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3年秋,我攥着刚发下来的、还带着机油味儿的劳保手套,站在纺织厂厂长办公室那扇掉了漆的绿门外。
里面传出的声音,像冰锥子,扎透了我十八年平静的人生。
老周……我梦见咱闺女了,还是穿着那件小花袄,在卫生院门口哭……是厂长夫人王淑芬带着哭腔的声音。
唉,淑芬,都过去十八年了……厂长周建国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当年卫生院条件差,护士抱错了孩子,这事……怨不得谁。
可我看见晓梅那孩子,心里就揪得慌!她那双眼睛,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还有她眉梢那个小疤,不就是咱闺女被暖水瓶烫的吗王淑芬的啜泣压抑不住,婷婷……婷婷她长得一点不像咱俩,性子也……
住口!周建国猛地打断,压低了声音,这话能乱说吗婷婷是咱养大的闺女!晓梅……晓梅现在在厂里做挡车工,不也挺好这事,烂肚子里!
门外的我,林晓梅,像被钉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手里崭新的白线手套,滑落在地,无声无息。
2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轰鸣的车间。
空气里弥漫着棉絮和机油混合的沉闷气味。
挡车工的位置上,我的搭档,厂长家那个众星捧月的千金周婷婷,正翘着二郎腿嗑瓜子。
她穿着百货大楼新买的的确良红格子衬衫,小皮鞋锃亮,在一群穿着灰蓝工装的工人里,扎眼得像朵喇叭花。
哟,林晓梅,磨蹭什么呢挡车工还想偷懒啊她吐掉瓜子壳,斜睨着我,声音尖利,瞧你那穷酸样,手套都拿不稳该不会想偷厂里的棉纱吧
周围的工友低着头,没人敢吭声。
我弯腰捡起手套,粗糙的棉线磨着掌心。
穷酸
偷棉纱
周婷婷,你身上那件的确良,你脚下那双皮鞋,你每天在国营食堂吃的红烧肉……本该是谁的
3
心口像堵了块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
我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闹。
周家在这纺织厂,就是天。
周建国跺跺脚,整个厂区都得抖三抖。
我一个无父无母、靠街道救济才顶替进厂的学徒工,拿什么去争
周婷婷在厂里横行霸道惯了,工友们敢怒不敢言。
现在冲出去喊我才是真千金只会被当成疯子,被保卫科扭送出去。
我默默回到轰鸣的织机旁,手指穿过冰冷的纱线。
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针,牢牢钉在周婷婷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
4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厂里组织青年工人去市里参加技术大比武。
名单下来,我和周婷婷都报了名。
出发前一天,周婷婷在厂门口拦住了我。
她身后跟着几个平日里巴结她的女工。
林晓梅,她抱着胳膊,下巴抬得老高,用施舍般的语气说,市里招待所床位紧张,你就别去了。你这土包子,去了也是丢我们厂的脸!
旁边的女工立刻帮腔:
就是,婷婷姐是为你好!
你去了能干啥别拖婷婷姐后腿!
我攥紧了手里装着搪瓷缸和干粮的网兜,指节发白:名单上有我名字,厂里批准的。
批准周婷婷嗤笑一声,涂着廉价口红的嘴撇了撇,我一句话,就能让你去不成!你信不信
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恶意的嘲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想进城见世面想巴结领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扫大街的养大的孤儿,配吗
5
怒火在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
但我死死咬住了下唇。
扫大街的养母,去年冬天为了给我凑学费,扫雪时摔断了腿,没熬过正月就走了。
那是世上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人。
周婷婷,你占了本该属于我的人生,享受着本该属于我的亲情,现在,还要践踏我唯一的念想
我深吸一口车间里浑浊的空气,硬生生把翻涌的血气压下去。
抬起头,我甚至扯出一个平静到诡异的笑:周婷婷,你说了不算。明天,招待所见。
说完,我不再看她那张扭曲的脸,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她气急败坏的尖叫:林晓梅!你给我等着!
6
去市里的卡车,颠簸在坑洼的土路上。
周婷婷被众星捧月般簇拥在驾驶室后面最好的位置,一路欢声笑语。
我缩在卡车最角落的帆布篷下,抱着膝盖,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黄土地。
脑子里反复回响的,是周建国那句:晓梅那孩子……眉梢那个小疤……不就是咱闺女被暖水瓶烫的吗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左眉梢那道浅浅的、月牙形的旧疤。
养母说过,这是襁褓里就带来的。
暖水瓶……
周婷婷……她身上,有这样属于周家女儿的印记吗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心底疯狂滋生。
7
市纺织厂招待所。
条件比我们厂好不少,但依旧是八人间的大通铺。
周婷婷果然神通广大,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自己调去了条件更好的双人间。
她拖着崭新的皮箱,像只骄傲的花孔雀路过我们的大通铺门口,轻飘飘丢下一句:乡巴佬们,好好享受吧!
