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被捅破了窟窿。
林晚撑着那把摇摇欲坠的伞,艰难地在人行道上跋涉。雨水汇聚成浑浊的溪流,凶狠地冲刷着柏油路面,冰冷刺骨的水流蛮横地灌进她早已湿透的浅口单鞋里,每一步都踩在冰水里。公司楼宇巨大冰冷的玻璃幕墙在暴雨中扭曲成一片模糊的、灰蓝色的绝望倒影,衬得她渺小如蚁。又一个加班的深夜,又一个被工作彻底掏空的躯壳。
她只想尽快把自己塞进那个狭小、安静、隔绝一切的出租屋。
拐进通往公寓楼的小巷,光线骤然昏暗,只有远处一盏苟延残喘的路灯在雨幕里晕开一团模糊昏黄的光晕。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被滂沱雨声碾碎的呜咽,如同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这片混沌的喧哗。
呜……
林晚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像是被那细小的声音攥紧了一下。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呜咽声断断续续,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又顽强地从一片嘈杂的雨打铁皮棚顶的噪音中透出来。她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拨开巷子角落堆积的、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废弃纸箱。
一个小小的、颤抖的白团子蜷缩在湿透的瓦楞纸板底下。
是一只萨摩耶幼犬。
它浑身雪白的绒毛被泥水和雨水彻底糊成一绺一绺,紧紧贴着瘦小的身体,冷得不停地剧烈发抖。那双湿漉漉、圆滚滚的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像两块浸透了水的黑曜石,清晰地倒映出林晚错愕的脸,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
林晚的呼吸停滞了。
这双眼睛……太像了。
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猛地被撬开一条缝隙。同样的大雨,同样无助的呜咽,同样一双湿漉漉、盛满星辰般的黑眼睛……那是初恋养在乡下外婆家的大白狗棉花糖。那年夏天暴雨冲垮了河堤,她被困在树上,是棉花糖不顾一切冲进汹涌的泥水里试图救她,最后却被一个浪头卷走,只留下岸边一堆被泥水浸透的白色狗毛,和少年抱着那堆狗毛撕心裂肺的哭声……
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那久远的、带着土腥味和绝望感的记忆碎片狠狠扎了一下。
几乎是本能,林晚扔掉手里那把毫无用处的破伞,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和外套。她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指尖触碰到那团冰冷、颤抖的小生命。它那么小,那么轻,在她掌心里瑟瑟发抖,像一片随时会融化的雪花。
别怕……她的声音被雨声打得七零八落,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跟我回家。
她把冰凉的小狗紧紧裹在自己同样湿透的外套里,用体温笨拙地试图温暖它,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公寓楼。
回到家,林晚像打仗一样。暖风机开到最大档,对着角落呼呼地吹。她翻箱倒柜找出几条最柔软的旧毛巾,动作轻柔又有些笨拙地包裹住那瑟瑟发抖的小身体,一遍遍擦拭着它身上冰冷的泥水。小东西很乖,大概实在冻坏了,只是睁着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偶尔发出几声细弱的哼唧。
林晚把它抱在怀里,开了电热毯,又用毛巾裹了个简易的热水袋放在它旁边。忙活了快一个小时,小家伙身上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下去,体温也回升了一些。它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试探性地舔了舔林晚还带着水汽的手指,痒痒的,带着一种脆弱的依赖。
林晚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上。她靠着床沿滑坐在地板上,指尖轻轻拂过小狗头顶干燥蓬松起来的绒毛,那柔软的触感像一小片温热的云朵落在心上。视线落在那双乌溜溜、清澈见底的眼睛上,那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涌到唇边。
雪球,她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像是在对自己确认,以后你就叫雪球了,好不好
小萨摩耶似乎听懂了,又或许只是感受到了她语气里的温柔,它微微歪了歪小脑袋,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她的手心。
窗外,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城市,但在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寒冷和孤独似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暂时驱散了一角。
林晚的生活被强行塞进了一个毛茸茸的、充满活力的中心。
雪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它精力旺盛得惊人,对林晚那个小小的出租屋进行了地毯式的探险——墙角成了它重点啃咬的目标,沙发腿留下了深刻的牙印,散落在地板上的拖鞋更是无一幸免,鞋带被扯得七零八落。清理地板上的意外惊喜成了林晚清晨的固定仪式,空气清新剂成了消耗最快的日用品。
