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血染的聘礼 > 第一章

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将午后的阳光过滤成一片温润的金色,无声地流淌在排列整齐的书架和伏案的身影上。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尘埃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油墨香。林薇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书架最高层那本《百年孤独》的深色书脊上。她踮起脚尖,指尖努力向上探去,却始终差了那么一丝难以逾越的距离。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另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轻松地将那本书取下。
她下意识地转头。光线勾勒出他年轻而清晰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嘴唇抿着一个温和的弧度。他低下头,对上她有些无措的目光,眼神清澈,带着一种纯粹的善意。给。他的声音不高,像图书馆本身一样安静,却清晰地落在她耳中。
谢谢。林薇接过书,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对方的手背,一种细微的、带着暖意的电流感悄然蔓延。
他似乎并未在意,反而从自己正在翻阅的书页里拈起一片小小的银杏叶。叶子被压得平整,金黄的脉络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像凝固的火焰。他轻轻将叶片夹进林薇手中的《百年孤独》扉页。秋天的书签,送给你。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如同窗外澄澈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我叫沈屿。
林薇。她报出自己的名字,感觉心脏在胸腔里轻轻敲了一下。他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抱着自己的书走向不远处靠窗的位置。阳光正好落在他肩头,勾勒出一个温暖的轮廓。林薇低头看着扉页间那片小小的银杏叶,金灿灿的,仿佛捕捉了此刻阳光所有的暖意。她轻轻合上书,把它抱在胸前,像守住了一个悄然萌发的秘密。
那片银杏叶成了林薇书页间永恒的印记。往后的日子,图书馆靠窗的那个位置,成了她目光不由自主停驻的锚点。沈屿总是在那里,有时专注地看书,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有时会抬起头,目光穿越书架的间隙,与她的视线在空中悄然交汇,彼此眼中映着心照不宣的笑意。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安静的翻书声和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中悄然生长。从最初简短的借还书交谈,到后来一起在图书馆闭馆后踏着星光讨论某个艰深的公式,或是在学校后门烟火缭绕的小摊前分享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每一次指尖不经意的触碰,每一次他替她拂开额前碎发的动作,都让林薇心底那份隐秘的欢喜如同藤蔓般缠绕滋长。她以为,日子会像图书馆窗外那条林荫道上的阳光,细碎而温暖地一直铺陈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
深秋的寒意裹在风里,刮在脸上有些刺痛。林薇刚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心里揣着刚刚争取到的奖学金初审通过的好消息,脚步轻快地穿过教学楼旁那条熟悉的林荫道。她想第一时间告诉沈屿。然而,前方不远处熟悉的背影让她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沈屿侧对着她,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笑容明艳的女生正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半个身子几乎倚靠在他身上。沈屿微微低头听着那女生说话,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宠溺的温柔神色。女生踮起脚,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沈屿便笑着抬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一阵尖锐的耳鸣瞬间淹没了林薇。她听不见风声,听不见远处操场的喧哗,只有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胸腔里那颗雀跃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从高空直坠下去,摔得四分五裂。原来那些温柔的注视,那些指尖传递的温度,那些图书馆里无声的默契,全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他身边,早已站着如此般配、如此亲密的别人。
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那个画面,逃离那刺眼的亲昵。冰冷的空气呛进喉咙,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她一路跑回那个位于城中村深处、终年不见阳光的狭小出租屋。钥匙在锁孔里颤抖了几次才打开门。屋内弥漫着一股难以消散的霉味和廉价药膏的苦涩气息。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想平复一下几乎窒息的胸口。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老旧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陌生的区号。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接通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而急促的声音,夹杂着刺耳的警笛背景音:喂是林薇吗这里是市交警支队,你父母乘坐的长途大巴在高速上出了严重车祸……请节哀……司机肇事后逃逸……
世界轰然倒塌。所有的声音、光线、感知,都在那一刻被抽离。林薇握着手机,身体沿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父母没了那个为了她上大学、在异乡工地没日没夜干活的父亲,那个总在电话里叮嘱她多吃点、别省钱的母亲……都没了司机跑了钱呢赔偿呢谁来管奶奶的病谁来管她的学费谁来管……她这个孤魂野鬼
