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在自然永恒号之外的世界里,是一头永不知疲倦的紫色巨兽。它嘶吼着掠过广袤的、泛着金属光泽的紫色苔原,卷起那些细碎如尘埃的晶体,形成一道道浑浊的紫色烟柱,直扑向低垂得令人窒息的铅灰色天穹。
透过舷窗,我凝视着这颗代号潘多拉-7的星球表面。这里没有绿色的生命脉动,只有无边无际的、病态妖异的紫色,在稀薄日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远处,那些形似巨型蕨类的植物——如果它们还能被称作植物的话——在狂风中扭曲舞动,坚硬如铁的叶片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骨头断裂般的咯咯声。
地表大气成分：氮气75%,氧气21%,氩气及其他惰性气体3.5%,未知惰性微粒0.5%。压力0.95个标准大气压。辐射水平……安全阈值内。副队长莉娜的声音在狭小的登陆舱里响起,平淡无波,像在念一份过期报告。她紧盯着主控屏上瀑布般流淌的数据流,眉头却锁得死紧,几乎能夹碎坚硬的矿石,队长,所有数据都指向‘完美’……完美得不像自然造物。
二、
我——陈默,这支倒霉的地质勘探队队长——没有回应。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合金舱壁上敲击着,那空洞的哒哒声在引擎低沉的嗡鸣背景音里格外刺耳。完美宇宙里哪有什么免费的午餐。当自然永恒号三个月前从深空扫描中捕捉到这个位于荒芜星域边缘的完美类地行星信号时,狂喜几乎冲昏了联合殖民部的头脑。而现在,我们这艘小小的登陆艇探索者三号,就像一颗被盲目的贪婪抛掷出来的骰子,孤零零地落在这片诡异的紫色荒漠上。
深地扫描结果出来了。队里的地质工程师,大块头的雷克,瓮声瓮气地插话。他粗壮的手指用力戳着全息投影台上刚刚构建出的行星剖面模型。那模型呈现出美丽而规则的同心圆层状结构,地壳、地幔……但在最核心处,代表地核的区域,却是一片刺目的、不断脉动着的深红色。看这儿,头儿！这鬼地方的地核温度……读数高得离谱,完全不符合它的大小和预估年龄！简直……简直像里面塞了个快要炸掉的微型太阳！他喘着粗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舱内循环系统那并不凉爽的风。
一股寒意,比舱外那紫色的寒风更甚,悄然爬上我的脊椎。地核异常高温这意味着地质活动剧烈,甚至可能是……毁灭性的。但此刻,另一种更直接的不安攫住了我。我猛地抬头,目光扫过舱内几张紧绷的脸：唐纳呢还有……通讯兵艾娃报告位置！
三、
空气瞬间凝固了。莉娜猛地扭头看向生命监测屏,脸色唰地变得惨白。雷克也僵住了,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屏幕上,代表队员生命体征的两个绿色光点,消失了。无声无息,毫无预警。如同两颗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登陆舱的舱门在液压系统的低沉嘶鸣中缓缓开启,一股混合着奇异甜腥和金属锈蚀气息的、冰冷粘稠的空气立刻灌了进来,沉重地压在我们的呼吸面罩上。面罩内侧的透明视窗瞬间蒙上一层薄薄的、带着紫色颗粒物的雾气。外面,那永不停歇的紫色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了些许,视野所及,是一片被紫色苔藓覆盖的起伏丘陵,死寂得令人心慌。
保持队形！声波成像仪功率全开！任何异常移动,立刻报告！我的声音透过头盔内置通讯器传出去,带着我自己都厌恶的沙哑和紧绷。握着相位枪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枪柄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依托。
搜索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探测仪持续发出单调的嘀嘀声,扫描着脚下的紫色苔原和那些扭曲的巨型蕨类。莉娜紧盯着手中的便携终端,屏幕上绿色的扫描波纹稳定地向前推进。雷克则端着沉重的钻探声波发射器,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那些在微弱天光下投下诡异长影的植物。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风声和探测仪的声响,只有我们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呼吸声在头盔里回荡。
突然,探测仪尖锐的蜂鸣声撕裂了死寂！莉娜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陈队！前方……就在那片蕨林后面！强能量残留信号！还有……还有生物组织微反应！
