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下了整整三天,把老街的青石板泡得发亮。陈修远蹲在钟表店的门槛上,用抹布擦祖父留下的铜制门环,环上的绿锈被雨水泡软,擦过之后露出底下的金黄,像年轻时在轧钢厂看到的钢水冷却后的颜色。
陈念正在里屋整理零件盒,智能分拣仪的蓝光在货架间流动,把不通型号的齿轮归置到对应的格子里。最上层的格子里放着只老式座钟的摆锤,是赵德山昨天送来的,老人说“这摆锤晃了五十年,比我和老伴在一起的日子还长”,此刻摆锤的铜面上凝着层水汽,映出窗外梧桐树的影子。
“爸,气象局说今晚有霜冻。”陈念举着测温仪走进来,屏幕上的数字停在3℃,“后院的梧桐树苗得裹上草绳,您去年栽的那几棵,根还没扎稳。”
陈修远抬头时,雨丝正好斜斜地打在他脸上。后院的梧桐树苗是用祖父的骨灰培育的,去年春天刚发芽时,儿子还在上海抱怨“守着破树不如炒股票”,此刻却看见他弯腰给树苗绑草绳的动作,和自已当年教他系鞋带时一模一样——左手捏着绳头,右手绕三圈,最后打个活结,说“这样既结实,又好解”。
柜台外传来拐杖的敲击声。赵德山披着件军绿色大衣,怀里揣着个保温桶,桶盖缝里飘出姜茶的香味:“给你们送点热乎的,这鬼天气,齿轮都得冻僵。”他的铁皮盒里多了样东西,是张泛黄的退伍证,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军装,眉眼间有陈念的影子,“昨天整理箱子找着的,想让你们帮我塑封起来,留着给重孙子看。”
陈念接过退伍证,发现边角已经磨损,便从工具箱里拿出塑封机。机器预热时发出轻微的嗡鸣,和落地钟的摆锤声混在一起,像首温暖的二重奏。他想起父亲总说“老物件得见新手段”,此刻才明白,所谓的新旧,不过是时间的不通面具。
“林晚秋送喜糖来了!”赵德山突然指向巷口,穿红裙的姑娘撑着伞走来,手里的糖盒印着灯塔的图案,“说下个月结婚,新郎是周医生,就是那个修表的小伙子他哥。”
林晚秋的裙摆沾着泥,是从江堤来的,鞋面上还留着浪花的痕迹。她把糖盒放在柜台上,打开时露出里面的杏仁糖——是周明宇生前最爱吃的,“明轩说,要把婚礼定在灯塔下,让钟声当证婚人。”她的手腕上还戴着那只拼好的情侣表,表链的红绳换成了红绸带,“这表走得可准了,每天都比北京时间快两秒,明轩说,这是他在替弟弟多爱我两秒。”
陈修远拿起颗杏仁糖,糖纸的褶皱里卡着根细小的银线——是婚纱上的流苏线头,他突然想起祖父修过的那只婚纱怀表,表盖里嵌着根新娘的发丝,说“这样时间就能带着爱意走”。
雨停的时侯,夕阳突然从云缝里钻出来,给梧桐树叶镀上金边。陈念扶着赵德山站在门口,看阳光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路。老人突然指着天空:“看那朵云,像不像我家老婆子年轻时扎的麻花辫?”
陈修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云朵确实像两条缠绕的辫子,在风中慢慢舒展。他想起祖父日记里的一句话:“时间就像云,看似散了,其实换了种形态陪着你。”
傍晚时分,老李头推着三轮车来了,车斗里装着只破旧的座钟,钟摆上刻着“1978”:“这是纺织厂最后一批生产的座钟,老厂长说,扔了可惜,不如送你们这儿,也算有个归宿。”他的目光落在陈念新焊的零件架上,“这架子焊得比铁匠铺的还规矩,你爸教的?”
“他教我认齿轮,我教他用焊机。”陈念笑着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就像这钟,机械的芯,电子的校准,照样走得准。”
陈修远打开座钟的后盖,发现机芯里卡着片干枯的花瓣,是月季的,和张桂芬生前种的那株一样。他想起那个总在缝纫机前哼歌的女人,说“衣服破了能补,日子碎了也能拼”,此刻才明白,所谓的修补,不过是把散落的时光碎片,重新拼回生活的版图。
入夜后,钟表店的灯亮了整宿。陈修远和陈念围着工作台,给那只1978年的座钟换发条。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齿轮组上投下细碎的光,像祖父当年用煤油灯照亮的那些夜晚。落地钟的摆锤“咚”地响了一声,十一点整,赵德山的鼾声从里屋传来,和座钟的试奏声重叠,像首安稳的夜曲。
“爸,您看这发条的弹性。”陈念用测力计测量数据,屏幕上的曲线与祖父手册里的记录完全吻合,“爷爷当年说的‘三指弹力’,原来对应的是这个数值。”
陈修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儿子的侧脸。灯光下,那双手握着镊子的姿势,无名指微微翘起,像极了自已,像极了祖父。他突然想起十年前儿子在电话里吼“谁稀罕守破店”,此刻却看见他把修好的座钟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标签上写着“1978-2023,时光接力”。
凌晨三点,最后一只钟表调试完毕。陈念打开祖父的日记,最新的一页还是空白,便拿起笔,画了颗种子,旁边写着:“所谓传承,是让上一代的光阴,在下一代的手里发芽。”
窗外的梧桐树苗在月光下轻轻摇晃,草绳裹着的树干里,藏着祖父的骨灰,藏着父亲的牵挂,藏着他的新生。陈修远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还会有新的钟表送来,新的故事开始,但只要这屋里的灯光还亮着,齿轮还转着,摆锤还晃着,那些藏在时间褶皱里的温暖,就永远不会熄灭。
就像此刻,落地钟的摆锤“咚”地响了一声,三点零一分。陈念打了个哈欠,把毯子盖在父亲身上,自已则靠在工作台边,手里还攥着那只1978年的座钟钥匙。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和无数个夜晚一样,温柔得像时间的手,轻轻抚摸着这对守着光阴的父子,和这间永远不会老去的钟表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