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三月晴 > 第一章

15岁前,我的世界只有消毒水和病历本。
转入新学校那天,阳光穿过香樟叶落在江晚则肩上。
他睫毛镀着金边抬头时,我数到人生第一次失控的心跳。
偷偷把药盒藏在书包最底层,只为体育课能多看他打球三分钟。
他忽然在医务室门口拦住我:苏晚晚,你掉的是这个吗
掌心摊着我藏了三天的素描本——
每页都是他侧脸。
暴雨天旧疾发作蜷在教室,他背我穿过三条街。
为什么对我好我伏在他微汗的后颈闷闷问。
少年脚步一顿:那年市儿童医院309床,你给过我一罐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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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之前,我的世界被漂白水刺鼻的味道和一张张冰冷坚硬的病历纸塞得满满当当。记忆是漫长的、惨白的走廊,是头顶永不熄灭的惨白灯光,是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留下的淡褐色印记,是各种药片苦涩到麻木的味道在舌根盘踞不去。童年,是窗外四季轮转却永远隔着一层厚重玻璃的模糊风景。我的名字,苏晚晚,似乎也沾染了病房的暮气,总带着点挥之不去的迟暮和孱弱。
当主治医生终于微笑着对我说可以试着回学校了时,窗外的阳光正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胸前的听诊器上,反射出一点刺眼的光。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胸腔里那颗习惯了病床节奏的心脏,第一次生涩地、带着点惶惑地,加速跳了起来。回学校那是个多么陌生又充满诱惑的词。
转学手续办得很快。新学校的一切都带着一股蓬勃的、几乎要灼伤我的喧嚣生气。九月初,香樟树依旧枝叶繁茂,油绿的叶片在初秋的风里哗啦啦地响。阳光是金色的,带着暖意,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在洁净的水泥地上投下跳跃的光斑。空气里不再是消毒水的味道,而是青草、阳光和少年人奔跑带起的微尘气息,浓郁得让我有些眩晕。
我抱着新领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课本,跟在班主任身后,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踩在那些晃动的光斑上,像一个误入陌生星球的异类。周围投来的目光带着好奇和打量,那些目光的温度,比病房里医生护士程式化的关怀更让我无所适从,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同学们,这是我们班新来的转学生,苏晚晚同学。班主任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视线却无处安放,慌乱地掠过一张张陌生的、充满朝气的脸。就在这仓惶的扫视中,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骤然攫住——
靠窗最后一排的位置。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的男生正微微侧着头看向窗外。大片金色的阳光慷慨地倾泻在他身上,给他利落的短发、挺拔的鼻梁、微抿的薄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细碎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也染上了那层璀璨的金色,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轻颤动着,像某种脆弱又美丽的蝶翼。
他大概是听到了班主任的介绍,视线从窗外收回,不经意地抬起眼,朝着讲台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双眼睛,是沉静的墨色,像深秋的潭水,清澈却又带着一种少年人少有的沉静和疏离。阳光落在他眼底,漾开一点细碎的光。
咚——咚——咚!
