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浅大学时默默喜欢陆时屿四年,看着他恋爱又分手。
她像收藏樱花标本一样把心事压进日记,以为永远不会盛开。
十年后行业酒会重逢,他已是科技新贵,目光却穿过人群锁住她:那年分手后,我去你宿舍楼下等过三个晚上。
她捏着酒杯的手一颤:然后呢
然后看到你和别人撑伞回来,我以为……
落地窗外突然飘雪,她笑着指给他看:东京的樱花,也会在雪里开吗
香槟塔在璀璨的水晶吊灯下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斑,昂贵香水的味道混杂着若有似无的雪茄气息,在衣香鬓影间流淌。温浅端着一杯几乎没怎么动的气泡水,指尖冰凉,努力把自己缩进宴会厅边缘一根巨大廊柱的阴影里。这种由行业巨头鼎新资本牵头的年度酒会,对她这种中型设计公司的创意总监来说,向来是拓展人脉、争取资源的角斗场,但她骨子里那份对喧嚣的本能疏离,总让她像个误入片场的局外人。
直到入口处传来一阵不易察觉的轻微骚动。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过去,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然后,瞬间冻结。
陆时屿。
十年光阴,并未模糊他的轮廓,反而像被打磨过的玉石,沉淀下更清晰深刻的棱角。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妥帖地包裹着颀长挺拔的身形,眉宇间褪尽了大学时代那种阳光朗阔的少年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近乎审视的锐利。他被几位一看便是资本大佬的人物簇拥着走进来,步伐从容,微微颔首回应着周围的寒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疏离又无可挑剔的浅笑。
温浅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周遭的觥筹交错声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她几乎是本能地,往廊柱厚重的阴影里又退了一步,冰冷的石质触感透过薄薄的礼服面料传来,反而让她找回了一丝清醒。呼吸有些急促,她强迫自己垂下眼,盯着手中水杯里细小的气泡无声地破裂、上升。
她以为那些被时间深埋的东西,早已在忙碌的日常里风干成了书页间一枚褪色的标本。可仅仅是看见他身影的这一眼,那标本就像被投入了温水,骤然舒展,带着久违的、令人心悸的鲜活感扑面而来。
十年了。温浅在心里默念。那个曾占据她整个大学时代隐秘心事的陆时屿,那个像一道耀眼阳光让她不敢直视又忍不住追寻的学长,如今以时屿科技创始人兼CEO的身份,带着一身成功人士的光环和陌生的疏离感,猝不及防地砸回了她的现实。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南大老图书馆后面,那条樱花大道。四月,正是盛放的季节。粉白的花瓣像一场温柔的雪,簌簌地落满肩头、发梢。她抱着一摞厚重的专业书,远远地,就看见了他。
陆时屿靠在一棵开得最盛的樱花树下,侧脸对着她这边。他面前站着的,是当时的校花,也是他的女友,季瑶。季瑶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声音不高,但那种激动的情绪即使在温浅这个距离,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陆时屿只是沉默地听着,眉头微蹙,嘴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周身那层低气压的阴霾。
温浅的脚步钉在原地。她应该立刻掉头走另一条路的。可鬼使神差地,她只是往旁边一棵更粗壮的樱花树后挪了挪,借着树干的遮挡,目光却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心口闷闷的,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清是羡慕季瑶能如此理所当然地站在他面前表达情绪,还是为他此刻的沉默和压抑感到一丝细微的疼。一片完整的、粉嫩的樱花被风吹拂,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她摊开的书页上。她小心翼翼地拈起它,花瓣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春日特有的微凉气息。她把它轻轻夹进随身带着的速写本扉页。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一刻他站在樱花雨下的身影,连同自己无措的心跳,一起封存。
后来,关于陆时屿的消息,总是带着点轰动效应。他和季瑶分手了。据说分得不算太体面,季瑶甚至闹到了他们系辅导员那里。那段时间,陆时屿整个人都沉寂下去,球场上少见他的身影,连惯常的意气风发也收敛了许多。
再后来,温浅在自习室赶一个设计稿到深夜。偌大的自习室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她揉着发酸的眼睛起身去接水,却在茶水间门口猛地停住。
陆时屿背对着门口,站在饮水机旁。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眉眼,只留下一个沉默而疲惫的侧影。昏黄的顶灯落在他宽阔的肩上,竟显得有些单薄。他手里拿着手机,屏幕是亮着的,但他只是看着,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方,久久没有动作。
温浅的心跳骤然失序。她认得那个屏保,是季瑶的照片。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周身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沉郁。那是一种无声的悲伤,比任何痛哭流涕都更让人心头发堵。她握着水杯的手心沁出薄汗,进退两难。最终,她只是屏住呼吸,悄悄地,一步步地退回了自习室的黑暗中。那一晚,她画废了无数张草图,笔尖在纸上留下混乱的线条,如同她理不清的心绪。
她像一只谨慎的蜗牛,永远缩在自己的壳里,隔着安全的距离,看着他的人生起落。他的光芒,他的低谷,都成了她日记本里一页页被樱花标本点缀的、无法言说的秘密。那本厚厚的日记,最终被压在箱底最深处,和她以为早已枯萎的心动一起,蒙上了岁月的尘埃。
……温总监温浅
同事略带疑惑的声音将温浅从汹涌的回忆漩涡里猛地拽了出来。她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端着水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她仓促地抬眼,对上同事关切的目光。
啊哦,没事,刚才有点走神。温浅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她下意识地又朝陆时屿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一眼,却直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不知何时,陆时屿已经摆脱了那些围着他的人。他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隔着流动的人群,目光沉静地、毫不避讳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十年前球场上的阳光或分手后的沉郁,而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审视,带着探究,又似乎夹杂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更深沉的东西。像在评估一件久别重逢的旧物,又像在确认某个模糊的印象。
