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桌上那个粉色保温杯,心口堵得慌。这杯子是我妈的遗物,用了十年,杯盖的漆都磨秃了,杯身上贴着我初中非主流时期买的卡通贴纸,幼稚又顽固地粘在那里。
现在,它被放在钟隼那张能照出人影的紫檀木大办公桌上,像个走错片场的乞丐。
芦荟,解释一下。
钟隼的声音从宽大的老板椅后面传来,没什么起伏,冻得人一哆嗦。他转过来,手指点了点保温杯旁边那份摊开的文件。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想掀桌子的冲动。钟隼,我们公司的老板,传说中的商业巨鳄,年轻英俊,富可敌国,脑子……好像有点大病。
钟总,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正常的、卑微的社畜,这是我的杯子。我只是……只是放在茶水间的微波炉里热个牛奶,就一分钟。
鬼知道为什么公司的微波炉会突然冒出黑烟,触发最高级别的消防警报,害得整栋楼的人穿着睡衣拖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站了半小时,惊动了三辆消防车。
安保部查监控,锁定源头是我那个老古董保温杯。然后,我就被请进了这间顶层办公室,和我心爱的杯子一起接受审判。
钟隼没说话,那双深邃得能把人吸进去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不是看人的眼神,像在扫描一件物品的瑕疵。他站起身,身高带来的压迫感瞬间笼罩过来。他绕过桌子,走到我跟前。
他身上有股很淡的冷杉混着雪茄的味道,很贵,但此刻我只想打喷嚏。
他伸出手,不是对我,是冲着我的保温杯去的。
别动它!
我脑子一抽,脱口而出。这杯子是我妈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钟隼的动作顿住了。他抬眼看我,那眼神更奇怪了,带着点探究,好像第一次发现我这个瑕疵品还会发声。
理由
他问,声音还是平的。
它……它对我很重要。
我硬着头皮说,指甲掐进掌心。跟一个脑子可能不正常的霸总讲亲情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像是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但完全不理解。修长的手指已经捏住了那个廉价的塑料杯身。然后,在我惊恐的注视下,他手腕一翻——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炸开。
粉色的杯身摔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裂成几瓣,里面残留的一点牛奶溅出来,洇湿了一小块昂贵的波斯地毯。那个磨秃了漆的杯盖,咕噜噜滚出去老远,撞到桌角才停下。
时间静止了。
我看着地上那摊狼藉,又看看钟隼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烧得我眼前发黑。我妈的脸在我脑海里闪过,带着温柔的笑。
钟隼!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完全忘了什么上下级尊卑,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
吼完我就后悔了。完了。年终奖泡汤了。工作铁定没了。说不定还要因为辱骂老板被安保叉出去。
钟隼似乎也愣了一下。他大概从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有病。他蹙起眉,那眼神不再是扫描仪,而是……困惑像在努力处理一段无法理解的乱码。
他没发火,也没叫安保。反而弯下腰,用他那双签过几十亿合同的手,捡起了最大的那块碎片,仔细看了看断口,又捡起那个滚远的杯盖,研究了一下上面的卡通贴纸。
这个杯子,
他抬起头,终于把目光聚焦在我脸上,不再是那种穿透性的扫描,而是实实在在的看,很旧了。
废话!我气得浑身发抖,眼圈不争气地红了。
明天,
他把碎片和杯盖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赔你一个新的。
我不要新的!
我冲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我就要这个!你把它复原!
这要求简直无理取闹。但我不管了。跟一个摔别人遗物的神经病讲什么道理
钟隼看着我发红的眼眶,眉头皱得更紧。他似乎真的在思考复原一个摔碎的塑料杯的可能性。几秒钟后,他拿起内线电话。
李秘书,进来。
门开了,精明干练的李秘书垂手而立:钟总
找个地方,
钟隼指了指桌上那堆保温杯残骸,把它复原。恢复原样。
李秘书的表情管理堪称教科书级别,但那一瞬间的瞳孔地震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他看了看那堆垃圾,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老板,最后目光落在我这个罪魁祸首身上,充满了无声的控诉。
……钟总,
李秘书的声音有点飘,这……恐怕……
复原。
钟隼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他惯常的、令人窒息的命令感。
李秘书认命地闭了闭眼:是,钟总。
他上前,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把碎片和杯盖包起来,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脚步虚浮地出去了。
办公室里又剩下我们两个人。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
我站着,像个傻子。气没撒出去,反而憋得更难受。他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不可能实现的甜枣关键他好像真觉得摔碎了再让人复原是天经地义的事!
还有事
钟隼坐回他那张象征权力巅峰的椅子,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仿佛刚才那场荒诞剧从未发生。
……没了。
我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再多待一秒,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扑上去挠花他那张帅得人神共愤的脸。
转身,拉开门,走出去。每一步都踩在我碎成渣的心上。
回到我那格子间地狱,周围的同事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有幸灾乐祸的,有同情的,更多的是好奇。毕竟,被钟隼亲自召见还能全须全尾出来的人,不多。
芦荟,你没事吧
隔壁工位的赵橙橙凑过来,小声问,听说你把老板的微波炉炸了牛啊姐妹!
是微波炉自己要炸,关我杯子什么事!
