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时脖子还在疼。
送亲嬷嬷下的迷药够狠。我躺在晃悠悠的马车里,身上是沉得要命的嫁衣,金线绣的凤凰硌得慌。
外面是黄沙,一望无际。风吹得车帘啪啪响。
这就是和亲的路。把我,大朔朝不受宠的九公主灼穗,打包送去北狄,换边境几年太平。
殿下,您醒了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皱巴巴的脸,是负责护送我的张嬷嬷,假笑堆在脸上,喝口水润润喉
我没接那水囊。直勾勾盯着她:嬷嬷手挺快。怕我半路跑了
张嬷嬷脸上褶子僵了僵,随即又笑开:殿下说笑了,老奴是怕您路上辛苦,想让您多歇歇。快到北狄王庭了,您得养足精神见赫狰大王。
赫狰。北狄的新王。暴虐的名声隔着千里黄沙都能闻见血腥味。据说他前几个妃子,死得都不明不白。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跑往哪跑前后都是大朔和北狄的精兵,铁桶一样围着这辆华贵的囚车。
队伍在傍晚扎营。篝火噼啪,烤羊肉的膻味混着风沙,呛人。
我裹着披风坐在火堆边,像个摆设。士兵们眼神飘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估量和轻佻。张嬷嬷捧着碗热汤,殷勤地递过来:殿下,暖暖身子。
就在我伸手去接的瞬间,眼角余光猛地扫到一点异样。
篝火跳跃的光影里,一个离我最近的北狄士兵,他握着刀柄的手,指节用力得发白。眼神,不是轻佻,是冰冷的杀机,死死钉在我身上。
那碗汤,正递到我胸前,热气腾腾。
电光火石!我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比脑子快,猛地向后一仰!
哗啦——!
滚烫的汤水泼在刚才我胸口位置的沙地上,滋滋作响,腾起白烟。碗摔得粉碎。
几乎是同时,锵一声刺耳金属摩擦!一道雪亮刀光,擦着我扬起的发梢劈了下去!狠狠砍在我刚才坐着的木桩上,入木三分!
是那个眼神凶狠的北狄兵!
有刺客!护驾!
张嬷嬷的尖叫破了音。
营地瞬间炸开锅!大朔的护卫和北狄的士兵都懵了一瞬,随即兵器碰撞声、怒喝声乱成一团。那刺客见一击不中,猛地拔出刀,眼神更狠,竟是不顾一切再次朝我扑来!
我心脏狂跳,手脚冰凉地向后蹭,沙砾磨得手生疼。
完了!
千钧一发之际,嗡的一声闷响!
一支漆黑沉重的铁箭,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刺客持刀的手腕!
呃啊——!刺客惨嚎,钢刀脱手飞出。
那力道太恐怖,不仅穿透手腕,余势竟带着刺客整个人向后踉跄好几步,砰地摔倒在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营地死寂了一瞬。
所有目光,惊疑不定地转向铁箭射来的方向。
营地的边缘,黑暗与篝火光影的交界处。
一人一马,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像立在那里。
他很高,骑在一匹异常雄健的乌骓马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火光只能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和身上玄铁重甲的幽暗轮廓。他手中,一张几乎与他等高的巨大铁胎弓,弓弦还在微微震颤。
他没看地上哀嚎的刺客,也没看乱成一团的营地。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跳动的火焰,像两道实质的冰锥,直直地、沉沉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探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审视一切的漠然和……一丝极难察觉的审视
一股寒意,比刚才刀锋临体时更甚,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上来。
是他射的箭。他救了我
不。
我盯着他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这个人,比那个拿刀的刺客,危险百倍!
混乱很快被压制下去。刺客被拖死狗一样拖走。
一个穿着北狄高级军官服色的人,连滚带爬地跑到那黑甲将军马前,弯腰弯得快贴到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沉戟将军!属下该死!护卫不力!惊扰了将军!惊扰了公主!
沉戟原来他就是沉戟。
北狄的血狼,赫狰王座下最锋利的那把刀。横扫漠北,据说他经过的地方,连风都带着铁锈味。没想到,这次和亲,竟然是他亲自带兵来接。
沉戟将军没理那个请罪的军官。
他的乌骓马迈开步子,铁蹄踏在沙砾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一步,朝着篝火这边走过来。围着火堆的士兵,无论是大朔的还是北狄的,全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潮水般向两边退开,让出一条通路。
马停在我面前几步远。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清他。
火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
很年轻。比我想象中年轻得多。轮廓锋利得像用刀斧劈砍出来,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皮肤是久经风沙的粗糙麦色。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褐近黑,此刻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像结了冰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我苍白狼狈的影子。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依旧没什么表情。
大朔的公主。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冰冷的铁块相互摩擦,名字
我喉咙发干,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稳住声音:灼穗。
灼穗。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标签。眼神扫过我沾了沙土的华丽嫁衣,落在我空无一物的双手上。你躲开了第一刀。
不是疑问,是陈述。他看到了。
我心脏又是一紧,面上却不敢露怯:汤太烫,嬷嬷没端稳。
他深潭般的眼睛盯着我,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长得像一个世纪,篝火的噼啪声和风声都清晰得刺耳。他似乎在评估我这句话的可信度,又或者,在评估我这个人。
然后,他调转马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营地:
刺客,查。同谋者,诛。
再有差错,他的目光冷冷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护卫军官,你们,提头去王庭。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我。乌骓马迈开步子,载着他重新融入营地边缘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营地的空气,在他离开好一会儿后,才重新开始流动。士兵们开始小声议论,收拾残局。张嬷嬷脸色惨白,抖着手想过来扶我:殿下,您受惊了,老奴……