随之而来的是经济压力。林晚看着购物软件里琳琅满目的宠物用品,价格标签让她暗自心惊。幼犬粮、羊奶粉、钙片、营养膏、磨牙玩具、尿垫、狗窝……每一项都像在无声地提醒她银行卡余额的窘迫。她默默划掉了购物车里那件心仪已久的大衣,又把常点的外卖从每日一次降级为每周一次。晚上加班到深夜时,胃里空空如也,她只能就着公司茶水间的免费速溶咖啡,啃几片干巴巴的吐司。
但所有的麻烦和克己,在雪球扑向她的时候,都变得不值一提。
每当她加班回来,用钥匙拧开那扇老旧的门锁,一个白色的毛团子必定如同离弦之箭般从屋子深处弹射出来,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冲劲。它兴奋地围着她打转,小爪子扒拉着她的裤腿,湿漉漉的黑鼻子急切地拱着她的手,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撒娇声,尾巴摇得快要飞起来,像一面小小的、欢快的旗帜。那一刻,小小的出租屋里仿佛瞬间被点亮,所有职场的疲惫、人际的疏离、城市庞大带来的渺小感,都被这毫无保留的热情和依赖驱散了。
林晚会蹲下来,抱住这只暖烘烘、毛茸茸的小生命,把脸埋进它带着阳光和幼犬特有奶香的绒毛里,深深吸一口气。那是属于家的味道。她揉着雪球手感极佳的耳朵尖,小声念叨:雪球,今天有没有想我是不是又在家造反了雪球则用更热烈的舔舐和呜咽作为回应。
就在雪球成为林晚生活重心的同时,公司里新来的实习生程屿,也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悄然融入了她兵荒马乱的日常。
程屿是那种放在人群里很难被忽视的存在,倒不是因为多么惊人的帅气,而是他身上有种蓬勃的、未经社会规则打磨的少年感。顶着一头看起来总是没睡醒的微卷黑发,眼睛很大,看人时带着点小动物般的专注和好奇。他做事利落,学东西也快,分派给他的任务总能按时甚至提前完成,而且出乎意料地细致。
很快,林晚发现,每当她因为一个难缠的项目或者一个紧急的会议而不得不推迟下班时,程屿总会恰好地出现在她工位旁。
林晚姐,他探过头,声音清朗,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眼神却瞟向桌下那个蠢蠢欲动的白色毛团——雪球每次被林晚带来公司加班,都只能委屈巴巴地趴在办公桌下的垫子上,雪球好像坐不住了,我带它出去溜达一圈透透气保证按时回来!
第一次林晚还有些犹豫,但看着雪球那渴望自由、几乎要溢出桌面的眼神,再看看电脑屏幕上仿佛永远处理不完的邮件,她叹了口气,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小程,别跑太远,也别让它乱吃东西。
放心!程屿立刻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份阳光般的爽朗几乎能驱散办公室的沉闷。他利索地蹲下身,解下雪球的牵引绳。雪球显然对他已经相当熟悉,兴奋地摇着尾巴,迫不及待地跟着他跑了出去。
林晚看着一人一狗消失在办公室门口的背影,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了一点点。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城市的霓虹,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的单调声响。她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速溶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但心里某个角落,似乎被一缕微风吹过。
这种恰好越来越多。林晚加班时,程屿似乎也总有忙不完的事情顺便留下来。他成了雪球在公司最忠实的玩伴和保姆。雪球对程屿的亲近显而易见,有时甚至超过了对林晚本人的热情。只要程屿在办公室,雪球那蓬松的大尾巴就像装了永动机,摇得欢快无比。
有一次,林晚熬了个通宵处理一个急单,第二天脸色灰败,眼底挂着浓重的青黑。她趴在堆满文件的桌子上,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胃里也空空地绞痛着。迷迷糊糊间,一杯温热的东西轻轻放在了她的手边。
她勉强抬起头,是程屿。他手里拿着一个便利店的三明治,还有那杯正冒着热气的咖啡。
林晚姐,先垫垫肚子他把三明治推过来一点,语气是惯常的爽朗,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雪球刚才在休息室睡醒了,精神得很,我喂它吃了点粮,还陪它玩了会儿,不用担心。
林晚看着那杯咖啡和简单的三明治,一股暖流混杂着复杂的疲惫涌上心头。她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
程屿没有立刻走开,他靠在旁边的桌沿,低头看着桌下正抱着一个磨牙玩具啃得忘我的雪球。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微卷的发梢跳跃。他忽然侧过头,嘴角扬起一个狡黠又带着点孩子气的弧度,那双总是显得很无辜的大眼睛看向林晚,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玩笑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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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他顿了顿,目光在林晚和桌下的雪球之间流转了一下,你说,我和雪球,谁更可爱一点
林晚正喝着咖啡,猝不及防被这直球问题呛了一下,狼狈地咳嗽起来。她抬眼看向程屿,对方正一脸无辜地眨着眼,嘴角那抹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像只成功偷到糖果的猫。雪球也恰在此时抬起头,黑亮亮的眼睛看看程屿,又看看林晚,仿佛也在等一个答案。
一种奇异的、带着点温度的情绪,如同投入冰水中的石子,在她疲惫而麻木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她放下咖啡杯,没好气地白了程屿一眼,唇边却忍不住也弯起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幼稚。
