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全校都在等我退婚 > 第一章

顾屿行当众把婚书甩在我脸上:沈星羡,你配吗
全校都在等我这个灰姑娘识趣退婚。
没人知道,他撕碎我画稿时,我窥见他幽闭恐惧症发作的狼狈。
更没人知道,他穿红衣时,我的色盲世界才有色彩。
直到许听雪当众诬陷我怀孕。
我平静地退还婚书:顾屿行,我们两清了。
他却在暴雨中追车嘶吼:沈星羡,没有我的允许,你凭什么退婚
后来,他穿遍整个衣柜的红衣,只为让我看见他的挽留。
1
婚书之辱
顾屿行把那张薄薄的、印着烫金云纹的纸片甩在我脸上的时候,带着风,也带着整个食堂骤然死寂后猛然爆发的窃窃私语。那纸片刮过脸颊,有点麻,最后轻飘飘地落在我脚边的油渍上,沾了一小片污迹。他站在人群中央,像一尊被众星捧月供起来的神像,声音冷得像冰窖里冻过的刀子,一字一句砸下来:沈星羡,看清楚,你配吗
食堂的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针一样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混合着看好戏的兴奋、鄙夷的嗤笑,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那些目光汇聚成无声的洪流,冲刷着我摇摇欲坠的立足之地。我甚至听见后排有人压低声音说:看吧,我就说,顾少怎么可能忍得了这种婚约,等着吧,她迟早得滚蛋。
是啊,全校都在等着我,等着我这个灰扑扑的、靠奖学金和便利店夜班才能勉强续上学费的借读生,识趣地、体面地、卑微地,自己把那可笑的娃娃亲退掉。我垂着头,视线死死钉在脚尖前那块沾了油污的瓷砖上,斑斓的油花在黯淡的视野里晕开,只有模糊的色块。手指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蜷紧,指甲用力掐进掌心,那点尖锐的疼痛是唯一的锚点,让我不至于被这无声的羞辱彻底淹没。我慢慢蹲下去,膝盖碰到冰冷的地面,指尖触到那张纸的边缘,油污的黏腻感令人作呕。我把它捡起来,很轻,却又重得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看他,一个字也没说,我捏着那张被弄脏的婚书,转身挤出人群。脊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灼痛感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身后,顾屿行倨傲的冷哼和许听雪温言软语的劝慰声模糊地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日子在忍耐中一天天碾过。我依旧是高三(7)班那个沉默的影子,缩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同桌陆野塞给我一盒温热的牛奶,咧着嘴,露出白得晃眼的牙:沈星羡,别老蔫着啊,给点反应,哥请你喝奶!阳光落在他短短的寸头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我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摇摇头,把牛奶推回去。视线掠过窗外,骤然定住。顾屿行正穿过楼下的紫藤花架,走向主教学楼。他今天罕见地穿了一件运动外套,不是他惯常的冷色调,而是——极其张扬、炽烈的正红色。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的视野。
刹那间,我枯槁的视网膜被强行唤醒。灰暗的世界像被注入了魔法,瞬间鲜活、饱满、炸裂开来!紫藤花不再是模糊的灰紫,而是深深浅浅、流淌着生命力的淡紫与蓝紫,花瓣边缘甚至能看清细微的脉络;常青的冬青树叶不再是死气沉沉的墨团,它们舒展开来,呈现出翡翠般温润的绿,叶脉是更深沉的祖母绿线条;远处教学楼的红砖墙,褪去了灰蒙蒙的外衣,显露出温暖质朴的砖红;甚至天空,那片我总以为是苍白幕布的天空,此刻竟晕染开薄薄的水蓝色,像被水洗过一样清透。强烈的色彩冲击让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只有他,只有顾屿行穿着这种纯粹到极致的红时,我这双被上帝吝啬地剥夺了大部分色彩感知的眼睛,才能短暂地、奢侈地看见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那抹红像一剂强心针,短暂地驱散了食堂那幕带来的冰冷。我几乎是贪婪地追随着他的身影,直到那团火焰消失在楼道的阴影里,世界的色彩也像被骤然抽走了饱和度,瞬间褪回令人窒息的灰白。
放学铃声成了我奔向自由的信号。我抓起书包,第一个冲出教室,脚步匆匆。我需要那点微薄的时薪,更需要便利店后仓库那片刻的、无人打扰的安宁。那里堆满了纸箱,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过期食品包装袋的淡淡气味。我熟门熟路地找到角落那个废弃的硬纸板箱,小心地抽出藏在里面的素描本和几支用得短短的铅笔。这本子是我最后的堡垒。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同一个人的轮廓——顾屿行。打球的、看书的、皱着眉的、偶尔唇角带一丝若有若无弧度的……线条在灰白世界里游走,试图抓住那些惊鸿一瞥的色彩。今天在花架下看到的那一幕太震撼了,那团跳跃的火焰,那些瞬间鲜活起来的色彩,疯狂地冲击着我的脑海。我翻开新的一页,铅笔尖急切地落在纸上,沙沙作响,想抓住那抹红的炽热,想留住紫藤花摇曳的淡紫。
仓库门轴发出刺耳的、毫无预兆的吱呀声,像一把钝刀子突然割开了寂静。我惊得浑身一僵,猛地抬头,铅笔差点脱手掉在地上。逆着仓库门口昏暗的光线,顾屿行高大的身影杵在那里,像一尊突然降临的、散发着寒气的审判神像。他今天又穿回了惯常的冷色调,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衬得他下颌线绷得死紧。那双漂亮的、总是带着嘲讽的眼睛,此刻像淬了毒的冰棱,直直地钉在我——钉在我摊开的素描本上。
空气凝固了。仓库里只有尘埃在微弱光线下飞舞的影子,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迈步走了进来,昂贵的球鞋踩在水泥地上,声音在空旷里被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上。他径直走到我面前,高大的影子彻底将我笼罩。我下意识地想合上本子,手臂却僵硬得抬不起来。
呵,一声短促冰冷的嗤笑从他喉间滚出,沈星羡,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我咬紧下唇,没说话,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烧得厉害。
他俯身,修长的手指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极其粗鲁地一把从我手里抽走了素描本。纸张发出脆弱的呻吟。他垂眼,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纸页上那些属于他的线条。他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指尖捏着纸张的边缘,因为用力而泛白。仓库顶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似乎更暗了,灯泡发出轻微的、令人不安的电流嗡嗡声。
画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在密闭的空间里嗡嗡回响,谁给你的胆子嗯他猛地扬起手,那本承载了我所有隐秘色彩寄托的素描本,被他狠狠摔在旁边的硬纸箱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纸页凌乱地散开,像被折断了翅膀的蝴蝶。他还不解恨,抬脚,昂贵球鞋的鞋底带着碾碎一切的恶意,重重地踏了上去!一下,又一下!鞋底摩擦粗糙纸张的声音,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我仿佛听见自己心脏被踩碎的声音。