温浅的心跳瞬间飙到了嗓子眼,血液轰地一下冲上脸颊。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移开视线,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就在这电光火石的慌乱对视间,她端杯子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身后一个正与人热情交谈的服务生。
哐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盖过了周围的谈笑。
温浅手中的水杯脱手飞出,砸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瞬间粉身碎骨。浅金色的液体和玻璃碎片四处飞溅,在她脚边蜿蜒开一小片狼藉的湿地。
整个宴会厅靠近这一角的声音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无数道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温浅的脸颊瞬间滚烫,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狼狈的苍白。她僵在原地,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服务生连声道歉,迅速蹲下清理。同事也赶忙询问她有没有被溅到。周围细碎的议论声如同细密的针,扎得她耳膜生疼。
她窘迫地垂着头,根本不敢再往陆时屿的方向看。手忙脚乱地想要帮忙收拾残局,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就在这混乱得让她窒息的一刻,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停在她面前那片狼藉的边缘。
温浅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纤尘不染的黑色手工皮鞋。
她屏住呼吸,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陆时屿站在她面前,比她记忆中更高了些,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微微垂着眼,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片,然后,落在了她写满窘迫的脸上。他的表情没什么大的变化,依旧是那种沉静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还好吗他的声音响起,低沉而醇厚,带着一种时间沉淀后的磁性,比记忆里的少年音更添了几分成熟的力量感,却也显得更加疏离。
温浅只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慌乱地摇头,又觉得自己这反应太傻,赶紧点了点头,随即又觉得点头也不对,一时间手足无措,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没…没事,谢谢陆总。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
陆时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审视的意味似乎更浓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旁边正在清理的服务生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然后便从容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转身走向另一群等待着他的人。
温浅看着他的背影重新融入那片光鲜亮丽的名利场,紧绷的身体才像被抽掉了骨头般松懈下来,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同事递过来一张干净的纸巾,她接过,用力擦着溅到裙摆上的水渍,指尖的冰凉却怎么也擦不掉。
酒会冗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温浅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躲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目光却像有自己的意志,总是不经意地穿过攒动的人头,去寻找那个身影。陆时屿无疑是全场的焦点,无论走到哪里,都迅速成为一个小型谈话圈的中心。他应对自如,偶尔展露的笑容恰到好处,带着成功人士特有的自信和掌控力,与当年那个在樱花树下沉默的少年,在自习室茶水间疲惫的身影,判若两人。
温浅默默地看着,心绪复杂难言。十年的光阴,足以冲刷掉太多东西。那份被她珍藏的、带着樱花香气的悸动,在他如今强大而陌生的气场面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可笑。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准备找个借口提前离开。这地方,这重逢,都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她悄悄起身,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沿着墙边往出口方向移动。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就在她即将绕过最后一道装饰性屏风时,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在她身侧不远。
温浅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瞬间僵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
陆时屿不知何时也走到了这边,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他离得不远不近,正好阻隔了她离开的路径。他看着她,眼神里那种审视的意味淡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专注的探究,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稔
陆总。温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微微颔首。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南大的校友。陆时屿走近一步,他身上淡淡的木质调香水味混合着一点威士忌的酒香,清晰地飘了过来。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的名牌上,又缓缓抬起,对上她的眼睛。‘青禾设计’……温总监看来发展得不错。
陆总过奖了,小公司,混口饭吃。温浅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直接的注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包的金属扣,您才是,时屿科技现在可是风头正劲。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音乐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微妙的张力。
南大……陆时屿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目光似乎飘向了某个遥远的点。老图书馆后面那条樱花道,现在怎么样了还开得那么好么
樱花道!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温浅记忆深处那扇最隐秘的门。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的画面——春日暖阳下飘落的花瓣,树后偷窥时的心跳如鼓,速写本扉页里早已干枯褪色的标本——汹涌地席卷而来,冲击着她的神经。