我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那个粉色的碎片。
唉,杯子碎了就碎了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赵橙橙安慰我,递过来一块巧克力,不过老板居然没当场开了你,还让李秘书……呃,‘复原’真是活久见。
是啊,活久见。钟隼的脑子,绝对有坑,而且是大坑。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得诡异。钟隼没找我麻烦,也没提杯子的事。李秘书见到我,眼神复杂得像便秘,但绝口不提那个复原任务。我的破杯子,像从未存在过。
我试着在网上找同款。老物件了,早停产了。搜遍全网,连个相似的都没找到。心里那个洞,呼呼漏风。我甚至去旧货市场淘过,一无所获。每次看到茶水间那个崭新的、锃亮的微波炉,我就觉得它在无声地嘲笑我。
大概过了两周,就在我快要认命,接受我妈的杯子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时,李秘书突然出现在我工位旁。
芦小姐,
他声音压得很低,表情是那种视死如归的凝重,钟总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又来了。我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他空空如也的手。没拿着我那复原的杯子看来李秘书的复原术失败了。
硬着头皮,再次踏入顶层那间气压极低的办公室。
钟隼没在办公桌后。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俯瞰着脚下的城市森林。夕阳的金光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了层边,却驱不散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气。
钟总。
我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他没回头,只是抬了下手,示意我看沙发前的茶几。
我的目光移过去。
心脏,猛地一跳!
茶几上,放着一个保温杯。粉色的。杯盖上,漆磨秃了一块。杯身上,赫然贴着那张幼稚的卡通贴纸——一只咧着嘴笑的黄色小鸭子!
是我的杯子!
我几乎是扑过去的,颤抖着手把它拿起来。沉甸甸的,是熟悉的重量。仔细看,杯身没有任何裂痕,光滑如初。杯盖拧开,里面也是干净的,甚至闻不到一丝胶水或者新塑料的味道。连贴纸边缘那点卷起来的毛边,都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这……这怎么可能
我喃喃自语,翻来覆去地看,找不到一丝一毫被摔碎又粘合的痕迹。李秘书是神仙吗
不是原来那个。
钟隼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我一跳。他不知何时转过身,走到了沙发边。
什么
我抬头看他,一脸懵。
这是新的。
他言简意赅,指了指杯子,按你原来那个做的。
我彻底石化。新的按原来那个做的那磨掉的漆呢用了十年的磨损痕迹呢还有这张贴纸……
贴纸,
我指着那只小鸭子,声音发飘,也是新的
扫描了原件,高清复刻。
钟隼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油墨做了做旧处理。
我:……
所以,他不是让李秘书去粘碎片(那根本不可能),而是让人找了个厂子,一比一复制了一个!连磨损痕迹和旧贴纸都完美复刻!
这得花多少钱多少精力就为了赔我一个价值可能不超过五十块的老旧保温杯!
我捧着这个完美复制品,感觉它烫手得要命。这操作太骚了,骚得我完全无法理解,甚至有点毛骨悚然。他看着我的眼神,又变成了那种专注的、带着审视的扫描,像是在评估一件精密仪器的运行状态。
满意吗
他问。似乎真的在等我的反馈。
……满意。
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我能说不满意吗这杯子简直比我妈那个用了十年的还要新!还要完美!可它终究不是原来那个了。那种感觉,很微妙,像得到了一个高仿的赝品,徒有其表,没有灵魂。
他似乎接收到了我的满意信号,点了点头,转身走回办公桌,拿起一份文件,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抱着那个崭新的旧杯子,脚步虚浮地往外走。走到门口,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钟隼已经坐回了他的位置,低着头看文件。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那一瞬间,他身上那股迫人的冷冽气场似乎消散了些,显出一种奇异的……专注甚至是……纯粹
纯粹地觉得,摔坏了东西,就该赔一个一模一样的。逻辑简单粗暴到令人发指。
我打了个寒颤。这人,病得不轻。
有了保温杯事件打底,我对钟隼的病情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他好像活在一个由他自己设定的、极其刻板的逻辑程序里。他的世界非黑即白,规则清晰明了。打破规则,就要付出代价(比如摔碎杯子),然后他会用他的方式修正错误(比如复制一个),并且认为这很合理。
至于这过程中耗费的人力物力、给他人带来的精神冲击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他的逻辑里,似乎没有情感成本这个概念。
这导致我在公司活得战战兢兢。我负责他行程安排的一部分基础工作,每次送文件或者汇报,都像在拆炸弹。生怕哪个环节不符合他脑子里那套神秘程序,触发他的修正机制。
比如有一次,我送一份加急文件去他办公室。他当时正在开视频会议,全英文,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我轻手轻脚把文件放在他左手边——那是他习惯放待处理文件的位置。
他正对着屏幕说着什么,眼角余光扫到文件,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他没看我,也没停止说话,只是伸出右手,极其自然地把文件挪到了……右手边。
挪了大概十厘米。
我:
会议结束,他拿起那份文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开始批阅。
我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钟总,刚才……文件放左手边,是有什么问题吗
他抬头,用一种这还用问的眼神看我:右手边是‘紧急且重要’,左手边是‘重要不紧急’。这份加急,属于前者。
我:……
行吧。您是老板您说了算。左右手边十厘米的差异,决定了文件属性的宇宙真理。我默默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下:老板的办公桌,暗藏乾坤,分区严谨堪比火箭发射控制台。
还有一次更绝。公司下午茶,行政部统一订了某网红店的奶茶。大家欢呼雀跃。李秘书按惯例给钟隼也送了一杯进去,是他惯常点的无糖乌龙奶盖。
十分钟后,李秘书脸色发青地出来了,手里端着那杯一口没动的奶茶。
怎么了李秘
赵橙橙八卦地问。
李秘书生无可恋:钟总说,杯壁的logo印花,比上次订的,向下偏移了0.5毫米左右。影响握持手感。拒收。
全办公室陷入一片死寂。
0.5毫米!肉眼能分辨吗!还影响握持手感!他是装了X光眼和精密触觉传感器吗!