收起你那点龌龊的心思!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眼神里的厌恶毫不掩饰,看着就让人恶心!下次再让我发现……他后面的话,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戛然而止。
那盏苟延残喘的白炽灯,突然发出滋啦一声爆响,彻底熄灭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仓库。门外那点微弱的光线被厚重的门板隔绝,这里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密闭铁罐。
顾屿行的呼吸声,在死寂的黑暗中猛地变了调。
粗重,急促,像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扯。紧接着,是牙齿剧烈磕碰的咯咯声,清晰得让人心头发颤。黑暗中,他高大的身影猛地佝偻下去,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质货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货架上的纸箱被震得簌簌发抖。
光……他嘶哑的声音挤出来,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脆弱,……开灯……开灯!他像溺水的人一样胡乱地挥舞着手臂,徒劳地抓挠着空气,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濒死的嗬嗬声。身体沿着冰冷的货架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那是一种被巨大恐惧彻底击垮的崩溃姿态,与平日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顾屿行判若云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思维更快地动了起来。幽闭恐惧症!那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黑暗中摸索,凭着记忆,朝着仓库深处那个小小的、唯一能通向外界的通风口爬去。指甲刮过粗糙的水泥地,膝盖撞到硬物也感觉不到疼。终于摸到了墙角那个冰冷的铁质通风扇叶!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扇小小的、布满灰尘的百叶窗向上一推!
嘎吱——
陈旧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里,一缕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带着黄昏暖意的光线,艰难地挤了进来。像一把金色的细沙,洒在仓库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洒在蜷缩在货架阴影里那个剧烈颤抖的身影上。
那缕光,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像是一剂强效的镇定剂,瞬间注入顾屿行濒临崩溃的身体。他如同搁浅濒死的鱼被重新抛回水中,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粗嘎、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他蜷缩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一些,虽然仍在细微地抖动着,但那种撕心裂肺的恐惧窒息感,明显退潮了。他循着那道光的方向,几乎是本能地、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片狭窄的光斑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救命的浮木。他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透,狼狈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那双平日里总是盛满傲慢和讥诮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那束光,里面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恐惧残留。仓库里只剩下他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清晰地回荡。
我僵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推开百叶窗时沾上的铁锈和灰尘的冰冷触感。喉咙干得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脚下,散落的素描纸页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破碎的灰白轮廓,像一场无声的祭奠。黑暗吞噬了色彩,也吞噬了声音。我沉默地转过身,没有再看角落里那个蜷缩在光斑中的身影,一步一步,踩着满地的狼藉和心碎,走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响。
日子在流言蜚语和刻意忽视的夹缝中艰难爬行。顾屿行仿佛彻底遗忘了仓库里那个狼狈不堪的瞬间,也遗忘了我的存在。他依旧是那个众星捧月的顾屿行,穿着昂贵的定制校服,被许听雪和一众拥趸簇拥着,偶尔擦肩而过时,眼神淡漠得像看路边的石子。只有当他身上偶然掠过一抹红色——也许是某个女生的发绳,也许是操场上飘扬的旗帜一角——我的世界才会被强行唤醒,爆发出短暂而虚幻的绚烂,随即又迅速沉入更深的灰白。那色彩像一种无声的嘲弄,提醒着我那份婚约的可笑和我窥见的秘密的沉重。陆野的牛奶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我的桌角,他大大咧咧地拍着我的肩膀:喂,沈星羡,别老跟丢了魂似的,走,打球去!晒晒太阳,霉气都晒掉!他阳光得毫无阴霾,像一团永远燃烧的小太阳,试图驱散我周身的寒意。我只是摇头,把牛奶推回去,目光落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上。阳光我的世界,似乎早就失去了那样的温度。
高考百日的誓师大会,操场上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彩旗的塑料味和一种被刻意煽动起来的、近乎狂热的躁动。校领导亢奋的声音通过劣质喇叭传出来,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像无数根针扎着耳膜。我缩在高三(7)班队伍的末尾,只觉得头昏脑涨,胃里一阵阵翻滚。昨晚便利店盘点,几乎熬了个通宵。台上的声音忽远忽近,眼前的人群也晃动起来,色彩在灰白中扭曲。我用力闭了闭眼,想驱散那阵眩晕。就在这时,一股带着甜腻香水味的风强势地卷了过来。许听雪不知何时挤到了我身边,她今天格外光彩照人,穿着一条昂贵的粉色连衣裙,像一朵精心培育的温室玫瑰。她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担忧又温柔的笑容,声音却清晰地穿过嘈杂的背景音,钻进我的耳朵:星羡,你怎么了脸色好差呀。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看似要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变故只在一瞬间。
她的手根本没有碰到我的手臂,反而极其隐蔽地、带着一股巧劲,猛地撞向我的腰侧!我本就头晕目眩,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平衡,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重重地向前扑倒!
啊——!