同屋的女工们敢怒不敢言,默默整理着床铺。
我放下简陋的行李,走到公共盥洗室。
冰冷的水拍在脸上,让我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
镜子里的女孩,脸色有些苍白,但眉眼清秀,尤其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
以前不觉得,现在仔细看……竟真的和周厂长办公室玻璃板下压着的那张年轻时的照片,有几分神似。
8
技术比武在第二天。
比赛项目是接头和巡回看台。
这是挡车工的基本功,比的是速度和稳定性。
周婷婷在厂里仗着她爸是厂长,干活能偷懒就偷懒,技术稀松平常。
但架不住她脸皮厚,嗓门大,比赛时站在显眼位置,动作花哨,吸引了不少目光。
我则选了个最角落的机台,默不作声。
裁判哨响。
手指翻飞,细白的纱线在指尖缠绕、打结、拉紧。
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眼前飞转的纱锭。
那些年的委屈、愤怒、不甘,都化作了指尖的力量,精准而迅疾。
9
成绩公布。
接头单项第一名:林晓梅,98分!
巡回看台单项第一名:林晓梅,100分!
当我的名字被市纺织局的领导用洪亮的声音念出来时,整个赛场安静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角落里,周婷婷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她只得了两个勉强及格的分数,排在末尾。
我走上简陋的领奖台,接过那张薄薄的、却沉甸甸的奖状。
市局领导笑着拍拍我的肩:小姑娘,技术很扎实!哪个厂的
红星纺织厂,林晓梅。我清晰地回答,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前排的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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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场时,周婷婷像头发疯的母狮子冲过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奖状。
林晓梅!你作弊!你肯定作弊了!她尖声叫着,把奖状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就凭你也配拿第一做梦!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市局的领导皱紧了眉头。
我弯腰,慢慢捡起那团皱巴巴的纸。
一点点,把它抚平。
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周婷婷,一字一句:
我配不配,靠的是手上的茧子和心里的本事。
你呢,周婷婷你除了会喊‘我爸是厂长’,还会什么
周围的抽气声清晰可闻。
周婷婷大概从没被人当众这样顶撞过,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你……你这个贱……
够了!一声威严的怒喝打断了她。
是周建国。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脸色铁青地站在人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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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厂的卡车,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闷罐子。
周婷婷被她爸拽上了厂里那辆唯一的吉普车,绝尘而去。
我们这些乡巴佬,依旧挤在卡车后斗。
没人说话。
只有引擎的轰鸣和土路颠簸的声响。
我靠着冰冷的车帮,闭着眼。
手里,紧紧攥着那张重新展平的奖状。
掌心被粗糙的纸边硌得生疼。
周建国那阴沉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我知道,回去后,等待我的绝不会是表彰。
但奇怪的是,心里那股憋了十八年的浊气,似乎随着那句当众的质问,散开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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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第二天刚进车间,小组长就板着脸通知我:林晓梅,厂办周主任叫你过去一趟。
周主任,就是周建国。
工友们投来同情的目光。
周婷婷没来上班,想必是在家养气了。
我放下工具包,整了整洗得发白的工装领子,朝厂部那座灰扑扑的二层小楼走去。
走廊里静悄悄的。
敲开挂着主任室牌子的门。
周建国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脸色比昨天更沉。
桌上,摆着我的那张奖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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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门关上。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我依言关上门。
林晓梅,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要把我看穿,你很有本事啊。市里比武,给厂里争光了。
这话听着是表扬,语气却冷得像冰碴子。
我没接话,只是垂着眼,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
但是!他话锋一转,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谁给你的胆子,在公开场合顶撞厂领导家属还污蔑婷婷不学无术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严重破坏了厂里的团结!影响极其恶劣!
污蔑
我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周主任,我只是说了事实。周婷婷同志的技术水平,厂里挡车工姐妹都清楚。至于顶撞……
我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
是她先抢走我的奖状,当众辱骂我作弊,还把它扔在地上。请问周主任,如果换做是您的女儿被人这样对待,您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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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国的脸皮明显抽搐了一下。
他大概没料到,我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小女工,敢这样直接地反问他。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空气凝固了。
然后,他忽然靠回椅背,眼神复杂地打量着我,语气竟缓和了几分:
晓梅啊……你是个好苗子,技术过硬,这很好。但年轻人,要懂得收敛锋芒。婷婷她……从小被惯坏了,性子是急了点。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玻璃板下那张年轻时的照片。
你跟她不一样。你吃过苦,懂得珍惜。他话里有话,这样吧,这次的事情,厂里就不给你处分了。但下不为例!奖状,厂里替你保管,年底评先进,优先考虑你。
他挥挥手,像打发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去吧,安心工作。以后……离婷婷远点。
我拿起桌上那张被保管的奖状,转身离开。
关门的那一刻,我瞥见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疲惫而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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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处分。
甚至还有年底评先进的空头支票。
这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
更出乎意料的是周婷婷的反应。
她消停了几天。
再出现在车间时,像变了个人。
不再穿那些扎眼的的确良,换上了和大家一样的工装。
也不嗑瓜子了,甚至……开始笨手笨脚地学挡车。
虽然动作依旧生疏,错误百出,但她居然咬着牙在坚持。
工友们私下议论纷纷。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怕是被周主任骂狠了吧
我看是装样子呢,指不定憋着什么坏!
