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亲苏婉是京城最离经叛道的主母。
她教我用炭笔画图,指着夜空说那是宇宙,用奇怪数字算账比账房先生还快。
直到父亲带回柳姨娘那晚,娘亲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她开始悄悄收拾一个绣着奇怪符号的包袱,每晚都去后花园的梧桐树下枯坐。
阿满,她最后一次抱我时,掌心冰得吓人,娘要回家去了。
那夜暴雨倾盆,梧桐树下闪过刺目的白光,娘亲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疯了一样寻找,将娘亲的遗物供在祠堂日日忏悔。
三年后,我当着所有族老的面,把他视若珍宝的琉璃盏摔得粉碎。
爹,我举起娘亲留下的、画满奇怪线条的本子,这根本不是古董。
是娘亲喝水的杯子,她说过,这叫马克杯。
1
夏夜的庭院,虫鸣唧唧。我,谢明玥,小名阿满,被娘亲苏婉搂在怀里,坐在铺了软垫的石阶上。晚风带着荷香,却比不上娘亲身上那股淡淡的、像雨后青草般好闻的味道。
阿满,看那边,娘亲温软的手指划过墨蓝色的夜空,声音比府里教琴的先生还要好听,那几颗特别亮的,连起来像不像一把勺子娘亲说,那叫‘北斗七星’。
我使劲点头,眼睛跟着她的指尖转。娘亲知道的真多!其他府里的夫人小姐们,只会说些花啊草啊,或者哪家的胭脂水粉。可娘亲不一样,她会指着天空说宇宙,说银河,说那些星星离我们远得无法想象。她还会用一根黑黑的、被祖母斥为粗鄙的炭笔,在粗糙的纸上画出那些星星的模样,连成我从未见过的图案。
娘亲,你是天上的仙女吗我仰头,借着廊下的灯笼光,看见她眼睛里映着细碎的星光,亮晶晶的,像藏着整个夜空。
娘亲笑了,轻轻捏了捏我的脸蛋:傻阿满,娘亲是阿满的娘亲呀。可我觉得,她的笑里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纱。
白天,娘亲更神奇。账房王先生抱着厚厚的账本,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娘亲只消看几眼,手指在桌面上虚点几下,就能说出一个数字。王先生起初不信,后来每次算完都要红着脸来问:夫人,您看这个数……对不对娘亲总是温温和和地点头,说:王先生辛苦了。父亲谢珩有时会在场,他会看着娘亲,嘴角微微勾起,说一句:婉儿理家,确是省心。那时,娘亲眼里的光会闪一下,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散去后依旧是深潭。
我喜欢娘亲算账时专注的侧脸,喜欢她教我认星星时温柔的声音,喜欢她身上那股与众不同的气息。她像一颗误入凡尘的星星,照亮了我小小的世界,也让我觉得,我们的院子,是侯府里最特别的地方。
2
娘亲有一个很宝贝的妆匣,紫檀木的,雕着精细的花鸟。那天,我趁她午憩,好奇地翻看里面的珠钗环佩。在最底层,一个柔软的锦囊里,我摸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小东西。
不是玉,也不是金银。它只有我拇指大小,银亮亮的,像个小圆管,上面刻着几个弯弯曲曲、像小虫子爬的符号(Dior)。我正看得入神,娘亲不知何时醒了,站在我身后。
我吓了一跳,以为要挨训。可娘亲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从我手里拿过那个小东西。她的眼神变得很远,手指摩挲着上面奇怪的符号。
娘亲,这是什么我小声问。
这是……娘亲家乡的小玩意儿。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打开盖子,里面是粉红色的膏体,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以前,娘亲会用这个涂嘴唇。她用手指沾了一点,轻轻点在我嘴唇上,凉凉的。
家乡我歪着头,是外祖母家吗外祖母家也有这么好看的小东西
娘亲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又带上了我看不懂的落寞。来,阿满,娘亲教你一个……家乡的话。她指着小管上的一个符号,这个,念‘爱’(A)。她又指着另一个,这个,念‘比’(B)。
爱……比……我鹦鹉学舌,觉得这声音怪好听的。
对,真聪明。娘亲把我抱到膝上,哼起一段从未听过的、轻快又奇怪的调子: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一闪一闪小星星……)
我咯咯地笑,觉得娘亲的家乡一定是个神奇的地方。可当我抬头看她时,却发现她望着窗外,眼神空空,仿佛穿过了高高的院墙,去到了我永远无法触及的远方。那个银亮的小管子,还有那几个奇怪的符号,像一个小小的谜团,埋进了我心里。娘亲,好像藏着好大好大的秘密。
3
侯府突然变得好热闹。红绸挂满了屋檐廊柱,仆人们脚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我讨厌的、刻意讨好的笑。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和酒菜香,混杂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
