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拔根 > 第一章

第一次婚姻解体时,我以为终于挣脱了牢笼。
直到女儿在电话里哭喊妈妈的新家不要我了,才惊觉自己亲手拔断了她的根。
再婚时只图老有所依,却成了现任丈夫口中带工资的免费保姆。
他的儿子摔碎我母亲的遗照,丈夫轻飘飘一句:孩子小,你跟死人计较什么
年夜饭上,他当着全家宣布:你女儿十八岁前别来添乱,影响我们生儿子。
冒雪拖着行李箱离开时,身后传来小女孩的欢呼:爸爸,坏阿姨终于走啦!
我蜷缩在廉价旅馆拨通女儿电话,听见她沙哑的抽泣:妈,你当年不要我,现在连新家也不要你了吗
风雪拍打窗棂,我攥紧口袋里冰冷的诊断书——晚期胃癌。
原来婚姻的尽头,不是坟墓,是连埋骨之地都需摇尾乞怜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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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三年后,我嫁给了老周。
决定领证前那个阴沉的下午,我独自坐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里没开灯,只有角落里女儿妞妞去年生日送我的那只毛绒小熊,黑纽扣做的眼睛在昏暗中幽幽地反着一点光。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结婚证硬挺的红色封皮,指尖冰凉,心里却是一片被风刮过的荒原,寸草不生,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呼啸:老了,总得有个地方埋吧这念头像藤蔓,死死缠住我,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妞妞两个字。我指尖一颤,几乎拿不稳那冰凉的机器。
喂,妞妞
妈妈!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黏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你新家……好看吗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我下意识地环顾这间简陋的、属于我一个人的出租屋,墙壁上还残留着前租客小孩胡乱涂画的痕迹,墙角堆着没拆完的纸箱。喉咙发紧,我用力清了清,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好看呀,妞妞。等你放假了,妈妈接你来玩,好不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轻轻的嗯。那声音,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重量,沉沉地落在我心坎上,压得生疼。
那……妈妈,爸爸说你很快就要有新的小宝宝了,是真的吗
妞妞的声音更小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谁说的!
我的声音瞬间拔高,尖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一股无名火和恐慌猛地窜上来,几乎烧断了理智的弦。妞妞你听着,妈妈只有你一个孩子!永远只有你一个!听见没有
胸口剧烈起伏,我几乎是吼了出来。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然后咔哒一声,挂断了。
忙音单调地响着,嘟嘟……嘟嘟……像在嘲笑我的失态和无能。我颓然放下手机,冰凉的屏幕紧贴着滚烫的脸颊,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暗红色的结婚证封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那水渍的形状,像一张无声控诉的嘴。
老周的家,整洁,宽敞,却弥漫着一种疏离的冷。米白色的沙发,光洁的瓷砖地面反射着吊灯清冷的光,墙上挂着巨大的抽象画,色彩强烈却毫无温度。这里的一切,都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展厅,唯独缺少家那种毛茸茸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老周把钥匙递给我时,脸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公式化的笑容。他的儿子小磊,一个七岁的男孩,正坐在客厅地毯上摆弄昂贵的遥控车,听到声音,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把遥控车开得更快,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试图融入这冰冷的空间:小磊,你好呀。
小磊终于抬起头,黑亮的眼睛扫过我,带着一种审视陌生玩具般的冷漠,然后迅速低下头,专注于他的车子,仿佛我不存在。
孩子认生。
老周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拍拍我的肩,以后家里的事,就辛苦你了。
他的手很重,拍在肩上,不像亲昵,更像一种工作任务的交接。
日子像上了发条一样转动起来。清晨五点半的闹钟准时撕裂睡梦,我蹑手蹑脚起床,在厨房准备一家三口的早餐。老周要吃现煮的手擀面,小磊则迷恋西式的培根煎蛋。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我尽量放轻动作,生怕吵醒卧室里酣睡的父子俩。
妈——我袜子呢那双蓝色的!
小磊尖利的童音往往在早餐快准备好时响起,带着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
在阳台晾着,马上就好!