巨大的悲恸和灭顶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沈屿和那个女生的画面,父母冰冷的死讯,家中奶奶痛苦的喘息,还有那张薄薄的、承载着全家最后希望的奖学金通知单……所有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撞击,发出刺耳的尖叫。她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身体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奔流,烫得脸颊生疼。过了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挣扎着摸到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刺得她眼睛生疼。她调出沈屿的号码,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剧烈地颤抖着。解释质问乞求她盯着那个名字,直到视线模糊。最终,她只是点开了短信界面,手指僵硬地敲下几个字:沈屿,我们结束了。别找我。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她调出辅导员的电话,拨通,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老师……我申请退学。
没有解释,没有告别。她像一个幽灵,迅速而沉默地收拾了出租屋里那点可怜的行李,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凑成一小叠皱巴巴的钞票。然后,她带着病重的奶奶,消失在南方那座巨大、冷漠的城市深处,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四年光阴,足以让一座城市脱胎换骨。摩天大楼刺破天际线,霓虹灯在夜色中流淌成永不干涸的河流。沈屿坐在星辉KTV豪华包厢宽大柔软的沙发里,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的光晕,映照着他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和腕间低调却价值不菲的手表。他是今晚的主角,新近谈成的大项目让合作方王总兴致高昂,特意安排这场庆功宴。
沈总,年轻有为啊!来来来,再开瓶好的!王总满面红光,端着酒杯,声音在震耳的音乐背景中拔得很高。周围人纷纷附和,气氛热烈得有些粘稠。
沈屿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商务微笑,举起酒杯回应,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疲惫。这种场合,推杯换盏,逢场作戏,他早已驾轻就熟,但心底某个角落,总像缺了一块,空落落地漏着风。
包厢厚重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统一黑色制服裙的身影端着果盘和酒水走了进来。她始终低着头,柔顺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动作麻利而无声,像一道刻意回避着灯光的影子。她将东西一一放在巨大的玻璃茶几上,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就在她放下最后一杯酒,准备迅速退出去时,沈屿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的侧脸。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猛地按下了暂停键。喧嚣的音乐,王总高亢的劝酒声,周围人的谈笑……所有的声音瞬间退潮,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世界骤然收缩,只剩下那张低垂的、苍白的侧脸。
即使被制服包裹,即使被生活的重担压得脊背微弯,即使被刻意垂落的发丝遮掩……那轮廓,那眉眼,早已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深深烙刻在他记忆深处,从未模糊。
薇薇沈屿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干涩,脱口而出。
那个正准备离去的背影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包厢变幻不定的彩色灯光下时,沈屿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是林薇,却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在图书馆阳光下抱着书本、笑容清澈的女孩。她瘦了很多,颧骨微微凸起,眼睑下是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阴影。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灵动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尘的玻璃珠子,空洞,疲惫,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她看着沈屿,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瞬间的震惊,随即是铺天盖地的难堪和羞耻,仿佛想立刻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
沈总,您认识王总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异样,放下酒杯,好奇地打量着僵在原地的林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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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屿没有理会王总,他的视线死死锁在林薇胸前那个小小的塑料工牌上。上面清晰地印着她的名字和编号,还有服务部三个冰冷的字。巨大的冲击和无法言喻的心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四年,一千多个日夜,他从未停止寻找,得到的只有她当年那个冰冷决绝的结束短信和校方一句语焉不详的家庭变故退学。他以为她开始了新生活,刻意避开他。从未想过,再相见,竟是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身份!
