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47年,地球,最后的黄昏。
我站在方舟号舰桥巨大的观察窗前,舷窗外不是熟悉的星空,而是地狱的景象。曾经蔚蓝的母星,如今只剩下一个被浓重灰黄色毒云彻底包裹的巨大球体,像一颗在宇宙中溃烂流脓的肿瘤。巨大的板块裂痕如同丑陋的疤痕,在毒云偶尔翻涌的间隙里透出熔岩刺目的红光。没有海洋的反光,没有生命的绿色,只有一片混沌的、散发着不祥死气的暗黄。环绕地球运行的庞大轨道防御平台守护者之环,其扭曲断裂的金属残骸如同巨龙的骸骨,在近地轨道上无声地翻滚、碰撞,偶尔爆起一团转瞬即逝的冰冷火花,宣告着人类文明最后堡垒的彻底陷落。
舰长,最后确认……地球联合政府中枢……信号……消失……
AI副官星尘那原本平稳的合成音,此刻也带上了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杂音,像接收不良的旧电台,所有避难所信标……全部离线……生物圈基础信号……归零……
舰桥内一片死寂,只有生命维持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我自己沉重到几乎凝滞的心跳声。屏幕上,代表着地球生命活动的最后一条微弱曲线,在刺耳的蜂鸣声中,化作一条笔直、冰冷、绝望的直线。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一片惨白。
方舟号,人类文明最后的种子船。我们携带的,不是武器,不是财富,而是冷冻在零下两百摄氏度的液氮深处,总计一百二十万枚人类胚胎,以及存储着人类全部知识、艺术、历史和基因图谱的文明火种核心数据库。我们是逃亡者,是送葬者,也是渺茫的播种者。目的地,是位于银河系另一端,一个代号新家园(New
Eden)的遥远类地行星。航行时间,理论值,七百年。
星尘,记录日志。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地球历2247年,标准时19:48分。地球……人类文明的摇篮……确认……死亡。方舟号,承载最后火种,继续执行‘播种者协议’。航向不变,目标:新家园。
我的目光掠过舰桥下方巨大的环形生态甲板。透过透明的穹顶,可以看到一排排整齐排列的银色圆柱体——胚胎冷冻舱,在模拟的自然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它们安静地沉睡着,带着人类种族延续的最后希望。旁边,是同样处于深度休眠状态的数千名船员、科学家、工程师。他们的面容在维生液面罩下平静安详,对窗外母星的彻底死亡毫无知觉。整个舰桥,只有我一个人醒着,作为守望者,负责监控这次跨越星海的漫长旅程的前半段。
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脚踝,然后是小腿、膝盖……一路向上蔓延。我成了整个已知宇宙中,最后一个清醒的、承载着记忆的旧人类。窗外的星空从未如此浩瀚,也从未如此……寒冷。
日志记录完毕。星尘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平稳,舰长,建议您进入深度休眠程序。距离下一次轮值唤醒节点,还有二百三十七年标准时。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舷窗外那片翻滚的、吞噬一切的毒云。那里埋葬着所有我认识的人,所有我爱过的地方,所有构成林默这个存在的过往。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感攫住了我。
启动吧,星尘。最终,我吐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休眠程序启动。神经链接准备中……生命体征监测中……维生液注入倒计时:10、9、8……
冰冷的维生液带着特有的、微甜的化学药剂气味,开始缓缓注入我的休眠舱。意识开始模糊,像沉入温暖而粘稠的深海。窗外那地狱般的景象渐渐淡去,被一片柔和的白光取代。
……3、2、1。深度休眠模式,激活。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
时间失去了意义。在深度休眠中,没有梦,没有知觉,只有意识核心深处,维持着最低限度生命运转的生理节律,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微弱而恒定。
不知过了多久。十年百年抑或只是一瞬
一阵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在我意识最深处炸响!
【警报!警报!遭遇超空间异常!引力读数异常飙升!超出理论模型阈值!重复!遭遇超空间异常!】
不是通过听觉,而是直接作用于神经元的强制唤醒信号!如同亿万根冰针瞬间刺入大脑!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
呃啊——!