心脏毫无预兆地疯狂擂动起来,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盖过了窗外的蝉鸣和教室里的窃窃私语。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完全失控的节奏,快得让我几乎喘不上气,脸颊瞬间滚烫一片。我猛地低下头,死死攥紧了手里的课本,薄薄的纸张边缘硌得指节生疼,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悸动。
江晚则。这个名字,在班主任介绍他时,带着阳光和心跳的回响,被牢牢刻进了我的心底。
***
新学校的生活像一张疏密不匀的网,而我,是其中那只笨拙又格格不入的飞虫。听课、记笔记、课间操、食堂打饭……每一件对别人来说稀松平常的事,对我都像一场需要全力以赴的挑战。身体的底子依旧虚,稍微累一点,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便会悄然袭来,提醒着我那段被病痛笼罩的岁月并未真正远去。
书包最里层,那个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塑料药盒,是我最隐秘的堡垒和枷锁。里面分门别类地装着维持我脆弱生命线的各色药丸。白色的、黄色的、透明的胶囊,每一次吞咽,都带着一丝苦涩的余味,也像在无声地划开我和周围活力四射的同学之间的界限。
但我有了一个秘密。一个让我能在苦涩药味里尝到一丝隐秘甜意的秘密。
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攒动的人头,飘向靠窗最后一排那个清隽挺拔的身影。江晚则。他像是自带某种沉静的气场,即使在喧闹的课间,也大多安静地看着书,偶尔和同桌低声交谈几句,唇角会牵起一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转瞬即逝,却足以点亮他清冷的眉眼。
体育课是我最害怕也最期待的。害怕剧烈活动后那席卷而来的窒息般的疲惫,却又无法抗拒那片露天篮球场——因为江晚则在那里。他打球的样子很好看,没有太多夸张的嘶吼和冲撞,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优雅。每一次跃起投篮,衣摆扬起,露出劲瘦的腰线;每一次精准的传球,手指修长有力;每一次进球后,汗水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他随意地抬手抹去,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
晚晚,你脸色不太好,要不别看了,去树荫下歇会儿吧同桌林小雨担忧地扯了扯我的袖子,递过来一瓶水。
我摇摇头,目光贪婪地追随着场上那个奔跑的白影,悄悄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隔着布料按了按藏在里面的药盒。再坚持一下,再看他投进一个球就好。三分钟,再坚持三分钟。我用意念数着秒,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努力又略显吃力的搏动。阳光晒得皮肤发烫,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但看着他奔跑跳跃的身影,心底某个角落却奇异地充盈着一种滚烫的渴望。渴望靠近那团耀眼的光,哪怕只是汲取一点点温度。
***
那个小小的素描本,是我藏得最深的秘密花园,比药盒还要隐秘。淡蓝色的硬壳封面,里面每一页,都被铅笔灰黑的线条占据。没有风景,没有静物,只有同一个人的侧脸,同一个角度的轮廓,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是他低垂眼帘看书的沉静;是他解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心;是他偶尔望向窗外时,被阳光勾勒出的、近乎完美的下颌弧线;是他奔跑时,额发被风吹起的瞬间……每一根线条都笨拙而虔诚,承载着我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滚烫的心事。画得不好,但我固执地画着,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遥不可及的身影,短暂地留在我的方寸之间。
素描本被我小心翼翼地藏在书包夹层的最深处,外面用几本厚厚的习题册压着。三天了,它安静地待在那里,像一颗无声跳动的心脏。
这天放学,我像往常一样收拾书包,准备去医务室做每周一次的基础检查。刚走到楼梯拐角,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从旁边的走廊阴影里迈了出来,恰好挡在我面前。
我吓了一跳,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是江晚则。
他站得离我很近,近得我能闻到他校服上干净的、混合着一点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他个子很高,投下的影子几乎将我完全笼罩。他微微低着头,墨色的眼睛看着我,里面似乎翻涌着一些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苏晚晚。他开口,声音清冽,像山涧的溪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的名字从他口中念出来,像带着奇异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我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书包带子,指尖冰凉。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沉静得让我心慌。然后,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那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在我面前摊开。
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本小小的、淡蓝色封面的素描本!
轰——!
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麻木和灭顶的羞耻。是我藏了三天的那一本!它怎么会在他手里什么时候掉的掉在哪里了他看到了吗他一定看到了!画得那么丑,每一页都是他……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炸开,炸得我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作响,脸颊烧得滚烫,几乎要滴出血来。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钉住的木偶,连呼吸都忘记了。世界失去了声音,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摊开的掌心稳稳地停在那里,素描本静静地躺着,像一个无声的、昭然若揭的审判。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探究的、沉静的重量,几乎要将我看穿。
你掉的是这个吗他问,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情绪,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和灭顶的绝望。
***
素描本事件像一个巨大的休止符,强行中断了我所有小心翼翼的关注。我成了惊弓之鸟,远远看到江晚则的身影就立刻绕道,体育课也借口身体不适躲在教室角落,连目光都不敢再往那个方向飘。巨大的羞耻感像一层密不透风的茧,把我紧紧包裹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
深秋的雨,来得毫无征兆,又带着一股要将整个世界淹没的蛮横。上午还只是阴沉的铅灰色天幕,到了下午最后一节课,豆大的雨点便裹挟着寒意狠狠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很快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风在走廊里呼啸,卷着冰冷的雨丝,带来刺骨的寒意。
