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畔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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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苍茫的吟哦声裹挟着浩荡江风,在暮色四合的江岸上回荡。声音的主人是个蓑衣斗笠的老者,面庞被江风吹得黧黑,皱纹深刻如同河床的沟壑。他坐在一块被江水打磨得圆滑的青石上,身边搁着一支磨得油亮的竹竿,鱼篓里空空如也。
是非成败转头空。另一个声音应和道,带着山野的粗粝。说话的是个樵夫打扮的汉子,肩上还搭着半捆未及放下的干柴,粗布短褂沾满草屑和尘土。他咧嘴一笑,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两人相视片刻,忽然齐齐爆发出洪钟般的大笑,震得近旁几丛芦苇簌簌摇晃。笑声在空旷的江岸上滚过,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豁达与…难以言喻的诡异默契。
2
酒中秘闻
老规矩渔夫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酒葫芦。那葫芦形制古朴,包浆温润,唯独葫芦底儿上,几个洋文小字Ma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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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a在夕阳余晖下泛着不易察觉的微光。
老规矩!樵夫应得痛快,随手把干柴丢在脚下,一屁股坐在渔夫对面。他解下腰间一个物件,咚的一声墩在青石上——竟是个沉甸甸、边缘有些磕碰痕迹的紫金钵盂,内壁残留着深褐色的酒渍。
渔夫拔开葫芦塞,一股浓烈辛辣的酒香瞬间逸散出来,混杂着江水的腥气。他倾斜葫芦,琥珀色的液体哗啦啦注入紫金钵盂。樵夫毫不客气地端起钵盂,仰脖就是一大口,喉结剧烈滚动,长长哈出一口带着热气的酒意:好家伙!这‘二锅头’的劲道,搁哪个朝代都是这个!他竖起油腻腻的大拇指。
那是!正儿八经的‘内供’!渔夫得意地呷了一口,浑浊的老眼眯缝起来,望向江心翻涌不息的波涛,那浑浊的水面之下,仿佛沉淀着无数他们共同目睹又无法言说的时光碎片。老木头,他晃了晃酒葫芦,语气带着点醉醺醺的飘忽,这些年,咱哥俩在这长河上下,碰面的次数,十个指头怕是数不过来了吧算不算…嗯…那话怎么说来着‘资深时空漂流者’
樵夫嘿嘿低笑,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紫金钵盂冰凉的边缘:漂是漂得够久,就是不知道啥时候能靠岸。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眼中掠过一丝促狭的光,上次在赤壁崖头听你吹嘘东海龙宫的夜明珠,这次又撞上了,总得掏点新干货出来下酒吧
渔夫脸上的醉意似乎浓了几分,眼神却陡然变得异常清醒锐利,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江雾,刺入了某个遥远狂乱的时空漩涡深处。他沉默了片刻,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点燃了记忆的引信。
好!给你讲个‘铁柱子’和‘大火炉’的!他抹了把嘴边的酒渍,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如同江底涌动的暗流,那回…也是海,无边无际,墨黑墨黑的海。风浪…啧啧,比十头蛟龙发疯还吓人!我那艘宝贝小舢板,就跟片枯叶子似的,眨眼就给撕成了碎片!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胸口,仿佛那冰冷刺骨、令人窒息的海水依旧包裹着他。命不该绝啊…我呛得肺管子都要炸开的时候,脚底下…嘿!踩到东西了!硬邦邦,冷冰冰,跟擎天柱似的杵在万丈深的海底!
渔夫的眼神变得迷离,沉浸在回忆的惊涛骇浪里。我抱着那根大铁柱子,心里刚踏实那么一丁点儿,怪事就来了。手刚摸上去,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劲儿,滚烫滚烫的,从手心直往骨头缝里钻!好像…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能把座山给扛起来!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那瞬间爆发的气势让坐在对面的樵夫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
肚子里饿得打鼓,我就琢磨着潜下去找点海味垫垫肚子。渔夫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自嘲的苦涩,哪知道,刚离开那铁柱子没多远,呼啦啦!一群长得比夜叉还磕碜的海怪,青面獠牙,浑身滑腻腻的鳞片,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不由分说就把我捆成了个粽子,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他的描述活灵活现,樵夫听得入神,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仿佛那深海特有的刺骨阴寒也透过话语侵染过来。那地方…嘿,真叫一个晃眼!琉璃铺地,玛瑙作墙,珊瑚树上挂满了拳头大的夜明珠,照得跟白天似的,到处金灿灿一片,能把人眼珠子闪瞎!就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正中央…渔夫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敬畏和荒诞,蹲着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穿一身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正唾沫横飞地跟一条盘在柱子上的老龙吵架呢!那老龙,龙须都气得一抖一抖的!
