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城市还在沉睡的怀抱里,唯独我,被一种蛮横的苦涩从最深沉的梦境里硬生生拽了出来。那苦味浓得化不开,霸道地占据了我整个口腔,像一团烧焦的沥青滚过舌面,又沉又浊地压向喉咙深处,呛得我猛地坐起,在黑暗中剧烈地咳嗽。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只有远处几点零星灯火,鬼火般漂浮着。我摸索着拧开床头灯,刺眼的光线让我眯起了眼睛。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咚咚咚地敲打着寂静。喉咙里那股顽固的焦苦味挥之不去。我跌跌撞撞冲进狭小的厨房,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猛地灌入口中,冲刷着,却像是杯水车薪,只能稍稍稀释那顽固的苦意,丝毫不能将它彻底驱散。
真是见了鬼了……我扶着冰冷的洗菜池边缘,水珠顺着下巴滴落,疲惫和惊疑像两股绞紧的绳索勒住神经,这破班加的……味觉都出幻觉了一定是昨天那该死的项目上线压力,压垮了可怜的神经末梢。我抹了把脸,带着满嘴残留的、令人沮丧的苦涩,把自己重新摔回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直到灰蒙蒙的天光一点点渗进窗帘缝隙,宣告又一个混乱白天的开始。
那苦涩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整整盘踞了一上午。我在溪语花艺里穿梭,修剪花枝、更换清水、整理货架,动作机械而精准,可舌根深处那顽固的焦苦味,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低鸣,搅得人心烦意乱。
直到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斜射进来,在浅色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饥饿感终于压过了那股诡异的苦味。我从柜台后面拿出那只小心存放的纸盒,里面是我犒劳自己的宝贝——市中心那家网红甜品店的招牌草莓蛋糕。粉白相间的奶油上点缀着鲜红欲滴的草莓,像雪地里散落的红宝石,散发着甜蜜的诱惑。我迫不及待地挖下一大勺,送入口中。
舌尖触碰到冰凉丝滑奶油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爆炸性的苦涩猛地在我嘴里炸开!那不是普通咖啡的苦,而是浓缩到极致的、带着焦糊边缘的、纯粹黑暗的苦味,像一记凶狠的勾拳,毫无预兆地砸在我的味蕾上。我噗的一声,狼狈地把那口本该甜蜜的蛋糕全喷在了面前的玻璃柜台上,粉色的奶油糊了一片,狼狈不堪。
咳!咳咳咳……我弯下腰,剧烈地呛咳着,眼泪都被逼了出来。口腔里残留的甜腻和那蛮横入侵的苦涩疯狂交战、翻滚、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味道。我撑着柜台边缘,急促地喘息,心脏狂跳不止。
这不是幻觉。绝对不是。那股苦味,和凌晨四点把我惊醒的、此刻仍在舌根隐隐作祟的味道,如出一辙!它来自外部。它被强行塞进了我的嘴里。
见鬼了……我扶着冰凉的玻璃柜台,盯着那一片狼藉的粉色奶油污渍,冷汗顺着额角滑下。凌晨四点的苦,午后的苦……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穿过花店那扇擦得锃亮的落地玻璃窗,望向街道对面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冰冷的玻璃幕墙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冰山。
那里,是另一个世界。西装革履,步履匆匆,空气里弥漫着金钱和效率的味道。一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毫无征兆地窜过我的脑海。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上抬,越过那些低层的商铺招牌,投向写字楼中高层区域,那些密集排列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窗户。其中一扇……会不会是源头
这个想法荒谬得可笑,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合理性。我甩甩头,试图驱散它,但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遍遍扫过那些反光的玻璃格子。
接下来的两天,我变成了一个高度警觉的味觉哨兵,神经末梢全部调动起来,捕捉着口腔里每一次突如其来的异常风暴。每一次那熟悉的、浓得发黑的苦涩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我都会像触电般猛地抬头,视线第一时间投向那栋沉默的写字楼。
然后,我看到了他。