林薇猛地回过神,那铺天盖地的羞耻感让她只想逃离。她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一步,转身就要夺门而出。
林薇!沈屿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桌上的一个空酒杯,清脆的碎裂声在瞬间寂静下来的包厢里显得格外刺耳。他顾不上满地狼藉和众人惊愕的目光,几个箭步冲过去,在走廊冰冷的灯光下抓住了林薇纤细冰凉的手腕。
放开我!林薇挣扎着,声音压抑着哭腔,带着绝望的颤抖。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仿佛那目光会将她灼伤。
不放!沈屿的声音低沉而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手腕却微微发着抖,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退学为什么消失为什么……会在这里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他看着她身上那件单薄廉价的制服,看着她手腕上那道不知何时留下的浅淡旧疤,看着她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风霜,巨大的心疼和自责几乎将他撕裂。这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走廊尽头安全通道幽绿的指示牌发出微弱的光,映照着林薇惨白的脸。手腕被沈屿紧紧攥着的地方传来滚烫的温度,那温度却丝毫暖不了她冰冷的心。她终于放弃了挣扎,身体脱力般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片随时会飘零的落叶。她抬起头,迎上沈屿痛楚焦灼的目光,那些刻意尘封、日夜噬咬她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血腥和绝望的气息,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我看到你和她在一起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破碎不堪,就在那天……我爸妈……他们坐的长途车……在高速上……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她用力吞咽了一下,才挤出那几个字,车祸……都走了……司机……跑了……
沈屿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那个米白色连衣裙的身影瞬间清晰——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那天只是路过学校来看他!一个拥抱,一次揉发,竟然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家里……只剩奶奶……她一直病着……钱……林薇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字都耗尽她全部力气,奖学金……初审过了……可有什么用学费……生活费……奶奶的药费……我……我还能怎么办她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沿着冰冷的脸颊滑落,退学……带着奶奶……出来……找工作……这里……至少包住……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沈屿心上。他想象着那个深秋,她如何在一天之内承受了背叛的锥心之痛和父母双亡的灭顶之灾,如何独自面对巨额债务和病重的亲人,如何在绝望中撕碎自己的未来,带着奶奶一头扎进这深不见底的社会泥沼……而他,他做了什么他以为她只是结束了感情!他甚至……没有不顾一切地找到她问个明白!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才是那个罪人!
对不起……薇薇……对不起……沈屿的声音彻底哽住,嘶哑得不成样子。他猛地伸出手臂,不顾一切地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里。那是我表妹!亲表妹!那天她只是路过学校来找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而出,灼热地滴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一个人……受了这么多苦……
林薇僵硬的身体在他滚烫的怀抱和破碎的忏悔中,一点点软化下来。四年筑起的高墙,四年用麻木和疲惫包裹的硬壳,在这一刻被汹涌的泪水和迟来的真相狠狠击碎。原来那个拥抱不是背叛,原来她不是被抛弃的那个。巨大的委屈和迟来的释然交织在一起,化作无法抑制的呜咽。她终于抬起手臂,紧紧环抱住沈屿的腰,脸深深埋在他带着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的西装外套里,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放声痛哭起来。压抑了四年的痛苦、委屈、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在这个迟来的拥抱里,彻底决堤。
城市的霓虹在窗外流淌,喧嚣被隔绝在包厢厚重的门板之外。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里,只有两个紧紧相拥、痛哭失声的身影。时间仿佛倒流,又仿佛停滞在这一刻。隔阂与误解在泪水中消融,巨大的悲痛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窒息的巨大漩涡。沈屿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瘦削的脊背,笨拙地擦去她脸上汹涌的泪水,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结束了,薇薇,都过去了。有我在,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他的吻带着咸涩的泪水,印在她冰凉的额头、紧闭的双眼上,最后珍重地落在她颤抖的唇上。这个吻,迟到了四年,带着血泪的咸腥,也带着劫后余生的承诺。
林薇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颤抖,像一只受惊后终于找到庇护的小兽。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那双曾失去所有光彩的眸子里,终于重新燃起一点点微弱却真实的星火。她踮起脚尖,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失而复得的眷恋,生涩地回应着他的吻。冰冷与滚烫,绝望与希望,过去与现在,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猛烈地碰撞、交融。