程屿也不恼,反而笑得更加灿烂,露出那颗小小的虎牙尖尖。他揉了揉雪球毛茸茸的脑袋,语气轻快:行吧,那我跟雪球继续玩去了,不打扰姐姐拯救世界了。说完,他拍了拍雪球的屁股,一人一狗又溜达着出去了。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有林晚指尖敲击键盘的哒哒声。她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闪过那双带着笑意和狡黠的眼睛,还有那句谁更可爱。一种久违的、被什么东西轻轻撩拨了一下的感觉,悄然弥漫开来。她甩甩头,试图把这点不合时宜的涟漪压下去。
日子在加班、遛狗、程屿偶尔的插科打诨中滑过。直到那个闷热的下午,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如同深水炸弹,瞬间将整个公司掀得天翻地覆。
巨大的投影屏幕上,程氏集团那极具设计感的金色徽标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西装革履、气场强大的总部特派员站在台上,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
……基于集团战略发展需要,即日起,完成对‘创思互动’的全资收购。后续整合工作将由集团新任命的负责人全权负责。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开放式办公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嘶嘶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茫然和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慌。林晚坐在工位上,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的鼠标冰凉一片。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斜对面的工位——程屿的座位空着,他今天请假了,说是带雪球去打疫苗。
也好。林晚苦涩地想,至少他不用立刻面对这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接下来的几天,公司如同被投入了高压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小道消息满天飞,关于裁员比例、部门调整、新领导作风的猜测甚嚣尘上,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层惴惴不安的阴霾。那个平日里趾高气扬、把员工当牛马使唤的副总王海,更是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像只热锅上的蚂蚁,逮着一点小错就歇斯底里地咆哮,办公室里时常回荡着他气急败坏的吼声。
这天下午,林晚刚整理好一份紧急报表,准备送去副总办公室。她端着水杯走向茶水间,想给自己灌点咖啡提提神。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王海那拔高到变调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嗤,林晚就她天天带着条狗来公司,像什么样子!工作也就那样吧,马马虎虎,中不溜秋!我看啊,这次整合,像她这种没多大价值又爱搞特殊化的,第一批就得……
后面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晚的耳朵里。她端着水杯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滚烫的咖啡溅了几滴在手背上,带来灼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股骤然升腾的怒火和冰冷的屈辱。她每天加班到深夜,把雪球偷偷带来也是因为实在不放心小狗独自在家那么久,她自问工作从未出过大错,甚至常常替别人收拾烂摊子……原来在王海眼里,她就是个没多大价值又爱搞特殊化的、随时可以被清扫的垃圾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她甚至没有多想,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她猛地推开虚掩的茶水间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里面正说得唾沫横飞的王海和另一个平时爱拍马屁的男同事吓了一跳,齐齐转过头。
林晚脸色煞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死死盯着王海那张写满错愕和随即涌上来的恼怒的脸,目光锐利得像刀子。
王副总,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我的工作表现如何,自有业绩和项目记录说话。至于我带狗来公司,是经过行政部默许的,并未影响他人。您对我的个人能力有意见,大可以在绩效评估时提出来,不必在这里进行人身攻击和恶意揣测。
王海大概没料到会被抓个正着,更没想到平日里看着温顺、甚至有点好说话的林晚会如此强硬地顶撞他,一时间竟愣住了,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什么态度!他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指着林晚的鼻子,声音因为暴怒而尖利,反了你了!信不信我现在就……
后面威胁的话还没出口,林晚只觉得一股压抑了太久的愤懑和委屈混合着决绝的冲动,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甚至没看清自己的动作——只觉得手一扬,那杯还剩下大半的、温热的咖啡,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道,精准无比地泼了出去!
深褐色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
哗啦!