惊呼声四起。
混乱中,许听雪也跟着惊呼一声,像是被我带倒。但她的动作却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刻意的慌乱,她的手不经意地伸进了我敞开的校服口袋,然后飞快地抽了出来。一张折叠起来的、打印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片,随着她的动作,啪地一声,轻飘飘地掉落在主席台前光秃秃的水泥地上,正好落在刚刚结束发言、正走下来的教导主任脚边。
全场有那么一秒钟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从狼狈倒地的我身上,转移到地上那张纸片上。教导主任皱着眉,疑惑地弯下腰,捡起了那张纸。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扫过纸面。几秒钟后,他保养得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拿着纸的手都在抖。他猛地抬头,看向还坐在地上的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鄙夷和滔天的怒火。
沈星羡!他暴怒的声音通过他手里的话筒,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带着刺耳的嗡鸣,炸响在整个操场的上空,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你……你竟然……堕胎!还伪造病历!简直……简直不知廉耻!道德败坏!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身体。
操场上几千道目光,瞬间变得滚烫而粘稠,带着赤裸裸的审视、鄙夷、幸灾乐祸,将我牢牢钉死在原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世界彻底失声,只剩下教导主任那愤怒的咆哮在耳边嗡嗡作响,还有许听雪那微不可闻的、带着得逞意味的抽泣声。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无数道目光的炙烤中,我艰难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一张张写满震惊、鄙夷或幸灾乐祸的脸孔,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身影——顾屿行。他就站在高三(1)班队伍的最前方,离主席台很近。他穿着熨帖的深色校服,身姿挺拔如松,在混乱的人潮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沉静。他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隔着喧嚣与谩骂,那双总是盛满冰霜和讥诮的眼睛里,此刻却没有任何鄙夷或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审视。像在看一件突然出现在昂贵地毯上的、肮脏又碍眼的垃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彻底的漠然。那眼神,比教导主任的咆哮更刺骨,比所有鄙夷的目光加起来更锋利。它无声地宣判着:沈星羡,你果然就是这种货色。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被彻底冻结的麻木。有什么东西,在那片冰冷的审视下,彻底碎裂了。长久以来压在心口的巨石,那些隐忍、那些卑微的期望、那些因他红衣而短暂燃起的微光,在这一刻,被碾成了齑粉。
操场上几千双眼睛的注视,教导主任愤怒的余音还在空气里震颤,许听雪压抑的、胜利在望的抽泣声像毒蛇吐信。我撑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一点点站了起来。膝盖大概擦破了,火辣辣的疼,但这点疼在巨大的麻木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我站直身体,脊背挺得有些僵硬,目光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盯着主席台旁那张被教导主任揉皱后又狠狠掷在地上的病历单。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承载着足以将我彻底压垮的肮脏重量。
世界是灰白的,声音是模糊的嗡鸣。我一步一步,朝着那张纸走去。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狭窄的通道,目光如影随形。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像跋涉在粘稠的泥沼里。我走到那张纸跟前,蹲下身,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面,上面还沾着一点尘土。我没有立刻捡起它,而是解开了校服外套唯一那颗纽扣,手伸进内侧贴身的衣袋里。那里,一直放着一样东西。指尖触到那熟悉的、略微硬挺的纸张边缘。
我把它掏了出来。
同样是薄薄的一张纸,颜色是陈旧的暗红,边缘有着古朴的云纹,上面用墨笔写着两个并排的名字——沈星羡,顾屿行。右下角是两枚小小的、早已褪色的指印。这就是那张被顾屿行当众甩在我脸上,又被我默默捡起、小心保存至今的婚书。它曾经是我灰暗世界里一个荒谬又沉重的锚点。
我捏着这张旧婚书,另一只手捡起了地上那张伪造的、肮脏的病历单。两样东西,一张代表着我与顾屿行之间那令人窒息的羁绊,一张代表着我此刻被钉上的耻辱柱。我拿着它们,一步一步,重新走向主席台。劣质话筒还歪倒在台面上,发出细微的电流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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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屿行的目光一直钉在我身上,冰冷,锐利,带着审视垃圾般的漠然。许听雪站在他斜后方,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担忧几乎要绷不住,嘴角隐隐勾起一丝弧度。
我走上主席台,脚步很轻,却像踩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教导主任铁青着脸,正要开口呵斥。我没有看他,径直走到了话筒前。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话筒杆,将它扶正,微微拉低一点高度。
操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几千人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我的辩解,我的哭诉,或者我的崩溃。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尘土的味道,有劣质塑料彩旗的味道,还有一种令人作呕的、名为看戏的兴奋气息。我张开口,声音透过话筒传出去,没有预想中的颤抖,反而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回荡在操场上空:
顾屿行。
这个名字念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重量。我看到他原本冰冷审视的眼神骤然一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似乎没料到我会在此时、此地,用这样的语气叫出他的名字。
这张纸,我举起手中那张暗红色的旧婚书,声音依旧平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是你不要的。你甩在我脸上,说我不配。我顿了顿,目光终于抬起,越过人群,准确地落在他身上。这一次,我的眼里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期盼,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今天,这张纸,我将那张伪造的、沾着尘土的病历单也举了起来,指尖用力,两张纸的边缘紧紧贴在一起,是别人硬塞给我的‘罪名’。说我不知廉耻,道德败坏。
操场上鸦雀无声。只有风声掠过旗杆,发出呜呜的轻响。
我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像带着千钧之力:两张纸,一张是你给的羞辱,一张是别人泼的脏水。我沈星羡,都收下了。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在顾屿行骤然紧缩的瞳孔倒影中,我捏着那两张薄薄的纸片,将它们并在一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顾屿行所站的方向,猛地掷了过去!