我避开她的手,自己撑着沙地站起来。膝盖有点软,但腰背挺得笔直。
我累了。我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嬷嬷,备水,我要净手。
回到马车,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我靠在冰冷的车壁上,才放任自己急促地喘息。
沉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为什么救我赫狰想让我死,还是有人想让我死在路上嫁祸给大朔
他最后那句话……提头去王庭。是在警告所有人,包括……保护我
一丝微弱的、荒谬的念头,像风中的火星,在我心底一闪而过。
也许,这个北狄最锋利的屠刀,并非完全与暴君赫狰同心
这念头太危险,也太诱人。
接下来的路程,气氛明显不同了。
张嬷嬷老实得像只鹌鹑,送来的饮食清水,她都会自己先哆哆嗦嗦尝一口。那些北狄士兵,尤其是沉戟带来的那部分黑甲亲卫,眼神锐利得像鹰,时刻扫视着周围。整个队伍像一张绷紧的弓。
沉戟本人,几乎不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总是在队伍最前方,或者侧翼,像一个沉默的幽灵。但我知道,那双冰冷的眼睛,一定在某个角落注视着我。或者说,监视着整个队伍。
几天后,我们抵达了北狄的王庭——赤牙城。
没有盛大的迎接仪式。只有高大的、用粗粝红石砌成的城墙,在风沙中沉默矗立,像巨兽的獠牙。空气里弥漫着牛羊膻味、尘土味,还有一种隐隐的、铁器生锈般的腥气。
我被安置在一座名为栖霞馆的石头院落里。名字雅致,里面却空旷冷硬,墙壁厚得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几个北狄侍女被派来伺候,眼神怯生生的,动作带着畏惧。
公主殿下,请安心歇息。大王……军务繁忙,得空便会召见您。
一个北狄的礼官干巴巴地交代完,就匆匆走了。
军务繁忙我心底冷笑。赫狰的军务,恐怕是又去哪里屠戮劫掠了吧。
被变相软禁了。意料之中。
第三天,张嬷嬷死了。
消息是那个叫阿吉的、年纪最小的侍女,在给我送饭时,哆哆嗦嗦告诉我的。
嬷嬷……嬷嬷她……昨天夜里,掉进后院的废井里了……阿吉声音发颤,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我。
废井栖霞馆的后院,我昨天还去过,那口井明明盖着沉重的石板。
谁发现的我问,声音平静。
是、是巡逻的卫兵……阿吉抖得更厉害了。
哦。我端起粗糙的陶碗,喝了一口没什么味道的肉汤,知道了。
张嬷嬷知道的太多了。关于谁给我下的迷药,关于路上那次刺杀可能的蛛丝马迹……她成了第一个被清理掉的棋子。
赫狰还没露面,腥风已经吹进了这座石头院子。
不能再等了。被动等死不是我的路。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那个关于沉戟的、危险又微弱的念头,再次浮现。
他是关键。他是唯一能在赫狰眼皮底下掌控部分局面的人。
我必须接近他,试探他。哪怕是与虎谋皮。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快。
几天后,赤牙城下了入冬第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片很快覆盖了红色的石头城。
栖霞馆冷得像冰窖,送来的炭火劣质,烟大得呛人。阿吉说,王庭的炭都紧着大王和几位得宠的夫人用了。
傍晚,阿吉又哆哆嗦嗦地进来,小脸冻得发青:殿下……沉戟将军……派人送东西来了。
我一怔。沉戟
来人是个穿着黑甲的亲兵,面容冷硬,像块石头。他放下一个半人高的、裹着厚厚毛毡的物件,行了个军礼,一个字没说,转身就走了。
我走过去,掀开毛毡。
里面是一个崭新的、黄铜打造的……暖炉。炉膛很深,炉壁厚实,上面还雕着简单的云纹。炉子旁边,放着几块上好的、银丝炭。
这炭,我在王庭大总管那里见过一次,只有赫狰和他最宠爱的妃子才能用。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什么意思示好补偿还是……另一种试探
雪下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但天色阴沉。我让阿吉找出我最厚实的一件素色斗篷披上,抱着那个暖手的小铜炉——里面只象征性地放了两小块银丝炭,散着微弱却珍贵的热气。
阿吉,带路。我们去向沉戟将军道谢。我说。
阿吉瞪大了眼睛,满是惊恐:殿下!将军他……他住在西营那边,很……很吓人的地方!而且……没有大王或将军的允许,我们不能……
我们是去道谢,将军送来了暖炉,于情于理都该去。我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走吧。
阿吉不敢再反驳,白着脸,哆哆嗦嗦地在前面带路。
栖霞馆在王庭深处相对雅致的区域,而西营,是王庭外围的驻军之地。越往西走,建筑越粗糙简陋,巡逻的士兵越多。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皮革味、牲口棚的味道,还有一种更浓的铁锈和……血腥混杂的气息。
士兵们看到我们,眼神都带着惊异和警惕。好在有阿吉这个熟面孔,加上我这一身明显不同于北狄女子的装扮,他们只是看着,并未阻拦。
终于,在一排排低矮的石屋后面,看到了一片空旷的校场。积雪被扫开了一大片,露出下面冻得硬邦邦的黑土地。
校场中央,立着一个身影。
正是沉戟。
他没穿那身标志性的玄铁重甲,只穿着深灰色的单薄劲装,在零下的寒风里,像一杆笔直的标枪。手中握着一柄无鞘的长刀,刀身漆黑,唯有刃口一线雪亮。
他在练刀。
没有呼喝,没有花哨的动作。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劈、砍、撩、刺。每一次挥刀,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动作快到几乎看不清,力量感却扑面而来,仿佛能将这冻土劈开,能将这阴沉的天幕斩裂。
刀锋卷起的寒风,裹挟着地上的碎雪,在他周身形成一片模糊的雪雾。
肃杀。凛冽。像一头在冰原上独自磨砺爪牙的孤狼。
我站在校场边缘,隔着几十步的距离,抱着微温的铜炉,静静地看着。
阿吉已经吓得躲到我身后,大气不敢出。
沉戟似乎早就察觉到了我们的到来,但他没有停。直到一套动作完成,最后一个凌厉的回身劈砍,刀尖斜指地面,他才缓缓收势。
他转过身,胸膛微微起伏,口鼻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额角有细密的汗珠,顺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滑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隔着风雪,再次落在我身上。
没有惊讶,没有询问。依旧是那种审视的、冰冷的平静。
我松开阿吉,抱着铜炉,一步一步,踩着积雪,朝他走过去。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校场上格外清晰。
走到他面前几步远,停下。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吹得斗篷猎猎作响。
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清晰地开口:
将军送来的暖炉,很好用。灼穗特来道谢。
他没有立刻回应。目光扫过我怀里抱着的铜炉,又落回我脸上。寒风卷起他鬓角几缕被汗浸湿的黑发。