她的呼吸猛地一窒,指尖骤然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记得!他居然主动提起那个地方!他是什么意思仅仅是寒暄还是……一种试探
温浅猛地抬起头,撞进陆时屿深潭般的眼眸里。他正看着她,眼神专注而幽深,似乎在捕捉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那目光让她无所遁形,仿佛能看穿她所有试图隐藏的心事,包括那些关于樱花树下、关于自习室深夜的、从未宣之于口的秘密。
一种混合着震惊、窘迫、慌乱和被看穿的羞耻感猛烈地冲击着她。血液再次涌上脸颊,耳朵嗡嗡作响。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突然推上舞台却忘了所有台词的演员,只想立刻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光晕。
我……抱歉陆总,温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语速快得几乎不成句,我还有点急事,得先走一步了。她甚至不敢去看陆时屿此刻的表情,几乎是狼狈地、仓促地转身,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让她方寸大乱的男人身边。
转身的动作太急,手包在她臂弯里猛地一晃。
嗒的一声轻响。
一个薄薄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金属书签,从她手包敞开的侧袋里滑落出来,掉在光洁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书签上,镶嵌着一朵小小的、早已失却了所有水分和鲜妍色泽的樱花标本。花瓣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的枯黄,叶脉的纹路却依旧清晰,固执地保留着曾经属于春天的最后一点印记。它在璀璨的灯光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又那么触目惊心。
温浅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弯腰去捡。完了。这是她唯一的念头。那个被她小心翼翼珍藏了十年、如同她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象征的标本,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赤裸裸地暴露在了陆时屿的视线之下。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僵硬地站着,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甚至能感觉到陆时屿的目光,从她惊慌失措的脸上,缓缓地、带着一丝凝滞,移向了地毯上那枚小小的、干枯的樱花。
几秒钟的静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利落。那只手在枯黄的樱花标本上方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稳稳地、轻轻地,将它从地毯上拾了起来。
温浅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只手,看着那枚承载着她所有青春隐秘的书签,落入了陆时屿的掌心。他指腹的纹路似乎清晰可见,就那样托着那枚脆弱的花瓣。她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近乎被审判的恐慌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
陆时屿没有说话。他只是垂着眼,静静地看着掌心中的书签。暖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宴会厅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两人之间这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他指腹的纹路清晰可见,轻轻托着那枚脆弱的花瓣。温浅死死盯着他的手,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近乎被审判的恐慌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时间在指尖那枚枯花的边缘凝固、拉长。
终于,陆时屿抬起了眼。
那目光不再是方才酒会上的审视或探究,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穿透时光力量的复杂。有惊讶,有恍然,还有一种温浅读不懂的、深沉的疲惫,如同深秋积压的暮色,沉甸甸地压过来。他向前一步,将那枚小小的书签递还到她面前。
你的东西。他的声音低沉,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被拨动,在喧闹背景里异常清晰地穿透她的耳膜。
温浅几乎是机械地伸出手,指尖冰凉,触碰到书签那微凉的金属边缘时,轻微地抖了一下。她飞快地接过,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金属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神经稍微安定了一点点。
谢谢。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陆时屿没有收回手,也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他看着温浅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眼睫,看着她紧紧攥着书签、指节泛白的手。宴会厅水晶灯的光落在他深刻的眉骨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入阴影。他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温浅,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温浅紧绷的神经上,那年,和季瑶分手后……
他顿住了,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回忆某个极其艰难的时刻。温浅的心跳骤然失序,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太复杂,太沉重,让她心惊。
我找过你。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温浅的瞳孔骤然收缩,攥着书签的手猛地一紧,金属的棱角更深地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像风中飘摇的蛛丝。
陆时屿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似乎投向了某个遥远的、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地点,声音里染上了一层时光的沙砾感:在你宿舍楼下。槐园7栋,我没记错吧
槐园7栋!那四个字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温浅。那是她住了四年的地方!楼前那几棵高大的槐树,夏天会落下细碎的米黄色小花,踩上去软软的……
我去了三个晚上。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残酷,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大概……都是十点左右。
十点。温浅的呼吸彻底停滞了。那是她大学时雷打不动去校外咖啡馆打工的时间!为了攒钱买那套心仪很久的专业绘图工具,她每晚十点到凌晨一点,风雨无阻地在咖啡馆做收银。那段时间……正是陆时屿和季瑶闹得最凶、最终分手的那段时间!