赵橙橙压低声音对我说:看见没我就说老板有强迫症晚期!还是写进DNA的那种!
我觉得不止强迫症。这根本是感知系统和逻辑系统都异于常人!
这些还只是小事。真正让我觉得他病入膏肓的,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公司有个重要项目,由钟隼亲自带队攻坚。团队里有个资深工程师,姓严,技术大牛,就是人有点轴,脾气不太好。项目遇到瓶颈,连续加班几周,大家火气都大。一次方案讨论会上,严工和另一个部门的负责人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拍桌子瞪眼。
钟隼一直没说话,坐在主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眼神放空,像是在神游天外。
就在争吵白热化,严工激动地吼出一句你懂个屁!的时候,钟隼突然动了。
不是劝架。不是制止。
他站起身,动作快得像猎豹,几步走到墙角的饮水机旁。那里放着一摞一次性纸杯。他抄起最上面那个空纸杯,然后走到吵得面红耳赤的严工面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抬起手,把那个空纸杯,稳稳地、轻轻地,扣在了严工那颗因为激动而微微谢顶的脑门上。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严工的表情凝固了,从愤怒到震惊再到茫然,最后定格在一种我是谁我在哪我头上为什么有个杯子的哲学思考状态。他头顶着那个白色纸杯,像个行为艺术雕塑。
另一个吵架的负责人张着嘴,忘了合上。
所有人都石化了,包括我。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刷地褪去,手脚冰凉。
钟隼做完这一切,像是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平静地环视一圈,目光扫过顶着杯子的严工,语气毫无波澜:
噪音源,屏蔽。
然后,他没事人一样走回主位,坐下,敲了敲桌面:继续。
继续这还怎么继续!
严工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扯下头上的纸杯,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脸涨成了猪肝色:钟隼!你什么意思!你侮辱我!
钟隼看着他,眼神里竟然透出一丝不解,好像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生气:你的声音分贝,超过了会议讨论的合理阈值,对其他人形成干扰。物理屏蔽是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他甚至还补充了一句,建议你学习一下情绪管理。
我学你妈!
严工彻底炸了,摔门而去。
项目差点崩盘。最后还是李秘书和其他高层连番安抚,才把暴走的严工勉强劝回来。钟隼对此的反应是:批准了严工三天带薪假,理由是情绪不稳定,需要冷却期。
这处理方式,再次刷新了我的三观。扣杯子是物理屏蔽噪音,批假是情绪冷却。逻辑闭环,完美自洽。至于人情世故社交规则那是什么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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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发觉得,在钟隼身边工作,危险系数堪比在雷区蹦迪。你永远不知道他脑子里那根弦,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微不足道的细节,突然就崩断了,然后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操作。
我抱着我的复制品保温杯,像抱着个护身符,每天祈祷平安无事。然而,墨菲定律告诉我们,怕什么来什么。
公司周年庆,搞了个大型晚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作为总裁办的小喽啰,我也得参加,穿着勒死人的小礼服,端着假笑当背景板。
钟隼自然是全场焦点。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在一群老狐狸中游刃有余,谈笑风生。那副精英范儿,迷惑性极强。只有我知道,这华丽皮囊下,住着一个多么不可理喻的灵魂。
我尽量缩在角落,降低存在感。偏偏有人不长眼。一个合作方的老总,姓钱,有点喝高了,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凑到钟隼身边,大着舌头套近乎,一只手还自来熟地想往钟隼肩膀上拍。
就在那只油腻腻的胖手即将碰到钟隼昂贵的高定西装肩线时,钟隼动了。
不是避开。不是婉拒。
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极其精准地反手一抓,扣住了钱总的手腕!力道之大,钱总那张醉醺醺的胖脸瞬间疼得扭曲了一下。
然后,在周围人倒吸冷气的声音中,钟隼另一只手闪电般从旁边侍者的托盘里抄起一杯……香槟不!是一杯颜色可疑的、大概是混合果汁的饮料!
下一秒,他手腕一翻,那杯五颜六色的液体,精准无比地泼在了钱总那张错愕的胖脸上!
哗啦!
黏糊糊的果汁混合着冰块,顺着钱总精心打理的地中海发型往下淌,糊了他满脸满身。精心准备的礼服瞬间成了调色板。
全场死寂。音乐都停了。
钱总懵了,酒醒了大半,顶着一脸红红黄黄的液体,像个滑稽的糖人。
钟隼松开他的手腕,仿佛只是拂去一粒灰尘。他拿起侍者托盘里干净的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自己刚才抓人的那只手,每一个指缝都不放过。
擦完,他将餐巾扔回托盘,抬眼看向呆若木鸡的钱总,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嫌弃:
消毒。
消毒!
因为人家想拍你肩膀,你就当众泼人一脸果汁消毒!
钱总的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最后变成锅底黑。他指着钟隼,手指哆嗦得像得了帕金森:钟隼!你……你欺人太甚!我们合作到此为止!