第一次是在午后三点左右,那股熟悉的苦味又像铁锈水一样灌满我的口腔。我皱着眉抬头,目光急切地扫过对面无数相似的窗户。就在那瞬间,其中一扇窗后,一个男人正端着杯子走向他的办公桌。距离很远,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挺括白衬衫的模糊身影,身姿笔挺,带着一种近乎冷硬的专注。他走到窗边,微微侧身,低头啜饮了一口手中的杯子。就在他吞咽的动作完成那一秒,我嘴里那股翻江倒海的苦涩骤然加剧,达到了顶峰。
巧合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
第二次,是临近下班时分。夕阳的金辉涂抹在写字楼的玻璃上。那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苦味再次袭来,比上次更迅猛。我几乎是立刻扑到落地窗前,目光精准地锁定那扇窗户。果然,又是他!同样的位置,同样微微侧身对着窗外的姿势,手里端着的,赫然是一个白色的陶瓷咖啡杯。他举杯,啜饮。我嘴里的苦味随之汹涌澎湃,几乎让我干呕。他放下杯子,抬手揉了揉眉心,动作间流露出一种深沉的疲惫,与那白衬衫的利落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就是他!不需要第三次验证了。每一次他喝下那该死的咖啡,我嘴里就会同步上演一场苦涩的灾难。这荒谬绝伦的联系,像一根看不见的、令人窒息的丝线,紧紧缠绕在我和他之间。
怒火和一种被冒犯的委屈瞬间点燃了我。凭什么凭什么我安稳的生活要被一个陌生男人的咖啡习惯搅得天翻地覆凭什么我要被迫品尝他选择的苦涩这股邪火在我胸腔里熊熊燃烧,压倒了最初的惊惶。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做点什么。我得让他知道!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熊熊燃烧的怒火中成型——我要去见他。现在。立刻。带着我的武器。
花店打烊的铃声清脆响起,我几乎是踩着尾音冲进了后面的小工作间。那里有我的迷你烤箱和一些基础烘焙材料。复仇的火焰让我动作快得惊人。面粉、可可粉、鸡蛋、黄油、大量的、近乎奢侈的白砂糖……我近乎粗暴地将它们混合在一起,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我要烤一个蛋糕。一个极致的、甜到发腻的巧克力蛋糕。甜,是我此刻唯一的武器,唯一能对抗他那无边苦涩的弹药。
面糊在模具里膨胀,散发出浓郁的、带着微苦焦香的巧克力甜味,这熟悉的味道此刻却让我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意。当蛋糕在烤箱里呈现出完美的深棕色时,我把它取出,冷却,然后开始疯狂地涂抹巧克力甘纳许。一层又一层,厚重、油亮、闪烁着甜腻的光泽。最后,我几乎是用砸的力气,把切成碎块的牛奶巧克力像撒盐一样狠狠铺满整个表面。
成品像一块沉甸甸的、甜腻的黑色砖头,散发着几乎能让人晕眩的浓香。我把它装进一个素净的白色蛋糕盒,系上丝带。看着这个甜度炸弹,一股混杂着紧张、愤怒和莫名兴奋的战栗感窜过脊背。出发。
写字楼大堂的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空气里弥漫着中央空调的冷气和淡淡的消毒水味,与我的花店那种混杂着泥土、植物汁液和香氛的温暖气息截然不同。巨大的空间,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略显急促的身影和手中那个突兀的白色蛋糕盒。前台穿着精致套装的女士抬起描画精致的眉毛,公式化的微笑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她的声音像被抛光过一样圆润。
您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想找一下……嗯……该死,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卡壳了,手心开始冒汗,我想找一下……大概在……那栋楼中间偏上位置,靠东边窗户的一位先生穿白衬衫的……我的描述苍白无力,自己都觉得像个蹩脚的跟踪狂。
前台小姐脸上的职业笑容明显僵了一下,眼神里的困惑和警惕加深了。她微微侧头,似乎在斟酌用词:女士,您这样描述……我们可能很难帮您定位到具体人员。您有预约吗或者知道他的名字和公司部门吗
预约名字部门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捏紧了蛋糕盒的提手,指尖用力到发白。就在这进退两难的窘迫时刻,电梯方向传来叮的一声轻响,金属门平滑地向两侧滑开。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聚光灯打在了那里。人流涌出,而他,就在其中。依旧是那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他似乎正要大步流星地走向大门,微蹙着眉,目光沉静地落在前方虚空,带着一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疏离感。那股熟悉的、属于他的、带着咖啡因和疲惫的气息,隔着人群似乎都隐隐传来。
就是他!那个用咖啡折磨了我好几天的罪魁祸首!