我一边应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把煎得金黄的培根夹到盘子里,又赶紧去阳台收袜子。老周打着哈欠走出卧室,径直坐到餐桌旁,扫了一眼桌面:今天的面汤有点淡了。
哦,可能盐放少了,下次注意。
我擦着手上的水渍,把热气腾腾的面碗端到他面前,又转身把小磊要的牛奶微波加热。
我的煎蛋不要蛋黄!
小磊坐在椅子上,晃着两条腿,挑剔地用叉子戳着盘子。
好,好,妈妈给你挑出来。
我放下刚端起的自己的粥碗,拿起干净的勺子,小心地帮他把蛋黄分离出去。指尖触到温热的蛋清,心里却一片冰凉。妞妞小时候也挑食,却从不会这样颐指气使。她会软软地说:妈妈,这个我不喜欢。
然后我会笑着哄她,或者想办法把食物做得更可口。
午饭通常是老周不回来吃,我和小磊两人。饭后,小磊会抱着平板电脑看动画片,我则开始打扫这所空旷的大房子。吸尘器的轰鸣声里,我偶尔会停下,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恍惚间觉得妞妞的笑声就在耳边。妞妞小时候多爱干净啊,每次我拖地,她总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拿着她的小抹布,装模作样地擦擦这里,蹭蹭那里,奶声奶气地邀功:妈妈,你看我擦得亮不亮
阿姨!我水果呢怎么还没切好
小磊不耐烦的声音从客厅传来,瞬间击碎了回忆的泡沫。
来了来了!
我赶紧关掉吸尘器,快步走进厨房。冰凉的苹果握在手里,刀锋快速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苹果丁被仔细地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块,整齐地码放在精致的玻璃碗里。看着那堆砌的、毫无生气的果丁,一种尖锐的疼痛毫无预兆地刺穿了心脏——妞妞最爱吃我切的苹果了,她总说妈妈切的苹果有星星的味道。上一次给她切苹果,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指尖微微发抖,锋利的刀刃在指腹边缘危险地徘徊。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涩,把切好的苹果端出去。
太慢了。
小磊瞥了一眼,抱怨着,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眼睛依旧黏在发光的屏幕上。
下午四点,是雷打不动给妞妞打电话的时间。这是我一天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我会躲进狭小的、堆放杂物的储物间,关上门,隔绝外面的一切。
妞妞,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我的声音努力扬起,带着刻意营造的轻快。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妞妞的声音闷闷的:就那样。数学……考了。
多少分呀告诉妈妈,没关系。
我的心提了起来。
……七十八。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七十八呀比上次有进步了!妞妞真棒!
我的声音愈发夸张地拔高,试图用这种虚假的欢欣鼓舞去填补她声音里的低落,妈妈就知道你最聪明!下次一定能考得更好!想要什么奖励妈妈给你买!
不用了,妈。
妞妞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疲惫,爸爸说……你也不容易,让我别总烦你。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精准地扎进我最脆弱的地方。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所有准备好的、鼓励的、安慰的话,瞬间被堵了回去。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和电话那头一片死寂的沉默。
妞妞……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嘶哑。
妈,我要写作业了。
她飞快地说,然后挂断了电话。忙音再次响起,嘟嘟……嘟嘟……在这逼仄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刺耳和漫长。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手里紧紧攥着早已暗下去的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我惨白的脸。脸颊上湿漉漉的,不知何时已爬满了泪水。胸口闷得发痛,像被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难以言喻的钝痛。
这痛楚清晰地告诉我:我在这里,像一个勤恳的长工,像一台运转良好的机器,唯独不像一个母亲。我在这里,为别人的孩子切着没有星星味道的苹果,而我的妞妞,正在电话那头的沉默里,独自吞咽着被遗弃的苦果。
这冰冷房子里唯一的慰藉,是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有些掉漆的相框。里面嵌着我和妞妞在她五岁生日那天的合影。照片里,我们头挨着头,我脸上蹭着她恶作剧抹上的奶油,她则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豁了一颗的门牙,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照片的背景,是那个曾经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家——虽然狭小、凌乱,争吵不断,但照片里定格的笑容,却带着一种永不褪色的暖意。
每次深夜,当老周的鼾声响起,小磊在隔壁睡熟,我就会悄悄拿出这张照片,指尖轻轻抚过妞妞稚嫩的笑脸,仿佛能汲取到一丝微弱的热度,支撑我熬过又一个冰冷的夜晚。
那天下午,天气阴沉得厉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暴雨将至的闷热。
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油烟机的轰鸣声掩盖了客厅里的动静。直到一声刺耳的、瓷器碎裂的脆响穿透噪音,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心头猛地一跳,我下意识地关掉灶火冲出去。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客厅的地板上,散落着白色相框的玻璃碎片,像一地破碎的星辰。而那张承载着我所有念想和温暖的合影,正被一只穿着崭新运动鞋的小脚踩住。
小磊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正弯腰想捡起照片看看。
你干什么!