公主客气。
他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依旧是冰冷的调子,栖霞馆简陋,委屈公主了。
比起暖炉,我顿了顿,抱着铜炉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感受着那一点点透过铜壁传来的温热,灼穗更想知道,将军为何救我
问出来了。直接,干脆,像一把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向核心。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一下。
沉戟握着刀柄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他深褐近黑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仰视着他的、带着孤注一掷般平静的脸。
他沉默着。时间在呼啸的风声中拉长。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直接让人把我轰走时,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混在风里:
你死在大朔境内,麻烦。
果然。冰冷的现实。他救的不是我,是避免和亲公主死在他负责的路段上,给大朔留下口实,给赫狰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心沉了沉,但也在意料之中。
那碗汤,我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一丝细微的变化,是意外,还是安排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像冻住的湖面。查过了。失手。
查过了失手这话骗鬼去吧。张嬷嬷的死就是最好的证明。
失手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那张嬷嬷失足落井,也是意外
沉戟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那深潭的底部,似乎掠过一丝极冷的锐光,快得抓不住。
公主,他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警告,王庭的事,自有法度。
法度在赫狰的王庭里谈法度真是天大的笑话。这分明是在警告我:不要多问,不要深究,这不是你该碰的。
我抱着铜炉的手心,却因为他的话,反而渗出了一点汗。
他在回避。他不想谈张嬷嬷的死,或者说,他不想由我来谈这件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张嬷嬷的死,或许并非赫狰授意,而是他沉戟的手笔为了灭口还是……为了切断某些指向赫狰的线索
法度我迎着他警告的目光,不退反进,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风雪,那将军告诉我,在北狄的法度里,一个和亲公主,不明不白地死了,或者……疯了,会怎么样
疯子的话,没人会信,对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沉戟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周身那股凛冽的寒气,似乎更重了些。
公主想说什么他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像淬了冰。
压力排山倒海般涌来。我知道,再进一步,可能真的会触怒这头凶兽。
但我没有退路。
我想说,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将军救我一次,或许是为了省去麻烦。但在这王庭里,想让我‘失足落井’或者‘意外疯掉’的麻烦,恐怕不会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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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能救一次,能救每一次吗我直视着他冰冷的眼睛,或者说,将军愿意……每一次都出手,替赫狰大王处理这些‘麻烦’吗
最后一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沉戟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周身那股压抑的、冰冷的杀气,骤然爆发出来!不再是无形无质的压力,而是如同实质的刀锋,切割着周围的空气和风雪!站在远处的阿吉,直接被这股气势吓得瘫软在地,连惊呼都发不出来。
他向前逼近一步!
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我完全笼罩。冰冷的汗毛倒竖的危机感,像毒蛇一样缠上我的脖颈。他太高了,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双深褐近黑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是暴戾,是杀意,还有一种被彻底冒犯的、被窥探到禁忌的惊怒!
你、在、试、探、我
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下来。
风雪似乎都被他身上的煞气逼退。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我的心脏疯狂撞击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抱着铜炉的手指死死扣紧,指甲陷进铜皮里,用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维持清醒。
赌!只能赌!赌他对赫狰并非绝对忠诚!赌他心底深处,有着不愿被触及的逆鳞!
是!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豁出去的决绝而有些尖锐,却异常清晰,我是在试探!试探将军这把北狄最锋利的刀,是不是甘心永远只做一把刀!是不是甘心永远替一个……连自己枕边人都容不下的暴君,去斩尽杀绝!
暴君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沉戟眼中最后一丝克制彻底崩断!
找死!
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怒喝炸响!他手中的长刀,带着撕裂一切的恐怖杀意,毫无花哨,当头朝我劈下!
刀锋未至,那冰冷的死亡气息已经割得我脸颊生疼!
完了!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锵——!!!
一声震耳欲聋、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在耳边炸开!巨大的气浪和金属嗡鸣震得我耳膜刺痛,脑子嗡嗡作响!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降临。
我猛地睁开眼。
只见那柄雪亮的刀锋,悬停在我头顶上方不足半尺之处!
而挡住它的,是另一柄漆黑的、沉重的长刀刀身!刀身宽阔,像一扇坚固的门板!
是沉戟自己的另一把刀!他左手不知何时拔出了腰间另一柄稍短些的佩刀,千钧一发之际,架住了自己右手全力劈下的长刀!
