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倒计时
引:柳如烟又一次为季博达放了我鸽子,那是我用加班一月换来的演唱会门票。
看着她冲进雨幕奔向季博达的身影,我终于确认自己重生的意义——是上帝给我这个蠢货的退场倒计时。
方圆,帮我送博达回家好吗他喝醉了......电话里她的声音裹着雨声传来时,我正在粉碎最后一张情侣照。
照片边缘割破手指的瞬间,我听见前世车祸前她最后那句嘶喊:要死也先送博达去医院啊!
三个月后季家破产的新闻铺天盖地,柳如烟才明白季博达所有的脆弱都需要方圆家的钱来治愈。
她踹开我办公室门时,离婚协议正被我推进粉碎机:方总,太太在楼下晕倒了...
通知她,我望着窗外季博达被带走的警车,垃圾清运车刚走。
重生的第一天,像沉船后灌进肺里的最后一口海水,又咸又腥,带着前世溺毙的冰冷绝望。
我坐在办公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光滑的桌面,目光却死死钉在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去的地方。那上面,是柳如烟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短短一行字,像淬了毒冰的针,轻易扎透了我胸腔里那点刚被重生吊起的、微弱的活气:
博达突然胃痛得厉害,我得送他去医院,演唱会去不了啦,下次再补偿你,乖!

我盯着那个刺眼的字,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仿佛又回到了那撕裂一切的重生前夜——倾盆大雨里刺目的车灯,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以及身体被冰冷撞击、折断、抛飞时,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那声带着哭腔的嘶喊。
那声音来自我最爱的妻子柳如烟。
她隔着变形的车门和滂沱的雨帘,对着驾驶座上同样血流满面、几乎昏厥的我,用尽了全身力气哭喊:方圆!要死也先送博达去医院啊!
那一句。
那一句,足够把我对七年的感情、三年婚姻的所有残念,连同我残破的魂魄,彻底轰成了齑粉。连带着这苟且偷生回来的所谓重生,都像一场卑劣的嘲讽。
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屏幕上烟烟来电的字样执着地闪烁,旁边是窗玻璃外沉沉的天幕。雨终于开始下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迅速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车水马龙的光影。
我深吸一口气,喉咙干涩得像塞满了砂砾。摁下接听键的瞬间,柳如烟带着明显急促喘息的声音立刻钻进耳朵,背景声是哗啦啦的雨声和隐约的汽车鸣笛:
方圆你在哪演唱会……那个,实在对不住,博达他疼得直不起腰,出租车也叫不到,我……她的声音裹在冰冷的雨声里,透着清晰可辨的焦虑,你能…能帮我送博达回去一下吗就在南锣鼓街那家音乐餐厅,我扶不动他……
她的焦虑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传过来,模糊而遥远。听筒紧贴耳朵的地方,是她为了另一个男人的病痛而发出的呼吸。前世那种被活生生剜心的痛感,冰冷而精准地刺穿了这刚活过来的皮囊。
我沉默着,目光掠过桌面。那里静静躺着一个撕开的快递信封,是我今天早上到的快递。信封底下压着的,是我用尽心思提前一个月抢到、为此加了整整一个月的班才换来的两张周杰伦演唱会内场前排票。此刻,那两张鲜艳的纸片,讽刺得像两片烧得通红的烙铁。
喂方圆你听见没有你有在听吗柳如烟的声音拔高了一点,透出习惯性的、等我哄着她的微微不耐,雨下这么大,别磨蹭了好吗博达他真的好难受!
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我慢慢地、坚决地将那两张承载了我一个月血汗和期望、也即将被彻底践踏成泥的门票,顺着光滑的桌面,一点一点推到桌沿。然后,一松手。
两张轻盈的纸,在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打着旋儿,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解脱般的轻盈,飘落进冰冷的、张着口的黑色垃圾桶里。
方圆!你倒是说话啊!柳如烟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实的不安。
我动了动嘴唇,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我自己都有些陌生:在哪
啊她似乎愣了一秒,随即语气立刻轻快起来,我就知道老公你最好了!南锣鼓街,‘声浪’音乐餐厅,卡座A07!你开车小心点啊……
知道了。
我打断她,没等她再说什么,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滂沱的雨声。电话结束了,那冰冷的忙音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我没动。办公室里的恒温空调嗡嗡低响,却驱不散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是柳如烟的微信。
一张图片,跳了出来。
照片是在雨幕中快速抓拍的,有些模糊。隔着餐厅巨大的落地窗玻璃,里面灯光柔和。卡座里,季博达松松垮垮地靠坐着,俊朗的侧脸上挂着一贯温柔无害的笑意,微微蹙着眉头,带着几分刻意的脆弱感。而他身边的柳如烟,正微微倾身,拿着一个勺子,小心翼翼地将碗里的汤,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边。
配文:[老公放心吧,我先喂他喝点热汤暖暖胃再走,麻烦你了哦!委屈脸/]
后面跟着一个俏皮的眨眼表情。
呵。
我关掉手机屏幕,指尖一片冰凉。放心委屈
喉咙像被什么滚烫而坚硬的东西死死堵住。胃袋一阵翻搅,一股酸腐的浊气直冲上来。我猛地站起身,冲进休息室自带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把脸埋在冰冷刺骨的水流里。
水流冲击着,水珠飞溅。镜子里那张脸,湿漉漉的,脸色苍白得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魂。眼眶涩得发疼,却没有一滴泪。那里面的火焰,前世似乎已经烧尽了,连带着那些不该有的痛苦和不甘。剩下的,只有一种荒谬的空洞,还有冰冷坚硬的决意,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上帝啊,你让我重回这具行尸走肉,就是让我来看清楚这场闹剧有多讽刺吗是为了给我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按一个精准的、体面的退场倒计时
很好。我收到了。如你所愿。
南锣鼓街,声浪音乐餐厅。
2
雨夜决裂
包间里残留着酒气和果盘甜腻的混合味道。灯光暧昧。季博达歪在卡座柔软的沙发里,一只手还搭在柳如烟的椅背上,两人靠得极近,正低声说着什么。季博达那带着笑意的眼角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随即迅速地垂下去,浓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扇出一道无辜的阴影。