那猴子眼尖,瞧见我被海怪押进来,金睛火眼滴溜溜一转,声音尖得能扎破耳膜:‘呔!哪里来的腌臜泼才,敢闯俺老孙的东海龙宫’我那时候魂儿都吓飞了一半,舌头打结,只能哆嗦着说:‘大…大王…小的…打鱼的…船…船翻了…’
渔夫模仿着那猴子的语气,尖利中透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劲儿。那猴子听了,居然愣了一下,抓耳挠腮地嘀咕:‘打鱼…俺老孙当年漂洋过海,学艺求道,也是个无家可归的浪荡子…’他看我浑身湿透,抖得筛糠似的,不知动了哪门子心思,毛茸茸的手指朝我隔空一点!
渔夫的身体猛地一缩,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混杂着惊恐、晕眩和一种无法抗拒的渺小感。就那一指头!我整个人…不,我整个‘存在’,唰的一下,像被抽干了骨头,缩成了轻飘飘的一小团!眼前天旋地转,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把我拽进了一个狭窄、闷热、满是猴骚味儿的地方!我知道…完了,我被那猴头变成了一根猴毛,塞进他那毛茸茸的耳朵眼儿里了!
那地方,真是要命的闷罐子!渔夫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外面叮叮咣咣,打雷似的响,震得我这‘猴毛’脑袋瓜子嗡嗡的。一会儿是那猴子嚣张的大笑,一会儿是乒乒乓乓兵刃撞击,一会儿又是老龙气急败坏的咆哮…吵得人脑浆子都要沸了!
他的声音变得忽高忽低,模拟着耳道内听到的混乱回响。就在这没完没了的吵闹声里,有样东西,时不时地…挤进来!又硬,又冷,还带着一股子海底铁锈的腥气!我能‘感觉’到它,冰凉梆硬的一小点,就在我旁边不远处…有时在,有时又消失。后来我才咂摸过味儿来,那玩意儿,八成就是我在海底抱住的那根大铁柱子变的!猴子把它也变小了,当根绣花针似的,时不时塞进来,又拿出来使唤!那根针…那股子冰冷、沉重的劲儿,我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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樵夫屏住了呼吸,连酒都忘了喝,紫金钵盂停在嘴边。渔夫讲述的这一切,早已超出了凡俗的想象边界。
3
火焰山劫
再后来…渔夫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外面安静了。死一样的安静。可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热浪!像掉进了烧红的铁锅!我听见外面有天神威严的声音在吼:‘妖猴!看你往哪里逃!’
然后就是那猴子不甘心的怒骂,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是轰隆一声闷响,像是巨大沉重的盖子被合上…
他缩紧了身体,仿佛那可怕的热力至今仍在灼烤着他。炼丹炉!那猴子被丢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了!我的天爷啊…渔夫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那炉子里…真是炼狱!四面八方都是烧得通红的火墙!热!无法想象的热!我一根小小的猴毛,感觉下一秒就要直接化成青烟!就在我以为自己真要魂飞魄散的时候…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根冰凉的绣花针…又来了!它被塞了进来!就在我旁边!说也奇怪,那针一进来,它周围的那一小块地方,温度似乎…降了一点点就那么一丝丝凉意!我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往那根针上靠,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我死死‘贴’住那根针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渔夫的声音激动起来,带着目睹奇迹的震撼,那根冰冷坚硬的针,在炉内足以熔金化铁的高温下…竟然开始变软了!我能‘感觉’到它在我旁边颤抖、扭曲、融化…更诡异的是,它融化的‘东西’,不是铁水,而是一种…一种滚烫的、充满暴烈气息的‘力量’!这股力量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被吸走,融进了那猴子的耳朵里…不!是融进了猴子身体的更深处!仿佛那根针,本就是猴子身体失落的一部分,此刻在烈焰中回归了本源!