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我们立刻转向,绕过几株扭曲得如同痛苦人形的巨大蕨类植物。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一片狼藉。紫色的苔藓被粗暴地掀开,露出下面深褐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土壤。几株蕨类的坚硬枝干被某种难以想象的巨力折断,断口处流淌出粘稠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紫色汁液。在翻开的泥土中央,孤零零地躺着艾娃的头盔。头盔的面罩内侧,布满了细密的、蛛网状的裂纹,仿佛被内部巨大的压力瞬间撑爆。裂纹深处,残留着几抹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没有艾娃。没有唐纳。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武器发射的能量残留。只有这片被彻底抹除的、无声的暴行现场。
四、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掐住了我的咽喉,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强迫自己蹲下身,强忍着胃部的翻腾,用戴着厚重手套的手指拂开头盔旁翻起的泥土。指尖触碰到一小块坚硬的、边缘锐利的东西。我小心地把它抠了出来。
那是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半透明的紫色晶体碎片。它躺在我的掌心,在微弱的天光下,内部仿佛有极细的、如同活物般的紫色光丝在缓缓流淌、脉动。一种难以言喻的、非金非石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冰冷,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活性。
这是……莉娜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惊疑,……什么东西从未见过的矿物结构！
不知道。我盯着那片仿佛拥有生命的晶体,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但我知道,唐纳和艾娃,绝不是被野兽拖走的。
我小心翼翼地用样本袋收起那枚诡异的紫色晶体碎片。它躺在袋底,像一只沉睡的、蕴含剧毒的眼眸。莉娜和雷克围拢过来,头盔灯刺眼的光柱交错打在袋子上,那晶体内部的紫色光丝似乎流动得更快了,无声地嘲讽着我们的惊惶。
声波成像！我低喝一声,声音在头盔里带着金属的嗡鸣,对准这片区域,给我掘地三尺！看看这鬼东西下面还藏着什么！
雷克应声而动,沉重的深地层声波成像仪被他重重顿在地上。他粗壮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快地操作,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无形的声波如同探针,狠狠刺入脚下这片吞噬了我们同伴的、染血的紫色土地。莉娜紧张地盯着成像仪的接收屏幕,绿色的波形图剧烈地起伏、跳跃。
几秒钟的沉寂,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突然,莉娜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变调：陈队！地下……地下有巨大空洞！结构……结构异常规则！绝对是人造物！就在……就在艾娃头盔正下方,垂直深度约三百米！她猛地抬头,头盔灯的光柱直射地面那个翻开的土坑,入口……入口可能就在这附近！声波反射显示那里有结构薄弱点！
薄弱点雷克瓮声瓮气地重复,他庞大的身躯已经移动到土坑边缘,巨大的钻探锤被他从背部的固定架上解下,动力核心发出蓄能的低沉咆哮,交给我！话音未落,那沉重的合金钻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砸向莉娜指示的地面！
轰——！
五、
泥土和破碎的紫色苔藓混合着坚硬的碎岩块,如同爆炸般向四周飞溅！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腐尘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有机质腐败气味的冰冷气流,猛地从炸开的洞口喷涌而出！气流强劲,裹挟着细密的紫色尘埃,吹得我们几乎站立不稳。面罩视窗瞬间被染上一层诡异的淡紫。
尘埃稍散,一个直径约一米的、倾斜向下的幽深洞口暴露在眼前。洞口边缘的岩石断面光滑得惊人,绝非自然形成。一股来自地底深处的、更为浓重的寒意顺着洞口弥漫上来,仿佛来自远古巨兽的冰冷吐息。
照明弹！我毫不犹豫地下令。
嗤——！
一道刺眼的白光撕裂了洞口的黑暗,旋转着,急速向下坠落。强光短暂地照亮了洞壁——那是一种光滑、致密、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材质,绝非天然岩石。照明弹一路下坠,光芒被深邃的黑暗迅速吞噬,最终在极深的下方化作一个微弱的光点,然后彻底消失。
没有尽头。只有深不见底的、令人绝望的黑暗,以及那无声涌出的、冰冷彻骨的气息。
下！我咬了咬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此刻,这洞口是唯一的线索,是吞噬我们同伴的深渊巨口,也可能是通往真相的唯一路径。没有退路。
绳索扣在腰间冰冷的合金环上,发出令人心安的咔哒声。我率先踏入洞口,靴底踩在那光滑得不可思议的黑色斜面上,几乎没有摩擦力,身体瞬间向下滑去！失重感猛地攫住心脏,头盔灯的光柱在急速下坠中疯狂地扫过同样光滑的黑色洞壁,只留下一片片模糊的光影。身后,莉娜和雷克沉重的呼吸声在通讯器里急促地响起。