方圆哥……他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又带着一丝歉意,故意拖长的尾音像蘸了蜜的丝线,实在……实在对不住,麻烦你特意跑一趟。都怪我这破胃,扫了嫂子看演唱会的兴……
柳如烟立刻皱眉,担忧地打断他,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快别这么说了博达!身体要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站起来了吗她说着,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胳膊。
季博达借着力道起身,脚下却故意一软,半个身子又倾向柳如烟。柳如烟被带得一个趔趄,轻呼一声,双手急忙去撑住他。
我站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冷眼旁观着这出演得炉火纯青的柔弱戏码。心脏的位置一片麻木。前世也是在这里,在无数个类似的场景里,我看着柳如烟被这份刻意制造的脆弱需要照顾所蒙蔽,一次一次抛下我,奔向他。那时心还会痛,还会愤怒,还会一次次可悲地试图挽回。
现在
走吧。我开口,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打断他们若有若无的肢体接触,侧身让开门。
季博达似乎被我的干脆噎了一下。柳如烟这才抬眼认真地看向我,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大概是没等到想象中我的沉默或别扭的安慰。但她此刻的心思显然全在旁边的病人身上。
对,快走,外面冷。她扶着季博达的手臂,小心地撑着他。
我面无表情地转身。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和季博达故意放重的、虚浮的脚步声跟在我身后。我们三个人以一种无比别扭的沉默姿态穿过喧闹的餐厅大堂。路过收银台时,季博达脚步放缓,又低低地呻吟了一声,额头往柳如烟肩膀上靠了靠。柳如烟立刻心疼地停下。
怎么了胃又痛了要不要再歇会儿
不…不用,季博达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就是……唉,刚刚忘了结账,挺不好意思的。今天本来想请嫂子吃个饭……结果……
他的眼神飘忽,带着暗示地掠过我。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主动结账。前世无数次,柳如烟为了替他解围,或者在他这种不好意思的暗示下,都会不由分说地去刷卡买单,甚至回头还会嗔怪我小气、不懂得帮衬朋友。她似乎从来看不见,那些账单是如何一次次蚕食着我们的生活费,也看不见季博达身上从不重样的名牌新款。
这次,我只是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光冷漠地看着季博达自导自演的窘迫,像在看一出拙劣的滑稽戏。那目光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柳如烟仿佛才反应过来我的毫无反应。她脸色掠过一丝尴尬和莫名的难堪,迅速地从她那价格不菲的手包里翻出钱夹,抽出几张钞票,看也没看数额就塞给旁边的服务生。
快结账吧,不用找了。她的声音有些急促,眼神躲闪着没有看我。
服务生收了钱离开。这短暂的插曲似乎耗尽了季博达表演的兴致,他不再哼哼唧唧。
我的黑色
SUV
停在不远处的临时泊位上,雨刮器在巨大的挡风玻璃上来回机械地摆动,刮开一片又一片流淌的水帘。
雨下得更大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白噪音。我和他们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靠近车子,我拿出钥匙摁了一下解锁键,车灯闪烁,发出清脆的嘀声。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鬓角和脖子往下淌,但我不觉得冷,身体的麻木感盖过了一切。
季博达却在这时又一次戏精上身。
他脚步虚浮地走到车旁,手扶着冰冷的车门把手,人却像被抽去了骨头似的,半转过身想靠着车门,一边对着柳如烟喘息:嘶……嫂子,这雨……吹得我头好晕……
他一只手虚弱地抚着额头。
柳如烟立刻紧张起来,完全无视了距离她更近的副驾驶座车门——那个在我前世无数次的深夜接送中,理所当然属于她的位置。她几乎是本能地搀着季博达的手臂,就要把他往后座扶。
小心点博达!快上后座躺一会儿!她说着,拉开后座车门,不顾一切地把季博达往里塞,仿佛他是块碰一碰就会碎掉的豆腐。
季博达虚弱地往里挪,半个身子进去时,还不忘抬头,对着站在一旁的柳如烟露出一个苍白而感激的笑容:嫂子……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
就在此刻,一道刺眼的白光撕裂了雨幕。一辆超速的轿车猛地从不远处的岔路冲出来,高速轮胎压过路面上深深的积水坑,哗啦一声巨响!一大片浑浊冰冷的泥水,如同被引爆的炸弹冲击波,铺天盖地地朝着我们泼溅而来!
那一瞬间的重叠,太致命了!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比意识更快。那种深入骨髓的、被前世车祸烙印下的对柳如烟的守护本能,在看见黑影和强光袭来的刹那,如同被唤醒的魔鬼!
小心!
两个字如同烧红的铁块被猛地烙进喉咙,嘶哑变形地爆了出来!我完全是本能地朝柳如烟那边猛扑过去,身体在半空中用力一侧,试图用自己的背脊给她挡住那面污水的墙壁!
然而——
就在我倾尽全力的瞬间,我看到柳如烟在我扑过去的身影前,做了一个快得如同闪电的动作!
她没有抬头看向危险的方向,没有任何犹豫!她甚至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就像一头被激怒的、护崽的母兽,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和爆发力,猛地、完全彻底地扑进了车内——扑在了季博达身上!用自己的后背严严实实地护住了他!车门被她完全的身体遮挡住!
砰!
我只觉得半边身子被巨锤狠狠砸中!冰冷、浑浊、散发着土腥气和路边垃圾腐败气息的脏水,劈头盖脸,如同钢鞭般抽打在我完全暴露在外面的半侧身体和脸上!巨大的冲击力将我冲得踉跄向后,狼狈地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车身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泥水顺着我的头发、眉毛、脸颊往下流淌,糊住了我一只眼睛。另一半身体,被车身挡着,幸免于难。冰冷彻骨的污水顺着衣领灌进去,贴着我滚烫的皮肤,像是要冻结每一根血管。
世界在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雨水砸在地上的噼啪声,和我自己胸腔里那如同破风箱般嘶哑而空洞的抽气声。每一口空气都带着泥腥味,呛得人想吐。
刚才那一幕,像高速摄影的慢镜头,一帧一帧、无比清晰地在我眼前回放:
飞溅的污水墙。
季博达脸上闪过的真实恐惧。
柳如烟那义无反顾、快如闪电的扑救动作!