我几乎是尖叫着扑过去,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巨大的恐慌和愤怒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推开他,力道之大,让小磊一个趔趄向后摔倒在地上。他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哭。
我顾不上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那只肮脏的鞋印下抽出那张珍贵的照片。照片上,妞妞的笑脸被蹭得模糊不清,我的脸上则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黑色的折痕,横贯整个画面。那折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狠狠烙在我的心上。
我的照片……我的妞妞……
我捧着照片,指尖抖得厉害,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照片的折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上面承载的温暖和笑声,仿佛被这一脚彻底踩碎了。
怎么回事!闹什么!
老周闻声从书房冲出来,脸色铁青。他先是看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儿子,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再看到我手里被踩脏、折坏的照片,以及地上相框的碎片,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耐烦。
他……他摔了我的照片!踩我的妞妞!
我抬起头,泪水糊了满脸,声音嘶哑地控诉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老周皱着眉,弯腰先把哭嚎的小磊拉起来,仔细拍打着他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是截然不同的温和:好了好了,磊磊不哭,摔疼了没告诉爸爸怎么回事
她推我!
小磊立刻指向我,哭得更大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推我!好疼!爸爸她坏!
老周安抚地拍着儿子的背,这才转向我,目光落在我手里紧紧攥着的、已然破损的照片上,语气瞬间冷硬下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责备:不就是一张破照片吗孩子还小,不懂事,你至于发这么大火还动手推孩子你跟个死人照片计较什么!
他刻意加重了死人照片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我的耳朵。
破照片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扭曲变调,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唯一……
够了!
老周厉声打断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一张照片而已!碎了就碎了!再买一个相框不就行了你看看你把孩子吓的!赶紧收拾了,像什么样子!
他搂着小磊,不再看我,低声哄着儿子往卧室走,乖,不怕,爸爸在。走,爸爸给你拿新买的赛车去。
小磊的哭声立刻变小了,他趴在老周肩头,回头看了我一眼,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委屈,分明闪过一丝得意和挑衅,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我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被踩踏、被玷污的照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照片上妞妞模糊的笑脸,老周冰冷的斥责,小磊那得意的一瞥,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大脑,搅得天旋地转。地板上冰冷的碎片反着光,映着我惨白如纸的脸。那张照片,那上面凝固的、曾经触手可及的幸福,原来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张随时可以丢弃、可以踩踏、可以斥之为死人照片的破东西。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口郁结的血喷出来。身体里的某个地方,随着那声死人照片和玻璃碎裂的脆响,彻底崩塌了。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不顾满地尖锐的碎片,伸出手,一片,一片,去捡拾那些冰冷的玻璃残骸。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指尖,殷红的血珠冒出来,滴落在同样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刺目的红梅。指尖的刺痛尖锐地提醒着我的存在,却丝毫比不上心头那被反复碾磨的、窒息般的剧痛。
每捡起一片碎片,都像是在拾掇自己那颗早已被现实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心。
那年关将近,空气里却嗅不到一丝喜庆,只有越来越重的寒意。老周的母亲,一个身材瘦削、眼神锐利的老太太,带着他刚离婚不久的妹妹一家三口,浩浩荡荡地住了进来。原本空旷冷清的房子瞬间变得拥挤而嘈杂,充斥着孩子的吵闹、大人的高声谈笑和老太太挑剔的指挥。
我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陀螺,在厨房、客厅、各个房间之间高速旋转,清扫、做饭、伺候茶水、应付各种突然的要求。腰背的酸痛日益加剧,像有无数根针在里面反复扎刺,有时疼得直不起身,只能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悄吞下两片止痛药。
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外面开始飘起细碎的雪粒。巨大的圆桌摆在客厅中央,热气腾腾的菜肴摆满了桌面,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假的热闹。
老周一家围坐在桌边,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我还在厨房里忙碌,准备最后一道汤。油烟熏得眼睛发涩,腰部的钝痛一阵阵袭来。
那个谁!汤好了没磨蹭什么呢!