两柄刀死死咬合在一起,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沉戟的右手紧握着劈下的长刀刀柄,手臂肌肉虬结贲张,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而他的左手,同样紧握格挡的刀柄,因承受了巨大的力量而微微颤抖。他低着头,粗重的喘息喷在我的头顶,灼热,又带着狂暴的怒意。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两刀交击的地方,眼神里的情绪翻江倒海——暴怒、挣扎、一丝难以置信的后怕,还有更深处翻涌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雪呼啸,还有两把刀身因巨力相抗而发出的、细微却刺耳的咯咯声。
他……在最后一刻,自己拦住了自己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进我混乱的脑海。
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同时袭来,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抱着铜炉踉跄着向后跌倒,重重坐在冰冷的雪地上。
铜炉脱手滚落,几块银丝炭掉了出来,在洁白的雪地上砸出几个黑点,很快又被落雪覆盖。
沉戟猛地抬起头,看向跌坐在地的我。
他眼中的狂暴尚未完全褪去,但那份冰冷的杀意,已经被一种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复杂情绪取代。他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彻底打乱了他所有计划的、无法理解的怪物。
他右手缓缓撤力,那柄差点将我劈成两半的长刀,刀锋擦着左手格挡刀的刀背,发出一串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最终撤了回去。
左手刀也锵地一声,重重归入腰间的刀鞘。
他不再看我,猛地转过身,宽阔的背脊对着我,肌肉紧绷得像一块块石头。风雪吹动他深灰色的劲装下摆。
滚。
一个冰冷的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带着你的炉子,滚回栖霞馆。
再靠近西营一步,他顿了一下,声音里的寒意足以冻结血液,我亲手斩了你。
我没有动。坐在冰冷的雪地里,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牙齿咯咯作响。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后怕。
但我看着他紧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看着地上那滚落的铜炉和几点炭黑。
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疯狂的念头,像野火一样在心底燃起,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恐惧。
我赌对了!
他动摇了!那把最锋利的刀,在劈向我的瞬间,他自己选择了收手!他对赫狰,绝非死忠!他心底有不能碰的东西!有足以让他犹豫、让他挣扎的逆鳞!
呵……
一声极轻、极沙哑的冷笑,从我冻得发青的唇间逸出。
沉戟的背影猛地一僵。
我撑着冻僵的手臂,艰难地从雪地里爬起来,拍掉身上的雪屑。没有去捡那个铜炉,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他那如同磐石般沉默、却蕴含着惊涛骇浪的背影。
然后,我转过身,拉起吓瘫在地、面无人色的阿吉。
我们走。
声音不大,却异常平静。
风雪依旧。我拉着阿吉,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校场。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的薄冰上,但心底那簇火苗,却越烧越旺。
沉戟,我们……还没完。
回到栖霞馆,阿吉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一进门就瘫软下去,被其他几个同样惊惧的侍女扶走了。
我独自坐在冰冷的石室里,裹紧斗篷。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指尖冰凉,但心口却滚烫。
沉戟最后那个眼神,那强行压抑的狂暴和深不见底的复杂,还有他自己拦下自己那一刀的决绝……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放。
他心底有鬼。一个巨大的、足以撼动他对赫狰忠诚的鬼。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我需要知道那是什么。我需要找到能真正撬动这把血狼的支点。光靠言语的试探和刺激,下一次,他可能真的会杀了我。
机会在哪里线索在哪里
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被阿吉捡回来的黄铜暖炉上。炉身冰冷,上面简单的云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云纹……大朔贵族器物上常见的纹饰。在北狄,除了王庭少数从大朔掠夺来的珍宝,很少见。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闪现。
沉戟的身世!
北狄王庭关于这位血狼将军的来历,讳莫如深。只知道他是赫狰几年前从一场边境冲突中带回来的,凭着一身恐怖的武力,在短短几年内爬到了如今的位置。没人知道他来自哪个部落,父母是谁。
一个凭空出现、只凭杀戮就获得赫狰信任的孤狼
太干净了,干净得反常。
如果……他并非真正的北狄人呢如果他身上流着大朔的血……或者,至少与大朔有着极深的渊源
这个猜测让我心跳加速。如果为真,那他对赫狰的忠诚,就有了天然的裂痕!他对大朔的态度,就绝不可能像表面那样冷酷!
怎么验证
硬闯西营那是找死。沉戟的警告绝非虚言。
直接问他更是嫌命长。
唯一的突破口,或许在他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那支沉默寡言、对他绝对忠诚的黑甲亲卫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只蛰伏的蜘蛛,小心翼翼地编织着无形的网。目标,是栖霞馆里那几个北狄侍女。
尤其是阿吉。她年纪最小,胆子最小,也最容易突破。
我不再刻意打听沉戟。只是偶尔,在她们送饭、打扫时,状似无意地聊起北狄的风俗、部落。我拿出从大朔带来的、仅剩的几样还算精致的小玩意——一个绣工繁复的香囊,一对小巧的银丁香耳坠。
这些东西,对见惯了粗犷之物的北狄侍女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阿吉,你们北狄姑娘,喜欢戴耳坠子吗
我把玩着那对银丁香,在阿吉送热水进来时,随口问道。
阿吉的眼睛果然黏在了那对精巧的耳坠上,满是羡慕:喜欢……但只有贵族家的小姐和夫人们才有……
拿着。我把耳坠递过去。
阿吉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殿下!太贵重了!奴婢不敢!
拿着吧,我塞进她手里,语气温和,留着以后嫁人戴,或者换点你喜欢的东西。这石头屋子太冷清,看着你们年轻,我心里也高兴些。
阿吉攥着那对小小的耳坠,眼圈都红了,激动得说不出话。
一次,两次……香囊给了另一个叫其其格的侍女。一点大朔带来的蜜饯,分给了所有人。
慢慢地,侍女们在我面前不再那么拘谨恐惧。尤其是阿吉,眼神里多了些亲近和感激。
时机差不多了。
一天下午,其其格在擦拭那个黄铜暖炉时,我状似无意地感叹:这炉子倒是好用,难为沉戟将军费心。他看起来那么冷硬的一个人,竟也有这份细致。
其其格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压低声音说:将军他……其实对身边人很护短的。他营里那些亲兵,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都是苦命人。
哦我露出感兴趣的样子,都是北狄各部落的勇士吧
其其格摇摇头,声音更低了:不全是……奴婢听……听人提过一嘴,将军他……好像是从南边来的……
南边!我的心猛地一跳!大朔就在北狄的南边!
