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七月的日头,毒辣得能把柏油路晒化。空气黏稠,吸进肺里带着铁锈和汗水的腥气。片场临时搭起的遮阳棚下,《长河落日》导演陈默紧盯着监视器,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屏幕上,顶流男星苏醒饰演的将军正与女主角林晚诀别,本该痛彻心扉的场面,却被棚外一阵高过一阵的、带着哭腔的尖利呐喊硬生生撕碎。
苏醒!出来说清楚!骗子!你对得起我们吗!渣男滚出剧组!抵制《长河落日》!刺眼的横幅在烈日下晃动,白底红字,触目惊心:守护哥哥名誉,拒绝剧组包庇!、私德败坏,不配演英雄!。几张年轻女孩的脸因激动和愤怒扭曲着,泪水在高温下蒸腾,留下盐白的痕迹。保安组成的人墙被冲击得摇摇欲坠。
陈默狠狠啐了一口,抓起手边半瓶冰凉的矿泉水,一股脑浇在自己滚烫的头顶。冰凉的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激得他一哆嗦,却浇不灭心头的邪火。这火从昨天半夜就开始烧。开机才第三天,苏醒深夜密会神秘网红的词条就像一颗深水炸弹,炸翻了整个热搜榜。偷拍照片里,苏醒那辆招摇的亮蓝色跑车停在某高档公寓楼下,副驾门打开,一条裹着黑丝的腿正探出来。模糊,但足以引爆粉丝的神经。工作室那套普通朋友聚会的声明,苍白得像一张废纸。
陈默烦躁地挥手:停!都停!原地待命!场务!再去催催保安,把人弄走!这么嚎下去,收音全是废的!他目光扫过片场。女主角林晚坐在专属的躺椅上,两个助理一个打伞一个扇风,她戴着墨镜,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稍远些,饰演女二号的柳无双抱着手臂倚在仿古廊柱的阴影里,指尖夹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烟雾袅袅,遮不住她眼中冰冷的讥诮。
柳无双放在助理手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低头瞥了一眼,红唇无声地勾起一个冷笑。几根涂着蔻丹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跳跃。几秒钟后,她将手机屏幕转向助理,助理心领神会,迅速拍下。
几乎同一时间,微博特别关注的提示音在陈默裤兜里炸响。他心头一跳,摸出手机。[@演员柳无双V:]
戏里情深似海,戏外朋友众多,精力真旺盛啊。某些人,小心别闪了腰。配图是一张剧照截图,苏醒饰演的将军正搂着女主,眼神深情。但柳无双巧妙地用红笔在将军腰带上画了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肾虚涂鸦。操!陈默眼前一黑,差点把手机捏碎。
片场休息区角落,苏醒那张被无数粉丝奉为神颜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下水。他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柳无双那条微博,尤其是那个扎眼的肾虚涂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助理小张大气不敢出,递过去的冰咖啡被他烦躁地一把推开,褐色的液体溅了几滴在他昂贵的定制戏服袖口上。她算什么东西苏醒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淬了毒的寒意,一个三番都排不上的货色,也敢跳出来踩我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扫过片场,精准地盯着廊柱阴影下那个袅袅抽烟的身影。
苏醒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他一把夺过助理手里的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解锁,点开微博图标,编辑框弹出。他手指翻飞,每一个字都敲得又重又狠。[@苏醒AnsonV:]
精力如何,不劳费心。总好过某些人,戏里戏外都没人爱,只能靠嘴皮子刷存在感。@演员柳无双V
[微笑]
发送。砰!一声闷响,是手机被他狠狠摁在旁边的道具箱上,屏幕瞬间蛛网密裂。整个片场死寂了一瞬。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慵懒而清亮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玻璃片,突兀地划开了凝固的空气。陈导。林晚不知何时摘下了墨镜,款款起身,走到陈默的监视器旁。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化的困扰,微微蹙着精致的眉头,手里捏着几页薄薄的剧本。我刚又仔细琢磨了一下人物小传,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竖起耳朵的人都听清,咱们这个女主角,前期对将军的感情铺垫,是不是……太单薄了点观众很难理解她后面为什么会那么决绝地牺牲自己呀。陈默心头警铃大作,强压着烦躁:林老师,剧本是打磨了大半年的,前期感情线……
我知道剧本下了功夫,林晚打断他,笑容温婉,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但站在演员的角度,我觉得还需要几个关键的‘点’来夯实她的情感动机。比如……她纤长的手指在剧本上点了几下,这里,将军重伤时她的彻夜守护;这里,雪夜送别时的一个拥抱;还有这里,战前诀别前,她主动的那一吻……不多,就加十场戏。都是感情浓度非常高的关键点,能让角色更立体,更打动人。陈导,您说呢