我猛地睁开眼,喉咙里爆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吼声。粘稠冰冷的维生液呛入气管,带来剧烈的窒息感和灼烧般的疼痛。休眠舱的透明舱盖正在快速滑开,刺眼的白光毫无遮挡地射入瞳孔,带来更强烈的眩晕和撕裂感。
身体仿佛被万吨巨轮碾过,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强制唤醒的后遗症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我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带着腥甜味的维生液,挣扎着想要坐起,手脚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警告!警告!未知引力源捕捉!船体结构应力急速升高!护盾能量指数暴跌!重复!未知引力源捕捉!】星尘的警报声在舰桥内疯狂回荡,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紊乱。
引力捕捉!在超空间航道内!这怎么可能!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驱散了身体的剧痛和麻木。我几乎是凭借本能,连滚爬爬地扑向舰长指挥席,湿漉漉的休眠服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双手颤抖着抓住控制台冰冷的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合成材料中。
主观察窗外的景象,让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不再是深邃宁静、点缀着遥远星辰的宇宙背景。也不是超空间航行时那光怪陆离、扭曲变幻的能量流。眼前,是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绝对的……混沌!
没有光,没有暗,只有一种令人疯狂的、不断翻涌搅动的灰黑色浓汤!空间本身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无法想象的巨手粗暴地揉捏、撕扯、折叠!巨大的、难以名状的阴影在灰暗中若隐若现,如同潜伏在深海中的洪荒巨兽。空间风暴!而且是超空间核心区域的空间风暴!理论中只存在于灾难模型里的终极天灾!
星尘!报告状态!引擎!护盾!
我的吼声在尖锐的警报声中显得异常嘶哑。
【超光速引擎过载!强行脱离超空间失败!主护盾发生器输出功率降至17%!结构应力……85%!船体B7区、C3区报告撕裂性损伤!】星尘的声音带着高频的杂音,【引力源分析失败!无法锁定!无法建模!警告!未知力场正在渗透护盾!作用方式……未知!】
渗透护盾!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天灵盖!方舟号的护盾系统是人类科技的巅峰,足以抵御小型恒星爆发级别的能量冲击!什么东西能无视它!
就在这时!
轰——!!!
一股无法抗拒、纯粹由空间本身扭曲产生的恐怖力量,如同亿万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攥住了庞大的方舟号!整艘巨舰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被强行扭曲撕裂的呻吟!舰桥内,刺眼的红色应急灯疯狂闪烁,将所有人脸上都映照出绝望的惨红!固定在地板上的休眠舱阵列发出剧烈的碰撞声!巨大的观察窗上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我整个人被狠狠抛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骨头仿佛散架,剧痛让眼前阵阵发黑!警报声变成了凄厉的、代表船体即将解体的长鸣!
【结构应力98%!99%!船体龙骨……断裂!重复!龙骨断裂!核心舱室失压!】
完了!一切都完了!人类最后的火种……我的目光死死盯住主屏幕上代表船体结构的3D模型。象征着船体核心支撑的粗壮红色线条,在靠近中央的位置,猛地断裂、消失!代表灾难的红色区域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疯狂地蔓延开来!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入四肢百骸。死亡,近在咫尺。但更可怕的是,这一百二十万枚沉睡的希望,将随着这艘解体的巨舰,一同化为宇宙的尘埃!人类文明,将彻底断送在我的眼前!
不!不能这样!绝不能!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海中的绝望迷雾!
播种者协议!那个只在理论上存在、从未被真正激活过的终极预案!它的核心指令是:当方舟号面临无法规避的、必然毁灭的危机时,不惜一切代价,将携带的胚胎和文明火种,以最高速度、最大分散度,射向预定航线上所有具备基本宜居条件的岩质行星!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也要将种子撒出去!
星尘!!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变形,激活……‘播种者协议’!最高权限!林默!立刻执行!!