下坠……下坠……时间感在绝对的黑暗中彻底迷失。只有绳索摩擦的嘶嘶声,和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在头盔里轰鸣。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脚下一震,终于踏到了坚硬的实体。
安全着陆！我稳住身形,立刻汇报。头盔灯的光束迫不及待地刺向前方。
光束所及,瞬间凝固了我们的呼吸。
我们站在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边缘。眼前,是一条宽阔得足以让重型运输车并行的通道,地面和两侧墙壁同样由那种光滑、冰冷、毫无瑕疵的黑色材质构成,一直延伸到灯光无法企及的深邃黑暗之中。通道的拱顶高得令人眩晕,隐没在头顶的黑暗里。空气在这里凝滞、冰冷,带着一种浓重的、混合了金属和……古老生物实验室消毒水的奇特气味,深入骨髓的寒意几乎要冻结血液。
我的老天……雷克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这他妈是天然洞穴开什么玩笑！
扫描环境！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命令道。莉娜立刻操作起她手中的设备,低沉的扫描声波在空旷死寂的通道中荡开,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成分……未知惰性微粒浓度急剧升高！辐射读数……轻微异常,来源不明！结构扫描……莉娜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带着一丝困惑,通道……通道尽头有巨大空间！结构……结构非常复杂,但……但探测波被某种强磁场干扰,无法清晰成像！只能确定……非常大！
前进！保持最高警戒！我深吸了一口面罩里那冰冷刺骨的空气,端着相位枪,率先踏上了那条光滑得如同镜面的黑色通道。靴底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回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莉娜和雷克紧随其后,三道光束在巨大的通道里显得如此渺小,如同在巨兽肠道里爬行的萤火虫。
六、
通道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只有我们单调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在回荡。两侧光滑的黑色墙壁上,偶尔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仿佛被高温熔蚀过的凹痕,还有一些难以辨识的、极其抽象的几何刻线,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死寂的气息。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黑暗似乎浓重得连灯光都无法穿透。突然,通道毫无征兆地结束了。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庞大得足以容纳一座小型城市的球形空间出现在眼前！我们站在边缘的环形平台上,渺小得如同蝼蚁。
空间的核心,悬浮着一个巨大无比、散发着幽蓝色微光的球体。那光芒并不强烈,却奇异地照亮了整个空间。无数粗细不一、同样散发着微弱蓝光的管道,如同巨树的根系,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最终没入那悬浮的幽蓝核心之中。整个景象,既充满了超越想象的科技感,又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活体器官般的诡异生机。
而更让我们血液几乎冻结的,是环绕着这个巨大核心、沿着球形空间内壁一层层分布的……东西。
无数透明的、棺椁般的圆柱形容器。它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蜂巢的格子,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没入头顶和脚下的幽暗之中。每一个容器里,都浸泡在一种散发着微弱淡绿色荧光的粘稠液体中,静静地悬浮着一个……
人。
赤身裸体,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双目紧闭,表情安详得如同沉睡。有男有女,年龄各异,种族特征……涵盖了已知的人类谱系。他们像博物馆里最珍贵的标本,被永恒地封存在这冰冷的地心深处。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着整个空间。只有悬浮核心那幽蓝的光芒在无声脉动,映照着下方这令人头皮发麻、灵魂战栗的标本库。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千万年。
不……不可能……莉娜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响起,带着崩溃边缘的哭腔,细弱如游丝,这些人……他们是谁为什么……