老太太尖利的声音穿透门板。
好了好了!
我赶紧应着,端起沉重的汤盆,小心翼翼地走向客厅。刚把汤盆放在桌子中央,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老周用筷子敲了敲酒杯边缘,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都安静一下啊,
他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声音洪亮,带着一家之主的权威,趁着过年,有件重要的事,我得宣布一下。
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带着好奇和等待。我的心莫名地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老周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有意无意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我跟小陈(他总这样称呼我)商量过了,我们打算尽快要个自己的孩子。
他顿了顿,满意地看到老太太脸上绽开的笑容,妹妹一家也附和着点头。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要孩子什么时候商量过
他无视我瞬间煞白的脸,继续朗声说道:所以啊,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变得清晰而刻薄,像冰锥一样刺向我,妞妞——就是小陈前面那个女儿——在她十八岁成年之前,就别往咱们这儿带了。小孩子嘛,不懂事,万一闹腾,影响小陈养胎,也影响咱们新家的气氛,是不是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真理。
对!对!亲家说得太对了!
老太太立刻抚掌赞同,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这要孩子啊,就得专心!前面那个拖油瓶,少来往最好!省心!
就是,嫂子,你可得听我哥的,养好身体要紧。
小姑子也笑着帮腔,语气亲昵,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小磊更是兴奋地拍起手:好哦!那个讨厌鬼别来了!
清脆的童音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老周那句十八岁前别来添乱和老太太的拖油瓶在脑海里疯狂地回旋、放大,像无数把重锤,反复砸在我的心上。
眼前丰盛的菜肴、暖黄的灯光、一张张带着笑意的脸,都扭曲变形,像一张张狰狞的面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绞痛猛地袭来,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
怎么你有意见
老周斜睨着我,眉头紧锁,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和警告,不是早就说好了吗现在这副样子给谁看大过年的,别扫兴!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温度,都在那一刻被抽空了。
周围的笑声、劝酒声、碗筷碰撞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噪音洪流,将我彻底淹没。我看着老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老太太那理所当然的刻薄笑容,看着小磊那得意洋洋的神情……
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灰白。心口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碎成了齑粉,再也拼凑不起来。
原来,在这个所谓的新家里,不仅我的过去是死人照片,连我的妞妞,我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我的命根子,也只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碍眼的拖油瓶,一个会影响新家气氛的讨厌鬼。彻骨的寒意,比窗外呼啸的风雪更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年夜饭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收拾完满桌狼藉,把油腻的碗碟泡进冰冷刺骨的水池里。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我麻木地刷洗着,指尖被冻得通红麻木。
客厅里传来电视里春晚喧闹的歌舞声、他们一家人的谈笑声,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却又无比刺耳。老太太挑剔地指挥我把她房间的暖气再开大点,小姑子嚷嚷着要添茶。
我沉默地照做着,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部的剧痛一阵猛似一阵,像有电钻在里面疯狂地搅动。我扶着冰冷的洗碗池边缘,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的绞痛也再次翻涌上来,混合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磨蹭什么呢!洗个碗要洗到明年啊
老太太尖利的声音再次穿透厨房的门。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不能再待下去了。一秒也不能。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残存的理智。
我没有再进客厅。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回那个属于我、却从未真正属于我的卧室。小小的行李箱就放在衣柜角落里,落满了灰尘。我把它拖出来,打开。里面空空荡荡,一如我此刻的心。我只拿走了几件最普通的换洗衣物,还有那个装着被踩坏照片的旧钱包——它被我藏在抽屉最深处。
当我的指尖触到那硬硬的、带着折痕的照片时,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滴落在空荡的行李箱里。
没有告别。没有必要。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推开房门,客厅里明亮的灯光和喧闹的人声瞬间涌了进来。老周正靠在沙发上看小品,笑得前仰后合。老太太和小姑子嗑着瓜子闲聊。小磊坐在地毯上玩新玩具。
我拉着行李箱,低着头,从客厅边缘的阴影里快速走过,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站住!