【指令确认:播种者协议。权限:最高。执行人:林默舰长。】星尘的声音在这一刻,竟然诡异地恢复了一丝绝对的平静,如同冰冷的审判者,【协议激活中……目标行星扫描……锁定最近目标:Gliese
667Cc,距离:0.3光年,预估环境参数:岩质,大气层存在,液态水可能性高……胚胎舱脱离程序启动……文明火种数据库复制……压缩……注入引导舱……发射程序准备……】
舰桥内,刺耳的船体撕裂声和警报声被一种新的、更加急促和宏大的机械运转声所覆盖!环形生态甲板下方,传来沉闷的、液压装置解锁的巨响!一排排紧密排列的银色胚胎冷冻舱,其基座上的固定装置瞬间弹开!整个环形区域的地板开始裂开巨大的缝隙,露出下方深邃的弹射通道!
【警告!未知力场渗透加剧!船体完整性即将彻底崩溃!发射窗口……不足60秒!倒计时:59、58……】
时间!我需要时间!
星尘!将所有剩余能量,全部注入尾部推进器!最大功率!给我争取最后一点角度!!
我扑到控制台前,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关节发白,疯狂地在虚拟屏幕上操作着,手动调整着每一个还能控制的矢量推进喷口的角度!船体在恐怖的引力撕扯下剧烈震颤,每一次操作都像是在惊涛骇浪中操纵一叶随时会倾覆的扁舟!
【能量转移完成!尾部推进器过载启动!角度修正中……警告!未知力场干扰!修正失败!重复!修正失败!】星尘的声音带着冰冷的绝望。
妈的!!
我狠狠一拳砸在控制台上,指骨传来剧痛。视野中,船体结构模型的红色区域已经吞噬了超过90%!巨大的裂缝如同深渊巨口,在舰桥前方的观察窗外狰狞地蔓延!窗外那混沌的灰黑色浓汤翻滚得更加剧烈,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们彻底吞噬!
【发射窗口剩余:10秒!9、8……】
没有时间了!只能赌!赌这最后的、未经修正的弹射轨道,能有一小部分胚胎舱,能侥幸挣脱这该死的引力陷阱,飞向那颗代号Gliese
667Cc的未知星球!
……3!2!1!播种协议……执行!!
我闭上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
嗡——!!!!
整个方舟号仿佛发出了生命中最后、最悲壮的一次怒吼!成千上万道耀眼的蓝色尾焰,如同反向爆发的超新星,从船体下方裂开的巨大发射口猛然喷薄而出!数万个银白色的胚胎冷冻舱,如同挣脱了束缚的蜂群,裹挟着人类最后的希望,化作一片璀璨夺目的流星雨,朝着舷窗外那片混沌翻滚的灰黑色空间边缘,一个隐约透出微弱紫色光晕的方向,激射而去!
壮观!悲壮!绝望中绽放的、最后的绚烂!
就在那片银色流星雨刚刚脱离船体,如同萤火虫般冲向那未知紫色光晕的刹那——
轰隆隆隆——!!!
方舟号庞大的身躯,终于到达了它所能承受的极限!在那种超越物理法则的空间扭曲巨力下,如同一个被巨人捏碎的鸡蛋!船体中央,那象征着人类文明最后尊严与智慧的龙骨,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断裂巨响!
紧接着,是连锁反应般的、密集而恐怖的爆炸!巨大的金属结构被硬生生撕裂、扭曲、抛飞!引擎核心过载殉爆,爆发出比恒星还要刺目的白光!能量管道断裂,喷涌出致命的辐射洪流!储存的物资、休眠舱的碎片、船员的遗骸……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片混沌的灰黑色背景中,被无形的巨力撕扯、粉碎、化为宇宙最基本的粒子尘埃!
爆炸的冲击波如同实质的墙壁,狠狠撞在舰桥仅存的观察窗上!早已布满裂纹的强化玻璃再也无法承受,轰然炸裂!狂暴的、混合着致命辐射、金属碎片和绝对零度寒流的真空乱流,如同地狱的吐息,瞬间灌入舰桥!