她用整个后背形成保护的姿态!
以及,我那只堪堪触碰到她衣角……最终只徒劳地撞在冰冷车身上、淋了满身脏污的自己!
时间凝固了。又或许只过去了几秒钟。
啊——!季博达才后知后觉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过度惊吓和表演而扭曲变调,在车后座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吓死我了!嫂子!嫂子你没事吧他扒拉开柳如烟,语无伦次地喊着。
柳如烟惊魂未定地直起身,后背衣服被污水溅湿了一些斑驳的印迹。她这才猛地扭过头,看到了车外,倚着车身,像刚从沼泽里捞出来的、半边身体沾满泥泞、正静静望着她的我。
她的目光撞上我的。
一瞬间,她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是混杂了巨大震惊、一丝后怕、更多是难堪与……猝不及防的慌乱仿佛她此刻才骤然看清自己所处的场景,看清她刚刚那出于本能的第一反应,在我面前构成了怎样一幅残酷而清晰的图景。
方圆……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被雨声吞没,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意料的干涩茫然。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又看看我狼狈至极的半边,眼神像受惊的小鹿般剧烈闪烁了一下,你……你没事吧
雨水从她光洁的额角滑下,她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第一次在我面前清晰无比地映出了清晰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她看到了我的狼狈。但她的心,是不是已经习惯了偏向那边
我的身体还在承受着撞击的钝痛,脸上冰凉的泥水还在往下淌。胸腔里那颗刚刚经历过生死时速的心,此刻却像是被整个挖走了,剩下一个呼呼灌着凛冽寒风的大洞。没有痛。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正从那空洞里疯狂地向外蔓延,吞噬掉所有残存的暖意。
我动了动。被泥水糊住的那只眼睛视线模糊。我抬起僵硬的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子内侧,在脸上狠狠地抹了一把。袖子立刻染上一片污渍。视野终于清晰起来。
清晰地映出柳如烟扶着车门站在细雨里,身上只有些许泥点,后座里季博达毫发无损却依旧在装模作样吸气的情景。
我站直了身体。背脊挺得笔直,沾满泥泞的那半边依旧冰冷僵硬,但露在外面的一半脸孔,却像是覆上了一层无法再被任何温度融化的寒霜。
上车。我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碾过冰面。没有看柳如烟,也彻底忽略了她眼中那几秒的慌乱和几乎听不见的关切。我拉开了驾驶座的门,把自己摔进座椅。泥泞的裤腿蹭在昂贵的真皮座椅上,留下醒目的污痕。
车里的空气死寂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音。季博达在后座虚弱的呻吟声和柳如烟细声的安抚,都成了隔绝在我之外、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窗外的世界变成一块被雨水不断冲刷的毛玻璃,扭曲、模糊、冰冷。
雨点砸在车顶,敲打着紧绷的神经。车里弥漫着一股泥水的土腥味和淡淡的、属于季博达身上的香水味,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反胃。
季博达住在城西一个颇高档的新式公寓楼枫林苑。车子平稳地驶入地下车库,停稳。
3
冰冷告别
引擎熄灭的瞬间,后排的温情戏份再次上演。
嫂子……真是麻烦你了,害得演唱会也没看成,还让你淋了雨……季博达的声音透着十二分的内疚,听起来诚恳至极,要不……要不你上去坐坐我那儿有新的毛巾,你擦擦头发,喝杯热茶再走吧不然你路上感冒了,方圆哥该心疼死了……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飞快地朝前排瞥了一眼。
柳如烟没有立刻回应。沉默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我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她的视线落在车窗外的单元门厅方向,脸上还带着一丝残留的后怕,以及……犹豫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上去坐坐,擦擦头发季博达的心疼还是更深层次、她潜意识里对那个干净舒适小窝的留恋和习惯性照顾前世无数个深夜,我都在这个车库独自等着她帮博达整理东西、陪他说说话解闷而迟迟归来。
烟烟,我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内死水般的寂静。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安全带解一下,好下车。
我的目光透过沾着水珠的后视镜,正好捕捉到柳如烟在听到我这句提醒的刹那,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震。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我关心她系安全带时,回我一个娇嗔的笑容或一句亲昵的话。
她甚至没有立刻动作。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我。那张即使沾着几滴泥水也依旧美得惊人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近乎怔忪的表情。眼神里有审视,有疑惑,还有一丝……被强硬地从某种纠结情绪中拽出来的迷茫
几秒钟。
然后,她像才反应过来,手指有些发僵地去摸索安全带的扣子,咔哒一声轻响。
她没有回应季博达的邀请,也没有再看我。她沉默地推开车门,下车,绕到另一侧去扶季博达。
季博达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一脸担忧地看着柳如烟沾了泥水的肩膀:嫂子,你看你衣服都脏了,真上去擦擦吧我……
季博达。我降下车窗,打断他。雨水立刻飘洒进来几点,落在我的手臂上,冰凉。
季博达的话头被我突兀地截断,他明显地愣了一下,看向我。
我的目光越过扶着车门的柳如烟的肩膀,没有丝毫情绪地落在他脸上。那张精心维护、带着刻意担忧表情的脸,在车库惨白灯光下显得有些失真。
地址是枫林苑
A