樵夫听得目瞪口呆,紫金钵盂里的酒液轻轻晃荡。
那根针彻底融化、消失不见了。它带来的那一点点可怜的凉意也瞬间没了。渔夫的声音重新变得虚弱而绝望,没了它的庇护,炼丹炉里的热浪像无数烧红的针,狠狠扎在我这小小的‘身体’上。力气被飞快地抽干,意识像风中的残烛,眼看就要熄灭。我感觉自己轻飘飘地,从猴子耳朵里那点可怜的缝隙中,被狂暴的热流硬生生给‘吹’了出来,打着旋儿,慢慢往下飘落…
炉底樵夫忍不住插了一句。
对!八卦炉的炉底!渔夫用力点头,那里是唯一有点‘风’的地方,一丝丝极其微弱、从炉子缝隙里钻进来的冷风。我就那么无力地飘落下去,蜷缩在炉底滚烫的灰烬里,感觉自己也快要变成灰了…外面猴子的咆哮声越来越愤怒,越来越狂暴…
渔夫猛地一拍大腿:然后!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轰——!’炉盖子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从里面给顶飞了!整个炉子都剧烈地摇晃、倾斜!我听见那猴子震耳欲聋的狂笑!再然后…炉子倒了!彻底翻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后怕,又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炉子一倒,炉底那些烧得通红的砖头、炭块、还有我…我们这些没烧干净的渣滓,像下了一场火雨,呼啦啦全被掀飞了出去!天旋地转!我只记得自己裹在一块烧得半融的砖头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向无尽的高空,然后…急速坠落!
等我再有点意识…嘿!渔夫咂咂嘴,眼神复杂,人已经在一个鸟不拉屎、热得冒烟的鬼地方了!漫山遍野都是暗红色的石头,寸草不生,地面裂开的口子能吞下一头牛,空气烫得吸一口都烧嗓子!后来才知道,那地方…叫火焰山!我落下的那块砖头,就嵌在山顶最高的地方,烧得通红,日夜不停地喷着火苗子!
他灌了一大口酒,长长吐出一口带着火辣气息的酒气:从那鬼地方爬出来,一路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也不知走了几百几千里,才总算…又摸到了这长江边上。他指了指脚下浑浊的江水,喏,就是这儿了。
江风呜咽,暮色更深。渔夫的故事讲完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八卦炉的灼热和火焰山的硫磺味儿。
远处江面上数不清的战船在随浪花摆动,灯火将两岸照得如同白昼。
樵夫沉默着,端起紫金钵盂,将里面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冰凉的紫金贴着温热的唇,他咂摸着,眼神却飘得很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放下钵盂,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钵身那几道深长的划痕,仿佛在擦拭一段蒙尘的旧忆。
4
石头记缘
铁柱子…炼丹炉…火焰山…他低声念叨着,脸上慢慢漾开一种奇异而复杂的笑容,带着几分荒诞,几分了然,还有几分深埋的沧桑,你这趟东海,可真是…跌宕起伏,值回票价了!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暮色里闪着光,老鱼头,你这故事够烫嘴。那我也不能白喝你的酒,回你个‘石头记’,如何
渔夫那被江风和烈酒浸润得发红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两簇跳动的篝火。石头记快!说来听听!下酒正好!
樵夫清了清嗓子,目光投向远处暮霭沉沉的山峦轮廓,声音低沉而悠缓,仿佛从山石的罅隙里流淌出来。那是哪朝哪代的事了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秋老虎发威的大热天,日头毒得能晒脱层皮。我扛着斧头进山,想砍点干柴。走到半山腰,一片老松林子里,影影绰绰看见两个人影。
他眯起眼,似乎在努力看清记忆中的画面。一个光头锃亮,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僧衣;另一个挽着道髻,青布道袍打着补丁。俩人盘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中间摆着个…棋盘我凑近了,嘿!哪里是下棋!棋盘上孤零零就放着一块石头,拳头大小,灰扑扑的,看着像河边捡的鹅卵石。
樵夫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戏谑。那和尚愁眉苦脸,指着石头念叨:‘道兄你看,这水种…还是太干涩了些,灵光不显,温润不足啊…’
那道士捻着几根稀疏的胡子,也摇头晃脑:‘沁色也差强人意…不过嘛,这‘肉’的底子倒还扎实,就是棱角太利,欠些红尘里的烟火气来打磨…’
俩人嘀嘀咕咕,像是在估价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挑剔一块顽石。
我听着新鲜,忍不住凑得更近。那和尚道士这才发现了我。樵夫模仿着那道士当时的语气,带着点世外高人的矜持和市侩的狡黠,那道士上下打量我一番,眼睛一亮:‘樵夫来得正好!想不想你的柴禾立刻脱手,还能得份长久的营生’
樵夫拍着大腿笑道:我这穷砍柴的,一听这话,眼珠子能不亮吗忙不迭点头:‘想!当然想!’那和尚也笑眯眯地接话:‘简单!你带着这块石头,’他指了指棋盘上那灰不溜秋的玩意儿,‘到城里那姓贾的荣国府后墙根下,瞅准没人的时候,把它扔进院墙里头。然后嘛,你就在墙外头等着,保管有人出来买你的柴,还请你进去做长工!’