两张纸片像两只濒死的蝴蝶,在灰白的空气里打着旋儿,晃晃悠悠地飘落。那张刺眼的病历单,不偏不倚,正好盖在了顾屿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尖上。而那张暗红色的旧婚书,则慢了一步,轻飘飘地落在了病历单旁边。
顾屿行,我的声音透过话筒,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起,敲打在死寂的操场上,现在,我们两清了。
说完这句话,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瞬间席卷了全身,压在心口整整三年的巨石轰然崩塌。我没有再看顾屿行瞬间变得铁青的脸,没有看许听雪那错愕又怨毒的眼神,没有看任何一张写满震惊或鄙夷的面孔。我转过身,跳下主席台,没有丝毫犹豫地拨开人群,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脊背挺得笔直,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奔跑起来。把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喧嚣、那片灰白的世界,连同那个穿着深色校服、僵立在原地的身影,彻底地、决绝地抛在了身后。
风在耳边呼啸,刮得脸颊生疼,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气息。我冲出校门,一眼就看到陆野那辆破旧的二手摩托停在街角。他倚在车边,脸上没了平时的嬉笑,眉头紧锁,显然已经知道了操场上的风暴。看到我冲出来,他立刻站直身体,眼神里是纯粹的担忧和愤怒。
沈星羡!他喊了一声。
我来不及解释,也根本不想解释。带我走!现在!我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陆野没有丝毫犹豫,长腿一跨上了摩托,迅速发动。引擎发出粗犷的咆哮。我抓住他伸过来的手,借力跃上后座。摩托猛地窜了出去,巨大的惯性让我不得不紧紧抓住他的衣服。风更猛烈地灌进领口,带着初夏傍晚的微凉和尘土的气息。灰白的街道、模糊的店铺招牌飞速地向后退去。
就在这时,一声嘶哑到变形的、仿佛困兽濒死般的咆哮,带着撕裂一切的绝望,硬生生穿透了摩托引擎的轰鸣,炸响在身后:
沈星羡——!
我下意识地回头。
校门口,顾屿行像一道失控的黑色闪电冲了出来。他跑得毫无章法,昂贵的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胀起来,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不堪。那张总是写满倨傲和冷漠的俊脸,此刻扭曲得可怕,眼睛赤红,死死盯着摩托的方向。他完全不顾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疯了一样朝着我们追来!什么优雅,什么体统,什么顾家继承人的风度,在这一刻统统被撕得粉碎!
停下!你给我停下!他的嘶吼声破碎在风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沈星羡!谁准你退婚的!没有我的允许,你凭什么——!
摩托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迅速变小,变得模糊。他追得太急,在一个坑洼处,昂贵的皮鞋猛地一崴,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重重向前扑倒!膝盖和手肘狠狠砸在粗糙的水泥路面上,尘土瞬间扬起。
后视镜里,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身影,像一座轰然倒塌的、沾满尘土的华丽雕塑,狼狈地趴在马路中央,徒劳地朝着摩托车远去的方向伸着手。他最后抬起头望过来的眼神,穿过混乱的车流和扬起的尘埃,清晰地撞入我的眼底——那里面不再是冰冷和漠然,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审视,而是被彻底碾碎的骄傲,是茫然无措的恐慌,是像孩童丢失了最心爱之物般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疯狂。
那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我一下。尖锐,却短暂。
我猛地转回头,不再看后视镜。风更猛烈地扑打在脸上,吹得眼睛发涩。我闭上眼,将额头抵在陆野宽阔的后背上。引擎的轰鸣震动着我的胸腔,盖过了身后那渺远的、绝望的嘶吼,也盖过了心底那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道路在前方延伸,灰白的世界在速度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幕布。
2
红衣惊魂
摩托车的咆哮撕裂了黄昏的宁静,将江大附中的校门、那场荒诞的审判、连同顾屿行最后那个破碎绝望的眼神,都狠狠甩在身后模糊的灰白里。陆野的后背像一块温暖的礁石,在呼啸的风中给我唯一的支点。我闭着眼,额头抵着他被风吹得鼓胀的校服外套,引擎的震动顺着骨骼传递,盖过了擂鼓般的心跳和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他没有问一句去哪,只是沉默地将油门拧得更深,破旧的机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载着我冲进城市傍晚逐渐亮起的、光怪陆离的霓虹洪流。那些闪烁的灯牌在我眼中依旧是混沌的色块,只有引擎的轰鸣和掠过皮肤的冷风是真实的,它们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捆绑了我十七年的无形枷锁。不知开了多久,直到周遭的喧嚣渐渐沉淀,空气里弥漫开消毒水和老旧房屋特有的潮湿气味,机车才在一个狭窄昏暗的巷口停下。陆野熄了火,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我自己急促的心跳在耳边放大。到了,他声音有些哑,翻身下车,动作利落地支好车架,然后看向我,我家老房子,空很久了,没人知道。巷子深处是一栋灰扑扑的旧楼,墙壁斑驳,窗户大多黑洞洞的。他掏出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门,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扑面而来。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边缘稀疏的光线,摸索着把我带到靠里的一间小屋。房间里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掉漆的旧书桌,空荡得像个避难所。你先歇着,他转身出去,很快又回来,手里端着一杯热水和一条干净的旧毛巾,塞到我手里,什么都别想。温热的搪瓷杯壁烫着冰凉的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让我一直紧绷到麻木的神经猛地一颤。我抬起头,对上陆野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阳光、没心没肺笑着的眼睛,此刻沉沉的,里面翻滚着清晰的愤怒,像压抑的火山,但看向我时,却刻意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剩下一种笨拙却无比坚实的担忧。他没再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然后轻轻带上了房门。黑暗彻底包裹了我。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杯热水,杯身的热度透过掌心,却暖不了心底那片被彻底冻僵的荒原。操场上那一声声不知廉耻、道德败坏的指控,教导主任扭曲的脸,许听雪眼底闪过的得意,还有……顾屿行那双冰冷审视、如同看垃圾般的眼睛……无数画面碎片般在黑暗中翻涌、切割。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滚,我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泪水无声地爬了满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原来彻底的心寒,是这样的感觉。像被剥光了丢进冰窟,每一寸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意。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似乎更暗了。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陆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沈星羡我煮了点面,你……要不要吃点我吸了吸鼻子,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痕,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不用了,我不饿。门外沉默了片刻。好,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那……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脚步声渐渐远去。我靠在墙上,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头顶。意识在冰冷的黑暗和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浮沉,最终支撑不住,滑入了不安的浅眠。