心脏猛地撞向喉咙口,血液轰地涌上脸颊。我顾不上前台小姐探究的目光,几乎是凭着本能,身体快于思考地冲了过去,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目标明确地射向他。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急促,引来旁边几个白领侧目。
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脚步顿住,下意识地抬眼望过来。那眼神带着被打断的轻微不悦,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的涟漪。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落在我因为奔跑和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最终,疑惑地定格在我手中那个扎眼的白色蛋糕盒上。
距离骤然拉近。大概只有几步之遥。我甚至能看清他衬衫领口解开的第一颗纽扣,看清他眼底因疲惫而泛起的淡淡青色,看清他微微抿起的、线条显得有些冷硬的薄唇。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是现在!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进所有的勇气,在他开口询问之前,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双手将那个沉甸甸的蛋糕盒高高举起,直直地递到他面前。声音因为紧张和急促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带着孤注一掷的质问:
这个!请你现在!立刻!吃下去!
整个大堂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前台小姐惊愕地张着嘴,旁边路过的几个白领也停下了脚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们身上。他显然完全没预料到这一幕,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困惑和被打扰的薄怒瞬间被一种纯粹的、巨大的惊愕所取代。他低头看看那个几乎要怼到他胸口的蛋糕盒,又抬起眼,难以置信地、直勾勾地看向我,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举着蛋糕、一脸视死如归的女人是不是来自某个荒诞剧的片场。
时间仿佛被拉长、粘稠地流淌。他眼中的惊愕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大,最终沉淀为一种极度的、冰冷的锐利。那目光像手术刀,刮过我的脸,带着无声的质问。周围那些探究的视线,如同细密的针,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又痒又痛。
然而,那股积压了数天的委屈和愤怒,像被点燃的汽油,轰地一下烧光了所有的羞耻和退缩。我梗着脖子,固执地、甚至带着点挑衅地,又把蛋糕盒往前送了送,几乎要碰到他熨帖的衬衫前襟。
他紧抿的唇线终于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有四五秒,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向了我手中的蛋糕盒。他的眉头锁得更紧,眼神里的锐利中掺进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东西,像是审视一件危险的证物。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白色盒子。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我的手指。
那一瞬间的接触,极其短暂,却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倏地窜过我的指尖,沿着手臂的神经脉络一路向上,猛地击中了我的脊椎。我浑身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一股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战栗感迅速爬满后背,头皮微微发麻。
他显然也感觉到了。因为在他接过蛋糕盒的刹那,他的动作也极其轻微地顿挫了零点几秒,那瞬间的凝滞感异常鲜明。他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扫过我的脸,又迅速垂下,落在他自己那只刚刚与我指尖相触的手上,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的、惊疑不定的光芒。他沉默着,拿着蛋糕盒的手指收紧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拿着那个盒子,转身,迈开长腿,朝着大堂角落那片供人短暂休憩的咖啡区走去。背影挺直,步伐沉稳,却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压抑。
我愣在原地,指尖残留的奇异触感还在皮肤下隐隐发烫,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似乎更灼人了。我用力攥了攥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那点细微的刺痛强行压下那股陌生的悸动和慌乱。不能退缩。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感,抬脚跟了上去。