大半杯咖啡,结结实实地泼在了王海那张惊愕、愤怒、瞬间扭曲变形的脸上。浓稠的液体顺着他的额头、眉毛、鼻梁狼狈地往下淌,浸透了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和那件价值不菲的浅灰色西装前襟,留下大片深色的污渍。几片没化开的咖啡渣粘在他额角,看起来滑稽又恶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茶水间内外,一片死寂。连空气都凝固了。王海僵在原地,似乎完全无法相信发生了什么,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咖啡,看着自己满手的污秽,脸上的表情从惊愕转为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种被彻底羞辱后的暴怒,整张脸扭曲得如同恶鬼。
林晚!你他妈——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眼赤红,猛地向前一步,扬起手似乎就要扇过来。
林晚泼出咖啡的那一瞬间,热血上涌的冲动就被冰冷的后怕所取代。看着王海那张狰狞的脸和扬起的手掌,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完了。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工作,肯定没了。
就在王海的手掌即将带着风声落下的刹那——
啪啪啪。
清脆、缓慢、带着一种奇异韵律的鼓掌声,突兀地在茶水间门口响起,清晰地穿透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包括暴怒的王海和惊惧的林晚,都像是被按了开关,猛地扭头看向门口。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程屿。
他今天没穿那身学生气的卫衣牛仔裤,而是换了一套剪裁极其合身、质地精良的深灰色西装。那身昂贵的西装将他肩宽腿长的优势展露无遗,平日里微卷的额发被一丝不苟地梳了上去,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英挺的眉眼。脸上惯常的、带着点懒散笑意的少年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茶水间内的狼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这气场太过陌生而强大,以至于茶水间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气焰嚣张的王海。
然而,更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一幕发生了。
程屿的目光掠过一片狼藉的王海,甚至没有在他脸上停留一秒,便落在了林晚脚边——不知何时跑过来的雪球正亲昵地用脑袋蹭着程屿的裤腿。程屿脸上那层冰冷的、属于上位者的面具瞬间融化,仿佛从未存在过。他旁若无人地、极其自然地单膝蹲了下来,动作流畅而优雅。他从西装内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质地柔软、印着低调暗纹的深蓝色手帕。
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中,这位前一秒还散发着生人勿近强大气场的年轻男人,此刻正单膝点地,用那块价格不菲的手帕,极其专注、极其轻柔地擦拭着雪球因为踩到地上溅开的咖啡而弄脏的白色小爪子。他垂着眼睫,动作细致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怎么这么不小心,嗯他低声对着雪球说,语气是众人从未听过的温柔,带着点无奈的宠溺,爪子弄脏了多不舒服。
这巨大的反差,让整个空间陷入一种诡异的真空状态。
王海脸上的咖啡还在往下滴,他却像被施了定身咒,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无意识地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旁边那个马屁精同事更是面如土色,身体微微发抖。其他几个闻声探头过来的同事,也都石化在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魔幻的一幕。
林晚更是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愤怒、恐惧、后怕都被眼前这匪夷所思的景象冲刷得七零八落。她呆呆地看着蹲在地上、温柔地给雪球擦爪子的程屿,看着他那身昂贵挺括的西装,看着他那张在逆光下线条分明、再无半分青涩稚气的侧脸……一个荒谬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她的脑海。
就在这时,之前那个在台上宣布收购消息的集团特派员,一脸恭敬地快步走到程屿身后,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响亮地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程总,收购后的第一次高层会议,时间快到了。王副总他们……他的目光扫过狼狈不堪的王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需要处理一下吗
程总两个字,如同两颗炸雷,狠狠劈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王海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猛地晃了一下,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看向程屿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周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声。
程屿却仿佛没听见。他慢条斯理地、仔细地将雪球最后一个小爪子擦干净,又用手帕边角擦了擦它鼻尖沾到的一点污渍。做完这一切,他才将那块沾了污渍的手帕随意地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动作优雅得像在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他站起身,动作从容地拍了拍西裤上可能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终于抬起,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面无人色的王海,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在看垃圾般的漠然。
王海,程屿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你被解雇了。立刻收拾东西,离开公司。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王海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嘴唇哆嗦着,似乎想求饶,但在程屿那毫无感情的目光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面如死灰地瘫软下去,被旁边同样吓傻的同事下意识地扶住。
程屿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处理掉了一块碍眼的污渍。他的目光转向了呆立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的林晚。
那冰冷的、属于上位者的眼神在接触到她的瞬间,如同冰雪消融,迅速褪去,换上了一丝林晚更加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灼热,有某种压抑已久的翻涌,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迈开长腿,一步步朝她走过来。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晚混乱不堪的心跳上。他停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那股迫人的、混合着高级古龙水味道的强大气场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程屿微微低下头,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锁住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吸进去。他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自己一丝不苟的领带上,然后猛地一扯!