不知睡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有几个小时,一阵沉闷而持续的、带着某种疯狂节奏的撞击声,硬生生将我拽回冰冷的现实。砰!砰砰砰!砰砰——!那声音不是敲门,更像是什么重物在凶狠地、不顾一切地砸着楼下那扇锈死的铁门!铁皮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寂静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震得我身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颤抖。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名字带着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顾屿行!只有他!只有他才会这样!陆野的脚步声在隔壁急促地响起,然后是压低的、带着怒火的呵斥:谁!住手!砸门声只是停顿了一瞬,随即是更加疯狂的撞击!砰——哐当!伴随着一声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巨响,楼下的铁门似乎被硬生生撞开了!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失控的野兽,带着暴戾的气息,咚咚咚地踩踏着年久失修的木质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上,朝着二楼、朝着我所在的这扇薄薄的房门狂奔而来!我的血液都冻僵了,身体僵硬地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连呼吸都停滞了。
沈星羡!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顾屿行的嘶吼声在门外炸开,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和暴怒,完全不似人声。他重重地捶打着房门,薄薄的木板门剧烈地震颤着,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滚出来!你给我滚出来说清楚!他的拳头像雨点般砸在门上,每一下都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道。顾屿行!你他妈疯了!陆野愤怒的咆哮和身体碰撞的闷响同时传来,显然他在试图阻止。滚开!顾屿行野兽般的低吼,接着是更大力的推搡和撞击声,陆野似乎被狠狠撞开了,撞在走廊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哼。
砰!门锁的位置传来一声可怕的脆响!那只修长的、骨节分明、曾经优雅地签下过无数文件的手,此刻竟裹着刺目的、还在不断渗出新鲜血液的纱布!他直接用这只受伤的手,用近乎自毁的蛮力,狠狠砸在了门锁上!鲜血瞬间在白色的纱布上洇开更大一片刺目的红,甚至有几滴飞溅到了门板上。那抹红,在门外楼道昏暗光线下,像地狱之火般灼烧着我的视网膜!几乎是同时,我那该死的、被诅咒的眼睛,像被这血色强行激活的开关——门板上斑驳的旧漆不再是灰扑扑的一团,而是显露出深浅不一的暗黄和剥落的米白;门框边缘陈年的污渍,也分化出深褐和浅灰的层次;甚至门外顾屿行因为暴怒而扭曲的侧脸轮廓,在昏暗光线下也陡然变得清晰、立体,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毁灭性的俊美!色彩!又是这该死的、因他而起的色彩!在我最不想看见他的时候,在我只想彻底逃离的时候!这色彩像最恶毒的讽刺,狠狠扎进我的心脏!门锁在那一拳下彻底报废了。他猛地一脚踹开了摇摇欲坠的房门!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屋外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味,像一尊失控的煞神,瞬间侵占了整个狭小房间!那双赤红的眼睛,像淬了血的刀锋,带着毁天灭地的怒意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恐慌,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他身上昂贵的羊绒外套沾满了尘土,头发凌乱不堪,脸色苍白得吓人,只有嘴唇被他自己咬得一片猩红。最刺眼的,是他那只紧握成拳、裹着染血纱布、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他站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陆野捂着肩膀冲进来,脸上带着伤,眼神像要吃人:顾屿行!你再动一下试试!顾屿行却像根本没听见他的威胁,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缩在墙角、脸色惨白的我。他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压迫感,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他身上惯有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他停在我面前,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血腥气:沈星羡……告诉我……那张纸……他急促地喘息着,赤红的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暴怒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慌乱,……是假的!是不是!是许听雪那个贱人搞的鬼!是不是!你说话啊!他猛地伸出手,那只裹着染血纱布、指关节已经红肿破皮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攥住了我的手腕!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我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他用的力气极大,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我痛得闷哼一声,却倔强地咬着牙,没有挣扎,只是抬起眼,迎上他那双被疯狂和恐慌占据的眼睛。世界因为他手上那片刺目的血色而短暂地拥有了色彩,可这色彩只让我感到无比的悲凉和讽刺。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片赤红深处翻腾的混乱,忽然觉得无比疲惫。所有的愤怒、委屈、恐惧,都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吞噬了。我扯动嘴角,竟然露出一个极淡、极冷的笑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淬了毒的冰针:顾屿行,是不是假的……重要吗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猛地一僵,赤红的瞳孔骤然紧缩,里面翻腾的疯狂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茫然的空白。我继续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缓慢地,砸进死寂的空气里:在你心里,在你当众把婚书甩在我脸上的时候,在仓库里你踩碎我画稿的时候,在操场上你用那种眼神看我的时候……我沈星羡,不就已经是‘不知廉耻’、‘道德败坏’的代名词了吗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试图掩饰的傲慢与偏见。那张纸,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那只染血的手,不过是给了你,也给了所有人,一个名正言顺唾弃我的理由而已。现在,理由是什么,还重要吗顾屿行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无意识地松开了些,那只染血的手颓然垂下,纱布上的红色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反驳,想辩解,想抓住点什么,可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那双盛满了疯狂和恐慌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巨大的、无法辩驳的恐慌和……某种信念崩塌的茫然。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被他肆意羞辱、踩在尘埃里的人。陆野趁机一把将我拉到他身后,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顾屿行,像一堵坚实的墙,眼神凶狠地警告着:听见了吗滚!这里不欢迎你!顾屿行像是被陆野的声音惊醒,他的目光越过陆野的肩膀,再次落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得令人心惊——有被戳穿伪装的狼狈,有被质问的无措,有残留的暴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抽空了力气的、深不见底的恐慌和……痛楚。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像要把我的样子刻进骨头里。那眼神里有太多我无法理解、也不想再去理解的东西。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过身,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这间狭小的、让他窒息让他狼狈的房间。沉重的脚步声踉跄地消失在楼梯尽头,只留下门框上那几点刺目的、新鲜的血迹,和空气里久久不散的血腥味与绝望的气息。