老周的声音带着酒意和被打扰的不悦,在我即将触到玄关大门时响起,大半夜的,你拖着箱子要去哪发什么疯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后背僵硬地挺直,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问你话呢!
他的声音拔高了,带着惯有的呵斥。
回家。
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冰冷。
回家这就是你的家!
老周猛地站起来,几步跨到玄关,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笼罩下来,浓重的酒气喷在我脸上,大过年的,你作给谁看给我回去!
他伸手就来抓我的行李箱拉杆。
就在这时,一直盯着我们的小磊突然从地毯上跳起来,拍着手,稚嫩的童音在客厅里响亮地响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喜悦:
哦!哦!爸爸!坏阿姨终于走啦!太好啦!
坏阿姨终于走啦!
这清脆的、充满欢欣的童声,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然后狠狠地、残忍地搅动了一下。
老周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整个客厅陷入一片死寂。电视机里的歌舞声还在喧闹地唱着今天是个好日子,此刻听来却像最尖刻的嘲讽。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老周僵住的身体,直直地看向那个拍手欢呼的小男孩。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开心,仿佛终于赶走了一个讨厌的苍蝇。
听见没
老周似乎也被儿子的反应弄得有些尴尬,但随即,一种更深的、混合着不耐烦和如释重负的情绪涌了上来,他看着我,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和解脱,孩子都这么说了。你要走,行,没人拦你。不过想清楚了,这大年夜,天寒地冻的,你能去哪离了我这,你什么都不是!
他最后那句你什么都不是,像一块巨大的冰坨,彻底砸碎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可笑的幻想。
我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看那个欢呼雀跃的孩子,更没有看客厅里那些沉默或带着看好戏神情的脸。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离我远去了。世界在我眼前急速地褪色、模糊,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咚,沉重得像垂死的挣扎。
我猛地用力,一把从老周手中夺回行李箱的拉杆,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然后,我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冰冷的防盗门。
砰!
门被我用尽全身力气甩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彻底隔绝了身后那个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却让我如坠冰窟的家。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震得声控灯明明灭灭,也震碎了我与那个地方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
门外的风雪立刻呼啸着扑了上来,像无数冰冷的针,扎在脸上、脖子上。寒风卷着雪粒子,刀子一样割着裸露的皮肤。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冷意瞬间穿透骨髓。身后的门内,隐约传来小磊更加放肆的欢呼声和老周模糊的呵斥,但那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拖着那个轻飘飘的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漫天风雪里。冰冷的雪粒灌进衣领,冻得我浑身打颤。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腰部的剧痛在寒风的刺激下更加猛烈,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胃里的绞痛也再次翻腾,混合着那熟悉的铁锈味,让我阵阵眩晕。
风雪越来越大,能见度低得可怕。
路灯昏黄的光在狂舞的雪片中艰难地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晕,照着脚下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被冰雪覆盖的路。
世界一片混沌的白,刺骨的寒。汽车偶尔从身边驶过,溅起肮脏的雪泥,引擎声很快被风声吞噬。行人寥寥,都裹紧了衣服,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风雪中这个拖着行李箱、步履蹒跚的孤影。
我能去哪里父母早已离世,那个曾经和妞妞一起生活过的、充满争吵却也曾有过温暖的小家,早已随着离婚而易主。朋友这三年,我像一个自我囚禁的幽灵,几乎切断了和外界所有的联系。
天地之大,风雪茫茫,竟真的没有一处可以容身之所。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早已冻得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脸和手也冻得生疼,几乎要裂开。
终于,在一条背街小巷的昏暗角落里,我看到一块褪色的霓虹灯招牌在风雪中顽强地闪烁着——如意旅馆。那微弱闪烁的、廉价的红光,在无边无际的寒冷黑暗里,竟成了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标。