我整个人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掀起,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朝着那破碎的观察窗缺口飞了出去!巨大的气压差瞬间抽空了肺部的空气,冰冷的真空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刺入裸露的皮肤和眼球!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缺氧中飞速模糊、消散……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的目光,穿透了狂暴的碎片风暴和致命的辐射闪光,死死地、贪婪地追随着那片正在高速远离的银色流星雨。
它们,那承载着人类最后火种的银色光点,正顽强地、义无反顾地冲向那片混沌灰暗的边缘,冲向那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郁的……紫色光晕。
那光晕,像一颗在绝望深渊边缘等待着的、巨大而神秘的紫色眼睛。
Gliese
667Cc。
我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狂暴的真空乱流和致命的辐射冲刷下,彻底熄灭。
黑暗。永恒的、冰冷的、绝对的黑暗。
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感知。如同沉入了宇宙最幽深的坟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存在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第一颗石子,在意识的绝对虚无中,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弱的涟漪。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觉。只有一种……模糊的、难以定义的位置感。仿佛一个被剥离了所有感官的幽灵,悬浮在绝对的虚无里。
我是谁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记忆的碎片,如同沉船中散落的珍宝,在黑暗的深海中缓缓上浮,闪烁着冰冷而破碎的光芒。
地球……黄色的毒云……方舟号……警报……撕裂……流星雨……紫色的眼睛……
林默。我的名字是……林默。
方舟号的舰长。人类文明的……送葬者播种者
碎片逐渐拼接。那场恐怖的超空间风暴,船体的撕裂,胚胎舱的发射,还有……我最后的记忆,是身体被抛入真空,意识在剧痛和冰冷中熄灭。
我……死了
这个认知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混杂着一丝不甘的茫然。如果死了,为何还会有这模糊的存在感如果没死……怎么可能在真空和辐射中存活
就在这茫然与虚无交织之际,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牵引感出现了。并非物理意义上的拉扯,更像是一种……来自遥远彼方的、意识层面的召唤它指向某个方向,恒定而执着。
没有选择,也无法抗拒。这点残存的意识,如同宇宙尘埃般微渺的存在,只能顺从着这股牵引,在这片意识的绝对虚空中,朝着那个未知的方向,开始了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漂流。
时间的概念早已消失。只有那恒定不变的牵引感,是唯一的路标。
不知漂流了多久。牵引感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渐渐地,一些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感知碎片开始渗入这片虚无。
……一种沉闷的、有节奏的震动。像是大地深处的心跳。
……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奇异甜腥味的……空气流动感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根极其细微的针,同时刺入灵魂每一个角落的……冰冷剧痛!这痛感并非来自实体,却比肉体的痛苦更加深入骨髓,带着一种纯粹的、对存在的否定和消融!
这痛楚让我残存的意识剧烈地波动起来,几乎要再次溃散。这就是死亡的真相永恒的折磨
就在意识濒临彻底消散的临界点时,那股牵引我的力量骤然增强了!它像一只温柔却坚定的手,猛地将我从那无边无际的消融剧痛中拽了出来!
轰!!!
如同从万米深海被瞬间拉回水面!所有的感官——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如同被强行接通的电路,以爆炸般的强度瞬间涌入!
刺眼的白光!冰冷的液体!呛入口鼻的窒息感!撕心裂肺的剧痛!无数种感知信号如同失控的洪流,疯狂冲击着刚刚复苏的神经中枢!
呃……咕噜噜……
粘稠冰冷的维生液再次灌满了口腔和鼻腔,带来熟悉的灼烧感和窒息。我猛地睁开眼,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刺目的白光。身体被浸泡在熟悉的维生液中,包裹在熟悉的休眠舱里。
苏醒!我……回来了!
狂喜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但下一秒,剧痛和窒息感立刻将狂喜击碎!我剧烈地挣扎起来,手脚拍打着粘稠的液体,本能地寻找着舱盖开启的按钮。
咔哒!