说完,顶着满头满脸的果汁,在众人或惊诧或憋笑的目光中,羞愤离场。
一场精心准备的庆典,以闹剧收场。
我站在角落里,手脚冰凉,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也随着钱总的离场而灰飞烟灭。虽然泼的不是我,但我是总裁办的人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果然,第二天,公司气氛就变了。钱总的公司终止了所有合作意向,还放话出来要讨个说法。董事会那边也传出了不满的声音。钟隼的病情,终于捂不住,暴露在了更广阔的天光下。
我被李秘书叫去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卷铺盖滚蛋的心理准备。钟隼这次玩太大了。
出乎意料,钟隼看起来……很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平静。他坐在椅子里,手里把玩着一个金属的打火机,开开合合,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芦荟,
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不是芦小姐,声音没什么起伏,收拾一下,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
我警惕地问。不会是要把我卖了吧
医院。
他吐出两个字。
医院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病,要去看精神科了我该放鞭炮庆祝吗
钟总,您身体不舒服
我假装关心地问。
他抬眼,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看向我,没有回答,而是说:你,一起。
我:
为什么我也要去难道我的存在,已经对他的精神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需要我本人去医生那里当证物
李秘书开车,一路沉默。车子最终停在一家看起来就非常高端、非常私密的医院门口。不是公立医院那种喧闹,这里安静得像疗养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金钱的味道。
钟隼轻车熟路,带着我直奔顶层的一间独立诊室。门口挂着牌子:神经认知与行为研究所。
一个穿着白大褂、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医生已经等在门口,看到钟隼,熟稔地打招呼:钟先生,来了。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温和的探询,这位是
我的助理,芦荟。
钟隼介绍得言简意赅。
芦小姐,你好,我姓陈。
陈医生对我点点头,笑容让人放松不少。
诊室很大,布置得不像医院,倒像高级书房。我们坐下,陈医生没有急着问诊,而是先给钟隼做了一些基础的检查,量血压,看眼底,问睡眠饮食。
钟隼很配合,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问什么答什么,精准但毫无情感波动。
最近,情绪波动方面呢或者,有没有发生一些……让旁人觉得难以理解的行为
陈医生问得很委婉。
钟隼思考了一下,看向我:你来说。
我我头皮一麻。让我当着老板的面,向医生控诉他的种种恶行这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陈医生鼓励地看着我:芦小姐,没关系,请如实说。这对钟先生的治疗很重要。
我看了看钟隼,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期待,也不威胁,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像是在等待一份客观的实验报告。
豁出去了。反正工作可能也保不住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保温杯事件开始讲起。摔碎、复制、办公桌分区、奶茶杯logo偏移0.5毫米拒收……讲到扣纸杯屏蔽噪音,讲到晚宴上泼果汁消毒。
我尽量客观描述,不带个人情绪,但那些事情本身就足够荒诞离奇。讲着讲着,我自己都觉得像是在讲一个拙劣的段子。
陈医生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眉头微微蹙起。
当我讲到泼果汁事件时,一直沉默的钟隼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纠正
不是消毒。
他看向陈医生,认真地解释,是清洁。他的手上,有汗渍、油脂、酒精残留,以及至少三种不同人的香水分子残留。接触我的衣物,会造成污染。果汁是当时能获取的、粘度较高的液体,适合初步清洁。
陈医生:……
我:……
行,您逻辑严密,您有洁癖,您牛逼。
陈医生揉了揉眉心,看向钟隼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同情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格外郑重。
钟先生,上次我们讨论过的,关于‘面孔识别障碍’伴随的‘潜在行为代偿机制’……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您最近……有没有尝试过,去‘锚定’某个特定的、能让您感到‘稳定’的视觉信息
面孔识别障碍我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医学名词,心头一跳。这是什么病
钟隼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打火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诊室里只剩下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过了大概半分钟,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抬起了头。目光,不是看向陈医生,而是直直地、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我熟悉的穿透性扫描,也不是程序化的审视。那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凝视。像在无尽的、混乱的碎片海洋里,死死抓住唯一一块不会沉没的浮木。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
有。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陈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下,带着职业性的探究和一丝期待:是什么能具体描述一下吗或者,是什么触发了您这种‘锚定’的感觉
钟隼的视线依旧锁在我脸上,一瞬不瞬。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脸颊发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大哥,你看医生啊!看我干嘛!
他缓缓开口,语速很慢,像是在艰难地调用某种生锈的语言模块,描述一种极其抽象的感觉:
混乱……无序……像布满噪点的雪花屏。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回忆那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很多脸……都一样。模糊的色块,变动的线条。无法区分,无法记忆。没有意义。
我屏住呼吸。他在描述他眼中的世界所有人的脸,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模糊的、无法区分的色块和线条像布满噪点的电视雪花屏
难怪……难怪他看人总是那种穿透性的眼神!他根本不是在看人,他是在努力解析一堆毫无意义的视觉噪音!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如果一个人连朝夕相处的同事的脸都无法识别和记忆,他每天是活在怎样一种混乱和恐惧中
然后,
钟隼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钉在我脸上,像钉子一样,会出现一个……点。
点
陈医生追问。
一个清晰的点。
钟隼的指尖在空气中虚虚地点了一下,正对着我的方向,在混乱的中心。稳定。不变。细节……可以被捕捉。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寻找更精确的词汇:颜色。形状。轮廓。边缘清晰。位置固定。
他每说一个词,目光就在我脸上相应的部位停留片刻,仿佛在确认坐标。像……坐标原点。
诊室里再次陷入寂静。陈医生脸上露出了然和一丝振奋的神情,飞快地记录着。
而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说的那个点……那个在混乱雪花屏中唯一清晰、稳定、不变的坐标原点……是我!