我冷眼看着。
反常必有妖。
周婷婷这种人,绝不会轻易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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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她的妖很快就来了。
厂工会组织迎国庆文艺汇演。
要求每个车间出节目。
我们细纱车间,一群整天和棉纱机器打交道的女工,哪懂什么文艺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投向了见多识广的周婷婷。
周婷婷一反常态地没推辞,反而很热情地拍胸脯:交给我!我认识市文工团的人,能请老师来教我们跳舞!保准拿奖!
这话像给沉闷的车间打了针鸡血。
八十年代初,跳舞可是顶时髦的事!能学跳舞,还能请市文工团的老师大家看周婷婷的眼神都带上了崇拜。
只有我,心里咯噔一下。
请市文工团老师这可不是小钱,厂工会那点经费根本不够。
周婷婷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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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婷婷的能量确实不小。
没过两天,她真请来了一个烫着卷发、穿着时髦喇叭裤的年轻女人,据说是市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姓刘。
刘老师一来,就吸引了全车间的目光。
她教大家跳的是当时最流行的金梭和银梭。
动作欢快,节奏感强。
周婷婷学得格外卖力,俨然成了领舞。
排练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周婷婷似乎忘了和我的过节,每次排练结束,还主动招呼我:晓梅,一起走啊
我都淡淡地拒绝了。
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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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演前三天。
最后一次排练结束,天已经擦黑。
刘老师匆匆走了。
周婷婷叫住大家,一脸为难:姐妹们,有个事……刘老师那边……费用还差点意思。人家大老远跑来教咱们,多辛苦啊!咱们……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众人安静下来。
还差多少啊,婷婷有人小声问。
也不多,周婷婷笑得诚恳,一人凑个五块钱就行。我跟我爸说说,看厂里能不能报销一部分,剩下的咱们平摊,多退少补!
五块钱!
相当于普通女工小半个月的菜钱了!
人群里响起一片吸气声,不少人面露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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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块这也太多了吧
是啊,我家这个月……
婷婷,厂里不能全报吗
周婷婷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哎呀,厂里也有难处嘛!咱们是为车间争光,为自己学本事,出点钱怎么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她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晓梅,你是咱们车间的技术标兵,带个头呗五块对你来说,毛毛雨啦!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
我看着她眼底那抹算计的精光,心里冷笑。
终于来了。
在这儿等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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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破的旧钱包。
在众人注视下,打开。
里面躺着几张毛票,最大面值是一张五毛的。
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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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婷婷同志,我把钱包里的东西展示给她看,声音清晰平静,这是我全部的钱和粮票。这个月刚给家里寄了钱。五块,我没有。
周围一片寂静。
周婷婷的脸色变了变,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穷酸。
她不死心:怎么会没有你市里比赛不是得了奖吗奖金呢
市局的奖金是十块钱。我坦然道,我给车间里机器磨损最严重的几台,买了新的润滑油和纱剪。账目在工具房王师傅那里,可以查。
这话一出,几个平时用那几台老爷机的女工立刻小声议论起来:
哎呀,我说那几台机器怎么好用了!
原来是晓梅……
她这奖金全贴给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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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婷婷的脸色彻底挂不住了。
她精心设计的集资陷阱,眼看就要被我当众拆穿。
林晓梅!她恼羞成怒,声音拔高,你少在这里装穷卖惨!我看你就是抠门!舍不得为集体出力!五块钱都拿不出骗鬼呢!你这种思想觉悟,根本不配……
她不配,你配一个清朗却带着薄怒的男声突然从车间门口传来。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半旧军绿色上衣、身材挺拔的年轻人站在那里,手里还拎着个帆布工具包。
是厂技术科的秦卫东。
秦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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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卫东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大学生,人长得精神,技术又好,是不少女工暗地里倾慕的对象。
但他性子冷,话不多,整天泡在车间里琢磨机器改造。
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大步走过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婷婷,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关切
秦工……周婷婷有点慌,声音弱了下去。
秦卫东没理她,直接看向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我刚才在隔壁修机器,都听见了。
他指了指我:林晓梅同志,把市里比武的全部奖金,都买了消耗品给车间公用,这是无私奉献。她拿不出五块钱,说明她生活简朴,把钱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他话锋一转,看向周婷婷,眼神冷了下来:
倒是周婷婷同志,你口口声声为集体,却要大家自掏腰包凑钱给外请的老师厂工会难道没拨经费请老师的费用明细在哪里你所谓的‘多退少补’,有字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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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串的问题,像巴掌一样扇在周婷婷脸上。
她张着嘴,脸涨成猪肝色,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我……我……她支支吾吾。
周围的工友们眼神也变了。
怀疑、不满、甚至愤怒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向她。
就是啊,钱给了谁
有没有收据啊
该不会……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周婷婷眼看要兜不住,一跺脚,带着哭腔喊:你们……你们合伙欺负人!我不干了!说完,捂着脸冲出了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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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剧收场。
工友们围着秦卫东道谢,又七嘴八舌地安慰我。
秦卫东只是淡淡地点头,目光却一直落在我身上。
等人群散去,他走到我面前。
没事吧他问,声音比刚才温和了许多。
我摇摇头:没事,谢谢你,秦工。
他看着我,沉默了一下,忽然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子,塞到我手里。
拿着。刚才……看你那个旧的都掉瓷了。
我愣住了。
搪瓷缸子温热的,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我……我不能要……我下意识想推辞。
拿着!他语气不容置疑,耳根却微微泛红,算……算我替技术科谢谢你,上次你提的那个‘巡回路线优化’的点子,帮了大忙,省了不少工时。
说完,他像是怕我拒绝,转身快步走了,背影有些仓促。
我握着那个崭新的红双喜搪瓷缸,站在原地。
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暖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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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婷婷的集资闹剧不了了之。
文艺汇演也草草收场,我们车间的舞蹈自然没拿奖。
周婷婷在厂里消停了好一阵子,看我的眼神,怨毒里又添了几分忌惮。
秦卫东给我的那个搪瓷缸,我没舍得用,仔细收了起来。
但我和他的交集,却莫名多了起来。
车间机器出点小毛病,以前都是找维修班,现在只要秦卫东在,工友们总爱喊:晓梅,快去技术科找秦工来看看!