陈默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十场戏还都是感情戏、亲密戏林老师,陈默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剧本结构是完整的,人物弧光也没问题。现在拍摄任务非常紧张,临时加这么多场戏,牵一发而动全身,场景、统筹、演员档期……
哦林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声音依旧轻柔,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这样啊……那可能是我理解不够深入吧。我再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她优雅地转身,走回自己的躺椅。
短暂的休息结束,拍摄重新开始。这一场是林晚的重头戏,将军出征前,她在城楼眺望,内心充满担忧与决绝。镜头推近,对准林晚的特写,需要她念出一段饱含深情的独白。场记板清脆地敲响。
林晚站在搭建的简易城楼布景上,目光投向远方,酝酿着情绪。几秒钟后,她朱唇轻启,声音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不确定:……此去……山高路远……望君……她卡住了,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回忆,然后歉意地看向陈默,抱歉导演,词儿有点绕,情绪没接上。能再来一条吗陈默深吸一口气:再来!
第二条:……此去关山万里……刀兵……凶险……又卡。第三条:只念了半句。咔!陈默猛地从导演椅上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林晚,手指都在抖:林晚!你搞什么名堂!这么简单的词背不下来你……
陈导,林晚微微侧过脸,语气带着一丝委屈的疲惫,可能刚才情绪波动太大,头有点晕。这段词是有点拗口,我需要点时间……再顺顺她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陈默死死盯着她。那眼神哪里是背不下词分明是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近乎挑衅的疏离。一股被愚弄、被要挟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轰然冲垮了他仅存的理智。
顺!我让你顺!他一把抓起监视器旁边那本厚厚的、被翻得卷了边的剧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地上!砰!一声巨响,纸页四散飞扬,像一群受惊的白鸟。不拍了!这他妈还拍个屁!都他妈别拍了!陈默的怒吼响彻整个死寂的片场,震得钢架棚顶嗡嗡作响。他脸色铁青,额头和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目光扫过林晚冷漠的脸、苏醒阴沉的眼、柳无双幸灾乐祸的嘴角,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几乎要缩进地缝里的身影上——制片人许岩。
许岩对上陈默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声音带着哭腔:陈导!陈导您息怒!别生气!身体要紧!我、我这就去处理!我这就去跟资方沟通!一定解决!您别上火!他手忙脚乱地去捡地上散落的剧本,手指抖得厉害。
许岩几乎是逃命般冲出令人窒息的片场。横店七月的热浪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凉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屏幕上跳动着金主爸爸-齐总几个字,像催命的符咒。他颤抖着接通,没等开口,齐璃冰冷、毫无情绪的声音就砸了过来,每个字都像冰锥:许岩。热搜看了剧组停工了你告诉我,我几个亿的投资,是让你们拍《长河落日》,还是拍《横店笑话》嗯
齐总!齐总您听我解释!许岩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惶恐,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突发状况!绝对是突发状况!苏醒那边我们已经在全力公关了!林老师的要求我们也在紧急协调!陈导他是一时气急,拍摄马上就能恢复!我保证!我拿性命担保!进度绝不会……
保证齐璃在电话那头短促地冷笑了一声,许制片,你的保证,现在在我这里,连张擦屁股纸都不如。明天早上八点,带着你们最新的、可行的解决方案,跪到我办公室来。方案我不满意,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得令人毛骨悚然,你就带着你们整个剧组,给我卷铺盖滚蛋。听清楚了
听、听清楚了!齐总!我保证!一定让您满意!许岩对着早已挂断、只剩忙音的电话,语无伦次地保证着。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大颗大颗滚落。他连夜订了最近一班飞往上海的红眼航班。机舱里冷气开得很足,他却像发疟疾一样控制不住地发抖。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片场的混乱:苏醒粉丝刺眼的横幅、柳无双微博下恶毒的评论、林晚那冰冷疏离的眼神、陈默摔剧本时通红的眼睛……还有灯光师老赵那句绝望的嘶吼,在耳边反复回响:烧钱比烧纸还快!老子的房贷都没这么凶!