一声熟悉的解锁声!头顶的透明舱盖缓缓滑开!新鲜的()空气涌入,带着一种……从未闻过的、浓烈而怪异的泥土和植物混合的腥甜气息,瞬间取代了维生液的化学气味。
我剧烈地咳嗽着,吐出肺里的液体,贪婪地大口呼吸。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肌肉,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强制唤醒的后遗症比上次更加严重,仿佛身体被拆开又重新草草拼凑起来。
我挣扎着坐起身,双手死死抓住休眠舱冰冷的边缘,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视线依旧模糊,泪水混合着维生液不断流下。我用力眨了眨眼,试图看清周围。
这里……不是方舟号的舰桥!
我身处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的空间。穹顶覆盖着某种发出柔和白光的材料,像凝固的月光。墙壁是粗糙的、带着天然纹理的深棕色岩石,爬满了密密麻麻、闪烁着微弱蓝绿色荧光的藤蔓状植物。空气潮湿温暖,带着那股浓烈的、奇异的甜腥味。
我的休眠舱,是这里唯一的人造物,孤零零地矗立在这个巨大空间的中央。舱体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和某种滑腻的苔藓。舱盖边缘的密封条已经老化龟裂。舱内复杂的维生系统管线,大部分都已断裂、锈蚀,只有几根最粗的主管道还在微弱地脉动着,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
这是哪里方舟号的其他部分呢其他船员呢
巨大的疑问和不安瞬间攫住了我。我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手脚并用地爬出休眠舱,赤脚踩在冰冷、布满灰尘和细小碎石的地面上。身体虚弱得厉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我踉跄着走到这巨大空间的边缘,那里有一道巨大的、不规则的拱形裂口,似乎是唯一的出口。裂口外,是更加明亮、更加……诡异的光线。
我扶着冰冷粗糙的岩壁,喘息着,将头探出了那道裂口。
瞬间!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视野豁然开朗。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类似天然岩洞穹窿的边缘。而穹窿之外,是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天空,不是蓝色,而是一种浓郁的、仿佛紫水晶融化后泼洒开来的深紫色!巨大的、散发着柔和橘红色光芒的恒星(不是太阳!)悬挂在紫色的天幕上,光线透过厚重的大气层,呈现出一种油画般瑰丽又压抑的色调。空气似乎带着淡淡的紫色光晕。
穹窿下方,是一片广袤的、生机勃勃得近乎诡异的平原。覆盖着茂密的、从未见过的巨型植物。它们的叶片宽大如帆,呈现出金属般的墨绿色或深邃的紫罗兰色,表面覆盖着细密的鳞状结构,在紫色天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一些藤蔓状植物粗壮如巨蟒,缠绕着高耸的、如同巨大蘑菇伞盖般的奇异树木,藤蔓上垂挂着灯笼状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巨大果实。
然而,让我的呼吸彻底停止、心脏几乎跳出胸腔的,是平原中央的景象!
那里,矗立着一棵……树
不!那绝不是自然生长的树!
它巨大得超乎想象!高度目测超过五百米!主干并非木质,而是某种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布满复杂几何纹路的暗银色合金!如同无数根扭曲的、凝固的液态金属巨蟒缠绕而成!无数粗壮如高速公路般的枝干从主干上虬结伸展,刺向紫色的苍穹。这些枝干同样泛着金属冷光,但表面却覆盖着厚厚的、不断搏动起伏的、类似血肉组织的暗红色生物质!金属与血肉,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共生着!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些巨大的金属枝干末端,悬挂着无数个……熟悉的银色圆柱体!胚胎冷冻舱!成千上万!它们像巨大的、冰冷的果实,密密麻麻地垂挂在血肉与金属交织的枝头!大部分舱体表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攀爬的藤蔓,有些已经破损开裂,露出里面干涸的维生液痕迹和早已失去活性的胚胎组织碎片……
人类的火种!被当成果实,挂在这棵噩梦般的巨树上!
我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岩壁,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被巨树根部的东西牢牢吸住,再也无法移开。
在巨树那如同山脉般隆起的、盘根错节的根部(同样是金属与血肉的混合体)中央,最粗壮的一条主根,如同巨龙的爪子,深深地扣入大地。而在那爪子的掌心位置,被无数闪烁着幽蓝荧光的粗壮藤蔓和黏滑的肉质根系紧紧缠绕、包裹着的……
是一具休眠舱!
