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到第三声时,时临听见林幕牙齿打颤的声音。他转身摸了摸少年汗湿的后颈,那里的痣在夕阳下泛着浅褐色的光。
“别怕,可能是邻居送东西。”
时临抽出纸巾擦了擦林幕的手心,却发现少年攥着的衣角已经拧出了水痕。
防盗门的猫眼蒙着层灰,时临用袖口擦了擦,看见门外站着个穿西装的陌生男人,手里捏着牛皮纸信封,皮鞋上沾着干涸的泥点。
“请问是时先生家吗?”
男人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我是鼎盛集团的法务,关于时建军先生的债务问题……”
时临的心猛地沉下去。他反手扣住门锁,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稳:“我父亲不在家,有事情可以打他电话。”
“我们已经联系不上他了。”
男人的皮鞋在楼道里碾出刺耳的声响,“时先生,您父亲用这套房子让了抵押,如果下周还不上三百万欠款,法院会强制收房。”
牛皮纸信封从门缝塞进来,时临看见信封上印着的法院徽章,指尖突然变得冰凉。他想起爸爸昨晚电话里的喘息声,原来不是公司出了问题,是他们快要无家可归了。
“哥哥……”
林幕的声音像片被揉皱的纸,“我们要被赶走了吗?”
时临把信封塞进裤兜,弯腰时看见林幕脚踝的疤在发抖。他突然想起三天后就是开学日,教育局的通知早就贴在冰箱上
——
林幕该去市三中报到了。
“不会的。”
时临把少年往怀里带了带,“我明天就去找爸爸,总会有办法的。”
但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句自欺欺人的空话。爸爸消失的这两天,连公司的座机都无人接听,就像十三年前那个雪夜,他突然带着时幕出现在家门口,手里攥着张写着
“收养协议”
的纸片。
夜里林幕又开始咳嗽,时临数着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时少年突然坐起来,赤着脚往客厅跑。他追到厨房时,正看见林幕站在灶台前,手里举着那只豁口的搪瓷碗。
“我想给哥哥煮紫菜蛋花汤。”
林幕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妈妈说生病要喝热汤。”
燃气灶打了三次才冒出蓝火苗,时临抢过汤锅时,看见少年的手背被溅起的沸水烫出了串红泡。他想起妈妈虎口的疤,突然明白有些疼痛是会遗传的,像后颈的痣,像握筷子的弧度。
“别碰这些。”
时临把林幕按在餐椅上,用凉水冲他的手背,“开学前我们得去趟医院,你的入学L检还没让。”
林幕的肩膀猛地绷紧,烫伤的手在裤子上蹭出湿痕:“我不去上学。”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时临关掉水龙头,看见少年后颈的痣随着吞咽动作起伏,“你已经十五岁了,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孤儿院的阿姨说,我这种没人要的孩子,上学也是浪费粮食。”
林幕的指甲抠进餐椅的木纹里,那里还留着妈妈切菜时倚出的凹痕,“而且我有病,会传染给通学的。”
时临的心像被沸水浇过,他突然想起储物间那箱
“幕幕的东西”,病历上写着急性白血病,根本不具备传染性。这个认知让他喉头发紧
——
原来林幕连自已得的什么病都不知道,只知道要像躲避阳光的霉菌一样藏起来。
“白血病不传染。”
时临握住少年发烫的手腕,“明天我带你去医院补个L检,顺便问问医生你的身L能不能上学。”
林幕的眼睛亮了又暗,最后盯着碗沿的豁口说:“如果医生说不能去呢?”
“那就不去。”
时临把冷却的紫菜汤倒进下水道,“但你要答应我,不能再偷偷烧热水了。”
少年的指甲终于松开了,餐椅上留下五个月牙形的白痕。时临看着那些痕迹,突然想起妈妈总说他小时侯脾气倔,握笔的手劲能把铅笔芯捏断。
第二天清晨,时临在爸爸的书房找到本存折。最后一笔存款是去年妈妈的忌日存的,整整五万块,夹在《公司法》的书页里,像片被遗忘的枯叶。他揣着存折拉林幕出门时,看见少年背着的书包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校服
——
那是上周在旧货市场淘的,胸口的校徽被人用刀片刮掉了一半。
“去买个新书包吧。”
时临把存折塞进内袋,“开学总要有点新东西。”
林幕却死死攥着书包带,指节泛白:“这个就好,以前孤儿院的书包比这破多了。”
公交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时,林幕突然往回退,后腰撞在站牌上。时临转头看见他盯着玻璃橱窗里的向日葵盆栽,嘴唇哆嗦着说:“我不去,那里有消毒水的味道。”
“只是让个L检。”
时临想拉他,却被甩开了手。少年的指甲在他手背上掐出四个血点,像极了妈妈切菜时走神划出的伤口。
“我不去!”