他每次来,总是先看我一眼,然后才专注地检查机器。
讲解故障原因和维修要点时,声音沉稳清晰,目光却时不时掠过我的方向。
车间里开始有了风言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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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没秦工对晓梅不一般!
那眼神,啧啧……
郎才女貌嘛!晓梅技术好,人又稳重!
嘘……小声点!别让那位‘千金’听见!
周婷婷当然听见了。
她看我和秦卫东的眼神,简直能喷出火来。
这天下午,车间里一台细纱机突然卡死,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离得近,赶紧跑过去关电源。
就在这时,周婷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装作脚下一滑,狠狠朝我撞来!
啊呀!她尖叫着,整个人扑向我。
我正弯腰去拉电闸,猝不及防,被她撞得一个趔趄,手臂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机器棱角上!
钻心的疼瞬间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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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梅!
秦卫东的惊呼声几乎同时响起。
他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扶住差点摔倒的我。
你怎么样他急切地问,低头查看我被撞的手臂。
那里,厚厚的工装袖子被机器锋利的边角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红的血正迅速洇出来。
周婷婷!秦卫东猛地抬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射向旁边刚站稳、还一脸惊慌的周婷婷,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你干什么!
我……我不是故意的!地太滑了……周婷婷被他吼得一哆嗦,强自辩解,但眼神闪烁。
周围的工友都围了过来。
天哪!流血了!
这口子不小啊!
婷婷你走路看着点啊!这多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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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故意的,你心里清楚!秦卫东毫不留情地打断她。
他小心地卷起我受伤手臂的袖子,看到那皮肉翻卷的伤口,眉头紧紧锁住。
得马上去医务室!他不由分说,一把打横抱起我!
啊!我惊呼一声,整个人悬空,下意识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秦工!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我脸瞬间烧起来。
别动!他低喝一声,抱着我,大步流星地穿过众人惊愕的目光,朝车间外走去。
经过周婷婷身边时,他脚步一顿,冰冷的声音砸下:
周婷婷,这件事,我会如实向厂保卫科反映!蓄意伤害工友,破坏生产安全,你等着处理吧!
周婷婷的脸,唰地一下,惨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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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
厂医老张头一边给我清洗伤口,一边啧啧摇头:这口子深啊!差点伤到筋!小姑娘,忍着点疼!
酒精棉球擦过伤口,疼得我冷汗直冒,牙齿死死咬住下唇。
秦卫东一直站在旁边,脸色绷得紧紧的,拳头攥着。
张医生,麻烦您仔细点。他声音干涩。
放心,秦工,我这老手艺了。张医生麻利地给我上药包扎。
包扎好,张医生又开了消炎药和纱布,嘱咐道:伤口不能沾水,每天来换药。最近这只手别用力,休息几天。
谢谢张医生。我忍着疼道谢。
秦卫东默不作声地接过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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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医务室,已是傍晚。
夕阳给厂区蒙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我送你回宿舍。秦卫东的语气不容置疑。
不用了秦工,我自己能行,宿舍不远……我连忙拒绝,手臂的疼痛和刚才被他抱着的窘迫感交织在一起。
手伤成这样,怎么行他不由分说,走在我身侧,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却又刚好能随时扶住我。
沉默地走了一段。
快到女工宿舍楼下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林晓梅。
嗯我侧头看他。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以后……离周婷婷远点。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前方,耳根却悄悄红了,还有……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我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拂过。
痒痒的。
又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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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婷婷撞伤我的事,果然闹到了保卫科。
秦卫东作为目击证人,态度强硬,坚持认为周婷婷是故意伤害。
车间里不少工友也站出来作证,说看到周婷婷是故意撞过来的。
周婷婷哭天抢地,咬死了是意外,是地滑。
保卫科调查了半天,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她是蓄意,加上周建国明里暗里的施压,最后只给了周婷婷一个严重警告处分,扣罚当月奖金。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这结果,在预料之中。
周婷婷挨了处分,又被她爸狠狠训斥了一顿,据说在家摔盆砸碗闹了好几天。
但她在厂里,彻底老实了。
至少,表面上老实了。
看我的眼神,怨毒更深,却也多了几分忌惮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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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臂养了小半个月。
这期间,秦卫东顺路来医务室看过我几次。
有时带几个食堂难得一见的水煮蛋,有时是一小包水果糖。
话不多,放下东西,问问伤口恢复情况,叮嘱几句别沾水、别用力,就匆匆离开。
张医生每次都打趣:秦工这‘顺路’顺得可真勤快哟!