咖啡区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人。他选了最角落一张靠窗的小圆桌,背对着大厅坐下,将那个白色蛋糕盒放在光洁的桌面上。他没有看我,仿佛我根本不存在。我走到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皮革椅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依旧置若罔闻,目光只专注地盯着那个盒子。
他伸出手,解开了蛋糕盒上系着的丝带。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仪式感。盖子被揭开,放在一边。那块沉甸甸的、覆盖着厚厚巧克力碎和甘纳许的、甜腻到几乎令人窒息的蛋糕暴露在明亮的顶灯下,浓郁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咖啡区原有的咖啡豆香气。
他拿起放在旁边托盘里的塑料蛋糕刀和叉子。金属叉尖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寒芒。他极其精准地切下一角,叉起一块。深色的蛋糕体,油亮的巧克力涂层,细碎的牛奶巧克力块……那块东西被他稳稳地托在叉子上,像一块浓缩的糖分炸弹。
他的目光终于从蛋糕上抬起,隔着小小的圆桌,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锐利依旧,却又混杂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甚至还有一丝……冰冷的挑衅仿佛在说:如你所愿。
然后,在我屏息的注视下,他将那块蛋糕送入了口中。
几乎是同一时刻,我放在桌下的双手猛地攥紧了!一股难以想象的、排山倒海的、纯粹的甜腻感,像一场海啸,毫无预兆地、凶猛地席卷了我的整个口腔!那甜度浓烈到极致,霸道地冲刷着每一个味蕾,甜得发齁,甜得发苦,甜得让喉咙瞬间发紧,甜得几乎要窒息!它蛮横地盖过了一切,仿佛无数吨砂糖瞬间在我的嘴里融化、爆炸!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了,眉头紧紧锁死,喉咙里发出极其细微的、被甜腻堵住的呜咽。这……这就是我亲手制造的武器这威力也太可怕了!我下意识地想找水喝,想冲淡这可怕的甜腻,却只能死死忍住,目光紧紧锁住对面的人。
他呢
我看到他的动作,在蛋糕入口的瞬间,明显地、剧烈地停顿了!他咀嚼的动作完全僵住,握着叉子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眉宇间的纹路深刻得像是刀刻上去的。喉结极其艰难地、大幅度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强行压制着什么。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绷紧了,下颌的线条锋利得像要割开空气。一股强烈的、被极端甜腻冲击的痛苦,清晰地写在他的眉梢眼角。
然而,这痛苦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猛地抬起,目光如两道实质性的探照灯,穿透了空气里弥漫的甜腻气息,直直地、锐利无比地钉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还有一种被强行唤醒的、野兽般的警觉。他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到某种答案,某种印证。
就在我被他的目光钉得动弹不得、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刹那,他做了一件让我始料未及的事情。他放下了蛋糕叉,动作快得近乎粗暴,然后猛地伸手,一把抓起了桌面上那杯他刚刚点好、还未来得及喝一口的饮品——一杯浓缩在小小白色瓷杯里的、深不见底的意式浓缩咖啡(Espresso)。杯壁上甚至还凝着细小的水珠。
他端起那杯小小的、颜色深如墨汁的浓缩咖啡,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头轻嗅,而是猛地一仰头,像灌下某种惩罚性的药剂,将杯中那滚烫、浓稠、纯粹苦味的黑色液体,一股脑地全部倒进了口中!
不要——!我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看到他端起浓缩咖啡的瞬间就彻底崩断了!我甚至来不及思考,一声短促的惊呼已经不受控制地冲出了喉咙。
但太晚了。
就在那滚烫、浓烈、纯粹苦味的液体涌入他口腔的同一瞬间——
轰!!!
我的世界,炸了。
那不是比喻。是真正的感官核爆!
前一秒,我的口腔还被那令人窒息的、粘稠的甜腻感死死包裹着,像被浸泡在融化的蜜糖沼泽里,甜得发苦,甜得让人绝望。下一秒,一股难以形容的、极致纯粹的、如同地狱岩浆般的滚烫苦涩,毫无预兆地、狂暴地、以摧枯拉朽之势猛地灌了进来!
极致的甜。极致的苦。
这两种极端到极致、本该水火不容的味觉,在我的口腔里狭路相逢,悍然相撞!
没有中和,没有消解,只有最原始、最野蛮的厮杀!
甜腻被滚烫的苦瞬间撕裂、烧灼、蒸发!苦味被粘稠的甜死死缠绕、包裹、窒息!它们在舌面上疯狂地翻滚、撕扯、爆炸!无数味蕾在哀嚎,在扭曲,在承受着酷刑!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混合着极度痛苦与某种诡异刺激的强烈冲击波,从我的口腔深处猛地炸开,瞬间席卷了整个头颅!
唔——!
一声压抑的、痛苦到极致的闷哼从我喉咙深处挤出,身体像被高压电流击中般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眼前猛地发黑,金星乱冒!我死死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眼泪不受控制地飙了出来,视线一片模糊。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瞬间沁出了冰冷的汗珠。
而对面的他呢
就在我闷哼出声的同时,一声更加响亮的、瓷器碎裂的刺耳声音猛地炸响!
哐当——!