所以,他办公室里藏着的照片……他摔碎我妈的杯子后偏执地要复原(哪怕复制一个)……他晚宴上精准避开所有人,却把果汁泼向想碰他的钱总(因为在他混乱的视觉里,钱总靠近的动作可能就是一团突然逼近的、充满污染威胁的模糊色块)……
甚至……他总在我送文件时,目光会多停留几秒……不是因为对我有意思,而是因为我的脸,是他混乱世界里唯一能看清、能定位的坐标原点所以他需要时不时确认一下这个原点还在,以维持他摇摇欲坠的空间方位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我的喉咙,酸涩,震惊,还有一丝……荒谬绝伦的心疼。
我成了他的锚。
一个他用来对抗整个世界混乱的视觉锚点。
陈医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看向我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有感激,有探究,还有浓重的担忧。
钟先生,
陈医生放下笔,语气异常严肃,我理解您找到‘锚点’后的安定感。但是,您必须明白,‘锚定’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尤其是非亲密的同事身上,这种行为本身,无论是对您,还是对芦小姐,都隐藏着巨大的风险和不稳定性。
他看向我,带着歉意:芦小姐,很抱歉将您卷入这种情况。钟先生患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面孔识别障碍,并非常见的脸盲症。他的视觉皮层处理人脸信息的功能存在特定缺陷,导致他看到的人脸是扭曲、模糊、难以区分和记忆的,就像您刚才听到的‘雪花屏’。这会造成强烈的空间迷失感、社交恐惧和焦虑。而‘锚定’一个清晰的视觉点,是他大脑自发产生的、一种本能的代偿机制,用来在混乱中建立方位感和稳定感。
我听得心惊肉跳。所以,他那些匪夷所思的行为,那些无法理解的规则,都是他大脑在极端混乱和焦虑下,为了自保而筑起的脆弱堤坝摔杯子是规则被打破的应激反应,复制杯子是偏执的修正,扣纸杯是屏蔽无法处理的噪音,泼果汁是清洁带来污染威胁的恐惧……
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被困住了。困在一个我们无法想象的、充满扭曲和噪音的视觉地狱里。
这种‘锚定’行为,
陈医生继续道,语气沉重,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和偏执性。就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会抓得非常非常紧,甚至不惜伤害到浮木本身。钟先生对您‘锚点’的过度关注和依赖,已经体现在他的一些行为上,比如复制您的私人物品,这实际上已经对您造成了困扰和冒犯,对吗,芦小姐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何止困扰,简直是惊吓。
而且,
陈医生看向钟隼,这种依赖是不健康的,也是不可持续的。一旦‘锚点’——也就是芦小姐——本身出现变动,比如生病、请假、离职,或者仅仅是情绪、状态、甚至妆容的改变,都可能造成您‘锚点’视觉特征的波动。这对您来说,将是毁灭性的打击,可能引发更严重的焦虑、恐慌,甚至行为失控。
钟隼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我能感觉到,陈医生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用规则和逻辑勉强维持的平静表象。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不安。
所以,钟先生,
陈医生语重心长,我们必须尝试系统性的脱敏治疗和认知行为训练,帮助您建立更多元、更稳定的内在参照系,而不是过度依赖一个外部的不稳定‘锚点’。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也很艰难,需要您的全力配合。
钟隼沉默了很久。久到诊室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很小,但很沉重。像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治疗,可以。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但……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精准地投向我。这一次,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扫描,也没有了那种抓住浮木的偏执专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冰冷的深潭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终于有了一丝属于人的涟漪。
有困惑,有挣扎,有某种笨拙的、他自己可能都无法理解的歉意,还有一丝……近乎脆弱的请求
她,
他指着我,对陈医生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不能消失。
不是命令,不是要求。更像是一个……陈述。一个基于他混乱逻辑的、不容辩驳的事实陈述——他的坐标原点不能消失。
陈医生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显然对这个附加条件感到棘手。
我站在那里,心乱如麻。保温杯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看着钟隼那张在常人眼中完美无缺、此刻却写满了无声挣扎和脆弱的俊脸,看着他眼底深处那片因我而短暂驱散的雪花……一股强烈的冲动压过了所有的震惊、荒谬和不安。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在陈医生开口前,抢着说道:
陈医生,我……我可以配合!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钟隼和陈医生也同时看向我,眼神各异。
配合……什么
陈医生谨慎地问。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脸有点发烫,但语气却异常坚定:配合治疗!只要不违法不犯罪不违背道德,在我工作职责范围内的……呃,或者稍微超出一点点的,
我瞥了一眼钟隼,我可以尽量保持‘稳定’!比如,发型不变,穿衣风格尽量固定,素颜上班或者……或者您说需要我怎么配合,只要我能做到!
我语速飞快,像是在说服自己:反正我工作也需要经常接触钟总嘛!就当……就当是老板的特殊工作需求加钱就行!