放学铃声一响,走廊里瞬间被嘈杂的人声和雨伞撑开的嘭嘭声填满。我坐在座位上,手脚冰凉,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疼痛和疲惫感,正随着骤然下降的气压和潮湿的空气,一点点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关节处熟悉的酸胀和钝痛开始蔓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细微的刺痛。我下意识地把手按在隐隐作痛的小腹上,蜷缩起身体,额头抵在冰冷的课桌边缘,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教室里的人声渐渐稀疏,脚步声远去,最后只剩下窗外滂沱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空旷的教室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容器,寒气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我缩在座位上,感觉体温在一点点流失,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昏昏沉沉中,只盼着这场雨快点停,或者疼痛能稍微缓一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很久。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我的课桌旁。那脚步声很稳,踩在空旷教室的地板上,带着一种奇特的回响。
我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有些模糊地聚焦。
是江晚则。
他撑着那把熟悉的黑色长柄伞,伞尖还在滴着水,在校服裤脚晕开深色的水渍。他站在我面前,校服外套的肩头和后背也浸湿了大片深色。他微微蹙着眉,那双沉静的墨色眼睛看着我,里面不再是疏离,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担忧。
苏晚晚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怎么了
没……没事,我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就是……有点冷,等雨小点……
疼痛让我无法完整地说完一句话,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沉默地看着我蜷缩的样子,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眉头锁得更紧。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让我无所遁形。
几秒钟的死寂。只有窗外疯狂的雨声。
然后,他忽然将手中的伞放在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在我课桌旁微微蹲了下来,宽阔的脊背对着我。
上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清晰地穿透雨声。
我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疼痛似乎都短暂地停滞了一瞬。上……上去让他背我
快。他没回头,只是侧过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带着催促的意味,雨太大,医务室那边下班了,先送你回家。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和商量的余地。看着他蹲在面前的、清瘦却莫名给人安全感的背影,看着他湿透的肩头,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身体里翻江倒海的疼痛和冰冷,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势的暖意冲开了一道口子。
我没有再迟疑,或者说,疼痛和虚弱让我失去了迟疑的力量。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撑着桌子,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伏上他的后背。
他的肩膀比想象中要宽厚一些。少年温热的气息隔着湿冷的校服布料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干净的皂角香气。他稳稳地托住我的腿弯,手臂坚实有力。
抱紧。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稳稳地站了起来。
我的身体瞬间悬空,只能下意识地用冰凉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脸颊贴在他微寒的、带着少年人特有温度的颈窝里。那温热的触感,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一些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寒意。
他背着我,大步走进了门外那一片白茫茫的、喧嚣冰冷的世界。
雨点疯狂地砸在伞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风卷着雨水从四面八方扑来。江晚则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踏在浑浊的积水里,溅起冰冷的水花。他将伞几乎完全倾向后方,严密地遮挡着我,而他自己暴露在外的半个身子,瞬间被更大的雨势浇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流下,滑过脖颈,浸透了他肩背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传递来的热量,也能感受到那湿透的布料下,少年紧绷的肌肉线条。
趴在他并不算特别宽阔却异常安稳的背上,脸颊贴着他温热的颈窝,听着他微沉的呼吸和头顶震耳欲聋的雨声,感受着他每一步踏下的坚定。那股巨大的、混杂着疼痛、寒冷、羞耻、感激,还有某种更深沉、更滚烫的情绪,再一次汹涌地堵在胸口,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一次次地出现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帮我捡素描本,现在又……背着我
疑纹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终于,在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让人落泪的暖意和不安的驱使下,我忍不住动了动,嘴唇几乎贴着他微汗的、带着雨水泥土气息的后颈皮肤,闷闷地、带着浓重鼻音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江晚则……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细若蚊蚋,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委屈和依赖。
背着我的人,脚步猛地一顿。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他骤然停顿的呼吸。冰冷的雨水砸在伞面上,溅起细小的水雾。他停在积水的路中央,宽阔的脊背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时间似乎凝固了几秒。
然后,他微微侧过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我环着他脖颈的手背上,冰凉一片。他的声音穿透嘈杂的雨幕,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巨石:
因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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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又似乎在确认某种遥远的记忆。雨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滑落,他的目光没有看我,而是投向迷蒙的前方,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穿越时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年市儿童医院,309病房靠窗的床位。你给过我一罐纸星星,蓝色的。
市儿童医院……309病房……靠窗的床位……
这几个词像一串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用力一拧!