深夜的街头,白日喧嚣沉淀,只余下路灯昏黄的光晕和偶尔疾驰而过的车声。沈屿紧紧牵着林薇的手,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她的手指依旧冰凉,被他牢牢包裹在掌心,汲取着他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暖意。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珍重。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分开,时而交叠。
还记得图书馆那片银杏叶吗沈屿侧过头,看着林薇在昏黄光线下柔和的侧脸轮廓,轻声问。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薇的脚步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遥远的痛楚,随即又被一种温软的光芒覆盖。她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一直留着。
沈屿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拂过,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意。他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她。路灯的光正好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眼底翻涌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情愫。薇薇,他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开始。这一次,我……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引擎轰鸣声如同失控的野兽咆哮,毫无征兆地从街道另一端的黑暗中猛然爆发!刺目的、令人瞬间致盲的强光车灯像两柄巨大的光剑,蛮横地劈开沉沉的夜幕,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人行道上毫无防备的两人直冲而来!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林薇瞳孔骤然放大,映满了那团吞噬一切的刺眼光芒,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死亡的阴影带着冰冷的腥气瞬间攫住了她。
小心——!沈屿的嘶吼如同惊雷炸响!那是一种超越了思维、根植于本能的反应。在千分之一秒的瞬间,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林薇狠狠地、决绝地朝着路边的绿化带方向推了出去!巨大的力量让林薇如同断线的风筝般飞跌出去,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路沿上,手肘和膝盖传来钻心的剧痛。
而就在她身体离开原地的同一刹那——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伴随着金属扭曲、玻璃粉碎的刺耳尖啸,狠狠撞击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林薇趴在冰冷的地上,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她挣扎着抬起头,只看到那辆如同脱缰野马般的黑色轿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歪歪扭扭地撞停在几米外的路灯杆上,车头严重变形,引擎盖扭曲着翘起,冒出阵阵白烟。而沈屿……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只被甩飞出去的、孤零零的皮鞋。
视线艰难地移动,越过那只鞋子,林薇的目光凝固在不远处的地面。
沈屿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完全不符合人体结构的姿态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下,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冰冷粗糙的沥青路面上,无声地、迅速地蔓延开来,像一朵在黑暗中疯狂绽开的、绝望的花。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沈屿——!!!林薇的喉咙里爆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尖叫,撕破了死寂的夜。她忘记了身上的剧痛,手脚并用地朝着那摊刺目的血红爬去。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崩塌,只剩下那一片不断扩大的、吞噬一切的猩红。
急诊手术室门楣上那抢救中三个血红的字,像三只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走廊。惨白的灯光毫无生气地洒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冰冷刺骨。林薇蜷缩在走廊冰冷的金属长椅上,身上还沾着大片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那是沈屿的血。她双手死死攥着自己沾血的外套下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手术室门开关的轻微响动,都让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弹起,绝望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扇门上,仿佛那是连接地狱与人间的唯一通道。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成酷刑。王总焦急地在走廊里踱步,皮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他试图跟林薇说些什么,但看到她空洞失焦的眼神和不断颤抖的嘴唇,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能沉重地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手术室的门终于再次打开。一个戴着蓝色手术帽、口罩遮了大半张脸的医生走了出来,眼神疲惫而凝重。林薇几乎是扑了过去,喉咙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发紧,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医生……他……他怎么样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同样疲惫的脸,声音低沉:命暂时抢回来了。但伤势非常非常严重。全身多处骨折,最致命的是骨盆严重粉碎性骨折,导致腹腔内大出血。虽然我们尽力止血、输血,但失血量太大,时间也太久了……他现在生命体征极其微弱,还没有脱离危险期。他看着林薇瞬间惨白如纸的脸,语气带着一丝不忍,他可能……随时会走。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说完,他疲惫地点点头,转身又进了手术室。