就这么简单渔夫插嘴,一脸不信。
我当时也觉得太玄乎!樵夫嘿然一笑,可那道士和尚信誓旦旦,眼神贼亮。我心想,左右不过跑趟腿,万一成了呢就揣上那块沉甸甸、冰凉凉的石头,下了山,一路摸到城里。荣国府好家伙!那真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气派!高墙深院,一眼望不到头。我缩在后墙根一个僻静角落,心怦怦跳,瞅准四下无人,‘嗖’地一下就把那石头扔过了高墙!然后就靠着墙根,按他们说的,蹲那儿等着。
他的声音慢了下来,带着一种隔岸观火的奇异平静。说来也怪!没过多久,就听见那高墙大院里一阵忙乱的脚步声,隐约夹杂着女人的惊喜叫声。紧接着,那扇平日里紧闭的、油光水滑的黑漆后角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探出头来,一眼就瞧见了墙根下的我和我那担柴禾。
后来的事,还真就跟那和尚道士说的一模一样!樵夫语气里带着点宿命般的感叹,管家二话不说,高价买了我那担柴,还客客气气地请我进府,说府里正好缺个照料后园花木的长工。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富贵窝。
他端起紫金钵盂,看着里面自己晃动的倒影,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我在那府里,一待就是好些年。亲眼看着那衔玉而生的哥儿一天天长大,粉雕玉琢,万千宠爱在一身。看着他们家里摆不完的珍馐美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唱不完的堂会大戏…那日子,真是穷尽了我的想象!
樵夫的声音低沉下去,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可老话怎么说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
这话一点不假。那富贵气儿,看着像铁打的江山,可败落起来,比山洪冲垮沙坝还快!也不知道是哪一步走岔了,还是气数真的尽了。抄家的旨意下来那天,哭声震天,平日里那些穿金戴银的主子们,转眼就成了阶下囚,披枷带锁,被官差像拖死狗一样拖走…诺大的园子,转眼就荒了,成了野狐野兔的窝。
我命贱,反倒没被牵连。看着那曾经比皇宫还气派的府邸一天天破败下去,墙倒了,瓦碎了,荒草长得比人还高…樵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苍凉的平静,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就在那断壁残垣间,我又遇见了那两个人。
和尚道士渔夫问。
对!还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樵夫点点头,他们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就在荣国府彻底败落后不久。两人在府后那条早已干涸发臭的小河边找到我。那道士二话不说,挽起袖子,把手伸进浑浊发绿的河水里,搅和了几下,哗啦一声,就把那块当年我扔进去的石头给捞了出来!
樵夫的眼神变得极其古怪,混杂着惊愕和一种洞悉秘密的荒诞感。那石头…变了!当年灰扑扑、圆溜溜的鹅卵石,此刻竟变得晶莹了些,像蒙了一层薄薄的、浑浊的油脂光。可更要命的是,石头表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纹!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那些裂纹深处,隐隐约约,似乎还刻着什么极小的字!密密麻麻,挤挤挨挨,看上一眼都觉得头晕眼花!
那和尚捧着石头,对着夕阳左看右看,眉头拧成了疙瘩:‘哎呀呀!污了!污了!这红尘浊气太重,烟火油腥浸得太深!灵光蒙尘,玉质受损!可惜!可惜!’道士也连连顿足,痛心疾首:‘污秽之气侵染灵台,怕是…难返本真了!’