祖母身边的老嬷嬷给我换上了崭新的锦缎衣裳,语气是少有的和蔼:小小姐今日要乖乖的,是你父亲纳新姨娘的大喜日子。
新姨娘我懵懂地看向娘亲的房间。娘亲坐在梳妆台前,由着丫鬟给她梳头。镜子里映出她的脸,雪白雪白的,嘴唇却涂得异常红艳。她穿着正红色的礼服,那颜色刺得我眼睛疼。府里的规矩,只有正妻才能穿正红。
娘亲的眼神……好奇怪。平日里教我认星星、算账时那温润的光,像被狂风吹灭的烛火,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像后院废弃的那口枯井。她嘴角努力向上弯着,但那笑容是僵的,冷的,比冬天的石头还硬。丫鬟给她戴上沉重的金凤冠时,她的脖子似乎不堪重负地微微垂了一下,又立刻挺直。
前院传来喧天的锣鼓和道贺声。我看到父亲谢珩,穿着同样喜庆的吉服,满面春风地牵着一个穿着桃红嫁衣、盖着红盖头的女子走进来。那女子身段窈窕,步履轻盈。父亲的目光扫过娘亲,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或者仅仅是通知随即,他的注意力又全部回到了身边的新人身上。
娘亲端坐在主位上,接受新人的跪拜敬茶。她接过那杯茶,手指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声音也平静无波:起来吧。可就在那新姨娘柳氏微微抬头,露出一张年轻娇媚的脸庞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娘亲眼中最后一点支撑的东西,啪地一声,彻底碎裂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灰般的疲惫。
那晚,喧嚣散去。我偷偷溜到娘亲房外。里面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寂静中,传来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细碎的呜咽声,像受伤的小兽被困在笼子里。那声音断断续续,却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父亲的院子里,红烛高照,隐隐传来笑语。娘亲房里的黑暗和呜咽,与那喜庆的红光格格不入。我紧紧抱住廊下的柱子,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娘亲眼里的光,真的熄灭了。
4
从那以后,娘亲变得更安静了。她不再教我认星星,不再碰账本。府里的管事嬷嬷越来越多地直接去找柳姨娘回话。娘亲常常一个人,在后花园最角落那棵高大的老梧桐树下一坐就是大半天。
梧桐树的叶子很大,像一把巨大的伞。娘亲就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仰着头,望着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间漏下的破碎天空。她的眼神飘忽,像是在看树叶,又像是透过树叶,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我看不见,也想象不到。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她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寂。
我心里不安,总是不由自主地悄悄跟过去,躲在假山后面偷看。
有一次,我看见娘亲从怀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布包袱。那包袱皮很旧了,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些奇怪的、扭曲的符号(Home和一些几何线条)。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里面放着的东西我都认得:她用过的炭笔,画着星星和奇怪图形的纸,那个银亮亮的小圆管,还有几件她平日最喜欢穿的、颜色素净的衣裙。
她一件件拿出来,轻轻抚摸,像对待最珍贵的宝贝。有时拿起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但很快又停住,眼神更加茫然。最后,她又把它们仔细地、一件件地叠好,放回那个深蓝色的包袱里,紧紧抱在胸前,下巴抵在上面,久久不动。
娘亲在收拾东西。她要去哪里那个家乡吗那个有会发光的小管子和奇怪歌曲的地方巨大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娘亲是不是……要像故事里说的仙女一样,飞走了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冰凉。
5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阴沉。傍晚时分,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屋檐,风里带着潮湿的土腥气,像是暴雨将至。