他手中的那个白色小咖啡杯,在他手指剧烈的、失控的颤抖中,彻底滑脱,狠狠地砸在了光洁的大理石桌面上!深褐色的咖啡液像一小片污浊的湖泊,迅速在桌面上蔓延开来,溅起的液体染污了他干净的衬衫袖口。
时间,空间,周围的一切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咖啡的污渍在光滑的桌面上肆意流淌,深褐色的液体像一幅扭曲的地图,边缘还在缓慢地向外扩张。那刺耳的碎裂声余韵似乎还凝固在空气中。
我捂着嘴,剧烈的味觉冲击带来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僵在那里,一只手还保持着握杯的姿势,指尖微微颤抖。衬衫袖口上那点深色的污渍,在明亮的顶灯下异常刺眼。
极致的甜与苦的余威还在口腔里拉锯,舌根发木,喉咙发紧。混乱的感官、翻腾的胃液、周围若有若无的惊诧目光……一切都指向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法回避的现实。这绝不是巧合!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偶然,那这每一次精准同步、每一次都带来毁灭性冲击的味觉共享呢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恐惧和豁然开朗的激流冲垮了所有残余的理智堤坝。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想看清他的表情,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几乎就在我抬头的同一瞬间,他也猛地抬起了头!
隔着那滩狼藉的、散发着浓郁苦香的咖啡污渍,隔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甜腻与苦涩交织的诡异气息,我们的目光,在泪水和惊悸的雾气中,猝不及防地、精准无比地撞在了一起!
他的眼睛,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困惑、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洞穿的惊骇,在那深邃的瞳孔里疯狂翻涌、搅动,几乎要溢出来。那张总是显得过于冷静克制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与我如出一辙的、灵魂出窍般的茫然与惊悸。
那根无形的、将我们强行捆绑在一起的诡异丝线,在这一次目光交汇中,绷紧到了极限。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求证,所有的难以置信,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达到了沸点。不需要任何铺垫,不需要任何试探,仿佛被同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又仿佛被同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瞬间击中——
你也感觉到了!
我们同时开口,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难以置信的惊疑。那两句话,像两颗子弹,在凝固的空气中擦身而过,带着完全相同的频率和震撼。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空间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寂静。咖啡的苦味,蛋糕的甜腻,瓷器的碎片……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只有眼前这个人,这个穿着被咖啡弄脏了袖口的白衬衫、眼神里同样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男人,是唯一真实的存在。我们死死地盯着对方,像两个在荒岛上初次相遇的幸存者,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同样狼狈、同样惊魂未定的倒影。那根无形的线,在确认的瞬间,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韧,也更加令人不安。
沉默在蔓延,沉重得如同实质。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强行稳定心神的意味。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只沾了咖啡渍的手伸向桌面上那块打开的蛋糕盒。他的目标似乎不是蛋糕本身,而是盒盖边缘不小心蹭到的一点巧克力酱。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缓慢,极其精准地,没有去触碰蛋糕,而是轻轻拂过盒盖边缘那点深棕色的、粘稠的巧克力污渍。然后,那沾着巧克力的指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轨迹,极其自然地、径直地,朝我放在桌面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曲的手指伸来。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要做什么
就在我全身神经绷紧、几乎要下意识缩回手的刹那,他的指尖,带着巧克力的微凉和粘腻,极其轻柔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擦过了我的食指指关节外侧。
嗡——!
不是错觉!不是想象!
一股远比之前指尖相触时强烈百倍的、尖锐的、冰冷的战栗感,如同一条被惊醒的毒蛇,顺着被他触碰到的皮肤猛地窜入!它沿着手臂的神经束疯狂向上游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和强烈的存在感,瞬间刺穿了我的肩膀,狠狠撞进脊椎深处!整个后背的汗毛在那一刻根根倒竖!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轻微打颤的声音。
呃啊!一声短促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抽气声从我喉咙里挤了出来。我猛地缩回手,像被烙铁烫到一样,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而他,也像是被自己刚才的举动或者这强烈的反馈惊到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巧克力的痕迹。他同样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猛地抬头看向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刚才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此刻又投入了一块更大的巨石——那里面翻涌着的是比我更甚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骇和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确认。
不是味觉。不仅仅是味觉!
这根诡异的丝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紧密,还要深入,还要……可怕。
窗台无声。花盆里,那株名叫共生的墨绿色兰花,细长如剑的叶片在没有任何风源、没有任何人触碰的情况下,极其轻微地、却又是确凿无疑地,向上弹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