南边我故作惊讶,是哪个部落南边的部落可不多。
其其格脸上露出茫然和一丝惶恐: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具体,只是……只是听说将军刚被大王带回来时,身上还带着伤,话都说不利索,口音……有点怪,不像我们这边的人……后来才慢慢改过来的。将军营里也有些老兵,口音也有点……有点那个味道。
口音!南边的口音!
一股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强压住心头的狂喜,我面上依旧平静:原来如此。看来将军也是历经磨难才走到今天,不容易。
其其格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连忙低下头,用力擦着炉子,不敢再多言。
南边!口音!沉戟很可能来自大朔边境,甚至……就是大朔人!
这个猜测,让之前所有的不合理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救我,或许不仅仅是因为麻烦;他对张嬷嬷灭口,或许是为了掩盖某些指向南方的线索;他对我那一刀最终收手,或许是因为我来自大朔,触动了他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
支点,找到了!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我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能真正触及他灵魂深处的东西。什么东西,能直击一个被迫背井离乡、甚至可能背负血仇之人的软肋
故乡亲人
如果……他的亲人还在世呢或者,有关于亲人的遗物
几天后,一个意外的机会降临。
赤牙城一年一度的冬狩祭到了。这是北狄重要的节日,贵族们会出城狩猎,祭祀神灵,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对北狄来说,就是草场丰美,劫掠顺利)。
赫狰终于想起了我这个和亲公主。他派人传令,要我随驾参加祭典。
祭典在王庭西面几十里外的黑石谷举行。山谷开阔,积雪覆盖着枯黄的草甸。北狄贵族们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华丽的皮裘,带着大批护卫和猎犬,场面喧嚣而粗犷。
赫狰高踞在一匹异常神骏的赤红战马上,身形魁梧,满脸横肉,眼神凶戾。他只远远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新到的货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玩味的残忍。随即,他便被一群谄媚的贵族和将领簇拥着,纵马冲向了山谷深处,开始了狩猎。
沉戟作为赫狰最倚重的将领和护卫统领,自然随行在侧。他依旧是一身玄铁重甲,骑着乌骓马,沉默地跟在赫狰后方不远。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路边的一颗石子。
我被安排在祭典外围一处避风的土坡下,有几个黑甲亲兵在不远处看守着。阿吉陪在我身边,紧张地看着远处喧嚣的狩猎队伍。
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的膻味、燃烧松枝的烟味,还有隐隐的血腥气——那是猎手们射杀的猎物被当场剥皮放血的味道。
祭典的高潮,是宰杀一头最强壮的公牛作为祭品。沉重的牛被拖到中央临时搭建的祭台上,捆绑结实。一个脸上涂着油彩、戴着狰狞兽骨面具的萨满(北狄的祭司)开始围着祭台又唱又跳,做着繁复的仪式。
赫狰似乎对这种仪式感到不耐烦,他带着几个心腹将领,骑着马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大声谈笑。沉戟也在其中,他勒马停在一侧,沉默地看着祭台方向,侧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冷硬。
仪式进行到关键处,萨满举起一柄沉重的、镶嵌着宝石的青铜短刀,准备刺入公牛的脖颈。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祭台旁边,一个负责按住牛头的奴隶,或许是被血腥刺激,或许是捆绑的绳索松动,那头濒死的公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挣脱了束缚!牛头一甩,尖锐的牛角狠狠撞在猝不及防的萨满腰腹上!
呃啊!萨满惨叫着被撞飞出去,手中的青铜短刀也脱手飞出!
受惊的公牛赤红着眼睛,鼻孔喷着粗气,竟然朝着赫狰所在的方向狂冲过去!它体型庞大,发起狂来势不可挡!
护驾!
拦住它!
惊呼声炸响!场面瞬间大乱!赫狰身边的护卫们慌忙策马想上前阻挡,但事发突然,距离又近,那疯牛速度极快,眼看就要冲到赫狰马前!
赫狰脸上也闪过一丝惊怒,他座下的赤红战马似乎也受了惊,不安地刨着蹄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黑色的闪电,从赫狰侧后方猛地射出!
是沉戟!
他几乎是瞬间策动乌骓马,速度飙升到极致!在疯牛即将撞上赫狰的前一秒,他连人带马,悍然插入了两者之间!
哞——!疯牛怒吼,巨大的牛角朝着挡路的乌骓马狠狠顶去!
沉戟眼神冰冷如铁,在间不容发之际,身体在马背上猛地一侧,险险避开牛角的正面撞击!同时,他左手如电般探出,不是拔刀,而是一把精准无比地抓住了那疯牛脖子上甩动的……缰绳
那缰绳本是用来束缚牛的,此刻被狂牛挣得绷紧。沉戟抓住缰绳的瞬间,手臂肌肉瞬间贲张,爆发出恐怖的力量!他竟没有硬拽,而是借着乌骓马前冲的势能和自身腰力,猛地向侧面一拧一甩!
吼!一声闷响!
那几百斤重的狂牛,竟然被他这一抓一甩的巧劲,带得失去了重心,庞大的身躯轰然侧翻在地!溅起大片雪泥!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从疯牛发狂到被制服,不过几个呼吸!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赫狰都愣了一下。
沉戟勒住躁动的乌骓马,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走到被摔懵、一时爬不起来的疯牛旁边,弯腰捡起了掉落在雪泥里的那柄萨满的青铜短刀。
刀身沾着泥雪。他看也没看,随手在袖子上擦了一下。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他擦刀的动作上!
不!是钉在了他抬起的那只手臂的袖口内侧!
在他用袖子擦拭刀身,袖口内侧翻卷上来的一瞬间!
我看到了一抹极其刺眼的颜色!
那是一小块布料。深灰色的北狄粗麻布袖口内侧,竟然缝着一小块……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碎花布!
红底,带着褪色的小白花图案!
那图案!那颜色!我死也不会认错!