娘亲忽然把我叫到她房里。她关上门,房间里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她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张开手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我。
那拥抱的力道大得让我有些疼,好像要把我揉进她的身体里。我的脸颊贴着她的颈窝,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
阿满……她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异常地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一丝波澜。可这份平静,却让我心慌得厉害。
娘亲要……回家去了。她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冰凉冰凉的。
回家回外祖母家吗我挣扎着抬起头,想看清她的脸。昏暗的光线下,娘亲的眼睛看着我,却又好像穿透了我,看向我身后那堵厚厚的墙,看向墙外那片我看不见的天空。那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决绝,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哀伤。
你要好好的。她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指尖的触感冰得吓人,像冬天的雪。记住娘亲教过你的东西,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星星的样子,那些奇怪的符号……还有,永远……别丢了心里的光。
她最后用力地抱了我一下,那冰凉的掌心贴在我的后背,寒意瞬间穿透了薄薄的衣衫,直抵我的心脏。然后,她松开了我,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一眼,径直走向房门,身影融入了门外更深的暮色里。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怀里还残留着她拥抱的力度,背上却烙着那刺骨的冰凉。回家……心里的光……娘亲的话和她冰得吓人的手,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胸口,让我喘不过气。一种从未有过的、灭顶般的恐惧攫住了我。娘亲要去哪里她……还会回来吗
窗外的天空,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重的乌云,紧接着,沉闷的雷声隆隆滚过天际,仿佛巨兽的咆哮。暴雨,就要来了。
6
娘亲那句回家和冰得吓人的触感,像毒藤一样缠绕着我的心。巨大的雷声在头顶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惨白的电光将房间照得如同鬼域。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娘亲!一种灭顶的恐慌攫住了我,比刚才的噩梦更真实百倍。我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跳下床,跌跌撞撞冲向娘亲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空无一人!冰冷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
梧桐树!那个深蓝色的包袱!娘亲最后消失的方向是后花园!
屋外,暴雨如天河决堤,狂暴地砸向地面,溅起浑浊的水花。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生疼,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单衣。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头扎进瓢泼大雨中,朝着花园角落那棵巨大的梧桐树狂奔。狂风撕扯着我的头发和衣服,闪电像银蛇狂舞,每一次撕裂黑暗都映出梧桐树狰狞扭曲的枝干。
娘亲——!我的哭喊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声雨幕里。
就在我跌跌撞撞快要跑到树下时,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刺目的闪电劈开了墨黑的苍穹!不,不是闪电!那光芒是从梧桐树下爆发的!比最亮的闪电还要亮十倍、百倍!像一轮冰冷的太阳在眼前炸开!
啊——!我下意识地捂住眼睛,但那恐怖的白光还是穿透了手掌,灼烧着我的视网膜。强光中,我依稀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娘亲的身影,就站在梧桐树下,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深蓝色的包袱,她的长发在强光中疯狂飞舞!