雷克庞大的身躯僵在原地,手中的钻探锤无力地垂向地面,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却如同惊雷。他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嗬嗬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血液也仿佛被这空间的冰冷冻结了。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强迫自己移动视线,目光死死盯向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休眠舱的透明舱壁。就在那沉睡者头部附近,光滑的黑色舱体上,蚀刻着几行扭曲的、非任何已知人类文明的符号。它们结构精密,线条冰冷,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昆虫节肢般的几何美感。
莉娜！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翻译！立刻翻译那些符号！
莉娜像是被惊醒,颤抖着举起手腕上的多功能终端,对准那些符号。高分辨率的扫描光点迅速掠过。终端屏幕急速闪烁,复杂的解码程序疯狂运行。几秒钟后,屏幕上弹出了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翻译结果：
【检测到深度入侵】
【主体生态平衡临界】
【一级免疫协议激活】
【清除程序启动】
免疫……清除……雷克喃喃地重复着,巨大的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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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我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免疫系统清除程序难道我们……难道整个人类登陆队,甚至这颗星球本身……在某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庞大的存在眼中,只是一群需要被清除的……病菌！
就在这时！
毫无征兆地！
整个球形空间内壁,那数以万计、数十万计、如同星辰般密集分布的休眠舱内,所有浸泡在淡绿色荧光液体中的标本,在同一瞬间,猛地睁开了眼睛！
莉娜短促而凄厉的尖叫被通讯器瞬间切断,只留下刺耳的电流嘶鸣。
无数双眼睛,在幽蓝的核心光芒映照下,齐刷刷地转向我们三人所在的环形平台。
我的目光,如同被最恶毒的磁石吸引,死死钉在离我最近的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上。
那绝不是人类的眼眸！
苍白的眼睑下,原本应该是眼白和瞳孔的地方,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令人作呕的速度,晶化！半透明的、棱角分明的紫色晶体结构正疯狂地增殖、堆叠、组合！光线在那些微小晶面上折射、散射,瞬间形成了一片冰冷、密集、闪烁着无机质寒光的……复眼结构！如同昆虫,如同冰冷的、只为毁灭而生的机器！
无数双这样的、晶化的、非人的复眼,穿透厚重的舱壁和粘稠的液体,精准地锁定了平台边缘这三个渺小的、不速的入侵者。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刺穿我们的防护服,刺入骨髓深处。
深不见底的地心空洞里,死寂被一种无形的、高频的嗡鸣取代。那嗡鸣并非来自耳朵,而是直接震颤在颅骨深处,如同亿万只振翅的毒蜂,带着冰冷的、纯粹的杀意。空间核心那幽蓝的光球,光芒骤然变得急促、刺眼,仿佛一颗骤然加速搏动的心脏。环绕其上的无数蓝色光管,内部的流光瞬间汹涌奔腾,亮度陡增,将整个球形空间映照得一片诡谲的亮蓝。
那些标本……不,那些正在苏醒的东西！它们晶化的复眼,密密麻麻的晶面反射着冰冷的光,如同聚焦的透镜,牢牢锁定着我们。没有嘶吼,没有咆哮,只有那亿万复眼聚焦时产生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无声嗡鸣。
撤！快撤！我的嘶吼在通讯频道里炸开,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绝望。身体的本能先于大脑下达指令,我猛地转身,相位枪的枪口因手指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向我们来时那条光滑如镜的黑色通道入口。
晚了。
通道入口处那片深邃的黑暗,无声地蠕动起来。像浓稠的墨汁被无形的力量搅动,又像是某种庞大生物缓缓收拢的咽喉。光滑的黑色通道壁面,不知何时已悄然闭合,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存在过那条通往地表的生路。只留下冰冷、光滑、毫无瑕疵的黑色弧面,如同一堵坚不可摧的绝望之墙,将我们彻底封死在这个巨大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球形坟墓里！
八、
通道……通道没了！雷克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暴怒。他庞大的身躯猛地冲向那面闭合的墙壁,巨大的合金钻探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砸向那光滑的黑色表面！