咔哒一声。
灰暗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画面骤然被点亮。
那应该是很多年前了,久远得记忆都模糊褪色。那是我住得最久、最难熬的一次。309病房,靠窗那个小小的床位。隔壁床似乎住进来一个很安静的男孩,比我大一些瘦瘦的,总是沉默地蜷在病床上看书,或者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他的床头柜上总是空荡荡的,不像我,堆满了家人带来的各种东西。
有一次,好像是护士阿姨推着治疗车进来,不小心把他放在床头柜上的一本书碰掉了,书页里夹着的一张照片滑了出来,落在我床边的地上。照片上似乎是他的爸爸妈妈,笑容灿烂,背景是阳光明媚的海滩。他当时立刻挣扎着想下床去捡,动作牵扯到了输液管,脸色疼得发白。
我离得近,就帮他捡了起来。递给他时,看到他盯着照片的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慌。那时我自己也刚做完一个痛苦的检查,床头放着一大罐五颜六色的纸星星,是妈妈折了给我解闷的,说是集满一千颗就能实现一个愿望。我病得昏昏沉沉,愿望渺茫得只剩不疼两个字,看着那罐星星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鬼使神差地,我随手抓了一把里面最多的那种蓝色星星,递给了那个沉默的、眼神空洞的男孩。好像……好像还含糊地说了句什么
给你……蓝色的……像……像外面没看到的……天
记忆的碎片纷乱地闪过,模糊不清。我只记得他当时愣住了,看了我很久,然后才慢慢伸出手,接过了那一小把皱巴巴的蓝色纸星星。他好像……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很哑。后来呢他好像没多久就出院了,我再也没见过隔壁床那个沉默的男孩。
原来……是他
那个在阳光下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的江晚则,竟然是当年309病房里那个沉默、苍白、眼神空洞的邻床男孩
我彻底僵住了,伏在他背上,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环着他脖颈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冲撞着,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震惊、难以置信、恍然、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奇异的宿命感,像打翻的调色盘,混杂在一起,汹涌地淹没了所有的感官。
原来,那些被消毒水和病痛浸泡的灰暗时光里,那一次无心的、甚至带着点病中迷糊的给予,那些皱巴巴的、廉价塑料纸折成的蓝色星星,竟然像一颗沉默的种子,在他心底的土壤里埋藏了这么多年,最终破土而出,长成了此刻他背着我、在狂风暴雨中稳稳前行的模样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混着冰冷的雨水,滑过脸颊,洇湿了他肩头早已湿透的校服布料。喉咙哽咽得发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更紧地抱住他,把滚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仿佛要汲取那足以驱散所有寒冷和阴霾的暖意。
雨还在下,疯狂地冲刷着这个世界。但伞下这方寸之地,少年温热坚实的脊背承载着我,隔绝了所有的冰冷和喧嚣。他稳稳地背着我,继续向前走去,每一步都踏在积水里,每一步都无比坚定。
那颗早已消失在记忆尘埃里的蓝色星星,在此刻,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时光和冰冷的雨幕,重新散发出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芒,照亮了脚下泥泞湿滑的路。
江家的别墅很大,大到能听到脚步的回音。冷色调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却总像结着一层看不见的霜。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四季常青,却驱不散屋里那股无形的寒意。江晚则的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像一座孤岛。
他沉默地穿过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客厅,对沙发上妆容精致的继母陈美琳和低头看平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的父亲江振华,只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爸,阿姨。
没有回应。只有平板里财经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
回到房间,反手锁上门,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房间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整洁、一丝不苟,却也空荡得缺乏生气。书桌一角,那个磨砂玻璃罐子便显得格外醒目。罐子里,塞满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蓝色纸星星。塑料纸在台灯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细碎的光,像一片凝固的、小小的蓝色星河。
他拿起罐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壁。很多年了,纸张边缘早已不再挺括,颜色也有些许黯淡。他拧开盖子,一股极淡的、属于旧纸张和时光的微尘气息飘散出来。他倒出几颗星星在掌心。蓝色的塑料纸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显得格外脆弱。他捏起一颗,指腹感受着那熟悉的、略有些硌手的折痕棱角。
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的触感撬开一道缝隙。