那是大朔南境,最普通、最底层的农家女子,常穿的土布花样!我小时候在冷宫,照顾我的老嬷嬷,她那件压箱底的旧袄子内衬,就是这种料子!她说是她家乡带来的,南境云泽州一带的土布!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
南境!口音!缝在衣服内侧、贴着皮肉的旧布片!
沉戟……他来自大朔南境!这块碎花布,是他对故乡,对亲人……最后的念想!是他藏在冰冷铁甲之下,最深的软肋和逆鳞!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
就在这时,沉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擦刀的动作微微一顿,极其敏锐地、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无比地锁定了站在土坡下的我!
他的眼神,在看到我脸上那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了然时,瞬间变得无比锐利、无比阴沉!那是一种被彻底看穿、被触及了绝对禁忌的暴怒!
他握着青铜短刀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我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周围还有这么多人,他会立刻冲过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我。
赫狰粗豪的笑声打破了死寂:哈哈哈!好!沉戟!干得好!不愧是本王的血狼!他策马过来,重重拍了拍沉戟的肩膀,回头重重有赏!
沉戟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恭敬地将青铜短刀递给旁边惊魂未定的萨满,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平稳:大王受惊了。祭典继续
继续!继续!赫狰兴致高昂。
祭典在混乱后继续进行。那头疯牛被重新拖上祭台,结束了生命。
沉戟没有再看向我这边。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跗骨之蛆,始终缠绕着我。
他知道我看见了。他知道了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栖霞馆,成了真正的囚笼,也是风暴的中心。
祭典回来后,沉戟没有任何动作。没有派人来警告,没有对我采取任何措施。但这种沉默,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窒息。像暴风雨前的死寂,像被毒蛇盯上的猎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阿吉她们也察觉到了异常,变得更加战战兢兢。连送饭进来,都低着头不敢看我,放下食盒就匆匆退出去。
他在等什么等我崩溃还是……在找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让我意外消失
不行。坐以待毙就是死路一条。我必须主动出击!在他动手之前,在他做好万全准备之前!
那块碎花布,就是唯一的钥匙!我必须用它,彻底撬开他心里的锁!
两天后的深夜。
栖霞馆死一般寂静。只有寒风刮过石头缝隙的呜咽声。
我坐在冰冷的石榻上,毫无睡意。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黄铜暖炉,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淹没的声响,从门栓处传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一条缝。一个高大的黑影,像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反手将门关上。
沉重的压迫感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石室。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那熟悉的、带着血腥与铁锈的气息,冰冷刺骨的眼神,除了沉戟,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果然来了。选择了最直接、最不会留下痕迹的方式——深夜潜入,亲自解决掉我这个麻烦。
我抱着铜炉的手心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一步步走近,脚步声轻得如同鬼魅,却每一步都踩在我的神经上。
他没有说话。只有浓重的杀意,像冰冷的潮水,一层层漫上来,将我淹没。
就在他离我只有几步之遥,那股冰冷的死亡气息几乎要贴上我皮肤的瞬间!
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在极度的恐惧中逼出自己最大的勇气,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刺破死寂:
将军!你母亲是南境云泽人,对吗!
黑影的脚步,戛然而止!
浓得化不开的杀意,仿佛被这句话硬生生冻结了一瞬!
黑暗中,我看不清沉戟的表情,但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那股狂暴的、准备择人而噬的气息,出现了剧烈的震荡!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他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巨大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狂喜同时冲击着我。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不管不顾地继续喊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般的颤抖:
那块布!祭典上!我看见你袖子里的布了!红底小白花!那是云泽州才有的土布!我认得!
将军!你母亲……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她是不是……死在了北狄人的刀下!
这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控诉!
轰——!
一股狂暴到极致的气息猛地从沉戟身上炸开!不再是冰冷的杀意,而是被彻底点燃的、焚尽一切的暴怒和……痛苦!
闭嘴!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
黑影猛地动了!速度快到极致!
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扼住了我的脖颈!冰冷粗糙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收紧!
呃!窒息感瞬间袭来!眼前发黑,所有的声音都被掐断!铜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被那股力量狠狠地掼在冰冷的石壁上!后背传来剧痛!
黑暗中,沉戟的脸近在咫尺!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那双深褐近黑的瞳孔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火焰!是暴怒,是被人撕开最痛伤疤的狂怒,还有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丝疯狂的杀意!
你、找、死!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扼住我脖子的手,力量还在增加!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肺里的空气被迅速抽干,眼前开始出现金星。
不行!不能死在这里!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双手死死抓住他扼住我喉咙的手腕,指甲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
赫……赫狰……屠了……云泽……三……三个村……你……你替他……杀……杀了……多少……大朔人……
你……你母亲……在……在天上……看着……你……
你……想让……她的……故土……都……都变成……焦土吗……沉戟……将军……
最后沉戟将军四个字,我用尽残存的力气,几乎是无声地嘶喊出来。
扼住我脖子的那只手,猛地一颤!
力量……松动了!