2102,对吧我问,声音平平无奇,像是在核对快递信息。
呃……是,是的。方圆哥你这是……季博达有点懵,下意识地回答,不明白我为什么明知故问。
好。我点点头,只吐出一个字。然后,在季博达和柳如烟都没来得及反应的空隙里,我升起了车窗。
黑色的防爆车窗玻璃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表情和声音。引擎发出一声平稳的启动低鸣,我没有再看后视镜一眼,直接挂上倒挡,方向盘利落地一打,车子毫不犹豫地滑离了车位,一个干净的回转,朝着出口的方向驶去。
油门踩下的瞬间,我能想象出留在原地那两人脸上瞬间凝固的错愕神情。柳如烟,还有她那无比脆弱的朋友。
雨刮器在眼前规律地摆动。车子冲出昏暗的地下车库,重新投入外面那铺天盖地的、冰冷的雨幕之中。
方向盘上的真皮似乎还残留着被泥水浸染后的冰冷黏腻感。电台里舒缓的情歌还在播放,唱着失恋的痛苦和缠绵。我面无表情地抬手,重重地按了一下关闭键,歌声戛然而止。车厢里只剩下引擎的低吼和车顶沉闷的落雨声。
巨大的空虚感吞噬着每一寸神经。车窗外霓虹闪烁、光怪陆离的城市被雨水扭曲,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像是被泡在水里洇开的颜料。没有任何目的地。不,有一个地方。一个从重生那一刻起,就在心口冰冷烧灼着的地方。
车子在暴雨中穿行,像是穿行在我前世今生的荒诞缝隙里。最终,停在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公寓楼下——我和柳如烟的家。
把车随意地停进地库指定车位,引擎熄火。我坐在黑暗里,没有立刻下车。湿透的衣物紧紧贴着皮肤,冰冷渗入骨髓,却奇异地带不来一丝战栗。身体像是被抽干了血液,只剩下一具空壳在机械地运作。半晌,我才推开车门。
电梯平稳上升的数字键如同心跳的倒计时。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我推开门,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混合着她香水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客厅的顶灯亮着,柔和的光线笼罩着屋里精致昂贵的陈设。这里没有争吵,没有纷争,甚至没有多少共同生活的烟火气,干净得像一个样板间。它见证过我多少次无望的等待,又埋葬过我多少次自我安慰的愚蠢幻想。
很安静。柳如烟还没回来。或许是留在了枫林苑擦头发喝热茶还是陪着她的弟弟安抚那颗脆弱的心灵不重要了。一丝一毫都不再重要了。
我径直走向属于我的书房——那个在这个漂亮牢笼里,唯一还残留着我一点点气息的角落。书桌很大,很整洁,像它的主人一样带着刻板的秩序感。
书桌最下层的抽屉被拉开来。我俯身,从一堆放置许久的文件袋和资料下方,摸索到了它——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小方盒。盒子很轻,也很重。指尖拂过绒面,触感异常清晰。
咔哒。我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钻石,没有璀璨的流光。在书房顶灯冷白的光线下,静静躺着一枚再朴素不过的铂金指环。素圈,没有任何花纹和镶嵌,像一条冰冷的银线。那是我和柳如烟的结婚戒指。我的这枚。
自从婚礼那天之后,它就被我锁进了这个暗无天日的角落。因为柳如烟不喜欢戴。她说铂金素圈太素气,不够特别,硌手指,会划坏她的名牌手袋衬里,会影响她拍照时摆造型的美感……她有一千个理由让它消失在她纤细漂亮的手指上。最终,她的手指恢复了空荡荡的完美无瑕,只在重要宴会或家族聚会时,才会不耐地戴上几个下午。
后来,季博达送了她一个蒂芙尼最新款的铂金镶小钻的排戒。设计精美,价值不菲。她立刻就欢喜地戴上了,哪怕洗澡睡觉都不轻易摘下,还特意在我面前晃着光洁的手指,问我:好看吗博达眼光真不错呢!
我的指环,就成了这抽屉深处,一桩被遗忘的、代表着耻辱的笑话。
我看着它。铂金冰凉的表面反射着冷光,像一个沉默的嘲讽。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和尘埃落定后的苍凉。
拿起它。冰冷的金属贴着指尖。很轻,却像有千钧重。它圈住过我的指根,也圈死过我七年无望的守候。我走到书桌旁,那里放着一个黑色金属外壳的碎纸机。平日里,它兢兢业业地粉碎着我签错的文件、作废的合同。
我把它插上电源。指示灯亮起幽冷的红光,发出低沉的嗡鸣。
手指,捏着那枚小小的指环,悬停在碎纸机那狭长的进纸口上方。金属进料口的边缘异常锋利。我垂着眼,平静得如同在丢弃一张用完的废纸。手指稍稍用力,捏着指环的边缘,往下推进——
就在指环即将滑入那黑暗的粉碎口的刹那!
指尖皮肤猛地一痛!一道细而深的血口子骤然出现在食指侧缘。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饱满,圆润,坠落。
温热粘稠的液体滴落在冰冷的金属进料口边缘,又迅速沿着光滑的表面滑落,留下一道清晰的暗红痕迹。
嗡——
碎纸机内部转动的刀口似乎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哀鸣。
就在此刻!仿佛平地一声惊雷!柳如烟前世那一声撕裂雨幕、用尽生命所有力量的哭喊,毫无预兆地、清晰无比地炸响在我脑海最深处——
方圆!要死也先送博达去医院啊!
声音是如此凄厉,如此绝望,如此清晰!
指环彻底没入了进料口黑暗的喉咙!
咔嚓!
一声短促、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属切割破碎声猛地从机器内部传来!紧接着是更加疯狂急促的搅动碎裂声!碎纸机的机身因为这异物的突然闯入而发生了细微的震颤和一阵阵沉闷而疯狂的噪音,像是冰冷的机械在消化着一团顽固的钢铁!
这声音尖锐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劈开了前世今生那层摇摇欲坠的壁障!
我死死地盯着那发出疯狂嘶鸣的机器洞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前世车祸前的嘶喊和此刻机器的疯狂搅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恐怖的共振。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和痛楚,从指尖那个正在渗血的小小伤口处,闪电般直窜而上,狠狠攫住了我的心脏!如同被最冰冷的铁钳猛地夹住!痛得我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
浑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凝固了,又瞬间逆流冲击着四肢百骸!冷意从每一个毛孔里炸开!