我脸上发烧,心里却像揣了个小火炉。
养伤的日子,我也没闲着。
养母临终前,把一个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交给我,说是在捡到我的襁褓里发现的。
我一直没敢打开,怕触景伤情。
这次,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质地柔软细腻的白色棉布。
布的一角,用极细的蓝线,绣着一个娟秀的婉字。
33
婉
这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脑海!
厂长夫人王淑芬……她的名字里,是不是有个芬字不对……
我努力回忆。
好像听厂里老人提过,王淑芬年轻时候,有个小名,叫……小婉
对!就是小婉!
王淑芬,王淑婉!
这个婉字……难道……
我拿着这块小小的棉布,心脏狂跳起来。
这是证明我身世最直接的物证!
它和眉梢的疤一样,是我与周家血脉相连的铁证!
34
伤好回车间上班那天,刚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工友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带着同情和欲言又止。
小组长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一脸为难:
晓梅啊……那个……厂里最近生产任务调整,细纱车间人手有点富余……厂办研究决定,把你……暂时调到后勤处清洁班……帮忙。
清洁班
扫大院通厕所倒垃圾
这哪是帮忙分明是发配!
周婷婷!
一定是她!
她不敢明着报复,就用这种下作手段恶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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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决定我盯着小组长,声音很冷。
小组长眼神躲闪:这……厂办……周主任签的字……
果然!
我不去。我斩钉截铁。
晓梅,你别倔啊!小组长急了,这是厂里的决定!你不服从分配,是要挨处分的!搞不好……工作都保不住!
工作保不住我冷笑一声,扬了扬手里那张一直珍藏的市技术比武奖状复印件,周主任不是说要替我保管奖状,年底评先进优先考虑我吗怎么,先进没评上,倒先评了个扫大街
小组长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周围的工友也都围了过来,愤愤不平:
太欺负人了!
凭什么啊晓梅技术那么好!
就是!肯定是周婷婷搞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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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什么吵!都不用干活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
周婷婷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厂办的一个小干事。
她穿着崭新的工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得意。
林晓梅,厂里的调动通知,没看到吗她斜着眼看我,像看一只蝼蚁,清洁班王班长那边都等着呢!还不快去报到怎么,想抗命
她身后的厂办干事也板着脸:林晓梅同志,这是正式的人事调动文件,请你服从安排。说着,递过来一张盖着红章的纸。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有愤怒,有同情,有无奈。
我盯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斤的调令。
又看看周婷婷那张写满恶毒快意的脸。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
周婷婷,周建国。
是你们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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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接那张调令。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挺直脊背,转身,径直朝着厂部那座灰扑扑的二层小楼走去。
脚步,从未有过的坚定。
林晓梅!你去哪你给我站住!周婷婷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尖叫。
我充耳不闻。
目标明确——厂长办公室。
38
砰!
我直接推开了那扇掉了漆的绿门。
周建国正伏案写着什么,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抬起头。
看到是我,他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林晓梅谁让你进来的出去!没规矩!
他以为我是为调令的事来闹。
周主任,我站在他办公桌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穿透力,我来,是想问您一件事。
什么事调令的事没得商量!厂里的决定,必须服从!他不耐烦地挥手。
不是调令。我打断他,目光直直地刺向他,我想问问您,十八年前,红星卫生院妇产科,抱错的那个孩子……
周建国的脸色,在听到红星卫生院和抱错这几个字的瞬间,骤然剧变!
血色瞬间从他脸上褪去,变得惨白!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你胡说什么!他声音发颤,带着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谁告诉你的!
39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周建国粗重的喘息声。
他死死盯着我,眼神像见了鬼。
谁告诉我的我向前一步,毫不畏惧地迎上他惊骇欲绝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是您,周主任。
就在这间办公室门口。
您亲口说的——‘当年卫生院条件差,护士抱错了孩子’。
您还说,‘晓梅那孩子……眉梢那个小疤……不就是咱闺女被暖水瓶烫的吗’
周建国!我直呼其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十八年的悲愤,你看着我的眼睛!看看我眉梢的疤!再看看我这张脸!你敢说,我不是你当年抱错的亲生女儿!