然后,是死寂。
强光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暴雨声和无边的黑暗。我的眼睛暂时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晃动的白斑。我踉跄着扑到树下,双手疯狂地摸索。
娘亲娘亲!你在哪儿别吓阿满!雨水混合着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我摸到的只有冰冷的、湿漉漉的树干,还有被雨水打烂的泥泞草地。
树下空空如也。娘亲,连同那个深蓝色的包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娘亲——!!!撕心裂肺的哭嚎终于冲破喉咙,我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被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雨水彻底吞噬。那刺目的白光,成了我此后无数个夜晚的梦魇。
7
娘亲失踪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侯府的死水,激起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父亲谢珩最初的反应是震怒和难以置信。找!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把夫人找回来!他咆哮着,派出了府里所有能派的人手,甚至动用了侯府的护卫,将京城内外翻了个底朝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搜寻的人带回的只有失望。父亲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深切的恐慌取代,那恐慌里又慢慢渗入了一种沉重的、灰败的东西——悔恨。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形容憔悴,眼窝深陷。
再后来,父亲不再派人出去找了。他变得异常沉默,终日流连在祠堂。
祠堂里,多了一个特殊的供案。上面没有祖宗牌位,而是供奉着娘亲留下的东西:那几根用剩的炭笔,那些画着星星和奇怪符号的纸张,那个银亮亮的、刻着虫爬符号的小圆管,还有……一个白瓷的、画着简单蓝色花纹的杯子。这个杯子我认得,娘亲平时喝水用的,她说这叫……叫什么来着我那时太小,记不清了。
父亲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对待这些东西。他小心翼翼地用丝绸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尤其是那个白瓷杯子。他不知从哪里听来,说这可能是前朝遗落的珍贵琉璃盏,价值连城。他将它擦拭得锃亮,供奉在供案最中央。
他常常在供案前一跪就是半天,对着那些冰冷的物件喃喃自语:
婉儿……是我错了……我不该……
你回来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这琉璃盏……是你心爱之物吧我替你好好收着……
阿满……阿满不能没有娘啊……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有时甚至落下泪来。府里的下人们私下都说,侯爷对夫人真是情深义重,痛悔不已。
我站在祠堂的阴影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父亲那深情的忏悔,那落在琉璃盏上的眼泪,都让我觉得无比刺眼和讽刺。他从未理解过娘亲分毫!娘亲教我看星星时,他只觉得新奇;娘亲用心算理账时,他只看到省心;娘亲眼中光熄灭那晚,他宿在新人房中!现在,他对着娘亲喝水用的普通杯子,像供奉神明一样供奉着,诉说着廉价的悔恨那白光中消失的身影,那雨夜冰冷的绝望,他懂什么!
我紧紧攥着怀里娘亲最后留给我的那个硬壳小本子,感受着封皮粗糙的触感。那里面画满了父亲永远看不懂的线条和符号。这才是娘亲真正留下的东西。父亲怀念的,不过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一个名为苏婉的虚影,一个被他亲手碾碎又试图用深情来粉饰的幻梦。
8
三年时光,像府里那潭死水,缓慢而沉闷地流淌过去。我,谢明玥,已经十岁了。个子长高了些,但心却像被那场暴雨浇透后,再也暖不回来,比同龄人沉静许多,也冷硬许多。
柳姨娘成了实际上的内宅主事,穿着越来越华丽的衣裳,笑容越来越张扬。父亲谢珩,依旧是那个在祠堂里扮演深情丈夫的定远侯。他鬓角添了白发,对着供案上的遗物忏悔也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白瓷杯子——前朝琉璃盏,被他擦拭得越发晶亮,成了他深情不悔的象征,也成了府里人人皆知、不敢触碰的圣物。
而我,最大的慰藉和秘密,是娘亲留下的那个硬壳笔记本。封皮是深蓝色的,已经有些磨损。我常常在无人时,躲在娘亲曾经看星星的廊下,借着天光,一页页地翻看。
里面是娘亲的笔迹,流畅而有力。画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奇怪线条(电路板草图),写着更多像小虫子爬的符号(英文笔记、公式),还有一些奇怪的、像算筹但又不是的数字(现代数学算式)。我努力回忆着娘亲教我的那几个简单的家乡话(英文字母),对照着本子上的符号,一点点艰难地辨认。
A……
B……
C……
Home……
Star……
有些词我能模糊地对应上娘亲说过的东西,家、星星。还有一些,像Circuit、Design,我完全不懂,但我知道,这一定是娘亲世界里重要的东西。
翻到某一页,我的手指停住了。那一页画着一个杯子的简笔画!线条简单,却活灵活现,正是父亲视若珍宝、供奉在祠堂的那个白瓷杯!旁边,清晰地标注着一个符号:Mug。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娘亲特有的娟秀字体:便利店赠品,喝水挺方便。
Mug……
我无声地念着这个发音。一个冰冷而尖锐的认知,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里。父亲日日夜夜对之忏悔、奉若神明的前朝琉璃盏,价值连城的古董……在娘亲的世界里,它叫马克杯,而且,只是一个……赠品一个喝水的普通容器
我看着祠堂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父亲对着那个杯子深情缅怀的样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凉在我胸中翻涌。他供奉的不是深情,是愚昧!是对娘亲彻头彻尾的误解和侮辱!他怀念的,从来不是真实的、来自异乡、灵魂璀璨如星辰的苏婉,而是一个他用自己的想象和愧疚塑造出来的、符合他需要的贤妻幻影!