机器内部的疯狂搅动终于停歇了。那可怕的嗡鸣也低了下去,只剩下电源指示灯还在顽强地亮着幽冷的红光,像是在沉默地昭示着某个冰冷的终结。
碎纸完成。
戒指成了齑粉。那声哭喊,成了葬送七年的镇魂歌。
不知站了多久。或许很久,或许只过了几秒钟。
4
绝望电话
书桌上的固定电话,突然刺耳地、毫无感情地响了起来。叮铃铃——叮铃铃——那单调重复的铃声,在死寂得连呼吸声都被放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我僵硬地移动视线,看向那部发出噪响的电话。屏幕上跳动着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柳如烟的号码。
手指依旧在渗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感此刻异常尖锐地提醒着我的存在。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疲惫。
我没有去止血。任由那点鲜红在指尖蔓延,渐渐冷却,凝成一抹暗沉的污迹。
电话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终于,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我用那只没有受伤、同样沾着冰冷泥水的手,拿起了听筒,放到了耳边。
听筒里先是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接着就是柳如烟那熟悉的声音。她的音调被窗外的雨声包裹着,传递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理所当然:
方圆
她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带着一丝刻意的温柔和请求,却又掩盖不住那一抹习惯性的、理所当然支使的味道,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刚从季博达温暖小窝下来、尚未褪尽的惬意感像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博达这边……嗯,没什么事了……那个……你方便再帮我个忙吗能不能……过来帮我送一下博达回家外面雨实在太大了,他喝了点酒暖胃,可能有点晕……我一个人真的有点扶不住,他住得有点远……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着耳膜,敲打着我此刻脆弱而冰冷的神经。柳如烟的请求——不,是要求——一如既往的理所当然,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已然麻木的心脏上又缓慢地锯了一下。
她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丝可能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沉浸在方才氛围里的余温:……他住得有点远,在枫林苑,A座2102,你知道的……
枫林苑,A座2102。
冰冷的地址,像一个精准的坐标,标注着我所有屈辱和愚蠢的地标。
那一瞬间,前世今生所有被忽视、被取代、被牺牲的画面再次疯狂地涌入脑海,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意识壁垒。而最后定格、也是最清晰的那幅画面,就是刚才在车库,她义无反顾扑向季博达后背时那决然的侧影!
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口!我甚至来不及挂断电话,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去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呕——!
一声压抑不住、撕心裂肺的干呕声从我喉咙深处猛地爆发出来!剧烈的痉挛让我不得不弯下腰,一手死死按住绞痛的胃部,另一只手本能地紧紧捂住嘴,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痉挛着。酸涩的胆汁混合着冰冷绝望的气息,灼烧着我的食道和口腔。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听筒那边,柳如烟的声音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她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骇人的反应彻底震住了。隔着电话线,似乎都能感受到她骤然僵住的身体和瞬间放大的瞳孔里的震惊。那是她从未在我这里听到过的、也绝对无法理解的剧烈反应。
几秒钟的绝对死寂,如同窒息。电话那头,只能听见我压抑不住的、痛苦而剧烈的喘息声和干呕的余韵。
然后,柳如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底气,只剩下一种穿透耳膜的惊愕和茫然失措,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电话这头接听的人,是一个濒临崩溃的、陌生的存在:
方……方圆你……你怎么了!喂!你说话啊!你别吓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真实的恐慌,你在家吗你怎么了!回答我!
哐当!
我没有回答她。手指僵硬得几乎失去知觉,那个冰冷的听筒从我痉挛的手指间滑脱,重重地摔在坚硬的花岗岩地砖上,发出了刺耳的碎裂声。脆弱的塑料外壳崩开,线路裸露。听筒里,柳如烟带着哭腔的、逐渐模糊的、已经变形的喂!喂!方圆——!的呼喊声,还在断断续续、徒劳地响着,像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噪音。
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冰冷而光滑的墙壁颓然滑倒,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后背重重地撞上冰凉的墙面,发出一声闷响。浑身的力气仿佛在刚才那阵几乎掏空五脏六腑的呕吐和心神的剧烈震荡中被彻底抽干了。额角抵着同样冰凉光滑的墙面,冰冷的触感稍稍拉回了一丝被撕裂的意识。
眼前视线模糊又清晰,书房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摔碎的电话听筒上,落在沾染了泥污和未干血渍的地板上。碎纸机像个沉默的黑色墓碑,静静地立在不远处,机身上还残留着指示灯幽幽的红光,昭示着刚刚发生过的一场冷酷的终结。
柳如烟还在叫喊吗不重要了。季博达是不是还在晕更不重要了。
指尖那点被金属划破的伤口早已停止了渗血,留下一条凝固的暗红印记。胃部的痉挛慢慢平息,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沉甸甸的钝痛,和全身骨髓深处透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冷。
太累了。这场无望的独角戏,终于到了无法再演下去的地步。戏台空了,主角退场,只剩下冰冷的、需要被清扫干净的断壁残垣。
时间失去了具体的刻度。
窗外依旧是沉沉的雨幕,掩盖了白昼与黑夜的界限。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了很久,久到四肢都开始麻木僵硬。
然后,我撑着地面,艰难地站了起来。
走向浴室。
热水器工作的声音轰鸣起来。我站在淋浴下,拧开了花洒。滚烫的水流兜头浇下,冲刷在沾满泥泞、冰冷僵硬的身体上。皮肤被灼烫得生疼,但肌肉深处的寒意却顽固地盘踞着。我用尽了力气去揉搓沾染了泥泞和前世今生污秽气息的皮肤,水流很快变成了浑浊的浅褐色。脸上的污迹被冲刷,露出皮肤原本的苍白底色,镜子里的那张脸,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换上干燥舒适的睡衣。我走进书房,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崩溃从未发生。视线扫过地上碎裂的电话听筒,沉默地将它拾起,连同崩开的碎片一起,丢进了旁边那个无声见证了一切的垃圾桶里——与那两张演唱会门票为伴。
我需要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物,必须的身份证件,几张储蓄卡——里面是我名下独立于婚后共同财产的积蓄。至于其他那些昂贵的定制西装、名表、奢侈品领带……它们沾染了太多方太太标签下的虚妄华光,我一样也没拿。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留恋地装入一个简洁的黑色尼龙旅行袋。旅行袋是我出差时常用的,它见过机场的匆忙,酒店的陌生,此刻又见证了我人生的彻底转向。
最后,我走到书桌前,从最下方的抽屉深处,拿出了那份薄薄的、早已准备好的文件——离婚协议书。纸张平整冰冷,像一块寒冰。我拿起桌上的钢笔——一支Mont
Blanc,是柳如烟多年前送的生日礼物。笔尖划过纸张上方圆一栏的签名处,墨水洇开,利落干脆,没有一丝犹豫。签下的名字,力透纸背,也斩断了我心底最后一丝飘摇的牵连。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城市最繁华的夜景,即使在雨中,霓虹依旧璀璨耀眼,勾勒出钢筋水泥森林扭曲而冰冷的天际线。雨点拍打着玻璃,形成蜿蜒的水流,模糊了那些五光十色的光点。车流在脚下的高架桥上划出一道道流动的红色尾灯轨迹,如同不知疲倦奔流的熔岩,最终却只汇入冰冷的遗忘之海。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柳如烟发来的短信,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和试探:
**[你在哪刚才怎么回事吓死我了!回个电话!]
我没有点开细看,直接将手机屏幕按灭。屏幕上倒映出我自己平静无波的面孔,如同古井。
拎起那个装着简单行李的旅行袋。很轻,是我此刻背负的全部重量。目光在曾经精心设计、如今却显得冰冷空旷的公寓里缓缓环视一圈。没有停留。最后一丝属于家的虚幻暖意,早已在那声绝望的要死也先送博达去医院和方才彻底粉碎的指环中,消散殆尽。
推开门,走进走廊。感应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打在光洁的地面上。
反手带上厚重的防盗门。
咔哒。
轻微的金属咬合声。像是某种无形的、曾经沉重无比的枷锁,终于彻底解除。
那扇曾被我称之为家的门,在身后悄然紧闭,将另一个世界彻底隔绝。
门合上的那一刹那,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也随之轰然倒塌。没有想象中的解脱或轻松,反而如同高楼崩塌后激起的巨大尘埃,沉甸甸地将所有感官都覆盖了。空气骤然变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掺杂着冰冷的灰烬,刮擦着喉咙和气管。
电梯冰冷的金属四壁映出我提着一个尼龙袋的倒影,显得孤零零的异常单薄。数字不断变化,下降。没有目的地。
或者说,只有一个目的地:离开。必须立刻离开所有能被她想到的地方。
走出公寓大楼旋转门,一股裹挟着雨腥味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透了我薄薄的睡衣外套。我没有停步,径直走向地库那辆黑色的
SUV。车子启动,驶出昏暗的地库,重新投入外面那铺天盖地的、冰冷的雨幕之中。雨刷开到最大,左右疯狂摆动,刮开一片迷蒙,前方城市的灯火在雨帘中晕染成一片巨大的、模糊的光斑,像一个冰冷而绚烂的庞大陷阱。
车开到市区边缘时,手机的震动再次打破了车厢的死寂。这次不是柳如烟,屏幕上跳动着季博达三个字。我没有丝毫犹豫,在刺耳的铃声响起的第二秒,直接降下车窗,手臂伸出窗外,然后松开了手指。
那个曾经接收过无数次柳如烟委屈和季博达虚弱消息的手机,在窗外迷蒙的雨雾中划出一道短促的抛物线,啪嚓一声,重重砸在湿滑的路面上,紧接着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泥头车后轮无情碾过,瞬间碎裂解体,变成一堆四溅的金属和塑料残渣。
车流迅速将它甩在了身后,消失在无边的雨夜里。最后一个来自过去的干扰源,彻底消失了。
车子最终停在市区一个位置闹中取静的高端服务式公寓楼下——这里,是我早已准备好的避风港,一个只署我一人名字的物业。前台穿着制服的值班人员训练有素,没有丝毫多余的眼神,平静高效地为我办理了入住。
房间很大,装修是标准的商务冷淡风格,线条硬朗,色彩单一,高级灰的色调。巨大落地窗外依旧是璀璨的城市夜景,但这里没有残留的香水味,没有共同记忆的温存,甚至没有一张多余的沙发靠垫。空旷、冰冷、一尘不染,如同一个巨大的金属罐头,完美地契合了我此刻需要的绝对清冷。
旅行袋被随手放在玄关光洁的地板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整个流光溢彩的城市。外面璀璨的灯火如同深海里的磷光生物,无声而冰冷地闪烁。
没有开灯。黑暗是最好的裹尸布。
意识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漂浮,找不到落脚点。疲倦如海啸般一阵阵冲刷着神经末梢,身体像一座被抽干了所有能源的堡垒,轰然倒塌,陷进柔软的床褥深处。眼皮重如千斤坠,意识沉入一片浓稠的、没有任何光亮的黑暗。
什么梦都没有。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芜和冰寒。
接下来的日子,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消音键。我切断了所有能让她想到的常规联系路径。如预料之中,柳如烟开始发疯一样联系我所有可能的朋友、亲戚、甚至是我秘助的私人号码——那些号码,几乎在同一个清晨,被我简洁而明确地告知:处理掉,换掉。涉及太太的联系事宜,永久屏蔽。
集团上下很快收到风声:方总因私人事务暂时休整。一切日常工作,由我远程授权多年的心腹张特助全权处理。张鸣,一个沉默得像影子但绝对忠诚精干的年轻人,他只做了一件事:坚定而无声地执行我的每一条指令,像一个最严密的过滤器。
柳如烟的助理林晓,一个从前被柳如烟轻易就能使唤、试图从我这里撬开缝隙的女孩,在我面前已经失去了任何威慑力。她在电话里带着哭腔传达柳如烟的崩溃和担忧时,我只回了她一句冰冷的话:林助理,转告柳女士,她的担忧毫无必要。如果再骚扰我方工作关系,我会考虑贵公司的长期委托合同是否还有续签价值。
电话那头瞬间噤若寒蝉。柳如烟引以为傲的、季博达参与搭建的所谓人脉,在我的核心资产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所做的,不过是把自己隔绝进一座由资本、权力以及绝对冷酷意志构建的堡垒。世界依旧在运转,只是方圆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一丝名为柳如烟的干扰波。
时间没有意义,日子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以难以察觉却又令人心慌的速度拉扯着一切向下坠落。直到——
5
季氏崩塌
某个沉闷得像盖着湿布的正午,办公室内光线被厚重的遮光帘挡得严实,只有液晶显示器幽蓝的光打在脸上。张鸣垂手立在宽大的办公桌前,他的平板屏幕上正定格在一段财经新闻快讯上。
方总。张鸣的声音像一根绷紧的弦,季氏刚刚发布紧急公告。
我没有抬眼,目光依旧在另一块屏幕上跳动的金融数据和全球风险指数上移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心里却不起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倒计时终于走到终点的确认感。
季氏集团宣布,因资金链断裂及项目巨亏,即日起申请债权保护程序。张鸣的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如同在播报天气,主要承贷银行已于今早开始对其名下主要不动产启动紧急冻结程序。