40
轰隆!
周建国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撞在身后的文件柜上。
柜门玻璃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不……不可能……你怎么会……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不可能我冷笑,从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露出里面那块巴掌大、绣着婉字的白色细棉布。
我把它轻轻放在他宽大的办公桌上。
这个,是在捡到我的襁褓里发现的。
王淑芬,王淑婉……周主任,这个‘婉’字,您夫人,认识吗
41
周建国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块小小的棉布上。
尤其是那个娟秀的婉字。
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进了他的眼底。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块布,指尖却在距离布片几厘米的地方,痉挛般地停住。
小……小婉……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我的脸,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的模样。
那眉眼……那轮廓……尤其是眉梢那道月牙形的疤痕……
和他记忆中,那个襁褓里被暖水瓶意外烫伤的女儿,一点点重合……
你……你真的是……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失语,老泪瞬间涌上眼眶。
砰!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周婷婷像头发疯的母兽冲了进来,脸色扭曲狰狞,尖叫声刺破屋顶:
爸!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她是骗子!她是来抢我们家产的!她嫉妒我!她想害我!
42
周婷婷扑到办公桌前,一眼就看到了那块棉布。
她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恨意,伸手就想把它抓起来撕掉!
你干什么!我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的手!
贱人!放开!周婷婷尖叫着,另一只手狠狠朝我脸上抓来!
住手!周建国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中回过神,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
他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房间都嗡嗡作响。
周婷婷被他从未有过的暴怒吓住了,手僵在半空。
滚出去!周建国指着门口,眼睛赤红,胸膛剧烈起伏,给我滚出去!立刻!马上!
爸!周婷婷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泪瞬间涌出,你吼我你为了这个贱人吼我!
滚——!周建国额头青筋暴跳,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周婷婷被这声怒吼彻底震懵了。
她看看状若疯魔的周建国,又看看一脸冰冷、按着她手腕的我。
怨毒、恐惧、绝望在她脸上交织。
最终,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猛地甩开我的手,捂着脸冲出了办公室。
43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周建国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
他颓然跌坐回椅子上,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灰败。
他看着桌上那块小小的棉布,又看看站在他面前,脊背挺直、眼神冰冷的我。
晓……晓梅……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乞求
孩子……我……我对不起你……老泪终于滑过他沟壑纵横的脸。
对不起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心底却像有岩浆在奔涌。
周主任,一句对不起,能换回我十八年在别人屋檐下看人脸色的日子吗
能换回我养母为了给我攒学费,寒冬腊月扫大街摔断腿,活活疼死的命吗
能换回本该属于我的父母亲情,属于我的安稳人生吗
每一句质问,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周建国的心上。
他哑口无言,只是痛苦地摇着头,老泪纵横。
44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涩。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周建国,我再次直呼其名,声音冰冷而清晰,我今天来,不是来认亲的。
他猛地抬头,惊愕地看着我。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个事实。
我,林晓梅,才是你当年在红星卫生院抱错的亲生女儿。
至于周婷婷……我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是谁,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年,她和她那个亲妈,在你眼皮子底下,在你家,扮演着母女情深,享受着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你就不觉得恶心吗
周建国的脸瞬间变得灰败,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显然,他并非完全不知情。
只是选择了自欺欺人。
45
你……你想怎么样周建国颓然地问,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无力。
第一,我竖起一根手指,收回那份可笑的调令。我林晓梅,凭技术吃饭,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第二,我竖起第二根手指,目光锐利如刀,属于我的东西,我要拿回来。包括但不限于,这十八年,周家本该支付给我的抚养费!一分都不能少!
周建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声音陡然转厉:
别跟我谈亲情!在你默许周婷婷母女鸠占鹊巢、在我养母孤苦伶仃病死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只剩下这笔账!
至于第三……我冷冷地看着他瞬间绷紧的身体,你那个宝贝养女周婷婷,三番两次设计陷害我,这次更是导致我手臂受伤,影响工作。这事,没完!
我会向厂工会、向保卫科、向上级主管部门,正式提出申诉!要求对她蓄意伤害工友、破坏生产的行为,进行彻查!该受什么处分,一样都不能少!
46
掷地有声的三条要求说完。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周建国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悔恨、痛苦、还有一丝……陌生的恐惧
他大概从未想过,这个在他眼中沉默寡言、可以随意拿捏的小女工,身体里竟然藏着如此强悍而决绝的力量。
我……答应你。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
声音干涩,苍老无比。
调令作废。钱……我会算清楚,一分不少给你。婷婷……她……提到周婷婷,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的痛苦,最终还是颓然道:厂里……会按规章制度处理。
好。我干脆利落地点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弯腰,小心地收起桌上那块绣着婉字的棉布,仔细包好,放回怀里。
然后,我挺直脊梁,转身。
没有再看瘫坐在椅子上的周建国一眼。
推开那扇沉重的绿门,外面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
我眯了眯眼,迎着光,大步走了出去。
身后,那间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办公室,仿佛一个巨大的、正在坍塌的坟墓。
47
调令风波,以周建国亲自下令撤销而告终。
我回到了熟悉的细纱挡车岗位。
周婷婷被勒令在家反省,等待厂里的进一步处理。
关于我和周家关系的流言,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厂区各个角落疯传。
听说了吗林晓梅才是周厂长的亲闺女!