最后一句完全是脱口而出,为了缓解那快要溢出来的尴尬。
诊室里一片寂静。
陈医生看着我,眼神从惊讶慢慢变成了然,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他推了推眼镜:芦小姐,你的……觉悟很高。不过,这需要非常清晰的界限和专业指导,否则对双方都可能造成伤害。
钟隼依旧看着我。他眼里的困惑似乎加深了,像是在处理一段更复杂的乱码。但那份潜藏的、冰层下的不安,好像因为我这通语无伦次的表态,稍微松动了一些。
加钱。
他突然开口,接上了我最后那句话,语气是惯常的陈述句,李秘书会处理。
我:……
行吧,霸总解决问题的方式,简单直接。能用钱解决的,都不叫事。
于是,我的社畜生活,多了一项绝密的、高薪的附加任务:成为老板钟隼在视觉混乱世界里的人形坐标原点,并努力保持自身参数稳定,以配合他进行脱敏治疗。
听起来很科幻,做起来……一言难尽。
首先,是形象管理。陈医生给我列了个单子:发型固定(我扎了十年的马尾被要求永久保留),妆容尽量淡且一致(我学会了五分钟速成伪素颜妆),上班常穿的衣服色系和款式要相对统一(我的衣柜被迫进行了一次性冷淡风大改造)。总之,努力让我在钟隼那雪花屏般的视觉里,成为一个特征稳定、易于识别的信号塔。
其次,是工作接触的规范化。陈医生和钟隼、李秘书一起,制定了一套极其详细的交互协议。比如,我进他办公室前必须先轻轻敲门三下(固定的声音信号);汇报工作时站在他办公桌右前方一米处(固定的空间坐标);递文件用右手,角度45度(固定的动作模式)……一切为了减少变量,给他混乱的感知系统提供最大程度的可预测性。
钟隼执行得一丝不苟。他像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严格遵守着这些规则。我发现,当我完全按照协议操作时,他看我的眼神会相对平静,那种穿透性的扫描感会减弱,甚至能短暂地停留在我脸上,而不是立刻移开。
但一旦我稍有越界,后果就很钟隼。
有一次,我感冒了,鼻音很重。汇报工作时,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
就这一声轻咳。
钟隼握着钢笔的手瞬间顿住,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锐利得像鹰隼,充满了警惕和……被打扰的不悦。
声音,异常。
他冷冷地指出。
我:……抱歉钟总,有点感冒。
他眉头紧锁,盯着我看了足足十几秒,像是在重新扫描校准一个出了故障的设备。那眼神看得我头皮发麻。最后,他拿起内线电话:李秘书,送一盒喉糖进来。现在。
从此,我感冒都不敢在他面前咳。
还有一次,赵橙橙生日,非给我涂了个她新买的、带细闪的唇釉。我觉得颜色很淡,几乎看不出来,就没在意。
结果,送咖啡进去时,钟隼的目光落在我嘴唇上,就移不开了。不是那种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更像是天文学家发现了一颗轨道异常的小行星。
反光点,
他指着我的嘴唇,语气带着研究般的困惑,位置偏移,亮度异常。干扰源。
我:……
当天下午,行政部就接到通知:公司女员工上班期间禁止使用带闪粉的化妆品。理由是:避免光污染,影响工作效率。赵橙橙哀嚎一片,看我的眼神充满幽怨。
这些还算好的。
治疗的过程更是煎熬。陈医生会安排一些脱敏练习。比如,在保证我这个主锚点在场且稳定的前提下,让钟隼尝试接触其他同事。
通常由李秘书或陈医生本人陪同,选择一个低威胁目标(比如性格温和的赵橙橙),让钟隼尝试进行极简短的对话,同时引导他注意对方身上其他稳定的特征(如工牌、固定佩戴的胸针等),试图建立微弱的次级参照点。
每次这种练习,都像在走钢丝。
钟隼会显得极度紧绷,身体僵硬,眼神飘忽不定,极力避免与对方有直接的眼神接触(在他眼里那可能是两团难以解析的模糊色块)。他的回答会变得极其简短、刻板,甚至答非所问。额角会渗出细密的冷汗。
有一次,练习对象是行政部一个刚来的小姑娘,胆子小。钟隼只是按照陈医生的指示,问了句你的名字,语气冷硬得像审犯人。小姑娘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文件夹啪地掉在地上,文件散了一地。
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和混乱动作,瞬间击溃了钟隼勉力维持的平静。
他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呼吸变得急促,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聚焦的恐慌,像是被丢进了沸腾的噪音海洋。他下意识地、极其迅速地转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锁定了站在安全距离外的我。
确认坐标原点还在。
那眼神里的依赖和求助,像针一样扎了我一下。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朝他做了个陈医生教过的、表示稳定安全的手势(双手在身前轻轻下压)。
看到手势,钟隼紧绷的身体才极其缓慢地放松了一丝,但呼吸依旧急促。他不再看那个快哭出来的小姑娘,也不再理会散落的文件,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像抓住救命稻草。
那次练习草草结束。事后,陈医生告诉我,钟隼在诊室里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一句:混乱……吞噬。
对他而言,无法预测的微小变动,都可能是吞噬秩序的深渊。
我成了他抵御深渊的唯一灯塔。这份认知,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
日子在这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维稳中滑过。钟隼的程序化行为依旧存在,但有了陈医生的介入和我这个稳定锚点的配合,失控的大场面没有再发生。董事会那边的压力似乎也暂时平息了。
我和钟隼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古怪又脆弱的平衡。他依赖我这个原点来锚定他的世界,而我,拿着高额风险津贴,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这个角色。我们之间没有正常的同事交流,更没有暧昧。只有冰冷的协议、精准的坐标,和一种心照不宣的共生关系。
直到那个雷雨夜。
项目最终阶段,全公司加班冲刺。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办公室里灯火通明,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
钟隼的办公室门紧闭着。他需要处理最后的几份核心文件。
突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仿佛就在楼顶炸开!震得整栋大楼似乎都晃了晃!
几乎同时,整层楼的灯光,猛地一暗!然后彻底熄灭!
停电了!
啊——!
女同事的尖叫划破黑暗。
怎么回事!
备用电源呢!
恐慌瞬间蔓延。应急灯幽幽地亮起几盏,提供着微弱的光源,反而将人影拉得扭曲诡异,像鬼魅般晃动。
我正埋头核对数据,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和混乱惊得心脏狂跳。下一秒,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击中了我——钟隼!
他那间办公室,没有窗户!是全封闭的!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加上那恐怖的雷声!这对他那个依赖视觉锚点才能维持秩序的大脑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我猛地站起来,顾不上撞到桌角的疼痛,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冲向他的办公室。黑暗中,有人撞到我,文件散落的声音,惊慌的交谈声,脚步声,所有声音都扭曲放大,汇成一片混乱的噪音。
让开!都让开!