一具我无比熟悉的守望者级休眠舱!舱体表面覆盖的铭牌,在紫色天光下,反射出冰冷而清晰的刻痕——
【守望者序列:01】
【舰长:林默】
我的名字!
嗡!!!
大脑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剧烈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重叠!那被巨树根系缠绕的休眠舱……那刻着我名字的铭牌……三百年前,在方舟号解体的爆炸中,被抛入真空的我……
它……它怎么会在这里!
那里面……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巨大的惊骇和混乱彻底撕裂的瞬间——
一阵奇异的声音,如同潮水般,从巨树的方向,由远及近,涌入了这巨大的穹窿。
不是语言。不是歌声。
那是一种……无数个声音汇聚而成的、低沉的、带着奇异韵律感的嗡鸣。像是风吹过金属管道的共鸣,又像是无数昆虫振翅的合奏,更夹杂着一种仿佛植物汁液在巨大导管中奔流的、粘稠的汩汩声。
嗡……嗡……嗡……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我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人般,一寸寸地转动脖颈,目光越过巨树那噩梦般的躯干,投向声音的来源——平原的边缘。
紫色的天光下,巨树投下庞大而扭曲的阴影。而在那片阴影与紫色平原的交界处,出现了……人。
或者说,类人的生物。
数量很多,至少有数百人。他们排成松散但有序的队列,正朝着巨树的方向缓缓行进。他们的身形与人类成年男子相仿,直立行走,有着相似的四肢和躯干结构。皮肤颜色各异,从深沉的紫罗兰色、到泛着金属光泽的古铜色、再到接近人类肤色的浅褐色。大部分赤裸着上身,只在腰间围着粗糙的、由巨大树叶或某种坚韧藤蔓编织的短裙。身上用鲜艳的矿物颜料涂抹着复杂而神秘的图腾纹路。
真正让我浑身血液再次冻结、头皮炸裂的,是他们的脸……和眼睛!
他们的五官轮廓依稀有着人类的影子,但更加扁平,鼻梁很低甚至没有,嘴唇薄而宽。最诡异的是他们的眼睛!没有眼白!整个眼眶内,只有两颗硕大的、如同纯净水晶球般的眼球!瞳孔呈现出各种鲜艳的颜色——深紫、湛蓝、翠绿、赤红……在紫色的天光下,这些巨大的、没有眼白的晶状体,如同镶嵌在脸上的奇异宝石,反射着冰冷而纯粹的光芒!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只有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注视!
他们行走的姿态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协调感。脚步落在地面,几乎没有声音。那汇聚成潮水的嗡鸣声,并非来自他们的口舌,而是从他们身体内部、从他们涂抹的图腾纹路上散发出来!仿佛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某种共鸣体!
他们缓缓地走向那棵吞噬了人类胚胎舱、缠绕着我休眠舱的金属血肉巨树。巨树仿佛也感应到了他们的到来,那些覆盖在金属枝干上的暗红色肉质组织,搏动得更加剧烈,发出更加响亮的汩汩声。一些垂挂的蓝光果实,光芒也变得更加明亮、闪烁。
这群眼瞳发光的人,在距离巨树根部百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面向巨树,缓缓地跪伏下去。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
嗡鸣声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数百个个体散发出的奇异共鸣,与巨树自身发出的搏动声、汁液流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宏大、诡异、令人心神剧震的交响乐!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跨越了物种界限的沟通和……朝拜!
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指甲深深陷入脸颊的皮肉,带来尖锐的疼痛,提醒着我眼前这一切并非噩梦。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后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我身上破烂的、沾满灰尘和维生液结晶的休眠服。
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混杂着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抛离了认知轨道的眩晕感!
这些是什么人类胚胎变异的后代这颗星球的原生智慧种族他们和这棵诡异的巨树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我的休眠舱……会被巨树的根系缠绕那里面……
嗡鸣声如同实质的音波,穿透岩壁,冲击着我的耳膜和神经。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残存的舰长本能压过了恐惧。必须观察!必须理解!这关系到我的生死存亡!