市儿童医院,309病房。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他蜷在靠门的病床上,胃部手术后持续的疼痛和反胃折磨得他昏昏沉沉。床头柜上那张父母在阳光海滩的合影,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刺向他心口最深的刀——提醒着他曾经拥有又猝然失去的温暖。那天,照片被护士不小心碰掉,他挣扎着想去捡,输液针头在皮肉下撕扯,疼得眼前发黑。然后,一只瘦小的、没什么血色的手,先他一步,轻轻捡起了那张照片。
他抬头,看到邻床那个叫苏晚晚的女孩。她比他小,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却出奇地亮,像被水洗过的黑葡萄。她把照片递给他,声音细细弱弱的,带着点病中的沙哑:给……你的……
他接过,喉头哽住,只低低说了声谢谢。巨大的悲伤和身体的疼痛几乎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他看到女孩从自己床头那个花花绿绿的大玻璃罐里,抓了一把蓝色的星星,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塑料纸沙沙作响。她的眼神有些迷蒙,大概是刚吃了止痛药,声音含混不清:……蓝色的……给你……像……像外面没看到的……天……
那一刻,他攥着那把皱巴巴的、廉价的蓝色星星,看着女孩疲惫却带着一丝纯粹善意的眼睛,喉咙里堵着的巨大酸涩,竟奇异地被这股微弱的暖流冲开了一道缝隙。窗外的天是灰的,阴沉的,可他掌心里,却仿佛真的握住了一小片失落的、干净的晴空。
后来的日子,每当疼痛难忍,或是深夜被噩梦惊醒,看着空荡冰冷的病房,他总会下意识地摸摸枕头下藏着的那几颗蓝色星星。它们成了他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直到他出院,父亲再婚,搬进这座华丽冰冷的宫殿。那几颗星星,被他像珍藏最稀有的宝石一样,仔细地带了出来。后来,他开始笨拙地学着折星星,只用蓝色的塑料纸。一颗,又一颗,用这种沉默的方式,固执地守护着记忆里那点仅存的暖意,对抗着现实无孔不入的冰冷。罐子里的星星越来越多,心里的空洞,却从未被填满。
指尖的星星滑落回罐子里,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江晚则合上盖子,将那片蓝色的星河重新放回书桌角落。灯光下,他清俊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下颌微微收着,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房间里只剩下他清浅的呼吸,和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模糊车流声。孤独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将他淹没。
***
苏晚晚察觉到了江晚则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冷意,并非只是性格的清冷,更像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无声的倦怠。他依旧给她讲题,思路清晰,语气平稳,但偶尔走神时,那双墨色的眼眸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空茫和疲惫。
她开始更用心地观察。注意到他午餐常常缺席,或者只买一个最便宜的面包,在图书馆角落默默啃完。注意到他深秋还穿着单薄的校服外套,指尖总是泛着不健康的青白。注意到他眼下那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青色阴影,像水墨画里晕开的愁绪。
心尖像是被细小的针密密地扎过。她想起自己病中最渴望的,不过是一口温热的粥,一句真心的问候。于是,她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开始了自己的投喂计划。
保温桶成了她书包里的常客。有时是妈妈早起熬得软糯喷香的小米南瓜粥,金灿灿的,暖胃也暖心;有时是清炖了几个小时的鸡汤,撇去了浮油,只留澄澈的汤和炖得脱骨的鸡肉,撒上几粒翠绿的葱花;有时是简单却精致的蔬菜瘦肉粥。她总是算准了时间,在午休人少时,或者放学后补习的间隙,像做贼一样把温热的保温桶推到他面前。
我妈……煮多了。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耳根不受控制地泛红,你……帮忙吃点
借口拙劣得一眼就能看穿。
江晚则最初是愕然的。他看着推过来的保温桶,又看看她红透的耳尖和躲闪的眼神,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没有戳破那拙劣的谎言,只是低低说了声:谢谢。
然后打开盖子。食物的热气混合着香气氤氲开来,瞬间驱散了周围一小片空气的冷意。他拿起勺子,安静地吃着。动作依旧斯文,只是速度比平时快了些许。热流顺着食道滑下,仿佛连带着四肢百骸里积攒的寒意都被逼退了几分。
除了食物,苏晚晚还像个固执的小太阳,执着地想要驱散他身上的寒冷。初冬的寒风凛冽起来,他依旧穿着单薄。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了一条厚厚的、米白色的羊绒围巾。送出去时,心跳快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脸颊烧得滚烫,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那个……天冷了……这个……给你。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江晚则看着那条柔软的围巾,又看看她几乎要埋进胸口的脸,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柔软的羊绒,带着她掌心残留的温热。他低声说:谢谢,很暖和。
然后,在她惊讶的目光中,他当场就把围巾围上了。米白色衬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和微抿的薄唇,奇异地柔和了他周身清冷的气场。
再后来,她发现他冬天写字时,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于是,她的书包夹层里,又多了一对暖手宝。充电的,毛茸茸的兔子造型。趁他不注意,悄悄塞进他课桌抽屉里。等他发现,疑惑地拿出来时,对上的是她亮晶晶、带着点小得意的眼睛,还有一句理直气壮又带着点羞怯的叮嘱:手冷就握着,暖和了才能写好字呀!