我如同濒死的鱼,贪婪地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黑暗中,沉戟死死地盯着我。他眼中的狂暴火焰剧烈地跳跃、挣扎,像风暴中的烛火,时明时灭。扼住我喉咙的手,并没有完全松开,依旧像铁环一样箍着,但那股致命的压力,确实减轻了。
他粗重地喘息着,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胸膛剧烈起伏。石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交错的、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眼中的风暴在肆虐,痛苦、挣扎、仇恨、屈辱……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他深潭般的眼底翻腾、冲撞。那块被强行揭开的伤疤,血淋淋地暴露在黑暗中。
终于,那狂怒的火焰,似乎被更深沉、更无边的黑暗吞噬,缓缓熄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扼住我脖子的手。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我靠着石壁,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沉戟后退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有些佝偻。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刚才扼住我脖子的那只手,那只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石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我压抑的咳嗽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变成了一座石雕。
他才缓缓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眼睛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没有任何光亮,只剩下无边的沉寂和……一种冰冷的决绝。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转身,拉开石门,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外面的黑暗。
门,被轻轻带上了。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只有脖子上火辣辣的疼痛,和空气中残留的、冰冷又绝望的气息,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线。
我瘫软在冰冷的石壁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赌赢了。
那把刀,终于……被我撬动了。
接下来几天,栖霞馆依旧死寂。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监视感,消失了。
沉戟没有再出现。赫狰也没有召见我。我像被遗忘在了这座石头院子里。
但我知道,风暴正在酝酿。
阿吉偷偷告诉我,王庭的气氛很怪。沉戟将军的亲卫营调动频繁,一些赫狰的心腹将领被派往了遥远的边境驻防。王庭的守卫,似乎……在悄无声息地换防。
赫狰似乎沉浸在某种新得的乐子里——听说他最近掳掠来一个西域的舞姬,整日沉迷酒色。
时机,在一点点成熟。
我需要最后一把火。一个能让沉戟彻底下定决心、再无退路的契机。
这个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残酷的方式到来了。
那天深夜,栖霞馆的石门被急促地拍响。声音慌乱而绝望。
殿下!殿下开门!救救阿吉!救救她!
是其其格带着哭腔的嘶喊。
我心头一紧,猛地拉开门。
其其格满脸泪痕,浑身都在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人——是阿吉!
阿吉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衣衫被撕得破破烂烂,露出的手臂和脖颈上布满了青紫的掐痕和……触目惊心的咬痕!她双眼紧闭,脸色灰败,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怎么回事!
我声音发紧。
是……是库伦千夫长!其其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他喝醉了,闯进我们住的通铺……拉走了阿吉……我们拦不住……殿下!求求您!救救她!她快不行了!
库伦,赫狰的一个心腹,以残暴好色闻名。
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看着阿吉奄奄一息的样子,看着其其格绝望的眼神,我知道,这把火,烧起来了!
把她抱进来!我侧身让开。
其其格踉跄着把阿吉抱进石室,轻轻放在我的石榻上。阿吉像一片破碎的叶子,毫无生气。
去!立刻去西营!我盯着其其格,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守营的士兵,就说栖霞馆的侍女快死了,要见沉戟将军!现在!立刻就去!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大声喊!
其其格被我眼中的决绝吓住了,但看到阿吉的样子,她狠狠抹了把泪:是!殿下!转身疯了一样冲出门,消失在夜色里。
石室里只剩下我和气若游丝的阿吉。
我打来冷水,用布巾沾湿,小心翼翼地擦拭阿吉脸上、身上的污秽和血迹。那些伤痕,狰狞可怖。我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低声在她耳边说:阿吉,撑住……将军会来的……他会给你讨个公道……撑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钝刀子割肉。
阿吉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我的手心也越来越冷。
就在我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时——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快得像奔雷!
石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推开!
沉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只穿着一件单衣,外面匆匆披着玄铁甲,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从睡榻上直接赶来的。他身后,跟着气喘吁吁、满脸是泪的其其格。
怎么回事沉戟的声音低沉压抑,目光锐利如刀,瞬间扫过石榻上奄奄一息的阿吉,落在我身上。
库伦。我只说了两个字,指了指阿吉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沉戟的眼神,在看到阿吉惨状的瞬间,骤然变得无比冰冷!那是一种凝练到极致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让石室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他几步跨到石榻边,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快速在阿吉颈侧探了一下。
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收回手,闭上了眼睛。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
阿吉……没气了。
石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其其格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声。
沉戟猛地睁开眼。那双深褐近黑的眼眸里,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冰封的寒原和……一片沉寂的、即将爆发的毁灭风暴。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小小的阿吉。
他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解下了身上那件象征着他北狄血狼将军身份的玄铁重甲。
沉重的甲胄被他轻轻放在阿吉的身边,像一件无声的祭品。
他转过身,看向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挣扎、犹豫,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看好她。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力量。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出石室,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其其格扑在阿吉身上,放声痛哭。
我站在冰冷的石室中央,看着那件放在阿吉身边的玄铁重甲。
我知道。
那把刀,终于彻底出鞘了。刀锋所向,将是那暴戾的王座。
沉戟离开后,栖霞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隔绝开来。外面王庭的喧嚣似乎依旧,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
第二天,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赤牙城。
库伦千夫长死了。死在自己营帐里。死状极惨。据说被人用最原始的、近乎虐杀的方式活活打死,全身骨头碎了大半,像一滩烂泥。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凶手的痕迹。
整个王庭震动!
赫狰暴怒!库伦是他得力的心腹,更是他母族部落的勇士!这无疑是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他下令彻查,咆哮着要揪出凶手碎尸万段!
矛头,几乎第一时间就指向了沉戟。
因为有人看见,库伦出事前,曾与沉戟的亲兵发生过冲突。更因为,阿吉的死,栖霞馆的侍女,和沉戟那晚的匆匆离去。
但,没有证据。
沉戟的亲兵营如同铁桶。他本人面对赫狰的暴怒质问,只有一句话:末将不知。
态度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赫狰像一头被激怒却找不到目标的狮子,在王庭里咆哮、摔打东西,却拿沉戟无可奈何。沉戟的威望太高,他麾下的黑甲军战斗力太强,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赫狰也不敢轻易动他。
赤牙城的气氛,彻底变了。
表面依旧维持着秩序,但暗地里,暗流汹涌到了极致。赫狰的心腹将领们开始秘密调动忠于自己的部落兵马,加强了王庭内宫的守卫。而沉戟的亲卫营,则以追查凶手为名,在王庭各个要害位置增加了岗哨,甚至隐隐控制了部分城门。
双方都在暗中积蓄力量,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栖霞馆成了风暴眼中唯一诡异的平静点。看守我的士兵换成了沉戟的亲信,他们沉默得像石头,但眼神里不再有敌意。其其格和其他侍女被允许留在我身边,她们的脸上交织着恐惧和一种隐秘的期盼。
我知道,沉戟在等。等一个能将赫狰彻底钉死的罪名,一个能让他麾下将士、甚至让部分北狄贵族都无话可说的、光明正大的理由。
这个理由,赫狰自己送了上来。
几天后,赫狰为了震慑蠢蠢欲动的各方,也为了宣泄怒火,竟然在王庭广场,当众虐杀了几名被怀疑与库伦之死有关联的奴隶。手段极其残忍,惨叫声响彻半个王庭。
这暴行,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浇了一瓢冰水,瞬间炸开了!