我小心翼翼地缩回岩壁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只眼睛,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群跪伏在地的光瞳族和那棵巨大的母树。
跪拜持续了大约十分钟。那宏大的嗡鸣声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巨树自身低沉的搏动和汁液流动声。
接着,队列前方,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皮肤呈深紫罗兰色、眼瞳如同燃烧紫水晶的个体缓缓站起。他(它)张开双臂,口中发出一种短促、尖锐、如同金属刮擦般的音节!
Kr’thak!
随着这声号令,跪伏的人群如同接到了指令的机器,整齐地站了起来。他们没有再停留,而是排着队,开始有序地……攀爬巨树!
动作迅捷得超乎想象!他们那看似普通的手指和脚趾,在接触到巨树粗糙的金属与血肉混合的表面时,竟能产生强大的吸附力!如同壁虎般,灵活而快速地沿着那粗壮如道路的枝干向上攀爬!目标直指那些悬挂在枝头、如同果实般的破损胚胎舱!
他们要干什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最先到达一个破损舱体旁的紫肤光瞳人,毫不犹豫地将手臂伸进了舱体破裂的开口处。他似乎在摸索着什么。几秒钟后,他的手抽了出来。掌心,赫然托着一枚东西!
一枚已经干瘪、失去光泽、甚至有些破损的人类胚胎!
那紫肤光瞳人巨大的水晶眼瞳中,似乎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庄重的姿态,双手捧着那枚早已失去生命的胚胎,转身,面向巨树的主干方向。
紧接着,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在他下方不远处,巨树主干上一块覆盖着暗红色肉质组织的区域,突然如同活物般蠕动、裂开!裂口内部并非木质或金属,而是一种……闪烁着幽蓝色光芒、如同生物神经网络般不断搏动、流淌着粘稠光液的……巨大囊腔!
那紫肤光瞳人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那枚干瘪的胚胎,投入了那蠕动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囊腔裂口之中!
胚胎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瞬间被那粘稠的、搏动着的幽蓝光液吞没!裂口迅速合拢,仿佛从未打开过。只有那暗红色的肉质组织表面,似乎极其细微地鼓动了一下。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光瞳人攀上了其他破损的胚胎舱,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取出干瘪的胚胎,走向主干上随机裂开的幽蓝囊腔,投入其中……
他们……他们在把人类的胚胎残骸……喂给这棵树!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这场景比任何恐怖片都要惊悚百倍!这棵诡异的巨树,不仅把胚胎舱当成果实挂起来,还要吸收这些胚胎的……残骸!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就在我因这亵渎性的场景而心神剧震、胃部翻腾之际,异变再生!
那群正在攀爬巨树、执行着喂食仪式的光瞳人中,一个靠近巨树中段的个体,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动作!
它(皮肤是古铜色,眼瞳是翠绿色)攀附在一条粗壮的、覆盖着搏动血肉的金属枝干上,身体猛地绷直,如同被瞬间冻结!它那颗巨大的翠绿色水晶眼瞳,不再是空洞的注视,而是骤然转向!直直地、精准无比地……射向了我藏身的这个巨大岩洞穹窿!射向了我所在的这个裂口!
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穿透了数百米的距离和昏暗的光线,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
被发现了!
一股电流般的惊悚感瞬间窜遍全身!我猛地缩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炸开!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岩壁上,冷汗瞬间湿透。
怎么可能!我明明藏在阴影里!距离这么远!它怎么发现的!
没有时间思考!跑!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我甚至顾不上身体的虚弱和剧痛,手脚并用地朝着这个巨大穹窿空间的深处、我苏醒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冲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武器!或者……找到藏身之处!
然而,就在我冲过我苏醒的那个休眠舱旁边时,脚下猛地一绊!
噗通!
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冰冷的地面撞击着胸口和膝盖,带来一阵剧痛。我低头看去,绊倒我的,是一根从休眠舱底部断裂维生管道延伸出来的……线缆
不!不对!
那不是线缆!
借着穹顶柔和的白光,我看清了。那是一条……根!