点点滴滴,润物无声。食物熨贴着冰冷的肠胃,围巾阻挡了刺骨的寒风,暖手宝捂热了僵硬的指尖。这些细微的暖意,像一颗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起初只是微澜,却固执地、持续地撞击着那看似坚固的寒冰。江晚则依旧沉默,但苏晚晚捕捉到了变化。他偶尔看向她时,眼底深处那层厚重的冰壳,似乎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有极淡的、真实的光透了出来。他会在她絮絮叨叨分享琐事时,微微侧头,专注地听着,唇角偶尔会牵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直到那个异常寒冷的周末。
***
天气预报说寒潮来袭,气温将跌破冰点。周六的早晨,天色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板,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在窗外呼啸,发出呜呜的怪响。
江晚则被一阵刺骨的寒意冻醒。房间里冷得像冰窖,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他掀开被子坐起身,习惯性地去拧床头的台灯开关——没有反应。停电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外面灰蒙蒙一片,狂风卷着枯叶和沙尘漫天飞舞。他转身走向浴室,拧开洗手池的水龙头。水是冰的,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到手臂。他皱了皱眉,又去检查热水器的开关——指示灯是灭的。他试着按下复位键,毫无反应。冷水管也是冰的。
寒意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是一种心知肚明的冰冷。他沉默地洗漱完,换上厚一些的毛衣,准备下楼看看情况,或者至少烧点热水。
刚打开房门,就听到楼下传来继母陈美琳刻意拔高的、带着抱怨的声音:……这鬼天气!冻死人了!老王,暖气什么时候能修好还有热水器!这怎么洗澡啊
管家老王的声音带着为难:太太,物业那边说整个片区都停了,抢修需要时间,最快也要傍晚……
傍晚那怎么行!陈美琳的声音更加尖利,振华,你给物业经理打电话!我们交那么多物业费是干什么吃的还有这热水器,早不坏晚不坏!真是晦气!
接着是父亲江振华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似乎在拨电话:……喂,李经理吗我是江振华,我们澜山苑这边怎么回事……尽快尽快是多久……好,我知道了。
江晚则站在楼梯口,脚步顿住。楼下客厅壁炉里跳跃着虚假的电子火焰光影,映着陈美琳裹在昂贵皮草里不耐烦的脸,和父亲皱着眉打电话的身影。餐厅里飘来食物的香气,显然他们的早餐并未因停电而受影响。
没有一个人问一句:晚则房间冷吗有热水用吗
巨大的、熟悉的冰冷感再次将他包裹,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他沉默地转身,回到自己冰冷空荡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缓缓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板上。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丝丝缕缕地侵入骨髓。胃部也因为这骤然的寒冷和空荡,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罐放在书桌上的蓝色星星,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黯淡无光。原来,无论过去多久,无论他如何努力地折满星星,这个家,终究是没有温度的。他依旧是那个被遗忘在角落、无人问津的309床男孩。
就在这时,被他随意丢在床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江晚则没有动。震动持续着,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固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被那震动从冰封的麻木中唤醒了一点知觉,慢慢抬起头。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骤然刺破了满室的灰暗与冰冷——
苏晚晚。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指尖因为寒冷有些僵硬,动作迟缓地划开了接听键。

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轻颤。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女孩清亮又带着点焦急的声音,像一股暖流瞬间涌入冰冷的耳膜:江晚则!你没事吧我们这边停电了,还停水了!超级冷!你那边怎么样家里有热水吗你吃早饭了没
一连串的问题,急切又充满了真实的关切,像密集而温暖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在他冻结的心湖上。
他张了张嘴,想习惯性地说没事、还好,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窗外呼啸的寒风,房间里冰冷的空气,胃部隐隐的抽痛,楼下那令人心寒的对话……所有冰冷的、沉重的、被他强行压抑的东西,在这毫无防备的、滚烫的关切面前,猝不及防地决了堤。
……没有。
他终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和委屈,停电……停水……很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
紧接着,苏晚晚的声音再次响起,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等着!别出门!我马上过来!