那个马克杯,成了压垮我对父亲最后一丝孺慕的稻草。
9
深秋,侯府举行隆重的祭祖大典。祠堂里烛火通明,香烟缭绕。谢氏一族的族老们身着庄重的礼服,肃然而立。父亲谢珩站在最前方,一身侯爵朝服,神情肃穆中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沉痛。
冗长的祭文念诵完毕。父亲转过身,面对着族老们,声音低沉而富有感情:……先妣苏氏,温良贤淑,持家有道,不幸早逝,实乃我谢门之痛……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向那个特殊的供案,目光落在供案中央那晶莹剔透的琉璃盏上。
此盏,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那个白瓷杯子,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珍宝,举到众人面前,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乃婉儿生前心爱之物,亦是前朝遗珍,每每睹物思人,心如刀绞。此盏在此,便如婉儿芳魂犹在,佑我谢氏门楣……
族老们纷纷点头,面露唏嘘感慨之色,低声议论着侯爷的深情厚意和这琉璃盏的珍贵。
我站在人群稍后的阴影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父亲深情的表演,族老们虚伪的附和,还有那在烛光下反射着虚假光芒的琉璃盏,像一幕荒诞至极的戏剧。娘亲笔记本上那清晰的Mug字样和便利店赠品的小字,在我脑海中灼灼燃烧。
够了!这虚伪的深情!这愚昧的供奉!这对我娘亲灵魂的亵渎!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所有的隐忍和冰冷在这一刻化为决绝的勇气。我拨开前面挡着的一个族老,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呵斥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父亲面前。
阿满你要做什么父亲皱起眉,声音带着被打断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没有回答他。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手中那个被奉为神物的杯子。然后,在父亲和所有族老惊骇欲绝的注视下,我猛地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那琉璃盏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冰凉的瓷杯握在手中,带着一种讽刺的沉重。
10
孽障!你疯了不成!快放下!那是你娘唯一的遗物!父亲谢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目眦欲裂,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慌而尖锐变调,他下意识地就要扑上来抢夺。
族老们更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祠堂内一片哗然!谁也想不到,这个平时沉静少言的嫡小姐,竟敢在如此庄严的场合,抢夺侯爷视若性命的圣物!
唯一的遗物我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父亲。那眼神,竟像极了娘亲诀别那晚穿透我的目光。父亲被我眼中的寒意和决绝钉在了原地,竟一时忘了动作。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瞬间,我高高举起了右手——不是那个杯子,而是我一直紧紧攥在怀里的、娘亲的深蓝色笔记本!我用力翻开到画着杯子简笔画和标注着Mug的那一页,将那一页清晰地、狠狠地怼到父亲眼前,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尖!
爹,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冰冷和嘲讽,穿透了整个祠堂的寂静,你看清楚了!