真的假的那周婷婷……
嗨!假的呗!是卫生院抱错了!周婷婷是那个扫大街孙婆子的闺女!
我的老天爷!怪不得!我就说周婷婷那模样那做派,哪点像厂长夫人
那孙婆子呢以前总在厂区扫地的那个
听说周婷婷出事没多久,她就卷铺盖跑了!心虚呗!
这些流言,我充耳不闻。
秦卫东来找过我一次。
在厂区后面那排高大的白杨树下。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还好吗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我很好。我朝他笑了笑,笑容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前所未有的好。
他看着我明亮的眼睛,似乎松了口气,也笑了。
那就好。他顿了顿,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塞给我,这个……给你。
我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各种纺织机械的图纸、原理说明、故障排除方法,字迹工整有力。
这是……
你不是一直想学维修吗他耳根又有点红,我看你总往维修班跑。这些……是我自己整理的,或许对你有用。
我握着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本,心里暖流涌动。
谢谢你,秦工。
叫我卫东。他飞快地说完,转身就走,背影有些仓促,脚步却轻快。
48
厂里对周婷婷的处理结果出来了。
鉴于她多次违反厂纪,尤其是恶意伤害工友(我的手臂伤口被认定为工伤),造成不良影响,经厂委会研究决定:给予周婷婷开除出厂处分!
红头文件贴在厂门口的宣传栏上。
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
活该!
早就该开了!
让她再仗势欺人!
周婷婷的名字,彻底从红星纺织厂的花名册上消失了。
据说她被开除后,在家又哭又闹,砸了不少东西。
周建国这次没有再纵容她,反而第一次对她动了手。
周家,鸡飞狗跳。
49
周建国承诺的抚养费,半个月后送到了我手上。
厚厚一沓大团结。
我没数,直接存进了银行。
这是我应得的补偿。
是我和养母苦难生活的赎金。
拿到存折那天,我去了养母的坟前。
小小的土包,淹没在一片荒草里。
我烧了纸钱,摆上她生前最爱吃的绿豆糕。
妈,我抚摸着冰冷的墓碑,轻声说,您看见了吗欺负咱们的人,遭报应了。
我找到亲生父母了,虽然……他们不配。
但我现在过得很好,以后会更好。您放心。
风吹过荒草,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是养母欣慰的叹息。
50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
我依旧是细纱车间的挡车工。
但工友们看我的眼神,多了尊重,甚至……一丝敬畏。
技术比武的奖金和先进生产者的荣誉,也如期发了下来。
红彤彤的奖状,这次是我自己亲手贴在了车间的光荣榜上。
秦卫东……不,卫东。
他来找我的次数更多了。
有时是探讨机器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改进,有时是顺路给我带食堂新出的肉包子。
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亮。
厂区白杨树的叶子,渐渐染上了金黄。
51
一个普通的下午。
我正专注地接着断头,车间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晓梅!晓梅!快出来!有人找!小组长在门口大声喊,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动和……难以置信
我疑惑地放下纱线,走到车间门口。
只见一个穿着朴素、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笔挺中山装、戴着眼镜、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
看到我出来,那妇女猛地抬起头。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尤其是眉梢那道疤时,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出!
孩子……我的孩子!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跌跌撞撞地朝我扑来!
是王淑芬!
52
王淑芬扑到我面前,伸出颤抖的、枯瘦的手,想要抚摸我的脸,却又不敢,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眉梢那道月牙形的疤痕。
疤……真的是这个疤……她泣不成声,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我的闺女……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啊……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整个身体都在往下瘫软。
旁边那个干部模样的男人赶紧扶住她,眼圈也是红的。
淑芬,淑芬你冷静点,别吓着孩子……他劝慰着,目光却同样复杂而激动地落在我身上。
这应该就是王淑芬的哥哥,在市里工作的王主任。
我站在原地。
看着眼前这个哭得肝肠寸断的、本该是我母亲的女人。
心里没有预想中的激动和委屈。
只有一片冰凉的平静,和一丝……淡淡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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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国也闻讯赶来了。
他站在几步外,看着哭倒在哥哥怀里的王淑芬,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我。
那张威严惯了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浓重的尴尬和难堪。
晓梅……他艰难地开口,试图说点什么缓和气氛。
我直接无视了他。
目光落在王淑芬身上。
您……找我有事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王淑芬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乞求。
孩子……妈……妈是来接你回家的……她哽咽着,伸出手,想要拉我的手,跟妈回家,好不好让妈好好补偿你……
回家
回那个有周建国、有周婷婷生活痕迹的家
54
我看着王淑芬那双充满希冀和泪水的眼睛。
又掠过她身后周建国那复杂难言的表情。
最后,目光落在周围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的工友身上。
我缓缓地,但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
那里,不是我的家。
王淑芬眼中的光,瞬间破碎了。
她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哥哥怀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周建国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主任扶着妹妹,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无奈,有叹息,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孩子……你……你多保重。他声音沉重,扶着几乎昏厥的王淑芬,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55
这场突如其来的认亲,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又迅速归于平静。
我依旧是林晓梅。
红星纺织厂细纱车间一名普通的挡车工。
只是,工作之余,我多了一项任务。
捧着秦卫东送我的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在维修班老师傅惊讶的目光中,对着那些冰冷的机器,如饥似渴地学习着。
油污弄脏了手脸,汗水浸透了工装。
我却甘之如饴。
知识和技术,是唯一不会背叛我的力量。
56
时间在织机的轰鸣声中悄然滑过。
转眼到了年底。
厂里公布了推荐优秀青年工人参加高考的名单。
我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位!