随时会走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薇的心脏,然后在她体内爆开,将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彻底粉碎。她双腿一软,要不是王总眼疾手快扶住,整个人就瘫倒在地。她死死抓住王总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身体筛糠般抖着,却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灭顶。
冰冷的抢救室里,各种仪器的声音编织成一张单调而令人窒息的网。嘀、嘀、嘀……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微弱地跳动着,屏幕上绿色的线条划出低矮的波峰。沈屿躺在正中的抢救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脸上扣着氧气面罩,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的灰白。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里。
一片混沌的黑暗深渊中,沈屿的意识像风中的烛火,微弱地摇曳着。无边无际的寒冷包裹着他,沉重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仿佛要将他拖入永恒的沉寂。突然,一点微弱却执拗的金色光芒刺破了这浓稠的黑暗。
那光芒渐渐清晰、稳定,勾勒出一幅画面:明亮温暖的阳光穿过巨大的玻璃窗,温柔地洒在图书馆一排排高耸的书架上,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埃。他站在书架前,清晰地看到自己修长的手指伸出,轻松地取下那本厚厚的《百年孤独》。他低下头,看到一张年轻而带着些许无措的、属于林薇的脸。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像盛着碎钻的湖水。他递过书,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然后,他小心地从自己书页间拈起那片小小的、金黄色的银杏叶,带着阳光的温度和秋日的气息,轻轻放进她手中的书页里。秋天的书签,送给你。他听见自己年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纯粹的欢喜。我叫沈屿。
林薇。她轻声回答,脸颊微红,抱着书,像抱着全世界的珍宝。阳光落在她柔顺的发顶,跳跃着温暖的光斑。她转身离开时,脚步轻快,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雀跃。
画面如此清晰,如此温暖,仿佛就发生在昨日。那阳光的温度,那书页的触感,那银杏叶清晰的脉络,还有她微红脸颊上羞涩的笑意……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这记忆的碎片,像黑暗深渊里唯一的光源,带着穿透生死的暖意,照亮了他意识深处冰冷的黑暗。原来,最初的相遇,早已是最好的时光。他想微笑,想抓住那片阳光和那个笑容,身体的剧痛和沉重却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只能在意识深处,贪婪地、一遍遍地描摹着那个阳光穿透银杏叶的午后。
抢救室外,林薇如同石雕般守在门边。门再次打开,护士匆匆出来,脸色凝重地交代了几句,又匆匆返回。门关上的瞬间,林薇捕捉到了里面一闪而过的景象:沈屿毫无生气地躺着,身上连着数不清的管线,仪器屏幕上的数字低得令人心颤。那惊鸿一瞥的冰冷景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窒息。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蜷缩成一团。冰冷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底那片冻彻骨髓的荒芜。
颤抖的手指,无意识地伸进沈屿那件沾满血迹和尘土的西装外套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而熟悉的轮廓。她猛地顿住,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东西掏了出来。
是那片银杏叶。
它被一个透明的、小小的塑封袋仔细地保存着,隔绝了外界的侵蚀。四年的时光流逝,似乎并未在它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叶子依旧是纯净的金黄色,脉络清晰,如同凝固的阳光。只是边缘微微有些卷曲,那是无数次被指尖摩挲、被目光抚慰的痕迹。
林薇的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稳这轻飘飘的塑封袋。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塑料壳硌着皮肤,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支撑感。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低下头,将那片小小的、承载着最初与最重记忆的叶子,连同塑封袋一起,死死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是连接着他微弱的生命气息的唯一纽带,是她在这片绝望冰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就在这时,抢救室里那台一直发出单调嘀嘀声的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一阵尖锐、急促、毫无节奏的蜂鸣!
滴——————————
那声音如同地狱的号角,撕裂了抢救室死寂的空气,也狠狠刺穿了门外林薇的耳膜和心脏!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催命的、撕心裂肺的长鸣声在疯狂回荡!
