停了。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