你……温浅的嘴唇哆嗦着,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席卷了她。他去找她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在那个她人生最低调、最不起眼的角落
第一晚,我在楼下那棵老槐树旁边站了很久。陆时屿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看到你和一个男生一起回来,他撑着伞,伞很大,几乎把你整个人都遮住了。你们在楼门口说了几句话,他拍了拍你的肩膀,你才跑进去。
温浅的脑子轰的一声。那个男生……是咖啡馆老板娘的侄子!那天突然下大雨,老板娘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走夜路,特意让刚下晚自习的侄子顺路送她回来!他只是出于责任送到楼下,拍了拍她的肩说快上去吧……
第二晚,陆时屿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继续切割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你回来得晚了些,快十一点了。还是那个男生,骑着自行车载你回来的。你在后座,好像……在笑。
温浅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那天咖啡馆的收银系统出了故障,她帮忙处理到很晚。老板娘侄子正好去接女朋友(和温浅同校不同系),老板娘就让他顺便把温浅捎回来。自行车后座很硬,她只是被颠簸得难受,皱着眉调整了一下坐姿,哪里是在笑!
第三晚……陆时屿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冰面下的一道裂痕,雨下得很大。我站在雨里,看着你们宿舍楼的灯一盏盏亮起又熄灭。快十一点的时候,我看到你跑回来,还是他送的你,在楼下,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你身上……
温浅的身体晃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廊柱才勉强站稳。那晚的雨,冰冷刺骨,她浑身湿透,冻得牙齿都在打颤。老板娘侄子看不过去,把身上那件防水运动外套脱下来不由分说地罩在她头上,吼了一句快上去别感冒了!就冲进了雨幕里骑车走了。整个过程,不到十秒钟!她甚至没看清他的脸!
原来……原来是这样!
十年的时光,在这一刻轰然倒流,又被残酷地扭曲、拼接。她那些为了生计奔波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夜晚,落在他的眼里,竟然被解读成了完全不同的剧本!一个关于她早已开始新生活、身边有了别人的剧本!
巨大的委屈、荒谬和迟来的心痛像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为了那点微薄的薪水在深夜的寒风中奔波,而他,那个她默默仰望了四年的陆时屿,就站在不远处的雨夜里,看着她被别人照顾,然后得出了一个彻底否定了她所有心意的结论!
所以,温浅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陌生,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害怕的尖锐和破碎,陆总那三个晚上的‘等待’,就是为了确认我温浅无缝衔接,早有了新的选择然后,就心安理得地消失了
陆时屿的眉头紧紧锁起,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他看着温浅眼中迅速积聚的水光,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的病态红晕,看着她紧紧攥着那枚樱花书签、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的手。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极轻的、带着沉重倦意的叹息。
我以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重的、无法言喻的疲惫,仿佛那三个雨夜湿透的寒意一直沁入了骨髓,从未散去,你并不需要我的出现。或者说,我的出现,只会是打扰。
打扰温浅几乎是笑出声来,那笑声却比哭更难听,泪水终于失控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陆时屿,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就凭你看到的那些碎片你知不知道……她哽住了,巨大的悲愤堵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她想说,你知不知道那四年我是怎么看着你的你知不知道那片樱花标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的一句我以为,就轻飘飘地抹杀了所有可能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委屈,在十年时光铸就的鸿沟和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猛地抬手,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都过去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挺直背脊,声音却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她不再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投向宴会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窗外,不知何时,漆黑的夜幕下,竟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细碎的、洁白的雪花,在城市的霓虹灯光晕里无声地旋舞、坠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静谧之美。
温浅看着那片被灯光照亮的、无声飞舞的雪幕,眼神有些空洞,又似乎被那纯粹的白灼痛了。她抬起手,纤细的食指指向窗外那片纷扬的白色世界,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
陆总,你看,东京的樱花……
她的声音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随即又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近乎破碎的笑意,听说,也会在雪里开吗
她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两人之间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静默,却又瞬间被更深的寒冷包裹。
陆时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向窗外。细密的雪花在城市的灯火映照下,如同无数细碎的星辰坠落,无声无息。他沉默着,侧脸的线条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深刻。温浅那句带着自嘲和决绝意味的问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然捅开了记忆深处另一扇紧闭的门。
……不会。他的声音响起,低沉而沙哑,仿佛被窗外的风雪浸润过,东京的樱花,只在春天开。