门被猛地拉开!医生和护士急促的脚步和沉重的叹息如同重锤落下。主治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法挽回的遗憾。他看向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林薇,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那无声的动作,比任何宣判都更令人绝望。
时间凝固了。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林薇攥着那片塑封银杏叶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发白,青筋暴起。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站起来的力气,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洞开的门。里面,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上,那象征生命搏动的绿色线条,已变成一条冰冷、笔直、毫无生机的直线。
啊……一声极其压抑、如同从灵魂最深处被硬生生撕裂出来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她死死咬住的嘴唇。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被彻底碾碎后,连悲鸣都发不出的、破碎的气音。
她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踉跄着,像一个提线木偶般,一步一步,挪进了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抢救室。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她无视了周围医护人员沉重的目光,无视了王总试图搀扶的手。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抢救床上那个盖着白布、再也没有起伏的身影。
她走到床边,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颤抖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轻轻掀开了白布的一角。沈屿的脸露了出来,灰败,冰冷,失去了所有生命的温度和光泽,只有氧气面罩在脸上留下僵硬的压痕。林薇的视线瞬间被泪水彻底淹没。她伸出手,不是去触碰他冰冷的脸颊,而是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他身上那件染血的、被剪开扣子的病号服衣襟,一粒一粒,仔细地、颤抖地扣好。仿佛他只是睡着了,仿佛扣好扣子,他就能体面地醒来。
扣好最后一粒扣子,她的手无力地垂下,落在冰冷的床沿。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另一只手中,那个一直被她死死攥着、几乎要嵌进掌心的塑封银杏叶上。
透过朦胧的泪水和透明的塑封袋,叶子的背面,那靠近叶柄的位置,几行极其细小、却清晰无比的钢笔字迹,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眼帘——
薇薇,等毕业,娶你。
这片叶子,做聘礼。
——沈屿
字迹是熟悉的,带着少年独有的清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墨色早已沉淀,如同他沉默四年的心意。
轰隆!
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林薇早已破碎不堪的世界里炸开!所有的声音彻底消失了。抢救室里仪器的残响,医护人员低低的叹息,王总压抑的啜泣……一切都归于死寂。她看着那两行小字,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彻底抽离。
原来……原来那片她珍藏了四年、以为只是单纯纪念的书签,背面竟藏着这样滚烫的、沉甸甸的誓言!原来在最初相遇的阳光下,在那个他递来银杏叶的瞬间,他就已经笨拙地、无比郑重地将自己的未来和盘托出,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叶脉的背面!原来他从未忘记,原来他一直在等……等一个早已被命运碾碎、再也无法抵达的毕业。
迟来的真相,带着比当年父母死讯更甚的、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击中了她的心脏!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到极致的悲恸如同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张了张嘴,想发出声音,想嘶喊,想质问这荒谬的命运,喉咙里却只涌上一股浓重的、无法抑制的铁锈腥甜。
呵……一声极其古怪的、介于惨笑和呜咽之间的声音,从她喉咙深处挤了出来。紧接着,更多的、破碎而扭曲的笑声不受控制地从她唇边溢出。她看着沈屿灰败的脸,又低头看看叶子背面那两行承载着所有未来幻梦的字迹,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汹涌决堤,笑得弯下了腰。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猛地打断了她扭曲的笑声。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头,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
再摊开掌心时,刺目的猩红,赫然晕染在那片小小的、透明的塑封袋上,也沾染了银杏叶背面那两行墨色的誓言。血色与墨色、誓言与死亡,在这一刻,以最残酷的方式交织、晕染在了一起。
林薇怔怔地看着掌心那抹刺目的红,看着塑封袋里那片被血染污的金黄叶子,看着叶脉下那行娶你的誓言……所有的声音终于彻底消失。世界在她眼前旋转着,褪去所有色彩,最终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她的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无声地倒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抢救床冰冷的金属床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那片沾着血渍的银杏叶,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叶子背面,那两行小小的字,在抢救室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眼:
薇薇,等毕业,娶你。
这片叶子,做聘礼。
——沈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