我吼着,声音发颤。
终于摸到那扇冰冷的木门。我用力拧动门把手——锁着的!
钟总!钟隼!开门!是我!芦荟!
我用力拍打着门板,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里面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这种寂静比外面的嘈杂更让人心慌。
钥匙!李秘书!钥匙呢!
我冲着混乱的人群大喊。
在……在我这!
李秘书气喘吁吁地挤过来,声音也慌了。他摸索着掏出钥匙串,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门开了。
应急灯微弱的光线勉强渗入门口。办公室内,一片死寂的黑暗。
我第一个冲进去。
借着门口透进来的那点微光,我看到了钟隼。
他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失控发狂或蜷缩在角落。
他依旧坐在他那张巨大的老板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但应急灯幽绿的光线勾勒出的侧影,僵硬得可怕。
他的双手死死地抓着扶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抖着。
最让我心胆俱裂的是他的眼睛。
他睁着眼,瞳孔在幽暗中扩散得极大,却空洞得没有一丝焦距。里面不再是冰冷的程序化,也不是那种抓住锚点的专注,而是一种……彻底的、死寂的茫然和虚无。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冷峻的侧脸线条滑下,滴落在昂贵的西装面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的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他看不见了。
不是生理上的失明,而是在这绝对的黑暗和混乱噪音的冲击下,他大脑里那个脆弱的视觉处理系统彻底崩溃了。他的雪花屏世界,连最后那个清晰的点,也熄灭了。
他失去了他的坐标原点。
他迷失在了自己无边无际的黑暗宇宙里。
钟隼!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扑到他桌前。
他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挺直的姿势,空洞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陈医生的话在我脑海里尖叫:一旦失去锚点,对他将是毁灭性的打击!可能引发更严重的恐慌,甚至行为失控!
可现在,他连失控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木偶。
怎么办怎么办!
电还没有来!备用电源似乎也出了问题!外面依旧混乱一片!
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包裹着一切。
我看着他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协议呢手势呢固定的位置和声音信号呢在绝对的黑暗和混乱面前,全都失效了!
情急之下,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行动。我绕过大桌子,跑到他身边。我伸出双手,没有去碰他僵硬的身体,而是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覆盖在了他死死抓住扶手的、冰冷而颤抖的手上。
他的皮肤冷得像冰。
钟隼……
我放软了声音,努力压住颤抖,凑近他耳边,用我能发出的最平稳、最清晰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我。芦荟。我在。
我的手心紧紧贴着他冰冷的手背,传递着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存在感。
这里很安全。只是停电。很快会恢复。
我在这里。在你右边。距离……大概半米。
我努力回忆着那个固定的空间坐标。
我的头发,还是马尾。衣服……是灰色的西装外套,里面是白色衬衫。
我描述着自己稳定的特征。
外面在下雨,打雷。声音很大,但我们在里面,是安全的。
我语无伦次,把能想到的所有关于稳定和安全的信息,像倒豆子一样,用最平缓的语调灌输给他。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不知道这黑暗中的声音和触感,是否能穿透他崩溃的意识屏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外面依旧混乱,雷声间歇性炸响。应急灯幽绿的光线,将我们两个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扭曲晃动。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覆盖在他冰冷的手背上,一片滑腻。他的手指,依旧僵硬冰冷,没有任何回应。
就在我快要绝望,以为一切都无济于事的时候——
我覆盖着的那只手,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不是挣脱。
是反握。
他冰冷僵硬的手指,用尽全身力气般,极其缓慢地、颤抖着……翻转过来,然后,死死地、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扣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瞬间在我腕骨上留下清晰的指痕,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但与此同时,他那双一直空洞地睁着的眼睛,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瞳孔深处,那令人心悸的茫然和虚无,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真实的触感,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一丝微弱的光,艰难地透了进去。
像在无尽的黑暗宇宙里,终于捕捉到了一颗恒星的引力。
他依旧没有聚焦,依旧在恐惧的深渊边缘。但他抓住了。
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抓住了我这根唯一的、并不牢靠的锚。
黑暗中,我忍着腕骨的疼痛,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更紧地回握住了他冰冷颤抖的手指。
我在。
我重复着,声音异常坚定,别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更久。
啪嗒。
头顶的灯光,骤然亮起!
刺眼的光芒瞬间驱散了所有黑暗,将办公室照得亮如白昼。
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而一直死死扣着我手腕的钟隼,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强光灼伤。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抽气声,猛地闭上了眼睛,另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抬起,挡在眼前。
但他扣着我手腕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仿佛那是连接他与这个重新亮起的、却依然充满未知危险的世界的唯一通道。
灯……亮了。
我轻声说,适应着光线,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紧闭的、微微颤动的眼睫,没事了。
他依旧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努力平复那灭顶般的恐慌余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睁开了一条眼缝。
光线刺入,他瞳孔急剧收缩,流露出生理性的痛苦和抗拒。
他的目光,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移动着,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和不确定,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
不再是程序化的扫描,不再是抓住浮木的偏执。
那是一种……确认。
确认他的坐标原点,在经历了那场黑暗风暴后,依然存在。依然清晰,依然稳定,依然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扣着我手腕的力道,终于,极其缓慢地,松懈了一丝。
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未散的恐惧、深重的疲惫、一种近乎虚脱的依赖,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劫后余生的庆幸。
雷雨夜后的第二天,钟隼没有来公司。
李秘书说他需要休息。陈医生也紧急去看了他。
我照常上班,手腕上那一圈清晰的青紫指痕,被我用护腕遮住了。赵橙橙她们还在兴奋又后怕地讨论昨晚的惊魂停电,没人注意到我的异常。
心里却沉甸甸的。昨晚钟隼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还有他最后抓住我时那几乎捏碎骨头的力道,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海里。陈医生的警告言犹在耳:这种依赖是危险的,对他对我都是。
下午,李秘书找到我,递过来一个包装严实的纸盒,表情一如既往的复杂:芦小姐,钟总让给你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又来不会又是什么复制品吧
回到工位,拆开包装。
里面是一个保温杯。
粉色的。杯盖的漆,磨秃了一块。杯身上,贴着那只咧着嘴笑的黄色小鸭子贴纸,边缘带着熟悉的卷边毛刺。
我呼吸一窒。是我妈那个!那个被他摔碎、又被李秘书拿走的原件!