一条只有小指粗细、呈现出半透明质感、内部流淌着极其微弱、近乎不可察觉的幽蓝色光晕的……活体根须!它像一条滑腻的蛇,一端连接着我休眠舱下方破裂的地板缝隙深处,另一端……另一端竟然如同拥有生命般,无声无息地缠绕在了我的脚踝上!
那触感冰凉滑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物活性!被缠绕的皮肤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微弱电流通过般的麻痹感!
我头皮瞬间炸开!惊恐地尖叫一声,猛地坐起身,疯狂地用手去撕扯那条缠在脚踝上的诡异根须!
那根须看似纤细脆弱,却异常柔韧!触手冰凉滑腻,带着一种生物组织特有的弹性。我用尽全力撕扯,指甲甚至在那半透明的表皮上划出了浅浅的痕迹,却根本无法将其扯断!它如同活物般,反而在我挣扎时,缠绕得更紧了一些!脚踝处传来的麻痹感也陡然增强!
更恐怖的是,就在我撕扯的同时,休眠舱底部那个破裂的地板缝隙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密集响起!眨眼间,又有四五条同样散发着微弱幽蓝光晕的活体根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毒蛇,争先恐后地从黑暗中钻了出来!它们的目标明确——我的手臂!我的身体!
滚开!!
我发出绝望的嘶吼,手脚并用,拼命地蹬踹、拍打!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狼狈地翻滚!但根须的数量太多了!它们异常灵活,避开我慌乱的反击,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上来!
一条缠住了我的手腕!冰凉滑腻的触感让我浑身汗毛倒竖!另一条试图缠向我的脖子!我猛地偏头躲开,它却顺势缠上了我的肩膀!麻痹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被缠绕的部位迅速向全身蔓延!力量在飞速流失!
就在我即将被这些诡异的活体根须彻底包裹、拖向那黑暗缝隙的绝望瞬间——
嗡!!!
一声低沉、宏大的嗡鸣,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毫无征兆地在我脑海中直接炸响!
这声音并非来自外界!它直接作用于我的意识深处!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纯粹的意志!
嗡鸣声中,那些原本疯狂缠绕、如同嗜血蚂蟥般的活体根须,动作猛地一僵!
紧接着,仿佛接到了至高无上的指令,它们缠绕的力道瞬间松懈!如同退潮般,极其迅速地从我的手腕、脚踝、肩膀上滑落、缩回!几秒钟之内,所有的活体根须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重新缩回了休眠舱下方那个黑暗的地板缝隙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我,惊魂未定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手腕、脚踝上,残留着几圈明显的、带着冰凉滑腻感的勒痕,以及挥之不去的麻痹感。
刚才那声脑海中的嗡鸣……是什么
是那棵巨树是那些光瞳人还是……别的什么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深邃的恐惧感,如同毒蛇,缓缓缠绕上我的心脏。这恐惧不再仅仅源于外部的威胁,更源于这具身体内部……那刚刚被强行唤醒时,残留的、无法理解的剧痛,以及此刻被未知力量标记的诡异感觉。
我挣扎着爬起来,背靠着冰冷的休眠舱,剧烈地喘息。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那个黑暗的缝隙,生怕那些鬼东西再次钻出来。
就在这惊魂未定的死寂中,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滴答声,从休眠舱内部传来。
是控制面板!那个在强制唤醒后本应彻底报废的控制面板!
我猛地转头看去。只见布满灰尘的屏幕边缘,一个微小的指示灯,正以极其缓慢的频率,闪烁着极其微弱的红光。
滴答……滴答……
如同垂死心脏的最后跳动。
我心中一动,强忍着恐惧和身体的虚弱,凑了过去。手指颤抖着拂去屏幕上的灰尘。
一行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字符,在屏幕角落断断续续地闪烁:
【…统…残存…日志…读取……Y/N…】
日志!方舟号的残存日志!
巨大的震惊瞬间压倒了恐惧!这可能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这可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的休眠舱会在这里!告诉我这三百年来发生了什么!
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颤抖,重重地按在了那个代表着是的虚拟按键Y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