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落花时节又逢君! > 第一章

我叫李十二,曾是长安城最风光的乐师。
岐王宅里奏一曲,满堂公卿尽垂泪;崔九堂前放声歌,少年意气动京华。
安史之乱后,我流落江南卖唱为生。
那年暮春,我在富商寿宴上重遇故人杜子美。
他穿着叛军的官服,正给贼将斟酒。
我惊得拨断了琴弦,鞭子抽在背上时,看见他死死攥紧了拳头。
深夜桥头,他哑声说:刺史府地牢关着三百条命,只有我能送粮进去。
我扯着他崭新的官服冷笑:披着豺狼皮救羊
身后突然亮起火把,叛军的刀光映亮了他惨白的脸。
1
破庙残声
江南的春天,雨水格外缠绵,连带着空气里都浮着一层湿漉漉的霉味儿。暮色沉沉地压下来,像是浸饱了水的破布,裹得人透不过气。我缩在破庙角落一堆半湿不干的稻草上,怀里抱着那张脱了漆、断了弦的老伙计——焦尾琴。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仅剩的两根还算完好的弦,只带出两声喑哑的呜咽,像垂死老猫的叹息。
阿爷,饿……角落草堆里,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丫头翻了个身,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旁边一个稍大点的男孩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警惕又带着点讨好地望向我这边,黑黢黢的脸上只剩一双大眼睛还亮着:十二叔,别理她,睡着了就不饿了!他顿了顿,又忍不住小声问,叔,您……您真的给岐王爷弹过琴就在那个,那个好大好大的王府里
我还没答话,另一个蜷着的老乞丐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小崽子,听他吹牛!你看他那副样子,像个王爷座上宾骨头都贱得掉渣喽!
小丫头挣扎着扒开哥哥的手,带着哭腔倔强地顶回去:十二叔没吹牛!他唱的曲儿……可好听了!比城隍庙前说书的强一百倍!她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认真,十二叔说,他唱的时候,满长安城的贵人都掉眼泪!
贵人眼泪老乞丐哼得更响,带着浓重的痰音,值几个大子儿能换半个馊饼子不如今这世道,活着喘气儿,比什么都强!管你以前是龙是虫,现在都是泥里的蚯蚓!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破庙里每一个蜷缩着的躯体。饥饿和寒冷凝固在浑浊的空气里,沉甸甸地压着。男孩眼里的光黯淡下去,默默地把妹妹搂得更紧了些,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一阵裹着雨腥气的冷风猛地灌进破庙没了门的豁口,吹得残破的窗纸哗啦作响。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那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单薄旧衣,指尖触到焦尾琴侧一个隐蔽的凹陷——那是很久以前一次醉酒,被个莽撞的豪奴撞倒琴案留下的印记。那时……呵,那时地上铺的是西域来的长绒毯,摔上去半点声音也无。我闭了闭眼,耳边仿佛又响起岐王宅里丝竹管弦的袅袅余音,还有满堂朱紫公卿沉醉其中、或真或假的唏嘘赞叹。
崔九堂前……几度闻……我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干涩得厉害,被庙外的风雨声轻易吞没。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庙外泥泞的寂静,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蛮横。庙里所有人都瞬间绷紧了身体,像受惊的兔子。
哐当!
半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板被粗暴地一脚踹开,撞在墙上,震落一片灰尘泥块。两个穿着暗红色号衣、腰挎横刀的军汉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疤脸汉子,眼神凶戾地扫过庙内一张张惊恐麻木的脸。雨水顺着他们粗糙的皮甲往下淌,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泥坑。
都听着!疤脸军汉的声音又糙又响,震得人耳膜嗡嗡,刺史大人有令!城里所有能喘气的,都给老子动起来!明日刘将军五十大寿,府里缺人手!会唱曲儿的、能耍把式的、手脚麻利的,都他妈给老子去!敢躲懒的……他猛地抽出半截雪亮的刀身,寒光在昏暗的破庙里一闪,仔细你们的皮!
冰冷的刀光映在孩子们惊恐睁大的眼睛里,也刺得我心头一缩。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庙外越来越急的雨声。
疤脸军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众人,最后落在我怀里的焦尾琴上,嘴角咧开一个恶意的弧度,刀尖遥遥一指:嘿!抱琴那老货!就是你!明儿个,刺史府!给老子拿出点真本事来!伺候好了刘将军,赏你口饭吃!要是敢砸了场子……他剩下的话没说完,只是用手指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另一个军汉不耐烦地催促:疤爷,跟这群臭虫废什么话!赶紧的,还有好几处要跑!