陆野立刻转身关上了那扇被砸坏的门,用身体抵住,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那失控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才松了口气,回头担忧地看着我:你没事吧那个疯子……我摇了摇头,身体顺着墙壁滑坐下去,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那场对峙中被抽干了。目光落在地上,那里有一小滴从顾屿行手上滴落的鲜血,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我的世界因为这抹红,依旧清晰地映照着这破败房间的轮廓。可这色彩,从未像此刻这般,让我感到彻骨的冰冷与悲哀。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成了我生命中一段被强行抽离的真空。陆野的老房子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帮我办妥了所有请假手续,甚至弄来了一整套复习资料。狭小的房间里,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陆野不再咋咋呼呼,他变得异常沉默,每天准时送来简单的饭菜,然后静静坐在房间另一头,要么看书,要么擦拭他那辆宝贝摩托车的零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们不提那天的事,不提顾屿行,不提江大附中。只有偶尔,当他笨拙地把一个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或者默默把风扇转向我这边时,那眼底藏不住的关切,才会泄露一丝沉重。时间在压抑的平静中流逝。高考前三天,我必须回学校拿准考证和最后的资料。清晨,空气带着破晓的微凉。我戴上陆野找来的旧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半张脸。踏入熟悉的校门,那种无处不在的窥探和低语仿佛凝成了实质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四面八方射来,带着好奇、鄙夷、幸灾乐祸。我目不斜视,脊背挺得笔直,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走到高三(7)班教室门口,里面嗡嗡的议论声在门被推开的瞬间戛然而止。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空气凝固。我径直走向自己那个靠窗的角落位置。桌面落了一层薄灰。刚拉开椅子,一个身影就挡在了面前。许听雪。她今天穿着一条新款的白色连衣裙,依旧像朵精心修饰的花,只是眼底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脸上的笑容假得令人作呕。沈星羡你还敢回来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全班都听见,带着刻毒的嘲讽,怎么是觉得被退婚还不够丢脸,想回来再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还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平坦的小腹,……需要回来‘善后’恶意的揣测像毒蛇吐信,引起周围一阵压抑的嗤笑。我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她,没有愤怒,没有羞耻,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冷寂。这目光似乎激怒了她。她猛地俯身,压低了声音,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咬牙切齿道:别以为跑了就没事了!顾屿行这几天像疯了一样!都是因为你!你这个灾星!你凭什么!凭什么我看着她因嫉恨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无比可笑。我懒得再跟她纠缠一个字,绕过她,从抽屉里拿出装着准考证和资料的透明文件袋。转身,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许听雪气急败坏的尖叫:沈星羡!你站住!你……她的声音突然被一个冰冷到极点的男声硬生生截断,那声音不大,却像带着冰碴,瞬间冻结了教室里所有幸灾乐祸的空气:闭嘴。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但那个声音,太熟悉了。顾屿行。他就站在教室后门处,不知道来了多久。我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去。他穿着一件熨帖的黑色衬衫,身形依旧挺拔,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上甚至冒出了些许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深沉的疲惫和阴郁。他站在那里,像一座散发着寒气的冰山,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复杂得难以分辨,有探究,有压抑的焦躁,还有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他没有再看许听雪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教室里其他人都不存在。许听雪的脸瞬间涨红,又迅速褪成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整个教室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我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捏紧了手里的文件袋,迈步走出了教室。身后那道冰冷而沉重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黏在我的背上,一直追随着我穿过走廊,走下楼梯,直到我走出校门,才被厚重的围墙彻底隔绝。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沉甸甸的压抑。我加快脚步,走向等在街角的陆野,只想快点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高考结束的铃声,像一道赦令。我平静地交卷,收拾好简单的文具,随着人流走出考场。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将眼前的世界照得一片模糊的亮白。校门外挤满了焦灼等待的家长,喧嚣的人声鼎沸。我像一尾逆流的鱼,沉默地穿过人群,走向停在树荫下的那辆破旧摩托。陆野靠在车边,看到我,咧嘴一笑,露出依旧晃眼的白牙,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考完了感觉怎么样我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把头盔递给他。他默契地接过,发动车子。引擎的轰鸣再次响起,载着我驶离了承载着所有不堪和挣扎的江大附中,驶离了这座城市灰白的天空。没有回头。风依旧很大,吹得眼睛发涩。我知道,身后那片喧嚣里,一定有一道目光在寻找,在追逐。但那已经与我无关了。顾屿行,连同那个灰暗的、被叫做沈星羡的过去,都被我决绝地抛在了身后,碾碎在摩托车飞驰而过的尘埃里。
三年后的深秋,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咖啡混合的独特气味。我站在寻光画廊深处,看着自己那幅名为《灰烬与焰》的作品被小心翼翼地悬挂在展厅最醒目的位置。画布上是大片大片燃烧般的、浓烈到近乎灼目的红,像凝固的血液,又像涅槃的火焰,在抽象扭曲的灰黑背景中冲突、挣扎、最终喷薄而出。这是我能看见的、属于我的色彩,是我用无数个日夜的孤独和笔触,从灵魂深处榨取出的生命力。画展很成功。前来观展的人络绎不绝,赞誉和惊叹声不绝于耳。经纪人莉姐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低声对我说:星羡,你这次真的成了!看那边,那位可是圈内重量级的收藏家,点名要见你呢!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个穿着考究、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我点点头,端起香槟杯,准备走过去。就在这时,画廊入口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人群像被无形的力量分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他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衬得肩线宽阔利落,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冷冽气场,与画廊的艺术氛围格格不入。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褪去了少年时那份外露的倨傲,沉淀下更深邃也更难以捉摸的成熟。是顾屿行。他径直朝着我的方向走来,目光精准地穿过人群,像锁定猎物的鹰隼,牢牢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三年前的暴戾和疯狂,也没有了那种冰冷的审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甸甸的复杂,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周围的窃窃私语声瞬间变大,不少人都认出了这位顾氏集团的年轻掌舵人。莉姐也愣住了,看看他,又看看我,眼神惊疑不定。顾屿行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径直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后调和一丝极淡的烟草气息。他的视线扫过我身上简洁的黑色丝绒长裙,落在我脸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抑过的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一圈冰冷的涟漪:沈星羡。我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杯壁贴着指腹。我抬眼,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重逢的波澜,只有对待陌生贵宾般的、恰到好处的疏离微笑:顾先生,欢迎光临画展。