用几乎冻僵的手指,从旧钱包深处抠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换来了旅馆前台一张同样冰冷麻木的脸和一把贴着房间号标签的、沉甸甸的铜钥匙。
房间狭窄得令人窒息。一张窄小的单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床单是洗得发白的劣质棉布,带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和陈旧霉味混合的气息。
墙壁斑驳,天花板角落挂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里轻轻晃动。唯一的窗户关不严实,冷风飕飕地往里灌。我把行李箱扔在墙角,那小小的箱子靠在肮脏的墙边,显得那么孤零零,那么可怜。
身体的最后一点力气仿佛被彻底抽干了。我背靠着冰冷的、不断渗入寒气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粗糙的水泥地面透骨的凉。腰部的剧痛和胃里的绞痛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猛烈地纠缠在一起,像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腹腔里疯狂撕扯、搅动。我蜷缩起身体,双臂死死地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却只闻到毛衣上残留的、那个家里淡淡的油烟味和消毒水味,这味道此刻只让我感到更加恶心和绝望。
寒冷和剧痛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身体,啃噬着我的意志。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地剧烈颤抖。
妞妞……我的妞妞……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点,支撑着我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我颤抖着,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屏幕已经碎裂的手机。指尖冻得僵硬麻木,几乎不听使唤。屏幕的冷光照亮了我惨白扭曲的脸。通讯录里,妞妞的名字像一根救命稻草。
电话拨出去,忙音响了很久,很久。每一声嘟——,都像重锤敲打在我脆弱不堪的心上。就在我以为不会有人接听,绝望即将吞噬我时,电话终于通了。

妞妞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刚被惊醒的沙哑。
妞妞……
我张开口,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后面的话全哽在了那里。
巨大的酸楚和委屈排山倒海般涌上来,冲垮了所有伪装的堤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我清晰地听到了她极力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那声音像一根细线,瞬间勒紧了我的心。
……妈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每一个音节都像沾了水的鞭子,抽打在我的灵魂上,你……怎么了你在哪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她似乎听到了风雪拍打窗户的呼啸声。
风雪的确更大了。
狂风卷着密集的雪片,凶狠地扑打着旅馆单薄的窗玻璃,发出沉闷又骇人的砰砰声,仿佛无数只冰冷的巨手在疯狂地拍打、挤压,想要破窗而入,将这狭小空间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气也掠夺殆尽。窗框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剧烈的颤抖牵扯着腰腹的伤痛,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撕心裂肺的痛呼和崩溃的呜咽冲破喉咙。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妞妞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恐慌,抽泣声更重了,你说话呀!你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那边……
她停顿了一下,那个家字仿佛烫嘴,终究没有说出来。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哽咽和一种几乎要撕裂我的、带着血泪的质问,那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雪,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进我的耳朵:
你当年不要我……现在……是不是连你的新家……也不要你了
是不是连你的新家……也不要你了
这句话,像一颗烧红的子弹,带着妞妞压抑了三年的委屈、不解和痛苦,精准地击穿了我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心防。
轰——!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所有强撑的意志、所有麻木的伪装,在这一声锥心泣血的质问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呜……妞妞……妞妞……妈妈错了……妈妈对不起你……
我再也无法抑制,喉咙里爆发出破碎的、绝望的嚎哭,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哀鸣。身体蜷缩得更紧,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渗出的血丝,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原来被亲生骨血如此直白地撕开伤疤,竟是这般痛彻心扉,痛到灵魂都在战栗。
妈!你别哭!你别吓我!你在哪你告诉我你在哪啊!