屏幕上,那则短讯快得几乎被人忽略过去,淹没在其他财经资讯的洪流里。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激起预期的滔天巨浪,只在资本市场的深水中扩散出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季氏我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指尖在键盘上轻点,屏幕上瞬间切出了季氏近半年的所有公开交易数据曲线,那图线一路向下,呈断崖式下跌,尽头标记着一个刺眼的红点——暂停交易。冰冷的数据是无声的审判。很好。我从喉间滚出这两个字,毫无温度,只有尘埃落定的确认。
张鸣微微躬身:另外,方总,之前……太太名下的几张信用卡和部分关联账户,今天早上被一并冻结了。银行方面是按您之前的吩咐操作。
他谨慎地省略了主语,意思却清晰无比。
嗯。我应了一声,算是知晓。那点本该属于她的开销通道,在季家垮塌的同时,被毫不留情地封死。
房间里只剩下中央空调微弱的送风声。季博达精心维护的空中楼阁,终于塌了。用无数谎言、虚假的脆弱和柳如烟盲目的信任堆砌起来的华厦,终究经不起风雨。前世它倒塌得轰轰烈烈,牵连了方圆家的根基,也最终将柳如烟彻底击垮,让她在无尽的懊悔中看清一切。今生,它甚至没能翻起太大风浪,像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
手机屏幕在桌上突兀地震动起来。不是张鸣的汇报电话。屏幕上跳跃的名字不是柳如烟(那个号码早已被我列入永久的黑名单深渊),而是一个陌生又透着几分熟悉感的长串本地号码。
我没有动。
任由它固执地震着,像一个濒死者的抽搐。一声,两声,三声……每一声都敲在空旷房间的墙壁上,带着绝望的回音。最终,在一阵猛烈的震动后,一切重归死寂。
世界安静了。
只有指尖在冰凉的鼠标上无意识地滑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窗外的城市隐在沉沉的雾霾之后,轮廓模糊,像一个巨大的、运行不息却没有温度的机器。
季博达的倒掉,比前世的轨迹清晰多了。没有连累方家一丝一毫,甚至方家借机接手的几个季氏急于甩卖的优质资产反而在数月内为集团带来了可观收益。这让我那个古板威严的老父亲也惊愕不已,破天荒地打来电话询问,语气里带着久违的赞许:方圆,这次……做得干净利落!
他只是单纯地以为是商场上的精准狙击。
但这已经与我无关。前方屏幕的世界里,起伏的曲线和跳动的数字才是唯一具有意义的存在。情感早已被我亲手碾碎在那台冰冷的碎纸机里。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周。时间在我这里如同静止的河流。
张鸣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外。他的神色比上一次更加紧绷,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不易察觉的凝重。
方总。他推门进来,脚步很轻,声音压得很低。
我抬眼,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挪开,落在他脸上。张鸣很少有这种表情。他办事高效利落,情绪控制力极强。
张鸣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斟酌词句:柳女士……她今天上午,情绪极其不稳定地冲到了集团总部前台……我们的人拦住了她,没让她上来……但她在楼下大吵大闹,惊动了不少人……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随后她自己开车离开了……速度非常快。然后……
他的声音变得极为谨慎,字斟句酌:我们的人一直悄悄跟着……她……她不是回家,也不是去找季博达,她开车去了北区……
去了哪我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打断他。
是……张鸣顿了顿,是您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单独买下的那个……冷藏库的钥匙,您曾经放在……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后面的话不必明说。那个地方,是我婚前独立置办的一个极其隐秘的小型冷藏室,曾用作存放一些特殊试剂样本的地方,位置偏僻,极其保密。我只在很久以前一次醉酒后情绪失控,带着柳如烟去过一次,把那里视为某种庇护所的象征,后来再没提过。钥匙……确实有一把在保险柜深处放了很久很久。
她的绝望已经到了需要循着一点点残破的记忆碎片,去搜寻所有我可能藏身踪迹的地步了吗
继续。我看着张鸣。
……她拿到了钥匙,独自进去了。张鸣的语气变得极其严肃,我们的人在门口等了几个小时,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进去时状态很不好……敲门没回应。里面非常冷……零下二十度以下……
寒意仿佛提前从屏幕那头弥漫过来。零下二十度。那是个可以杀人的温度。柳如烟再蠢,也不至于……但人被绝望逼到极致,会做什么
房间里很暖,我身上是舒适柔软的羊绒家居服。可心脏的位置,却像是被那冷藏库的寒气瞬间冻结了。一丝极细的裂缝蔓延开来,随即又被更深的、坚冰般的冷酷重新覆盖。
她冲进去……是为了逼我出来还是为了在那极寒中,体验我前世遭遇背叛时的蚀骨冰冷
派车了吗我的声音沉了下来,如同山岳。
车子一直在她进去后就在附近待命,是我们的人。张鸣立刻答道,显然早有安排。
知道了。我靠回宽大的椅背,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绝对的公事公办,像在签一份价值数亿却与我无关的并购协议,十分钟后,我要看到离婚协议的草稿邮件。张鸣,你全程跟进这件事,走最快程序。柳女士有任何状况,安排人处理好。但不必再向我报告细节。
张鸣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他大概是没料到我的反应会如此……机械冰冷到极致。但他迅速低下头,收敛了所有情绪:是,方总。我立刻去办。
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关上了厚重的门。
房间里重归死寂。那份被我叫来的、名为草稿实则是最终判决的邮件,无声地躺在加密邮箱的顶端,等待我的签批。屏幕上幽蓝的光映着我毫无表情的脸,像一张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面具。