这个称呼,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清晰地划开了过去与现在。顾屿行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下颌线绷紧了一瞬。他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旁边那幅巨大的《灰烬与焰》吸引。那幅画,那些燃烧的红,像是有魔力一般攫住了他。他凝视着画布,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震惊、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他看了很久,久到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有些凝滞。最终,他缓缓转过头,重新看向我,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幅画,我要了。无论什么价。莉姐倒吸一口冷气。我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心里却一片冰冷的漠然。抱歉,顾先生,我的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一丝波澜,这幅是非卖品。它只属于‘寻光’。
顾屿行的脸色在画廊明亮的灯光下似乎又白了一分。他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无数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固执的暗沉。他没有再纠缠画作,只是向前又逼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只有我能听出的、被强行压抑的急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沈星羡,我们谈谈。
我微微后退一步,拉开那令人不适的距离,唇角的弧度依旧完美无瑕,眼底却是一片拒人千里的冰封:顾先生,我想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需要私下谈的。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像被我的话狠狠刺伤。就在这时,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带着笑意插了进来:星羡!原来你在这儿!害我好找!陆野穿着皮夹克,头发剪得更短,显得精神奕奕,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某知名甜品店logo的纸袋,大大咧咧地拨开人群走了过来。他自然地站到我身边,手臂极其熟稔地虚揽了一下我的肩膀,目光扫过顾屿行,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疏离,然后笑嘻嘻地对我说:喏,你念叨好久的栗子蛋糕,刚出炉的,还热乎呢!
顾屿行的目光在陆野出现的那一刻,骤然降至冰点。他看着陆野搭在我肩上的手,看着陆野手中那个刺眼的甜品袋,看着陆野脸上那毫无阴霾的、带着占有意味的笑容,再看向我时,那眼神里的暗沉瞬间被点燃,化作冰冷的、淬着毒的火焰!那是一种被侵犯了所有物的、带着血腥气的暴怒!他周身的气场瞬间变得极其危险,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形的硝烟味。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下一秒就要失控。然而,就在那毁灭性的风暴即将爆发的边缘,他却硬生生地、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克制力,将那股暴戾的气息压了下去。他死死地盯着陆野揽在我肩头的手,又缓缓移开视线,最终定格在我的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疯狂的嫉妒、被背叛的痛楚、难以置信的愤怒,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无力感。他看了我很久,久到陆野脸上的笑容都开始变得僵硬。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吸走。然后,他猛地转身,大衣的下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带着一身几乎凝成实质的寒冰与怒火,头也不回地、决绝地大步离开了画廊。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留下身后一片压抑的寂静和无数道探究的目光。陆野松了口气,放下虚揽的手,低声骂了句:妈的,阴魂不散!
我端起酒杯,指尖冰凉。香槟微酸的气泡在舌尖炸开。看着那消失在门口的高大背影,看着那幅燃烧着浓烈红色的《灰烬与焰》,心底一片死寂的平静。谈还有什么可谈的呢灰烬里开出的花,早已不需要旧日的焰火来证明。
顾屿行果然没有放弃。接下来的几天,他像幽灵一样出现在画廊附近。有时是停在街角的黑色宾利,车窗紧闭,看不清里面,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如影随形;有时是在我对面街的咖啡馆,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我能感受到那道隔着车流和人潮、依旧执着地投射过来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审视和固执的探究。他不再试图直接闯入我的领地,却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存在,像一张无形的网,试图重新捕捉早已飞走的猎物。莉姐忧心忡忡:星羡,那位顾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要不要报警我摇摇头,看着窗外模糊的车流:不用,随他吧。
报警只会引来更多无谓的关注和麻烦。他愿意当个沉默的影子,那就当好了。我的世界,早已不需要他的色彩。直到画展的最后一天下午。深秋的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起初是淅淅沥沥,很快便连成了线,敲打着画廊巨大的落地窗,将外面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水墨。观展的人渐渐稀少。我送走最后几位客人,莉姐也提前离开了。空旷的展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些悬挂在墙上、沉默地诉说着故事的画作。空气里只剩下雨声和暖气的低鸣。我站在《灰烬与焰》前,看着画布上那些凝固的、炽烈的红,在窗外灰蒙蒙雨幕的映衬下,似乎燃烧得更加惊心动魄。准备关灯离开时,画廊厚重的大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湿冷的雨气卷着深秋的寒意涌了进来。顾屿行站在那里。他没打伞,昂贵的黑色羊绒大衣肩头被雨水洇湿成更深的颜色,发梢也在滴水,几缕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却又透着一股孤注一掷般的执拗。雨水顺着他深刻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他反手关上门,将外面的风雨隔绝。空旷的展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还有那些沉默的画作。空气骤然变得稀薄而紧绷。他没有立刻走过来,只是站在门口,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沉沉地望着我。雨水顺着他冷峻的眉眼滑落,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展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太多太沉重的东西——疲惫、挣扎、不甘,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孤勇。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动。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最终,是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试图靠近,也没有命令式的口吻。他抬起手,动作缓慢而清晰,解开了身上那件被雨水打湿的昂贵羊绒大衣的扣子。一颗,两颗……然后,他手臂向后一展,将那件象征着身份和距离的黑色大衣,毫不犹豫地脱下,随意地丢在脚边湿漉漉的地板上。大衣下,露出了里面的衣服。不是熨帖的衬衫,不是矜贵的羊绒衫。