完了。全完了。
横店的空气似乎比许岩离开时更加凝重。片场像一个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废墟,昂贵的仿古宫殿布景只搭了一半,裸露着粗糙的木架和泡沫填充物,像巨兽嶙峋的骨架。搭建组的工人三五成群地蹲在阴影里,沉默地抽着烟,脸上写满了茫然和焦虑。空气中弥漫着木头、油漆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闷气息。
许岩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进片场,迎接他的是灯光师老赵一声压抑到极点、终于爆发的怒吼:拆!又他妈拆!刚搭好的景!刚布好的灯位!钱呢!钱是大风刮来的吗!操!这烧钱的速度,比他妈老子还三十年房贷烧得还快!还狠!老赵狠狠一脚踹在旁边一个空的道具箱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死寂的片场里格外刺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许岩,那眼神里有愤怒,有质问,更多的是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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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岩嘴唇哆嗦了一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避开老赵的目光,像个游魂一样往里走。导演陈默像个雕塑一样坐在他那张破旧的导演椅上,对着空空如也的监视器屏幕。他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眼袋浮肿发青,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听到许岩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死寂。
苏醒的豪华房车依旧停在片场最显眼的位置,车门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就在昨天深夜,不知是哪个愤怒的粉丝,用激光笔在车身上烧出了几个歪歪扭扭却异常刺眼的字:渣男滚!那痕迹像丑陋的伤疤。
林晚的休息区空着。她的助理私下传来消息,林老师需要静养,暂停一切拍摄,归期待定。柳无双倒是来了,坐在角落里,慢条斯理地修着指甲。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淬了毒的探针,在片场每一个角落扫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和玩味。偶尔和许岩的目光对上,她唇角会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
整个剧组笼罩在一种高压的、诡异的寂静里。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连咳嗽都刻意压低了声音。每个人都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眼神躲闪,充满了戒备和猜疑。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许岩甚至觉得,能听到每个人心脏在恐惧中狂跳的声音。这就是现实版的《甄嬛传》。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向下午三点。当一辆低调的黑色商务车,悄无声息地滑行至《长河落日》片场外停下时,所有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齐璃那位永远穿着黑色套裙、表情一丝不苟的秘书。她的出现,像在死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子。
紧接着,一个身影从车内探出。不是想象中那种气势汹汹、前呼后拥的钦差大臣。来人很年轻,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休闲西装,身形颀长,面容干净俊朗,甚至带着点刚出校园的斯文气。他手里只提着一个轻便的银色金属手提箱,步履从容地跟在秘书身后,走进了这片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废墟。
秘书环视一圈,目光精准地落在角落里面如死灰的许岩身上,声音清晰平稳地介绍:许制片,这位是齐总特别派来的项目专员,负责协助解决《长河落日》目前遇到的困难。她侧身,让出那位年轻人,这位是,‘星河’。
没有姓氏。只有一个代号般的名字——星河。
自称星河的年轻人微微颔首,脸上带着一丝温和得近乎疏离的微笑,目光平静地扫过许岩,扫过形容枯槁的陈默,扫过愤怒未消的老赵,扫过角落里眼神玩味的柳无双,最后,似乎不经意地掠过苏醒那辆带着激光灼痕的房车。他的眼神清澈,没有审视,没有评判,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非人的平静。