手机安静地躺在桌角。整个下午,再无声息。直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加密邮箱里多了一封邮件,是张鸣发来的。内容很简短,像个执行报告:
[方总:
柳女士于15:30被送进市二院急救中心。
诊断:低温症(中度)、严重情绪应激反应。
目前意识清醒,无生命危险。
我方已处理医疗相关事宜,安排特别陪护。柳女士住院期间所有联络诉求被依法依规回绝。
离婚流程已按您要求启动,文件送达医院完成签收程序。
详情后续报告。]
邮件的附件是一张像素不高的监控截图,似乎是经过特殊渠道调取的。画面是在医院一个角落。苍白的日光灯管下,光线冰冷。柳如烟坐在轮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医院毯子,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地直视着前方,没有焦点。整个人瘦脱了形,曾经的精致和骄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木然。像一朵被生生丢进冰窖、粗暴蹂躏过后又被勉强捞出来的枯槁花朵。
我只看了一眼,便关闭了图片窗口。
心尖仿佛被什么东西极快地、极尖锐地刺了一下,瞬间尖锐的麻痛弥漫开来。但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拖入冰冷的旋涡。这种程度的代价,与前世我所承受的、最终被碾碎的身体和灵魂相比,算得了什么
我关掉了邮件。那触目惊心的画面从屏幕上消失。目光重新投向巨大的落地窗外。
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燃烧的星河,冰冷而遥远。那里有她的悔恨,她的眼泪,她的撕心裂肺。
但,与我无关了。
邮件里的那张照片,像一滴浑浊的脏水,落入深不见底的古井,只激起了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涟漪,随即彻底消失于死寂的黑暗。
我站起身,走到书房的另一侧。那里靠墙放着一个通体漆黑、流线型设计的纸片粉碎机。它体积庞大,像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这是我处理掉所有作废文件、绝密资料和终结过往信物的地方。冰冷、高效、不留一丝痕迹。
电源线被插上。低沉如野兽低吼的嗡鸣声在偌大的房间响起,红色的指示灯如同恶魔的眼,幽幽亮起。
从旁边的桌面上,拿起那一式三份的、已经被双方签名盖章、完成所有法定程序、刚刚从医院送达的最终版离婚协议。纸张很薄,却承载了七年时光的沉重与荒谬。我甚至没有再看上面任何一行文字——那些财产分割的冰冷条款,无责方认定的空洞陈述,此刻都显得无比可笑。
我捏着这三份文件。
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它们一张一张地,投入那巨兽大张的、布满着锋利螺旋刀片的进纸口。
纸张的边缘触碰到了急速旋转的、冰冷的合金刀齿。清晰无比的、令人牙酸的撕裂破碎声瞬间响起!
嗤——咔嚓——嚓!嚓嚓!
像是骨骼被一寸寸碾碎的声响,又像是某种无形之物被彻底撕烂、扯破的声音!机器内部的转轴发出沉闷有力的轰鸣声,凶悍地执行着分解的任务。坚硬的纸张被刀片无情地绞入、切割、粉碎!从清晰的文字和签名,变成狭长的纸片,再飞速变成无数指甲盖大小的、最终成为无法辨认任何字迹的白色碎屑!
机器的轰鸣在书房里回响,盖过了窗外的城市噪音。白色的纸屑如同冰冷的雪花,从机器的另一个出口无声地喷涌而出,坠落进下方一个半透明的巨大集屑箱里。
每一份文件被彻底粉碎的过程都短暂而残酷。
每一阵机器的嘶鸣声,都像是为这场死去的婚姻敲响的一声又一声急促的丧钟!宣告着某个曾经存在过、如今已腐败入骨的东西,被干净、彻底、不留一丝残渣地清除!
最后一片纸屑落入集屑箱,发出一声极轻的扑。
机器的轰鸣声停止。房间里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指示灯的红光依旧亮着,像一个永不闭合的伤口。只有满箱的雪白碎片,安静地昭示着结束。
6
垃圾清运
嗡嗡——
书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震动起来,打破了这片死寂的虚空。
我缓缓地走过去,面无表情地拿起听筒。
电话那头传来张鸣依旧稳定但语速比平时稍快了一点的声音,透着一丝处理紧急状况时特有的紧绷感:
方总,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太太…柳女士在楼下大厅。保安拦住了。她坚持要见您一面,情绪非常激动……好像是刚刚获知了一些季博达被捕前留给她个人银行账户的资金被彻底冻结、转走的消息……似乎季博达试图在最后时刻卷走她名下的所有……
张鸣的话没说完,电话那头就清晰地传来女人失控的、尖利而嘶哑的哭喊声,带着崩溃和绝望到极致的疯狂:让开!让开!方圆!方圆!你出来见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博达他……她的声音被拉扯着远去,似乎被强行控制住。
我把听筒拿得离耳朵稍微远了一点,仿佛那里面传出的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某种刺耳的噪音。目光平静地越过巨大的落地窗玻璃,投向下方的城市夜景。这个高度,连车灯的流光都变成了冰冷的、缓缓移动的细微光点。
几架闪烁着信号灯的铁灰色警车,在下方遥远的街区车流中低调穿行,像几片沉默移动的阴影,最终汇入城市庞大的血管网。
我看着那些移动的光点,沉默着。
直到电话那头柳如烟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渐渐变成被捂住的呜咽和徒劳的挣扎声,我才对着听筒那边一直耐心等待、屏息凝气的张鸣,缓慢地、清晰无比地开口。
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既定事实:
张鸣。
嗯,方总。
告诉她,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的城市深处,那些象征着尘埃落定的警车光点消失的方向,语气如同在谈论今天最后一趟清运垃圾的日程,
通知柳女士,
声音停顿了一下,那冰冷的句子最终从唇齿间清晰地吐出:
垃圾清运车,
刚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