那条昂贵的丝绸领带被粗暴地扯松,歪斜地挂在颈间。接着,他修长的手指毫不犹豫地解开了自己白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微微用力,向旁边一拉——
线条流畅的颈项和一小片紧实的锁骨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
而在那白皙的皮肤上,靠近左侧锁骨下方一点的位置,一道约莫两寸长的、略显狰狞的旧伤痕,赫然映入林晚的眼帘!疤痕的颜色已经变浅,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粉色,但形状依然清晰可见,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某种激烈。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道疤……这道疤的形状、位置……为什么如此熟悉一个尘封在记忆最深处、几乎被彻底遗忘的画面,如同被这道伤疤猛地撕裂开来——
暴雨倾盆的乡下土路,浑浊湍急的泥水,外婆家那只叫棉花糖的大白狗在洪流中挣扎哀鸣,岸边一个瘦小的少年死死抓着岸边湿滑的草根,哭喊着想要扑下去救他的狗,却被她死死抱住……混乱中,岸边一块尖锐的、被洪水冲刷出来的石头边缘,狠狠划过了少年挣扎时裸露的锁骨下方……
那个少年……那个哭得撕心裂肺、锁骨上留下深深血痕的少年……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程屿,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程屿紧紧盯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看着她眼中翻涌的震惊和逐渐清晰的回忆。他扯开领口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急切,那道暴露在空气中的旧伤痕,像一把钥匙,狠狠捅开了时光的锈锁。
他向前逼近一步,距离近得林晚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冰凉的额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有被长久压抑的痛楚,有终于等到这一刻的灼热,还有一丝近乎孤注一掷的紧张。
姐姐,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林晚混乱不堪的心弦上,直抵灵魂深处,当年暴雨里,你从纸箱子里抱走的是它。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还依偎在林晚脚边、懵懂地仰头看着他们的雪球,眼神瞬间柔和了一瞬,随即又紧紧锁回林晚震惊到失焦的双眼。
而弄丢的那个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却又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地砸了下来,现在,自己找回来了。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喧嚣的车流和人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茶水间内外,那些凝固的身影、惊愕的面孔,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板。林晚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还有程屿那句如同惊雷般的话语,一遍遍在空旷的脑海里回荡。
弄丢的那个我……自己找回来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温度,狠狠烙印在她混乱的神经上。
她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程屿。他扯开的领口下,那道淡粉色的伤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把钥匙,终于彻底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锈死多年的门——
滔天的暴雨,浑浊发臭的洪水咆哮着冲垮了河堤,外婆家院子外的土路瞬间变成汹涌的河道。岸边的泥土在暴雨冲刷下不断塌陷。她当时只有十几岁,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吓懵了,死死抱着岸边一棵小树的树干,冰冷的雨水和泥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是棉花糖!那只浑身雪白、像一大团云朵的大狗,不顾一切地冲进汹涌的泥水里,朝着她拼命游过来。浑浊的水流卷着枯枝败叶,冲击力大得惊人。棉花糖游得很艰难,几次被浪头打下去,又顽强地冒出头,黑亮的眼睛里只有她小小的身影。
棉花糖!回去!危险!她哭喊着,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
岸上,那个瘦小的少年——小屿,程屿!他哭得撕心裂肺,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拼命想挣脱旁边大人的阻拦往水里冲:棉花糖!回来!回来啊!他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孩童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
就在棉花糖快要靠近她,她甚至能看清它被泥水打湿成一绺绺的白毛时,一个更大的浪头夹杂着断裂的树干猛地打了过来!
呜——!一声凄厉的哀鸣瞬间被洪水吞没。
岸上,小屿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猛地挣脱了束缚,不管不顾地扑向塌陷的岸边。混乱中,他脚下湿滑的泥地再次崩塌,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岸边一块被洪水冲刷得棱角分明的石头边缘,狠狠划过了他锁骨下方裸露的皮肤!