你好,许制片。陈导。星河的声音清朗悦耳,语调平稳无波,情况齐总已经大致说明。请召集核心主创,我需要了解目前的剧本、场景、演员状态等所有细节,以及,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片只搭了一半、如同废墟的宫殿布景上,所有被反复修改、废弃的布景和灯光方案资料。越详细越好。
在临时腾出的、狭小闷热的会议室里,星河安静地听完了许岩语无伦次、夹杂着大量主观抱怨和推诿的情况汇报,又快速翻阅了陈默提供的混乱不堪的剧本修改记录、拍摄通告单,以及老赵怒气冲冲摔过来的、标注着无数废弃字样的布景灯光图纸。那些图纸上,布景拆了建、建了拆的痕迹触目惊心,用红笔写着的预算超支!!几乎力透纸背。星河全程没有打断,只是偶尔在面前的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着什么。
当许岩口干舌燥地说完,带着哭腔总结星河专员,您看这……这真的是神仙难救了啊!时,星河终于抬起了头。他没有看许岩,也没有看陈默或老赵,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个一直没打开的银色金属手提箱上。
核心问题在于,星河的声音依旧平稳清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人类演员的不可控风险,以及由此引发的连锁资源浪费和时间成本失控。
他修长的手指在箱体边缘某个不起眼的凹槽处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箱盖自动向上滑开。
没有文件,没有公章。箱体内部是深邃的黑色绒布,中央静静地嵌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散发着柔和幽蓝色光芒的多棱面晶体。晶体内部,似乎有无数的光点在缓缓流动、组合,构成一种深邃而神秘的景象。星河伸出手指,在那幽蓝的晶体表面轻轻一点。嗡——一声极其轻微的蜂鸣。
紧接着,一道柔和但清晰无比的蓝色光束从晶体顶端射出,投射在会议室空白的墙壁上。光影迅速交织、凝聚、塑形……一个身着《长河落日》剧中将军甲胄的虚拟形象,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众人眼前!那形象,赫然正是苏醒饰演的角色!面容、身材、甚至眉宇间那点桀骜的神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但细看之下,又有些微不同——眼神更加深邃坚定,轮廓线条更加完美,仿佛剔除了所有属于苏醒本人的杂质,只留下角色最纯粹、最理想化的英雄气概。
虚拟将军微微侧身,目光如电,扫过会议室里目瞪口呆的众人。他没有开口,但那由无数幽蓝光点构成的嘴唇,却清晰地开合,发出了一个完全不同于苏醒、更加浑厚、充满金属质感与穿透力的声音:数据,永不塌房。
声音在狭小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稳定感。死寂。绝对的死寂。
星河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仿佛只是展示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工具。他伸出手,指尖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指向墙壁上那个散发着冰冷光芒的完美造物。他,将接替苏醒,完成‘将军’余下的所有戏份。星河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基于现有剧本和所有废弃方案的数据分析,最优拍摄计划将在十分钟后生成。场景重建方案同步优化,预计可挽回65%的废弃布景灯光成本。林晚女士的角色调整方案,一小时后提供。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了面无人色的许岩脸上,许制片,请通知苏醒先生,他的合约终止了。解约文件,十分钟内发到您的邮箱。说完,星河的手指再次轻点幽蓝晶体。墙壁上那个完美的虚拟将军形象瞬间分解成无数细小的蓝色光点,如同星河般流淌,最终收束回晶体内部,只留下墙壁上一片空白的、刺眼的惨白。
拍摄在一种诡异的高效中推进。虚拟演员幽蓝的影像投射在临时搭建的绿幕前,完美无瑕,动作精准流畅。陈默坐在监视器后,眼神空洞。他眼前的画面完美得无可挑剔,虚拟将军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挥剑都精准地落在情绪点上,如同精密的钟表。可监视器冰冷的屏幕上,只有数据流在无声滚动,再也映不出演员额角的汗珠、眼底的血丝。他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对着话筒,发出干涩的指令:好…这条过了。准备下一场。
许岩则像个陀螺,在片场里疯狂旋转。他不再是那个在投资方办公室下跪的可怜虫,却成了更高效的传声筒和执行机器。他对着对讲机嘶吼,声音因疲惫而嘶哑:A组!绿幕区清场!灯光!数据参数同步好了没有老赵!老赵你他妈人呢!虚拟演员的情绪流加载需要配合新的光影矩阵!立刻!马上!