不用……
江晚则下意识地想拒绝,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和这个家的冰冷。
等着!
苏晚晚的语气异常坚决,甚至带着点命令的口吻,电话随即被挂断,只剩下忙音。
听着那急促的忙音,江晚则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在原地。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房间里重新陷入昏暗。但胸腔里某个冰封的角落,却因为那通短暂却滚烫的电话,开始剧烈地震颤,裂开一道道细密的缝隙。
***
等待的时间被寒冷和一种莫名的焦灼拉得无比漫长。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江晚则依旧蜷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却不再将脸深埋。他微微侧着头,耳朵捕捉着楼下的一切动静,也在捕捉着门外可能传来的脚步声。
终于,楼下隐约传来门铃声,还有管家老王的声音。接着,是苏晚晚清脆的、带着点喘息的回应。脚步声快速穿过空旷的客厅,踏上了楼梯,目标明确地朝着他房间的方向而来。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江晚则是我。
门外传来苏晚晚压低的声音。
江晚则深吸了一口气,撑着冰冷的地板站起身。腿有些麻,动作略显僵硬。他走到门边,拧开了门锁。
门开了。
苏晚晚站在门外,裹得像一只圆滚滚的小熊。厚厚的羽绒服帽子边缘沾着未化的雪花,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鼻尖也红红的,像颗小草莓。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硕大的保温袋,肩上还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
看到门内脸色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的江晚则,她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和焦急。
天哪!你房间怎么比外面还冷!
她不由分说地挤了进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走廊里可能传来的窥探视线。她一眼扫过冰冷空荡的房间,目光落在那张同样冰冷的床上,立刻把手里的大保温袋放在书桌上,然后飞快地卸下肩上的背包拉开。
快!先把这个披上!
她像变魔术一样,从背包里扯出一条厚厚的、蓬松柔软的毛毯,带着刚从家里带出来的暖意和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不由分说地抖开,踮起脚,用力地裹在了江晚则身上。毛毯很大,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柔软的暖意将江晚则紧紧包围,带着属于她的、干净温暖的气息。他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想拒绝,想说自己不需要。可那暖意太真实,太霸道,瞬间驱散了皮肤上的寒意,也让他冻得有些麻木的四肢百骸,重新感受到了血液流动带来的细微刺痛。
苏晚晚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她手脚麻利地打开那个巨大的保温袋。首先拿出来的,是一个沉甸甸的保温壶。
这是我妈熬的姜枣茶,驱寒的!快趁热喝一点!
她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辛辣甜香的热气立刻喷涌而出,瞬间在冰冷的房间里弥漫开。她把杯子塞到他裹着毯子、还有些僵硬的手里。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
接着,她又拿出一个保温饭盒,打开盖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熬得浓稠软糯,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和切得细细的皮蛋、肉丝。香气扑鼻。
粥!还是热的!赶紧吃点东西暖胃!
她一边说,一边又从背包里掏出两个沉甸甸的、已经充好电的暖手宝。毛绒绒的小狗造型,摸上去滚烫。这个塞毯子里!抱着!捂手捂脚都行!