我颤抖着手把它拿出来。沉甸甸的,是旧物的分量。杯身光滑,没有任何裂痕。我拧开杯盖,里面干干净净。
怎么可能!明明摔得那么碎!
我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检查。终于在杯底靠近边缘的地方,发现了一条极其细微、几乎与塑料纹理融为一体的粘合线。不凑近看,根本发现不了。
不是复制品。是原件!被用难以想象的精湛手艺,一片一片,粘合复原了!
杯子里,还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冷冰冰的宋体字:
【赔偿完毕。协议继续。】
我看着这行字,又看看手里这个起死回生的旧杯子,再看看手腕上被护腕遮住的淤青。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酸酸胀胀,又带着点荒谬的暖意。
他记得。他摔碎的,他记得要赔。哪怕是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复原。
他遵守他的规则。用他的方式。
协议继续。我这个人形坐标原点,还得继续当下去。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正轨。钟隼恢复了工作,依旧是一丝不苟、逻辑严密的钟总。雷雨夜的脆弱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但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
他看我的眼神,少了些那种纯粹的、工具般的扫描感。偶尔,在我完全按照协议操作时,他的目光会在我脸上停留得稍久一些,不再是确认坐标的专注,而像是……一种安静的观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困惑,像是在研究一个无法完全理解的谜题。
他不再对我的异常(比如偶尔的咳嗽或细微的表情变化)反应过度。有一次,我因为熬夜眼睛有点红,他看了一眼,破天荒地没说什么,只是让李秘书送了一瓶昂贵的滴眼液过来,依旧没有附加任何说明。
陈医生的脱敏治疗也在缓慢推进。虽然过程艰难,但钟隼的配合度明显提高了。他开始尝试在我在场的情况下,与其他同事进行稍长时间的交流,虽然依旧刻板简短,但那种濒临失控的紧绷感减少了。他甚至能记住几个常接触同事身上最显著的特征(比如李秘书的银边眼镜,赵橙橙的波浪长发),作为微弱的次级参照。
变化是微小的,但真实存在。
项目最终成功上线,公司开了庆功宴。这次没有大佬喝醉,一切顺利。钟隼作为老板,简短致辞后,就退到了安静的角落。
我端着一杯果汁,也缩在角落里降低存在感。看着他被几个高层围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精英面孔,应对得体,但我知道,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处理着巨大的感官信息负荷。
一个服务生端着酒水,脚步匆忙地从我和钟隼之间的过道穿过,差点撞到我。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里的果汁晃了晃,溅出几滴,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黏腻冰凉。
我皱了皱眉,正想找纸巾。
就在这时,一块干净柔软的、带着冷杉气息的深灰色手帕,突然递到了我眼前。
我愕然抬头。
钟隼不知何时摆脱了那群人,就站在我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我沾了果汁的手背上,眉头习惯性地蹙着,带着他标志性的嫌弃表情。
污染。
他言简意赅,把手帕又往前递了递。
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瞬。几个离得近的高层,眼神在我们之间微妙地逡巡。
我看着他,又看看那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手帕。这次,我没有生气,也没有觉得被冒犯。
我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消毒,也不是他刻板规则里的清洁。
这是他混乱世界里,一种笨拙到极点、却又无比清晰的……关心。
他看到了我的异常(被果汁溅到),这在他眼中等同于污染带来的不适。而他的解决方式,就是提供清洁工具(他的手帕)。逻辑简单粗暴,一如往昔。
但动机,似乎不再仅仅是冰冷的规则。
我伸出手,没有去接手帕,而是轻轻地,用指尖捏住了手帕的一角,小心地、象征性地擦了擦手背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果汁渍。
然后,我把手帕叠好,递还给他。朝他露出了一个……大概是认识他以来,最真诚的、不带任何战战兢兢的笑容。
谢谢钟总,擦干净了。
钟隼看着我递回的手帕,又看了看我擦干净的手背,最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落在了我那个笑容上。
他明显愣住了。
像是看到了一段完全无法解析的、超出他所有逻辑库的复杂程序。
他那双总是深邃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纯粹的、巨大的困惑。像迷路的孩子,看着天空中突然出现的彩虹,完全无法理解那绚丽的色彩意味着什么。
他迟疑着,没有接手帕,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周围的喧嚣都仿佛远去。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眼。
像是在尝试处理这段无法理解的、名为笑容的视觉信息。
他最终也没接那块手帕,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转身,重新走向了那群等待他的高层。背影依旧挺拔孤傲。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块残留着冷杉和雪茄味道的深灰色手帕,又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原来,霸总的病,并非无药可医。
只是他的药方,是一颗在混乱中为他亮起的星。
而我,恰好是那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