小屿——!大人的惊呼声和少年痛苦的闷哼混杂在一起。
鲜红的血,在浑浊的泥水和灰暗的雨幕中,洇开了一小片刺目的红……而浑浊的洪流里,除了打着旋的枯枝和泡沫,再也看不到那一抹挣扎的白色……
回忆的碎片带着冰冷的雨水气息和浓重的血腥味、绝望感,瞬间将林晚淹没。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绝望的午后,亲眼看着一个生命为了救她而消失,看着另一个少年为救自己的伙伴而受伤流血,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负罪感和无力感,时隔多年,依旧清晰得如同昨日。
她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饮水机上,发出一声闷响。这声响动似乎惊醒了旁边石化的人群。
雪球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不安地呜咽了一声,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林晚僵硬的脚踝。
程屿的目光一直紧紧锁在林晚脸上,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瞬间褪尽的血色,眼中翻涌的震惊、痛苦、茫然,还有那深不见底的愧疚。看到她踉跄后退撞上饮水机,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扶她,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手臂的瞬间,又猛地顿住,蜷缩着收了回来。他眼中的灼热和紧张,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痛苦的情绪覆盖。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就在这时,之前那个恭敬的特派员再次上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程总,会议时间……
程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周身那股强大的、冰冷的气场瞬间又回来了几分。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里面翻涌着太多林晚此刻根本无法解读的情绪——有期待,有紧张,有痛楚,还有一丝……决绝
林晚,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公事公办的疏离,却依旧清晰地叫了她的全名,关于你的职位调整,后续会有正式通知。今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茶水间和面如死灰的王海,语气冰冷,到此为止。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依旧处于巨大冲击中、失魂落魄的林晚。他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会议室的方向走去。那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包裹着他挺拔的背影,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带着掌控一切的决断力。特派员和几位同样穿着昂贵西装、显然身份不低的人立刻如同众星拱月般簇拥而上。
刚才还充斥着咆哮、谩骂和咖啡污渍的茶水间,瞬间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死寂。王海像被抽掉了骨头,彻底瘫软下去,被旁边的人半拖半扶着带走。其他同事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敬畏和巨大的八卦欲,却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更没人敢上前和林晚搭话,只是小心翼翼地绕过她,迅速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转瞬间,拥挤的茶水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林晚一个人,背靠着冰冷的饮水机,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脚下传来温暖湿润的触感。雪球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敏锐地感觉到了主人身上散发出的巨大悲伤和混乱。它焦急地呜咽着,更加用力地用脑袋拱着林晚的腿,湿漉漉的黑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依赖,粉红色的小舌头不停地舔舐着她冰凉的手背,试图传递一点温暖。
林晚缓缓地、机械地低下头,对上雪球那双清澈得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这双眼睛……和记忆里那只被洪水卷走的大狗棉花糖,何其相似程屿刚才的话再次在耳边炸响:
当年暴雨里,你从纸箱子里抱走的是它……而弄丢的那个我,现在自己找回来了……
雪球……棉花糖……
难道……难道雪球是……
一个更加荒诞、更加让她浑身发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猛地蹲下身,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捧起雪球毛茸茸的小脸,强迫它抬起头,目光急切地在它雪白的毛发间、小小的身体上搜寻着什么。
没有。没有任何特别的标记。这只是一只普通的、被遗弃的萨摩耶幼犬。
巨大的失落和混乱感再次席卷了她。她颓然地松开手,跌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饮水机柜体。雪球立刻依偎过来,把暖烘烘的小身体紧紧贴在她怀里,喉咙里发出安慰般的咕噜声。
林晚抱住雪球,把脸深深埋进它带着阳光和幼犬特有奶香的柔软绒毛里。温热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迅速洇湿了雪球雪白的毛发。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雪球温暖的皮毛上。
她分不清这眼泪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年少时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为了那只消失在洪流中的忠诚大狗,为了那个在岸边哭得撕心裂肺、锁骨留下伤痕的少年
是为了自己这些年在城市里如同浮萍般漂泊、被工作榨干却依旧被轻贱的委屈
还是为了那个总是带着阳光般笑容、帮她遛狗、问她谁更可爱的实习生程屿……和她脚下这片昂贵地砖的主人、那个眼神冰冷又复杂、扯开领口露出旧伤的程总……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在她脑海里疯狂地撕扯、重叠
混乱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她只能更紧地抱住怀里这个温暖、真实、此刻唯一能给她一点依靠的小生命,仿佛它是惊涛骇浪中唯一一块漂浮的木板。雪球温顺地任由她抱着,伸出小舌头,一下下,笨拙而温柔地舔去她下巴上不断滚落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