妞妞在电话那头也彻底慌了,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剧烈的情绪波动像海啸般冲击着我残破的身体。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绞痛猛地达到了顶峰,一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冲上喉咙。
噗——
一口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喷溅出来,星星点点地洒在冰冷的地面和我的裤腿上。暗红色的血渍,在昏暗中触目惊心。
妈!妈!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妞妞的声音变得尖利而惊恐。
剧烈的咳嗽紧随而来,撕扯着我的胸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飘摇。
妞妞惊恐的哭喊声、窗外疯狂咆哮的风雪声、自己压抑不住的咳嗽和痛苦的呜咽声……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噪音。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一个冰冷的、坚硬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裤子口袋,硌在了我紧贴着地面的腿上。
我猛地一颤。
是它。那张被我遗忘在口袋深处的、折成方块的纸。
在妞妞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在风雪疯狂拍打窗户的轰鸣声中,在身体内部撕裂般的剧痛中,我颤抖着,艰难地、一点点地,从冰冷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纸。
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我哆嗦着,把它展开。
纸张很普通,是医院那种随处可见的报告单。上面印着冰冷的黑色宋体字。视线因为泪水、疼痛和眩晕而模糊不清,但我还是死死地、贪婪地捕捉着那些决定命运的字眼:
……胃体……低分化腺癌……晚期……广泛转移……
最后两个黑色的字,像两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了下来,瞬间抽空了我肺里所有的空气:
……晚期……广泛转移……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眼球上,烫进脑海里。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瞬间将狭小的房间映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照亮了我手中那张仿佛带着死亡判决的纸片,和我脸上凝固的、彻底绝望的灰败。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头顶猛然炸响,仿佛天空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震得整个房间都在瑟瑟发抖。
雷声滚滚,淹没了手机里妞妞惊恐万分的哭喊。
妈!妈!你说话啊!你那边打雷了是不是妈——!
妞妞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被淹没在无边的雷声和风雪里。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刺骨的门板,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被揉皱、被体温捂得微热的诊断书,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发白。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被反复凌迟的万分之一。
窗外的风雪似乎被那声惊雷激怒了,更加疯狂地扑打着单薄的玻璃窗,发出凄厉的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旅馆房间的灯泡随着雷声明灭不定,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我蜷缩的、扭曲变形的影子,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零零的鬼魅。
胃部的绞痛从未如此清晰、如此蛮横地存在着,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不停地攥紧、撕扯,每一次收缩都带来一阵灭顶的窒息感。喉头翻涌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腰部的剧痛也加入了这场狂欢,与腹部的绞痛交织缠绕,仿佛要将我的身体活生生地撕裂成两半。
妞妞惊恐的哭喊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与老周冰冷的十八岁前别来添乱、老太太刻薄的拖油瓶、小磊欢快的坏阿姨终于走啦……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将我死死缠绕,越收越紧。
原来,这就是尽头。
婚姻的尽头,不是坟墓。坟墓至少是一个安息的、有明确归属的地方。
而我,耗尽半生,离了一次,再结一次,像在茫茫戈壁上徒劳地寻找着绿洲,最终却发现,自己连一块能安心躺下、腐烂成泥的土地都未曾真正拥有。
我像一个无根的浮萍,一个被反复利用又无情丢弃的工具,在这人世间漂泊沉浮,最终落得个连埋骨之地都需摇尾乞怜的境地。
那张被我攥得死紧的诊断书,不再是纸,它是一块冰冷的墓碑,提前为我刻好了墓志铭:一生所求,皆为虚妄;所托非人,所爱别离;生无所依,死无葬地。
我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把额头抵在冰冷而粗糙的水泥地上。地面的寒意透过皮肤,直刺入骨髓。
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带动着身下那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床垫也发出细微的、濒死般的呻吟。
喉咙深处,终于溢出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那声音干涩嘶哑,像被砂纸打磨过,又像破旧风箱的最后喘息,微弱得几乎被窗外的风雪声瞬间吞没。
……呵……
一声短促的、带着血腥味的苦笑,最终消散在满室冰冷的绝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