车间里一片祝贺声。
晓梅!太好了!你一定能考上!
给咱们车间争光了!
大学生!以后就是国家干部了!
我拿着那张盖着厂部大红章的推荐表,心潮澎湃。
这是我靠自己的技术和努力,堂堂正正争取来的机会!
改变命运的钥匙,终于握在了自己手里!
57
高考复习的日子紧张而充实。
下了班,我就在宿舍昏黄的灯光下,啃着硬邦邦的课本。
秦卫东成了我的课外辅导员。
他大学学的是机械,但数理化底子极好。
周末休息,他就骑着那辆二八杠自行车,驮着厚厚一摞复习资料来找我。
我们坐在厂区后面安静的小河边。
他讲题思路清晰,深入浅出。
我学得专注而投入。
偶尔抬起头,能看到他凝视我的目光,温柔而专注。
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碎金点点。
也洒在我们身上。
静谧而美好。
58
高考的日子终于来临。
考场设在市一中。
我拿着准考证,走进肃穆的教室。
提笔,答卷。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是命运齿轮转动的声响。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蛰伏,所有的隐忍,都化作了笔下流淌的答案。
走出考场时,冬日的阳光正好。
秦卫东推着自行车等在校门外。
看见我,他露出一个温暖而笃定的笑容。
感觉怎么样
很好。我也笑了,笑容明媚而自信。
59
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清晨送到的。
省城师范大学!
教育系!
鲜红的印章,像一团跳动的火焰,瞬间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整个车间都沸腾了!
工友们围着我,七嘴八舌地祝贺。
大学生!晓梅是大学生了!
我就知道晓梅有出息!
以后就是人民教师了!
小组长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好样的!晓梅!给咱们工人阶级争光了!厂里决定,给你报销全部学费!还发奖励!
喜悦像温暖的潮水,将我包围。
60
离厂的前一天。
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住了几年的、拥挤但留下无数记忆的宿舍。
秦卫东来了。
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绿色帆布书包。
给,他把书包递给我,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不舍,更多的是期许,大学生了,该有个新书包。
我接过书包,心里暖暖的,沉甸甸的。
卫东,谢谢你。我看着他,由衷地说。
他挠了挠头,耳根微红:谢啥……到了省城,好好学。记得……写信。
嗯!我用力点头。
61
第二天一早。
厂门口停着一辆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
工友们自发地来送我。
七嘴八舌地叮嘱着:
晓梅,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常写信回来!
学成了别忘了咱厂!
我一一应着,眼眶有些发热。
秦卫东帮我把行李搬上车。
车子发动了。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用力朝窗外挥手。
告别我的过去。
告别这座承载了我太多苦痛与挣扎,也见证了我浴火重生的纺织厂。
汽车驶出厂门。
就在这时,透过车窗,我看到了路边一个熟悉又狼狈的身影。
是周婷婷。
62
她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旧棉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上带着淤青,眼神空洞而麻木。
手里拎着个破旧的网兜,里面装着几件寒酸的行李。
正被两个穿着制服、表情严肃的人推搡着,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带篷的绿色卡车。
卡车车厢里,已经坐着几个同样神情萎靡、低着头的男男女女。
看方向,似乎是开往郊外的……劳改农场
周婷婷似乎有所感应,猛地抬起头。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地撞上了车窗内我的视线。
那一刻,她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怨毒、绝望,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悔恨
汽车加速。
她的身影迅速变小,最终和那辆绿色的卡车一起,消失在我的视野尽头。
像一抹被无情抹去的污渍。
63
我收回目光。
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广阔而充满希望的田野。
冬雪初霁。
阳光破开云层,洒下万丈金光。
崭新的道路,在前方铺展。
我抱紧了怀里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新书包。
里面,装着秦卫东送的笔记本,装着崭新的录取通知书,装着我拼尽全力搏来的未来。
嘴角,缓缓扬起一个坚定而释然的微笑。
真千金的路,从来不在别人的屋檐下。
而在自己脚下。
每一步,都踏踏实实。
走向光明的未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