温浅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尖锐的刺痛攫住了她。果然。她扯了扯嘴角,一个苦涩的弧度尚未成形,陆时屿却再次开口了。
但是,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窗外沉沉的夜空,却又似乎燃着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我见过。
温浅怔住,含泪的眼眸里满是愕然。
两年前,在北海道,一个叫‘樱之里’的偏远温泉乡。陆时屿的视线似乎又飘远了,陷入了回忆,深冬,大雪封山。所有人都说那里只有雪和温泉,没有樱花。可我不信邪,或者说……大概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吧。他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我在那冰天雪地里等了整整三天。
温浅屏住了呼吸,忘记了哭泣,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第三天黄昏,雪停了。夕阳的金辉穿透云层,照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坡上。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描述奇迹般的奇异力量,就在一片纯白的山坡背风处,就那么孤零零的一株老樱树。枝丫虬结,被冰雪包裹着,像是早已枯死。可就在那些覆盖着冰雪的枝头……星星点点的,是花苞。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温浅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力,直直地望进她盈满泪水的眼底:粉白色的,很小,很脆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它们真的开了。就在那冰天雪地里,在所有人都认为绝无可能的季节,开了。
宴会厅的喧嚣仿佛彻底远去,只剩下他低沉的声音描绘着那株雪中孤樱的画面,在温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见过……他真的见过!
那花,开得艰难,陆时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亲身经历过的疲惫,一场稍大的风雪就能把它们打落。它们也开不了满树繁华,只是零星几点,倔强地探出头。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锁住温浅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十年光阴沉淀下的复杂情绪——有迟来的懊悔,有深切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探究。
可它们开了,温浅。他向前极轻微地踏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他身上清冽的木质香调混合着一丝威士忌的气息,清晰地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开在错季的风雪里,开得……惊心动魄。
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风暴过后的海面,沉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懊悔、探究、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仿佛那三个雨夜的寒气和等待北海道的风雪,都沉淀在了他的骨子里。
所以,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温浅混乱的心跳,你刚才问我,东京的樱花会不会在雪里开
他微微俯身,离她更近了些,温浅甚至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血丝。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紧握着那枚樱花书签的手上,然后缓缓抬起,重新攫住她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灼人的力量。
我的答案是,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会。
只要那棵树还想活,只要它的根还扎在土里,只要它心里……还存着一点不甘心。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温浅的心坎上,哪怕环境再冷,季节再错,哪怕只开那么零星几朵,哪怕下一刻就可能被风雪打落……它也会开。
温浅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被风雪瞬间冻住的雕像。只有攥着书签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这并非梦境。血液在耳膜里轰鸣,盖过了宴会厅所有的背景音。他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尘封十年的心口上,滋滋作响。
雪中孤樱……开在错季的风雪里……
那株风雪中挣扎着绽放零星花朵的老树形象,与眼前男人沉郁却执拗的眼神,还有自己掌心里这枚早已干枯却固执保存了十年的樱花标本,诡异地重叠在一起。一种巨大的、迟来的酸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悸动,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胸腔,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你……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沿着冰凉的脸颊肆意流淌。
陆时屿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他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擦拭,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空中僵硬地停顿了几秒,最终带着一种沉重的克制,缓缓收了回去,插进西装裤袋里,紧紧握成了拳。
对不起。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艰涩,为那三个晚上的自以为是,为那十年的……缺席。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这声抱歉,迟了太久。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什么都弥补不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愈下愈急的雪幕。城市的灯火在纷飞的雪花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
时间……确实改变了很多东西。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深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我们都不是当初南大樱花树下那个只需要考虑下一场球赛或者一次小测的学生了。十年,足以让任何东西变得面目全非。顾虑、现实、各自走过的路……它们都横在那里,像这窗外的大雪,冰冷,厚重,能轻易覆盖掉很多东西。