我猛地收回笔记本,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左手紧握的那个白瓷杯子,狠狠地、决绝地砸向祠堂光洁坚硬的金砖地面!
哐当——!!!
一声极其清脆、刺耳、响彻整个祠堂的碎裂声炸开!
晶莹(实则是廉价白瓷)的碎片四散飞溅,像无数破碎的星辰,散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个承载了父亲三年深情忏悔、被奉为无价之宝的琉璃盏,瞬间变成了一堆再普通不过、一文不值的垃圾碎片。
这根本不是古董!我指着地上那堆狼藉的碎片,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泄的、尖锐的、审判般的力度,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父亲和所有族老的心上,这是娘亲喝水用的杯子!她说过,这叫——
我停顿了一瞬,目光扫过父亲瞬间褪尽血色、写满巨大惊骇和茫然的脸,然后,一字一顿,清晰地宣告了最终的判决:
马、克、杯!
马克杯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接连劈在死寂的祠堂里。
父亲谢珩整个人如遭五雷轰顶!他踉跄着倒退一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堆普通的、廉价的陶瓷碎片,又猛地转向我手中那本摊开的、画着诡异线条和符号、标注着Mug的笔记本。娘亲那些被他视为奇技淫巧、离经叛道的种种行为——快速的心算、奇异的图画、奇怪的歌谣、提及的宇宙和家乡……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马克杯这三个字和笔记本上的天书,以一种残酷到极致的方式,瞬间拼凑成了一个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法否认的、惊世骇俗的真相!
苏婉……他的妻子……阿满的娘亲……她根本不是普通的妇人!她来自一个他永远无法想象的世界!她那些所谓的不同,是她与生俱来的烙印!而他,他做了什么他用最庸俗的妻妾之道去衡量她,用最愚昧的眼光去误解她,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予最深的背叛!他供奉着她的日常用品,对着一个喝水的杯子诉说深情,像个彻头彻尾的、可悲又可笑的小丑!
巨大的、迟来的、彻底的悔恨,像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吞没!那不是失去一件珍宝的痛,而是发现自己亲手摧毁了稀世星辰、并且永远无法弥补、甚至连怀念都显得如此荒谬可笑的、灭顶的绝望!
呃……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他颤抖地伸出手,想去触碰地上那堆碎瓷片,指尖却抖得厉害,最终只能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仿佛要撕裂那颗被真相刺穿的心脏。他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凌乱,对着那堆碎片,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痛苦的嚎啕,泪水混着鼻涕纵横流淌,哪里还有半分定远侯的威严只剩下一个被彻底击垮、灵魂都在崩溃哀鸣的可怜虫。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族老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颠覆认知的一幕,看着崩溃的侯爷和地上那堆马克杯的碎片,震惊得连大气都不敢喘。所有的礼法规矩,所有的体面尊严,都在那声碎裂和阿满的宣告中,被撕得粉碎。
我,谢明玥,挺直了小小的、却仿佛承载了千斤重量的脊背。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堆象征着父亲彻底失败的碎片,看了一眼那个失魂落魄、沉浸在无尽悔恨深渊里的男人。然后,我紧紧攥着娘亲留下的笔记本——那承载着她真正世界和灵魂印记的遗物——仿佛攥住了她留给我的最后力量和祝福。
没有再看任何人,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这座弥漫着腐朽、虚伪和迟来悔恨的祠堂。祠堂外的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恰好落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像娘亲曾经温暖的怀抱。
我抬起头,望向那片湛蓝的、娘亲曾教我认识星辰的苍穹。娘亲,你回家了吗你的星星,还亮着吗阿满心里的光,没有丢。我会带着你教给我的一切,好好活下去。
我攥紧了笔记本,迎着阳光,走向前方未知的、却一定带着娘亲印记的道路。身后祠堂里那绝望的呜咽,渐渐被抛远,最终消散在秋日清朗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