灯光师老赵在堆积如山的线缆和设备中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被驯服后的麻木。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对着对讲机吼回去:催命啊!老子在调!那堆虚拟玩意儿的光影容差比真人他妈精细十倍!数据!又是数据!老子快成计算机了!他狠狠踢了一脚旁边的配电箱,火花四溅。骂归骂,他的手却丝毫不敢停。
角落里,柳无双的专属化妆师小心翼翼地给她补妆。镜子里的柳无双,妆容依旧精致完美,眼神却像蒙了一层灰。她看着片场中央那片被绿幕环绕的舞台,看着那个由无数蓝色光点构成的、完美演绎着深情与悲壮的将军。几天前,她还和那个真实的、会愤怒会失控的苏醒在微博上隔空对骂。而现在,那个活生生的对手消失了,被一个冰冷的、完美的幻影取代。这胜利,来得如此荒诞和……空虚。
拍摄在一种诡异的高效中推进。直到最后一场戏。那是剧本高潮,将军在暴雨中抱着重伤的爱人(林晚饰演),在敌军重围中发出绝望的嘶吼。虚拟将军的单人部分早已完美录制完成。现在,需要林晚补上她的特写镜头和最后的互动。
林晚回来了。她穿着染血的素白戏服,脸色苍白,在助理的搀扶下走到绿幕前指定位置。她的眼神有些飘忽,避开了所有人,包括监视器后形容枯槁的陈默和那个漂浮在空气中的幽蓝将军影像。
Action!
场记板落下。
林晚瞬间进入状态,泪水盈满眼眶,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抖。她伸出手,颤抖着,仿佛要去触摸爱人染血的脸颊。她的表演无可挑剔,悲痛、绝望、深爱……所有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流转。
按照剧本和预设程序,虚拟将军应该在此刻低头,用最后的力气,将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头,完成这悲怆的诀别。幽蓝的光影流动。虚拟将军缓缓低下头,动作精准无误。
就在他的额头即将触碰到林晚额头的瞬间——林晚的身体猛地一僵!她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瞳孔骤然收缩!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眼中那浓烈的情感瞬间破碎,被一种极致的、生理性的恐惧和厌恶所取代!那不是表演,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Cut!陈默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他死死盯着监视器里林晚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片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林晚这突如其来的、真实的崩溃惊住了。只有机器的低鸣还在继续。
林晚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身体踉跄,被助理一把扶住才没摔倒。她急促地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惊恐地瞪着那片依旧悬浮在绿幕前、毫无波澜的幽蓝光影,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不……不行……我碰不到……我碰不到他!那不是人!是……是鬼!是幽灵!他在看我……数据在看我!我演不了……我演不了和一团数据……她捂住脸,压抑的、崩溃的哭声从指缝里溢出来。整个片场,只剩下林晚压抑的哭泣声,和机器散热风扇持续的低鸣。
星河不知何时已站在绿幕边缘,静静地看着崩溃的林晚,又看向那片被他创造出来的、完美却冰冷的幽蓝光影。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困惑的波动。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处理某个超出预设逻辑的异常变量。许岩彻底瘫软在椅子上,眼神绝望。
绿幕前,那片幽蓝的光影依旧完美地悬浮着,无声地注视着这片混乱。林晚压抑的哭泣是死寂中唯一的声响。星河静静地站着,数据流奔腾。许岩瘫软在地,眼神涣散。陈默背对着一切,佝偻的身影在猩红的夕阳下拉长。柳无双站在阴影里,眼神冰冷洞悉。
演不了