轰！！！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反复回荡、叠加,震得人耳膜刺痛。然而,那看似光滑的黑色材质上,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划痕都没有留下！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雷克庞大的身躯向后踉跄数步,钻探锤脱手飞出,砸在环形平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粗壮的手臂因反震而剧烈颤抖,面罩下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
该死的！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雷克喘着粗气,声音因挫败和愤怒而扭曲。
莉娜则彻底僵住了。她背靠着冰冷的环形平台护栏,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多功能终端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她死死盯着离她最近的一个休眠舱,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舱内,那个睁开晶化复眼的人正缓缓抬起一只苍白的手掌,五指张开,轻轻按在透明的内壁上。指尖接触的位置,舱壁内部开始浮现出细密的、如同电路板般的亮紫色纹路,并迅速向整个舱体蔓延！
它们……它们在出来……莉娜的声音只剩下气音,破碎不堪,免疫系统……清除程序……我们……我们是病毒……
嗡鸣声陡然拔高！不再是颅内的震颤,而是直接作用于空气！整个球形空间都在共鸣！核心光球的搏动达到了狂暴的顶点,蓝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无数休眠舱内部,那些淡绿色的荧光液体如同沸腾般翻滚起来！舱壁上的紫色电路纹路亮度激增,发出滋滋的轻微能量过载声！无数只苍白的手掌,带着晶化的指尖,正同步地、坚定不移地推向透明的内壁！舱体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却密集的咯吱声！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目光——那因极致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而疯狂扫视的目光——猛地定格在环形平台下方,靠近巨大核心球体底部的位置。那里,在几根最粗壮的蓝色光管交汇处,光线似乎有些……不同。不像其他地方光滑致密,反而显得凌乱、破碎,像是遭受过猛烈的撞击。
更重要的是,在那片区域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碎片！反射着幽蓝的光芒！
下面！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通讯器里几乎破音,看平台下面！核心旁边！有东西！
莉娜和雷克被我近乎疯狂的声音惊醒,目光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投去。
那是一堆散落的、棱角分明的金属碎片。在碎片中间,半掩在扭曲断裂的蓝色光管残骸下,赫然是一截断裂的金属臂！那臂膀上覆盖的装甲样式……虽然破损严重,沾染着暗色的污迹,但那独特的、属于联合深空舰队陆战队的灰蓝色涂装和棱角分明的模块化设计,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
舰队……是舰队的人！雷克失声叫道,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他们……他们来过这里！
莉娜也看到了,她的身体猛地一震,失魂落魄地低语道：……清除程序……启动过……不止一次……
头顶上方,那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仿佛亿万只虫豸在啃噬着最后的屏障。晶化的复眼在沸腾的荧光液体后闪烁着冰冷而饥渴的光。休眠舱的透明内壁在无数晶化指尖的持续推动下,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痕！淡绿色的荧光液体正从细小的裂缝中渗出！
没有时间了！
跳下去！我几乎是咆哮着下达了最后的命令。与其在这环形平台上被无数苏醒的清除者撕成碎片,不如冲向那堆破碎的舰队残骸！那里,是此刻唯一能提供一丝渺茫掩体的地方！那里,或许还藏着关于这地狱的、最后的线索！
九、
没有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坠落的恐惧。我第一个翻过冰冷的环形平台护栏,纵身跃入下方那片被狂暴蓝光笼罩的空间！失重感再次袭来,耳边是莉娜压抑的惊呼和雷克沉重的喘息声。
高度比预想的要低。我们重重地摔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翻滚着撞进那堆舰队残骸之中。破碎的金属边缘刮擦着防护服,发出刺耳的声音。顾不上疼痛,我立刻翻身,将相位枪口死死对准头顶——那些即将破茧而出的恐怖存在。