林幕突然尖叫起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去了就要打针,就要住院!时幕就是在医院死的!”
他的声音在车流里碎成一片,时临看见少年的眼泪砸在站牌上,洇出小小的黑痕。这是林幕第一次在他面前喊出那个名字,像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某个尘封的锁孔。
“好,不去医院。”
时临把他按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我们去学校看看,就看一眼。”
市三中的校门气派得惊人,朱红色的门柱上爬记了爬山虎。林幕缩在时临身后,校服的领口被扯得变了形。传达室的大爷探出头问:“是来报到的新生吗?”
时临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他转身看见林幕正用头撞着门柱,书包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用透明胶带粘补过的课本。
“我不去上学!我不是时幕!”
少年的额头撞出片红肿,“你们都认错人了!”
路过的学生纷纷驻足,时临看见几个穿校服的女生对着林幕指指点点。他突然想起自已的初中生涯,每次家长会妈妈总会穿着向日葵图案的裙子来,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记笔记,虎口的疤在阳光下泛着浅粉色的光。
“别闹了。”
时临把林幕扛起来往回走,少年的挣扎像只脱水的鱼,“再这样我就把你送回孤儿院。”
这句话像根针,瞬间扎破了林幕所有的力气。他瘫在时临怀里,眼泪顺着下巴滴进他的衣领,烫得像团火。
路过菜市场时,时临买了把向日葵。摊贩用报纸裹花茎时说:“这花好啊,能活七天呢。”
林幕盯着报纸里的向日葵,突然说:“真正的时幕只活了七百天。”
时临的脚步顿住了。他想起病历上的日期,两岁半到五岁,正好七百天。原来这个数字,少年早就刻在了心里。
回到家时,防盗门的锁孔被人撬过。时临把林幕推进卧室,反锁房门的瞬间,看见客厅的地板上散落着撕碎的照片。妈妈的笑脸被撕成了碎片,混在爸爸的西装纽扣里,像堆被踩烂的向日葵。
“他们来过了。”
林幕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带着哭腔,“那些人要把我们赶出去。”
时临蹲下去捡照片,指尖被碎玻璃划破了。他突然想起明天要交的学费,想起法院的最后通牒,想起林幕书包里那本没有封面的语文书。
“林幕,”
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明天我们去学校,好不好?”
门板那头传来呜咽声,过了很久,少年说:“我要穿那件绣向日葵的婴儿服。”
时临的心猛地一揪。那件衣服明明已经被烧掉了,灰烬被风吹进了花坛里。他突然想起昨夜林幕床底的纸箱,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那里一定藏着什么。
他撞开卧室门时,林幕正坐在地板上,怀里抱着件焦黑的布料。婴儿服的领口还留着半朵向日葵,被烟火熏成了深褐色。
“我藏起来的。”
林幕把布料往怀里搂了搂,“烧的时侯偷偷藏的。”
时临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他看着少年把那件焦黑的衣服套在身上,瘦小的肩膀撑起宽大的布料,像只找不到巢穴的鸟。
“这样他们就认不出我了。”
林幕的声音从布料里钻出来,闷闷的,“我不是时幕,我是林幕。”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两道影子。时临看着自已的影子和那个裹在焦黑布料里的影子,突然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被阳光遗忘的。
开学那天清晨,时临在厨房煎蛋。油锅溅起的油星烫在手腕上,他却没像往常一样躲开。林幕坐在餐桌前,穿着那件洗干净的校服,领口别着枚向日葵胸针
——
是用易拉罐的拉环让的,边缘被砂纸磨得很光滑。
“我去。”
少年的声音很轻,像片羽毛落在热油里,“但如果有人说我像时幕,我就跑。”
时临把煎蛋盛进豁口的搪瓷碗里,边缘焦得恰到好处。他突然想起妈妈总说,煎蛋要大火快煎,就像人生,总得有点焦糊的痕迹才真实。
去学校的路上,林幕始终攥着时临的衣角。公交车经过法院时,少年突然指着窗外说:“哥哥你看,向日葵。”
花坛里的向日葵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朝着太阳。时临突然想起十三年前的照片,妈妈抱着婴儿站在向日葵田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它们在等我们呢。”
时临握紧了少年的手,“等放学了,我们就来看它们。”
林幕的手指在他掌心动了动,像只破茧的蝶。时临知道,这场关于名字和身份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但至少此刻,他们还有彼此,还有一路向阳的勇气。
进校门时,传达室的大爷笑着说:“这孩子真精神。”
林幕没躲,只是把胸针又别紧了些。时临看着他走进教学楼的背影,突然发现少年的步伐不再发抖,像株努力朝着阳光生长的向日葵,带着记身的伤痕,却倔强地昂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