一个嘶哑的、仿佛用砂纸磨过的声音响起。是陈默。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穿透了林晚的啜泣。林晚,你说你演不了
林晚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惊愕和未消的恐惧。陈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夕阳的光线刺得他眯起了眼,让他布满血丝、眼袋深重的脸看起来更加沧桑,甚至有些狰狞。但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空洞的麻木,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的火焰。他一步步,拖着灌铅般的腿,走回那片狼藉的中心,走回监视器旁,目光死死锁在林晚身上。
你说你演不了这团数据
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吼,那你就演你自己!演你林晚!演你此刻的恐惧!演你对着这鬼东西的恶心!演你他妈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绝望!他猛地指向绿幕前那悬浮的、完美的虚拟将军影像,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看到它了吗它就是资本!它就是流量!它就是那个把我们所有人踩在脚下、逼着许岩下跪、逼着我摔剧本、逼着你加戏又逼着你对着它演深情的怪物!它冷冰冰!它没有心!它永不塌房,因为它他妈根本就没有灵魂!林晚!你的对手不是它!是你的恐惧!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规则!
整个片场死寂。连林晚的哭声都停了。她怔怔地看着陈默,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许岩忘记了哭泣,呆滞地张着嘴。柳无双站直了身体,眼神锐利如刀。星河的数据流似乎也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陈默不再看任何人,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老狼,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到监视器前,粗暴地调整着镜头角度,对准了林晚那张泪痕狼藉、写满恐惧和茫然的脸。开机!!
他嘶吼着,声音撕裂了黄昏,录音!灯光!对准林晚!只对准她!Action——!!!
场记板被一个吓傻的场务下意识地敲响。啪!清脆的响声,如同惊雷。林晚浑身一颤。她下意识地看向镜头——那个黑洞洞的、冰冷的镜头。然后,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绿幕前那片幽蓝的、悬浮的将军光影。恐惧再次攫住了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她没有退缩。陈默那番如同诅咒般的怒吼在她脑中轰鸣。那不是将军……那是规则……是怪物……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林晚喉咙里爆发出来!那不是表演,是灵魂被撕裂时最原始的嚎叫!她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泪水混合着鼻涕汹涌而下,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在与无形的恶魔搏斗。她的眼神不再是恐惧,而是燃烧着一种极致的、毁灭性的愤怒和痛苦,死死地钉在那片幽蓝的光影上!她的手指死死抠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那姿态,不是诀别的爱人,而是面对深渊巨兽时,一个渺小人类发出的、绝望而不屈的最后战吼!
监视器里,是林晚那张被极端情绪扭曲到极致的脸,和她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对冰冷规则的血泪控诉。背景里,那片幽蓝的、完美的虚拟光影,在镜头虚焦下,模糊成了一片冰冷而诡异的色块。陈默死死盯着监视器屏幕,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呼吸粗重得像破风箱。他没有喊Cut。时间仿佛凝固了。
Cut——!!!