就在这时,我的脚踝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块半埋在碎片下的、相对完整的金属板。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暗色的污渍,但一角露出的屏幕却奇迹般地还闪烁着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红光。
舰队日志记录仪！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我！在头顶亿万清除者即将破壁而出、死亡的阴影已笼罩一切的绝境下,这个发现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几乎是扑过去,用颤抖的手拂开上面的灰尘和凝固的、暗褐色的不明粘稠物。
屏幕闪烁了一下,浮现出扭曲、布满雪花的图像。一个穿着同样灰蓝色舰队制服、半边脸被严重烧伤、眼神涣散绝望的男人出现在画面中。背景是剧烈晃动、布满裂痕的舱壁,以及震耳欲聋的爆炸和某种非人的尖啸。
……第……第七次播撒任务……男人剧烈咳嗽着,嘴里涌出带着气泡的血沫,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哀,……坐标确认……潘多拉-7……‘伊甸园’协议……最终阶段……
他艰难地抬起几乎只剩骨架、被某种紫色晶体侵蚀的手臂,指向屏幕外,指向我们此刻所处的这个巨大球形空间的核心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最后的、疯狂的控诉：
它们……它们不是免疫系统！我们……我们才是！我们才是被播撒的病原体！为了净化……净化这个‘主体’……清除……清除所有……原生……
他的话语被一声恐怖的、仿佛骨骼被硬生生撕裂的脆响打断。画面剧烈地旋转、翻滚,最后定格在冰冷光滑的黑色地面上,映出一只正在晶化、布满紫色脉络、非人复眼结构正疯狂增殖的……人类眼球！
滋滋滋——
屏幕彻底熄灭,化为一片死寂的黑暗。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万载玄冰冻结。莉娜和雷克也听到了那段最后的、疯狂而绝望的遗言,他们的呼吸在通讯器里彻底停滞,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头顶,传来玻璃碎裂的、连绵不绝的清脆爆响！
哗啦——！哗啦——！哗啦——！
如同亿万颗水晶同时炸裂！无数休眠舱的内壁终于被彻底撑破！淡绿色的粘稠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那些苍白、赤裸、睁着冰冷晶化复眼的清除者,如同瀑布般从上方倾泻而下！它们落入下方的空间,动作迅捷得不似人类,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瞬间就站稳了身形。无数双闪烁着无机质寒光的复眼,如同聚焦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蜷缩在舰队残骸中的我们三个！
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握紧了手中冰冷的相位枪,准备迎接最后的、被撕碎的痛苦。雷克发出了野兽般的绝望咆哮,举起了他仅剩的武器——一块巨大的金属碎片。莉娜则发出了细若游丝、濒临崩溃的啜泣。
就在这万念俱灰、等待着被清除的最后一刻——
整个巨大的球形空间,核心那搏动狂暴的幽蓝光球,光芒骤然稳定下来,亮度提升到刺眼的程度！一个冰冷、毫无感情、非男非女、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合成音,毫无征兆地在整个空间内响起,音量宏大,盖过了所有碎裂声、咆哮声和啜泣声：
【检测到目标病原体集群（标识：Homo
sapiens
-
第七播撒批次）已进入核心净化区。】
【清除效率最大化协议启动。】
【环境参数调整：惰性微粒浓度提升至致死阈值。生物组织晶化催化剂注入。】
【目标锁定：三人。】
【清除程序……】
合成音顿了一下,仿佛在进行最后的确认。冰冷的语调没有丝毫变化,却像死神的镰刀悬停在颈后。
……启动。】
我猛地睁开眼,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荒谬绝伦、足以撕裂灵魂的顿悟。我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刚刚揭示了我们才是病原体的舰队日志记录仪,又抬头望向那冰冷宣布我们为清除目标的、代表主体意志的核心光球,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一个惨烈到极点的、充满宇宙级讽刺的真相,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我最后的意识：
原来,我们拼死挣扎着想要逃离的免疫系统……执行的清除程序……
清除的,正是我们自己。
冰冷的紫色雾气,带着致命的催化剂,无声地从四周光滑的黑色墙壁中弥漫开来,霎时间将我们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