王庭内,许多本就对赫狰暴政不满的贵族和将领,彻底心寒。连一些中立派都开始动摇。沉戟营中,那些本就因阿吉之死而义愤填膺的将士,更是群情激愤。
时机,成熟了。
那天深夜,其其格再次带来了消息。她偷偷塞给我一小卷粗糙的羊皮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激动和恐惧:殿下……将军……将军让交给您的……
我展开羊皮纸。上面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刚劲有力、如同刀锋刻下的字:
明夜子时,狼烟为号,闭户勿出。
心,终于落回实处。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黑夜。赤牙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最后看了一眼羊皮纸,将它凑到油灯上。
火苗舔舐着粗糙的皮纸,迅速将它吞噬,化为灰烬。
翌日,赤牙城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连天空都是灰蒙蒙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座石头城。
王庭里静得可怕。巡逻的士兵脚步沉重,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赫狰似乎也嗅到了危险,他没有再外出,龟缩在内宫深处,身边护卫如云。
夜幕,终于降临。
我让其其格和其他侍女都聚在石室里,关紧门窗。油灯只点了一盏,光线昏暗。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风声。只有风声呼啸。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将近。
石室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突然——
呜——呜——呜——
低沉、苍凉、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猛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从王庭西营的方向传来!
不是一声,而是连绵不断!如同狼群在旷野中对月长嗥!
狼烟号角!沉戟的信号!
紧接着!
杀——!!!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平地惊雷,骤然从四面八方炸响!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赤牙城!
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怒吼声!惨叫声!建筑倒塌声!各种声音疯狂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
战争!开始了!
脚下的地面仿佛都在震动!石室顶棚簌簌地落下灰尘。
啊!其其格和侍女们吓得抱成一团,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我站在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向外面。
火光!冲天的火光在王庭各处燃起!将漆黑的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
人影幢幢,如同鬼魅般在火光中厮杀、奔跑、倒下。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
沉戟的黑甲军,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从西营汹涌而出,势不可挡!他们目标明确,直扑赫狰所在的内宫!沿途试图阻挡的赫狰心腹兵马,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且憋着一股复仇怒火的铁军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被迅速撕裂、冲垮!
喊杀声越来越近!火光几乎映红了栖霞馆的窗纸!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整个王庭都在摇晃!
内宫那厚重的大门,被攻破了!
最后的决战,在赫狰的巢穴里展开。厮杀声、怒吼声、濒死的哀嚎声,透过厚厚的宫墙,依旧清晰地传了过来,令人头皮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
外面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了。
只剩下零星的兵刃撞击声,和伤者痛苦的呻吟。
火光依旧映照着夜空,但似乎不再那么疯狂跳跃。
结束了
石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着外面渐渐平息的动静。
哒…哒…哒…
沉重的、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着王庭的石板路,清晰地传来。
那马蹄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肃杀与威严。
最终,停在了栖霞馆紧闭的石门外。
吱呀——
沉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
门外,火光冲天。浓烟与血腥气扑面而来。
一人一马,伫立在门口跳动的光影里。
是沉戟。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铁重甲,甲胄上布满了刀砍斧劈的痕迹,溅满了暗红的、尚未干涸的血迹。他手中那柄标志性的漆黑长刀,刀尖斜指地面,粘稠的血液正顺着刀锋缓缓滴落,在石板路上积成一小滩。
火光映照着他沾满血污和烟尘的脸。轮廓依旧冷硬如刀削斧劈,但那双深褐近黑的眼眸,此刻却像燃尽了一切火焰的灰烬,深不见底,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卸下千钧重担后的……空洞。
他的目光越过门口,落在我的脸上。
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志得意满。只有一片沉寂的荒芜,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身后的王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断壁残垣,尸骸遍地。象征着赫狰王权的内宫,已经化为一片燃烧的废墟。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风卷着灰烬和血腥气,吹进栖霞馆的石室。
我站在门内,看着他甲胄上淋漓的鲜血,看着他眼中那片沉寂的荒芜。
一切喧嚣,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
他握着滴血的长刀,沉默地看着我。
我站在门内的阴影里,平静地回望着他。
火光在我们之间跳跃,明明灭灭。
隔着弥漫的硝烟与浓重的血腥,隔着尸骸遍地的王庭废墟。
隔着无法逾越的立场,和那段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复杂难言的对峙。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
大朔的九公主灼穗,和北狄曾经的血狼沉戟。
在这条以和亲为名的绝路上,我们终于,都挣脱了各自的囚笼。
他缓缓抬起了手,不是握刀的那只,而是另一只沾着血污的手,指向王庭之外,那广袤的、依旧被黑暗笼罩的远方。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沉重。
然后,他调转马头。
乌骓马迈开步子,载着他和他手中滴血的长刀,踏过满地的狼藉,一步一步,走向王庭那残破的、洞开的大门,走向门外的沉沉黑夜。
沉重的马蹄声,在死寂的、燃烧着的王庭里,渐行渐远。
我依旧站在栖霞馆的门口。
风更大了,卷着灰烬和血腥味,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
远处的天际,浓黑依旧。
但我知道,某个方向,地平线之下,太阳总会升起。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