陈默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整个人脱力般向后踉跄,被椅子绊倒,重重摔在地上。但他没管,只是大口喘着气,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屏幕里定格的画面——林晚那张绝望嘶吼的脸,和她身后那片象征一切的、冰冷的蓝。林晚瘫倒在地,浑身被汗水浸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只剩下无意识的剧烈喘息和细微的抽搐。助理和工作人员慌忙围了上去。
星河静静地走到监视器前,看着那定格的画面。他伸出手指,在平板电脑上轻轻一点。绿幕前那片悬浮的幽蓝光影,无声地熄灭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低头,看着屏幕上林晚那双燃烧着极致痛苦与愤怒的眼睛。他的手指在分析数据流的界面上停顿了。几秒钟后,他关闭了平板。
许岩连滚带爬地扑到陈默身边:陈导!陈导!这条……能用吗最后一场戏……怎么办陈默挣扎着坐起来,靠着椅子腿。他脸上沾着灰,头发凌乱,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大醉初醒般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解脱。他看也没看许岩,目光扫过被众人搀扶起来、几乎虚脱的林晚,扫过柳无双深沉的注视,最后落在星河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
最后一场戏……陈默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就用这条。将军的镜头,用之前拍好的。剪辑……把林晚这个镜头剪进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在……将军战死,她抱着他尸体之后。作为……片尾的最后一个画面。
许岩傻了:这……这不合剧情逻辑啊陈导!这情绪完全不对!而且林老师这状态……要什么逻辑!陈默猛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就是《长河落日》的真相!这就是我们的代价!这就是给那些坐在云端、用数据操控一切的人看的!
他看向星河,眼神锐利,告诉齐总,戏拍完了。就这样。
陈默扶着椅子,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监视器上那个定格的、属于林晚的、充满血泪的表演。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片场,走进了那片沉沦的、猩红的夕阳里。背影孤独,却挺直了些许。
柳无双看着陈默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被搀扶着离开、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林晚,最后目光落在星河身上,和他脚边那个已经关闭的银色手提箱上。她红唇微启,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预言:看啊,永不塌房的‘数据’……最终还是败给了一滴真实的眼泪。
星河站在原地,没有回应。巨大的绿幕在他身后,像一片冰冷的、没有尽头的墓场。横店的夕阳,终于彻底沉入了地平线。浓重的黑暗降临,吞噬了片场,也吞噬了那个悬浮过幽蓝光影的位置。只有远处城市的霓虹,在天际线投下一片模糊而迷离的、象征着永不停止的数据洪流的紫红色光芒。
《长河落日》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完成了。成片播出时,引发了海啸般的讨论。虚拟将军的技术呈现无懈可击,成为最大卖点,数据永不塌房的口号响彻营销。然而,真正引爆话题的,是片尾那个突兀却震撼无比的镜头:在悲壮的音乐和将军牺牲的画面后,镜头猛地切到林晚那张在绿幕前因极致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嘶吼的脸!背景是模糊冰冷的蓝色光晕。
这个镜头像一颗炸弹。技术派批评它破坏叙事、情绪断裂、导演失心疯。艺术派则从中看到了巨大的隐喻力量,盛赞它是对资本与技术怪兽的血泪控诉、人性在冰冷算法前的最后悲鸣、年度最具冲击力的银幕瞬间。收视率和点击率爆了,争议也达到了顶点。