樵夫模仿着那两人的语气,惟妙惟肖。他俩对着石头研究了半天,最后那道士叹了口气,把石头塞给我:‘罢了!樵夫,你与此石也算有缘。它如今这般模样,带回灵山怕也无用。你且守着它,就在这山中。机缘若至,或有身负大富贵、大因果之人来寻它,届时…你便舍了它,换一场富贵吧!’说完,两人像两缕青烟,飘飘忽忽就消失在山道尽头了。
你就守着那块裂了缝的石头渔夫好奇地问。
守着呗!樵夫一摊手,说来也怪,那石头自从回到山里,一天天竟自己‘长大’了!起初只有拳头大,后来像磨盘,再后来…就变成了一座小山包!安安静静地卧在当年遇见和尚道士的那片老松林子里,表面那些裂纹里的字,也似乎更清晰了些,可我老眼昏花,凑到跟前也认不出一个。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樵夫的声音悠远得像山风,有一天,真来了个和尚!不是当年那个,这个和尚宝相庄严,披着锦斓袈裟,手里托着个紫光闪闪的钵盂,一看就不是凡品。他围着那大石头转啊转,眼睛亮得像星星,嘴里念念叨叨:‘通灵!通灵!虽遭尘劫,灵性未泯,正合我西行护法之用!’
樵夫猛地拍了拍身边那紫金钵盂,发出清脆的声响,脸上露出得意又促狭的笑容:他二话不说,就把这宝贝钵盂塞给我:‘施主!贫僧以此紫金钵盂,换你这块顽石,如何’我瞅瞅那闪闪发光的钵盂,又瞅瞅那长满了苔藓、裂着缝的破石头,心里乐开了花!傻子才不换!这不——他举起钵盂,对着渔夫晃了晃,就用这‘大富贵’换来的宝贝,喝你的‘二锅头’呢!
渔夫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响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你个老木头!那石头…那石头…哈哈哈哈!妙!妙啊!他指着樵夫,手指都在发颤,一个猴毛,一个石头…咱哥俩这‘奇遇’,都他娘的够写几大本子怪谈了!
樵夫也畅快地笑着,端起紫金钵盂:来!为这该死的‘缘分’,干一个!
干!渔夫豪气地举起酒葫芦。
两只承载着不同时空印记的容器重重一碰,发出清脆又厚重的声响。辛辣的液体滚入喉咙,烧起一团快意的火。
5
天星聚义
老鱼头,樵夫放下钵盂,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眼中跳跃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望向北方莽莽苍苍的群山轮廓,这长江水喝够了,山也砍腻了。整天看这些‘浪花淘尽英雄’,也忒没劲!想不想…看点新鲜的
渔夫眯起醉眼:哦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还记得那石头裂缝里的字吗樵夫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我虽然认不全,但后来听山下茶馆的说书先生念叨过…那水泊梁山上,聚的可是天罡地煞,一百单八颗魔星!
渔夫浑浊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仿佛有火焰在深处燃烧:天星聚义你是说…
对!樵夫霍然起身,指着北方,豪气干云,走!咱哥俩也去那八百里水泊边上,找个好山头!眼瞅着就要有一出天翻地覆、群星下界的好戏开锣了!不比在这江边打鱼砍柴带劲
哈哈哈!好!好个‘天星相聚’!渔夫放声大笑,一把抓起地上的鱼竿,随手折断成两截扔进江里,这破营生,老子早干腻了!走!去梁山!看星星!
两个身影,一个蓑衣斗笠,一个肩搭空绳,踏着暮色,摇摇晃晃地离开江岸,沿着蜿蜒向北的小道走去。笑声在空旷的江滩上回荡,渐渐被越来越响的江涛声吞没。
在他们身后,浑浊的江面翻涌不息。一个巨大的浪头骤然掀起,浑浊的水墙在沉落的夕阳余晖中,折射出短暂而诡谲的光影——一边是烈焰冲天、炉鼎倾覆的毁灭景象,金砖火雨纷飞;另一边,却是云雾缭绕、亭台楼阁若隐若现的幻境,一块巨大的、布满裂痕的石头在氤氲雾气中载沉载浮。光影一闪而逝,被下一个浪头彻底打碎,卷入东逝的滚滚洪流之中。
唯有那苍凉的词句,仿佛烙印在亘古奔流的江风里,低回不去: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