最后,她甚至拿出一个插着充电宝的小型USB取暖器,插上电,小小的暖风机立刻开始工作,发出细微的嗡鸣,送出虽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暖风。
她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在他冰冷空荡的房间里忙碌着。倒茶,盛粥,塞暖手宝,调整取暖器的角度……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真心实意的关切。
江晚则被厚厚的毛毯包裹着,手里捧着滚烫的姜茶,看着眼前这个为他忙前忙后、脸颊通红、鼻尖也红红的女孩。那杯滚烫的姜茶,蒸汽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的视线。喉咙里堵着的那团又冷又硬的东西,被这汹涌的热气和暖意猛烈地冲击着、灼烧着。
他低头,看着杯中深红色的液体,蒸腾的热气熏得他眼眶发热。他沉默地,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辛辣的姜味混合着红枣的甜润,滚烫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像一股汹涌的暖流,强硬地冲开了胃部的痉挛,驱散着四肢百骸里盘踞的寒气,也猛烈地冲击着心脏外面那层坚硬的冰壳。
他捧着杯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取暖器细微的嗡鸣和她因为忙碌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两人。
苏晚晚看着他沉默喝粥的侧影,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着他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心里那点酸酸涩涩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想起他素描本里那些沉默的、带着距离感的侧脸,想起他独自在食堂啃面包的样子,想起他指尖的冰凉。
她搬了张椅子,坐到他旁边,离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毛毯散发出的暖意和她带来的食物的热气交织在一起。她没看他,目光落在书桌角落那个装满蓝色星星的玻璃罐上,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
江晚则。
他喝粥的动作顿住,没有抬头,只是握着勺子的手指更紧了些。
别总是一个人扛着。
苏晚晚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只有取暖器嗡鸣的房间里,冷的时候,要记得靠近温暖的地方。饿的时候,要大声说出来。难过了……也可以不用一直忍着。
她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转过头,清澈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他低垂的侧脸。那双墨色的眼睛,此刻掩在长睫的阴影下,看不清情绪。
你值得被好好对待。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温度,值得吃热乎乎的饭,值得穿暖和的衣服,值得……有人心疼你。
值得两个字,像一把裹着火焰的钥匙,猛地插进他冰封的心锁!
江晚则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一直低垂的头猛地抬起!
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墨色眼眸,此刻清晰地撞进苏晚晚的视线里。里面不再是空茫和疏离,而是翻涌着剧烈到几乎失控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长久压抑的委屈、还有某种被猝然点亮的、灼热的光!像沉寂多年的火山,在值得这两个字的引信下,轰然喷发!
他死死地盯着她,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一层浓重的水汽瞬间弥漫开来,凝聚成滚烫的水珠,在他通红的眼眶里剧烈地打着转。他紧咬着下唇,力道大得唇瓣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甚至微微颤抖起来。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对抗那即将决堤的情绪洪流。
可那巨大的、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冰冷,被这猝不及防的、滚烫的值得彻底击溃了防线。
我……
他试图开口,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只挤出一个破碎的气音。牙关紧咬,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握在手里的粥勺哐当一声掉落在保温饭盒里,溅起几滴温热的粥。
下一秒,一颗滚烫的、巨大的泪珠,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束缚,毫无预兆地,狠狠砸落下来!砸在他紧握成拳、放在膝盖的手背上,裂开一小片深色的、滚烫的痕迹。
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无声地滚落。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裹着厚厚毛毯的膝盖上,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终于从那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闷闷地回荡在温暖的、弥漫着食物香气的房间里。
像一个迷路太久、终于在寒夜里找到火光的孩子,卸下了所有强撑的坚强和防备,只剩下最原始的、汹涌的委屈和脆弱。
苏晚晚的心被狠狠揪住,眼眶也跟着瞬间发热。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他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手背上。她的手很小,带着温暖的体温,坚定地包裹住他冰凉的指尖。
没有安慰的言语,只有手心传递的、无声而滚烫的暖意。那暖意,顺着相贴的皮肤,一点点渗透进他剧烈颤抖的身体里,也渗透进那颗被泪水冲刷、终于裂开缝隙的心底。
窗外,寒风依旧在呼啸,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着。但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一个小小的、由毛毯、姜茶、热粥、暖手宝和取暖器构筑的温暖堡垒,正顽强地散发着光和热。堡垒的中心,少年压抑多年的泪水终于冲垮了堤坝,而少女安静地陪伴着,用她小小的手掌,传递着足以融化坚冰的暖流。
那罐书桌上的蓝色星星,在暖风机的微光里,似乎也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像一片终于等来了阳光的、小小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