温浅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终究是清醒的。清醒地看到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无法忽视的十年鸿沟,清醒地认识到了现实的冰冷。那株雪中樱花的比喻再美,终究抵不过现实的寒风。
可是,陆时屿猛地转回头,目光如炬,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锐利,再次牢牢锁住温浅泪眼朦胧的脸,看着那片雪,看着你……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近乎凶狠的执拗,温浅,我心底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得可怕——我不甘心。
不甘心十年前那场阴差阳错的误会,不甘心就这样让所有可能被风雪掩埋,不甘心……他的视线落在她紧握的手上,仿佛穿透了皮肉,看到了那枚枯黄的樱花标本,不甘心你日记本里那朵樱花,永远只能是个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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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温浅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温热气息。他微微低下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
给我一个机会,温浅。不一定是春天,不一定是最好的时节。就像现在,外面风雪交加,季节错得离谱。但……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求,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错季的花,也能开。
温浅彻底失去了所有反应的能力。她只是呆呆地站着,泪水无声地滑落,视线被水光模糊,眼前男人深刻而疲惫的轮廓也变得朦胧不清。只有他最后那句话,带着滚烫的温度,一遍遍在她脑中轰鸣回响——
给我一个机会……错季的花,也能开。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细密的雪花被城市的灯火染上迷离的光晕,无声地扑向大地,覆盖着所有喧嚣的痕迹。宴会厅内的光影依旧流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仿佛一场永不落幕的华丽戏剧。然而在靠近巨大落地窗的这片小小空间里,时间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温浅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陆时屿就那样站在她面前,保持着那个微微俯身的姿态,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和等待审判的沉重。他插在裤袋里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掌心里那枚樱花书签的金属边缘,深深硌着她的皮肉,带来持续不断的、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她低头,摊开汗湿的手掌。那朵小小的、枯黄的樱花标本,在璀璨的灯光下,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它早已失去了所有鲜活的生命力,只剩下干枯的脉络,固执地维持着花朵的形状。
十年了。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躺在她的日记里,她的书页间,如同她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她以为它早已风干,早已死去,早已被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可就在刚才,当它意外掉落,当陆时屿的目光锁定它,当他说出那三个雨夜的等待和那株北海道的雪中孤樱……温浅清晰地感觉到,心底某个被厚厚冰层覆盖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碎裂声。
不是春天破土的萌动,而是冰层在巨大压力下,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甘心。
这三个字,此刻也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为那场阴差阳错的错过,为那十年独自珍藏的心事,也为眼前这个男人眼中那沉重却执拗的光。
窗外的雪,无声地覆盖着城市。季节错得离谱。前路如同这风雪之夜,迷茫不清。顾虑、现实、十年光阴刻下的陌生与距离……它们都像窗外的严寒一样真实存在。
可是……
温浅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凛冽的空气混合着泪水的咸涩涌入肺腑,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她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书签上那朵枯樱脆弱的花瓣。然后,她抬起眼,迎上陆时屿沉凝而等待的目光。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圈泛红,模样甚至称得上狼狈。但她的眼神,却不再躲闪,不再慌乱。那里面有一种陆时屿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破土而出的东西——一种混合着痛楚、释然,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好或不好。
她只是看着他,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
雪好像更大了。她的目光扫过他肩头一丝不易察觉的、从外面带进来的湿痕,你开车来的
陆时屿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微微一怔,随即点头:是。
温浅抿了抿唇,再次低头看了一眼掌心那枚承载了太多时光重量的樱花书签。然后,她做了一个让陆时屿瞳孔骤然收缩的动作。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枚书签,重新放回了手包的夹层里,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拉好手包拉链,她重新抬起头,目光越过陆时屿,投向窗外那片被大雪笼罩的、混沌而未知的夜色。
南大后山,她轻轻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听说那里的樱树……今年冬天似乎也抽了新芽。
她没有说我们去看吧,也没有说一起走吗。她只是陈述了一个关于樱树的消息,一个在寒冬里抽芽的、看似不可能的微小迹象。
然后,她再次看向陆时屿,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在灯光下清澈无比,带着一丝询问,一丝期待,还有一丝破开风雪般的、微弱的亮光。
陆时屿,她叫了他的全名,不再是疏离的陆总,声音很轻,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冰封的湖面,这样的雪夜,开车……方便送我一段吗
窗外的雪,依旧无声地、铺天盖地地落着。覆盖着旧日的痕迹,也覆盖着通往未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