而是一件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糙的——正红色的连帽卫衣!那红,纯粹、炽烈、毫无杂质,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猝不及防地、蛮横地撞进了我的视野!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像一剂注入死寂血管的强心针!刹那间,我枯槁的视网膜被强行点燃!整个世界,在这个男人脱下矜贵外衣、露出那身纯粹红衣的瞬间,在我眼前爆炸开来!不再是模糊的灰白水墨!不再是混沌的色块!展厅顶部射灯柔和的光线不再是刺眼的白芒,它们晕染开温暖的米黄,温柔地洒落;墙壁不再是单调的苍白,显露出细腻的象牙白纹理;脚下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反射着灯光,流淌着温润的浅灰与银白的光泽;远处其他画作上那些我平日只能凭记忆和标签去辨认的色彩——钴蓝的天空、翠绿的田野、明黄的向日葵——此刻都争先恐后地、饱满而生动地跃入我的眼帘,焕发出它们原本应有的、惊心动魄的美丽!而最灼目的,是眼前的他!那身纯粹到极致的红,像一轮小太阳,将他整个人都点亮了!他额角滴落的水珠折射着细碎的光,湿漉漉的黑发下,是苍白却轮廓分明的脸,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死死锁住我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审视,不再是疯狂的占有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傲慢。那里面盛满了太多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情绪: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一种被彻底剥去所有伪装后、赤裸裸的脆弱和……不顾一切的挽留。他就那样穿着那身格格不入的、刺眼的红,站在展厅门口湿漉漉的水迹里,像一个笨拙地举着自己唯一筹码的赌徒,固执地、沉默地、带着一身狼狈的雨水和从未有过的低姿态,等待着我的审判。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几乎要冲破肋骨。强烈的色彩冲击和眼前这荒谬又震撼的一幕,让我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只能僵在原地,任由那绚烂的色彩洪流冲刷着我的感官。他看着我眼中瞬间爆发的光彩,看着我被色彩点亮的脸庞,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砸在空旷展厅的寂静里,也砸在我的心上:沈星羡……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某种巨大的情绪而微微发颤,……以前……是我眼盲心瞎。
他艰难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赤红的眼底翻涌着痛苦和挣扎,……是我……把珍珠当成了砂砾,把真心……踩进了泥里。
他向前走了一步,湿透的球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痕。那抹红随之逼近,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灼烤着我的神经。我……我撕碎过你的画,他垂下眼,看着自己那只曾经用来践踏的、此刻却空空攥紧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痛楚,我……当众羞辱过你,我用最恶毒的心思揣测过你……我……他似乎说不下去了,胸口剧烈起伏着,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悔恨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沈星羡,我知道……我说一万句‘对不起’都像放屁!我知道……我可能……根本不配再站在你面前……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滑过他高挺的鼻梁,像一道冰冷的泪痕。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我他妈就是放不下!没有你的这三年……每一天都像在炼狱里熬!
他向前又踉跄了一步,离我更近了,那身刺目的红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睛。你退婚……你走了……你他妈把什么都带走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崩溃的边缘,沈星羡!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我也没资格!
他猛地抬手,指向自己身上那件刺眼的红卫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笨拙,……我只求你……看我一眼!就一眼!像以前……像以前那样……看着我!
他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带上了哭腔,那是属于顾屿行的、从未示于人前的、彻底崩溃的脆弱。……穿红的我……是不是……能让你看得清楚一点
他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固执地、绝望地站在那里,穿着一身可笑的、湿透的红衣,只为了给他的灰姑娘,献上他唯一能给予的、迟来的色彩。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眼前这爆炸般绚烂的色彩世界。那些鲜活的、饱满的、久违的颜色——米黄的灯光,象牙白的墙壁,银灰的地板,远处画布上跳跃的蓝、绿、黄……还有眼前这团燃烧到极致、刺得人眼睛生疼的红——都在泪水中扭曲、晕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又滚烫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把骄傲刻进骨子里的男人,如今狼狈不堪地站在雨水的湿痕里,剥掉所有矜贵的伪装,笨拙地套上一身廉价的红,只为卑微地祈求我多看他一眼。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过往——食堂里甩在脸上的婚书,仓库里被踩碎的画稿,操场上冰冷的审视,雨夜里染血的拳头和绝望的嘶吼……一幕幕在眼前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张写满悔恨、脆弱和不顾一切的脸庞上。恨吗怨吗或许曾经有过。但此刻,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卑微,看着他身上那团为我而燃的、刺目的红,那些激烈的情绪,竟奇异地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无尽酸楚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我用力眨了眨眼,想把泪水逼回去,却只是让视线更加模糊。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沉默在空旷的展厅里蔓延,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最终,我看着他身上那团仿佛永不熄灭的红,看着他眼底那片几乎要将自己焚毁的绝望,缓缓地、极轻地,摇了摇头。这个微小的动作,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他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底翻涌起巨大的痛苦和灰败的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彻底崩塌了。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然而,就在他即将被这无声的拒绝彻底击垮的瞬间,我看着他,看着那身依旧在灰白泪眼中顽强燃烧着的红,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落在他耳边:
顾屿行……
……你的红,太刺眼了。
他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我抬手,用指尖轻轻拂去眼角的湿意,让眼前的世界重新清晰。那抹红,依旧灼热地存在着。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道:
以后……别只在雨天才想起来穿。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屿行猛地抬起头,那双被绝望和灰败充斥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光芒!那光芒如此强烈,几乎要刺破他眼底的血丝,像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确认刚才听到的不是幻觉。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冲击让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破了那骄傲的堤坝,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汹涌而下。他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哭得无声,却撕心裂肺。窗外,深秋的冷雨依旧敲打着玻璃。展厅里,灯光温暖。我的世界,终于有了永不褪色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