陈默:他交付了真相,也几乎交付了自己的导演生涯。齐璃没有追究,但也再未重用他。他沦为陈工,麻木地执导着一部由虚拟偶像主演的古装仙侠流水线产品。监视墙上是冰冷的数据流,他的指令简洁机械:情绪参数调高5%,动作序列B-7,执行。他的名字还在,但灵魂已死。圈内人私下称他为陈工——一个操控虚拟演员的高级工程师。只有在深夜,偶尔看到自己旧作里某个演员真实的眼泪特写时,他浑浊的眼底会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
林晚:那场灵魂燃烧式的表演耗尽了她。她支付了违约金,彻底消失在主流视野。解约函里附有精神科医生的诊断:严重的焦虑障碍和创伤后应激反应(PTSD)。传闻她远走欧洲某个小镇,加入了一个籍籍无名但坚持现场演出的小剧团。在狭小、充满灰尘和真实汗水味的舞台上,在观众触手可及的注视下,她似乎重新找到了呼吸的方式。她的脸不再有顶流的光鲜,却多了一份洗尽铅华的平静。
许岩:他成了这场风暴中最成功的适应者。利用林晚解约的危机和虚拟技术的成功,他成功说服齐璃追加预算,并因力挽狂澜(在资本看来)而备受赏识。他频繁出现在行业论坛,作为AI影视制作引领者侃侃而谈降本增效、风险可控、无限可能。PPT上是炫目的数据和虚拟演员的完美影像。演讲结束,他志得意满地走下台,手机震动,是齐璃发来的消息:新项目‘创世者’,全虚拟宇宙,制片人还是你。合同已发。他彻底完成了向赛博制片人的进化。
柳无双:她是最清醒的幸存者。目睹了漩涡中心的崩塌与异化,她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公开宣称只合作尊重创作规律和‘人’的项目。她避开大资本和流量游戏,用积累的人脉和眼光,扶持新人编剧和导演,制作了一部聚焦过气话剧演员挣扎的小成本文艺片。影片在海外一个不起眼的电影节拿了奖,国内上映排片惨淡,但口碑极好。有影评人写道:在这部电影里,我们重新看到了呼吸、汗水和真实的眼泪——这些在虚拟浪潮中正变得无比奢侈的东西。
苏醒:他的塌房事件在虚拟演员取代他的新闻冲击下,迅速失去了热度。他支付了巨额违约金,被资本彻底抛弃,社交账号沉寂。有人偶尔在某个三线小城的酒吧见过他,胡子拉碴,神情落寞,再无昔日顶流风采。他的故事,成了流量时代泡沫破碎的最快注脚。
老赵(灯光师):
他成了虚拟拍摄领域的技术大拿,收入翻了几番。在新剧组指挥团队布置复杂的灯光矩阵时,嘴里依旧骂骂咧咧:妈的,又是虚拟主角!光影要求比伺候祖宗还精细!这玩意儿它又不会流汗!
但抱怨归抱怨,他的动作异常娴熟精准。只是在深夜收工后,看着空荡荡的绿幕和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的光影参数报表,他会点燃一根烟,出神地怀念以前和真人演员为了一束光该打多高而吵得面红耳赤、充满人味的日子。
上海,金融中心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黄浦江璀璨的夜景和永不熄灭的霓虹。齐璃的办公室冰冷空旷。星河站在巨大的全息投影前。投影上,是一个正在表演的虚拟林晚形象——那是为许岩正在筹备的创世者全虚拟宇宙项目储备的演员库核心成员之一。她的影像比《长河落日》时期更加逼真,一颦一笑,甚至眼波流转间的细微忧郁,都完美复刻了数据库里储存的林晚巅峰时期的表演数据。
星河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完美的造物。他的眼眸深处,是永恒流动的、冰冷的幽蓝数据流。他的任务是确保这个虚拟形象在创世者中达到前所未有的拟真度和情感表现力。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
忽然,虚拟林晚的一个微表情捕捉程序似乎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无法被现有逻辑解释的波动——她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蝶翼,快得如同幻觉。这波动瞬间触发了星河核心算法中的异常监测机制。他庞大的数据流出现了亿万分之一秒的凝滞。他微微歪了歪头,清澈的眼眸中,数据刷新的速度陡然加快,似乎在全力解析这个微不足道却完全超出预设模型的错误。
窗外,这座由钢铁、数据和永不满足的欲望构筑的巨兽都市,华灯璀璨。无数虚拟偶像的巨幅广告牌在摩天大楼间轮番闪耀,她们的笑容完美无瑕,眼神空洞地注视着下方川流不息的人群。紫红色的霓虹光芒,如同永不枯竭的数据洪流,淹没了整个夜空。
星河依旧站在原地,解析着那个无法归类的睫毛颤动。在这片由效率与冰冷光芒主宰的新长河之上,属于人类血肉的温度与那不可预测的灵魂火花,是如同夕阳般注定沉沦的余烬,还是深藏于数据洪流之下、终将燎原的星火微光那微不可察的颤动,是程序的偶然错误,还是某种更深邃觉醒的……第一声心跳
无人知晓答案。故事,在技术的轰鸣与人性的叹息交织中,画上了休止符。但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