两人骂骂咧咧地转身,踩着泥水大步离去,留下满庙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恐惧。雨水从破门洞灌进来,寒意刺骨。小丫头把头死死埋进哥哥怀里,小小的身子抖得厉害。
男孩抬起头看我,声音发颤,带着绝望:十二叔……我们……我们怎么办
我低头看着怀里破旧的琴,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嵌进冰冷的木头纹理里。怎么办这乱世里,蝼蚁哪有选择的权利明日刺史府……那所谓的刘将军……我胃里一阵翻搅,比饥饿更令人作呕的感觉涌了上来。可不去那冰冷的刀锋,绝不是吓唬人的。
破庙外,雨更大了,哗哗地冲刷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夜色如墨,沉甸甸地覆盖下来,看不到一丝光亮。
2
断弦惊雷
刺史府后园的松涛阁,灯火通明得刺眼。巨大的牛油蜡烛烧得噼啪作响,粗粝的光亮驱散了角落的阴影,却只映照出一种暴发户式的浮夸与虚张声势。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酒气、脂粉味,还有烤肉油腻的香气,腻得人头晕。
我缩在厅堂最角落的乐师席上,面前摆着刺史府临时借给我的一张普通七弦琴。手指抚过琴弦,陌生的触感和冰冷的音色让我一阵恍惚。曾几何时,我的焦尾琴声,是岐王宅邸最清雅的底色,是崔九堂前最动人的点缀。如今……我抬眼扫过厅中。
主位上,一个身材异常魁梧、满脸横肉的光头将军踞案大嚼,正是那个刘将军。酱汁顺着他的络腮胡子往下淌,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一抹,抓起整只油亮的烤鸡,撕咬得汁水淋漓。他身旁陪坐的扬州刺史,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正堆着谄媚的笑,小心翼翼地斟酒。
堂下,舞姬们穿着暴露的纱衣,在铺着大红毡毯的厅中扭动着腰肢。乐声是急促而俗艳的胡乐,鼓点敲得人心烦意乱。席间坐满了本地的豪商和依附叛军的新贵,个个面红耳赤,呼喝笑骂,喧嚣震耳。衣香鬓影雅致风流不存在的。只有赤裸裸的欲望和强权下的狂欢。
李十二!发什么愣!管事的尖嗓子在我耳边炸响,带着不耐烦的催促,快!将军要听欢快的!热闹点的!拿出你当年伺候长安贵人的本事来!别给老子砸锅!
我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翻涌和胃里的不适。手指压在冰凉的琴弦上,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污浊的空气连同屈辱一起压进肺腑深处。指尖拨动,一串刻意拔高、透着虚假喜庆的音符流淌出来,努力迎合着这喧嚣粗鄙的场子。身体是僵的,每一个关节都像生了锈。当年在岐王宅,一曲清商,能使满座动容,余音绕梁三日。而今,在这浊臭之地,我的琴声不过是助兴的杂音,淹没在觥筹交错和粗鄙的笑骂声里。
一曲终了,勉强换来几声敷衍的喝彩。管事丢过来一个冰冷的眼神,示意继续。我垂下眼睑,手指在弦上滑动,正要再弹一曲更浮夸的调子。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厅堂侧门人影一闪。
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身影,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从侧门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银酒壶。那身影清瘦,甚至有些佝偻,脚步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卑微和沉重,与这厅堂的浮华格格不入。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一种极其荒诞又无比强烈的熟悉感,像冰冷的蛇,猛地缠住了我的心脏。
那人似乎感觉到角落投来的目光,下意识地微微侧了一下脸,想要避开。就是这极其细微的角度变化,让厅堂中央几支大蜡烛的光,清晰地映照在他半边脸上。
高而挺的鼻梁线条,紧抿着、显得过分严肃的薄唇轮廓,还有那眉宇间即便刻意低垂也无法完全抹去的清正之气……
杜子美!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颅里炸开!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是他!真的是他!那个在长安城里与我诗酒唱和、意气风发的杜子美!那个在曲江池畔纵论古今、忧国忧民的杜子美!
他怎么会在这里穿着叛军的官服像个卑微的奴仆,给这个双手沾满百姓鲜血的刘贼斟酒
巨大的震惊和无法言喻的屈辱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扭曲、旋转起来。手指完全不听使唤,凭着肌肉记忆还在机械地拨弦,却猛地一个失控——
铮!
一声刺耳欲聋的裂帛之音,骤然撕裂了厅堂的喧嚣!
我手下那根紧绷的琴弦,应声而断!断裂的丝弦猛地弹起,在我僵硬的手指上抽出一道火辣辣的红痕。
死寂!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大厅,仿佛被这突兀的断弦声掐住了脖子。舞姬的动作僵在半空,豪商们举起的酒杯停在嘴边,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惊愕和被打断兴致的恼怒,瞬间聚焦到我这最不起眼的角落!
主位上的刘将军正啃着一条羊腿,被这噪音惊得手一抖,油腻的羊腿啪嗒掉在面前的案几上,汤汁溅了他一身。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那双凶戾的小眼睛猛地扫向我,里面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
哪来的废物!敢扫老子的兴!他咆哮着,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
管事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对着我就是一脚踹在腿上:该死的瞎眼东西!要你有什么用!惊了将军大驾,你有几个脑袋够砍!他又惊又怒,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刘将军显然余怒未消,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大步朝我这边走来。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木地板上,咚咚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上。他走到乐师席前,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
妈的!手贱还是耳朵聋了他狞笑着,一把夺过管事手里的鞭子——那鞭子油亮乌黑,一看就是浸过水的熟牛皮鞭,带着倒刺。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四肢,无法动弹。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钉在侧门那个方向。
杜子美捧着酒壶,僵硬地站在那里。方才的卑微姿态荡然无存,他猛地抬起了头,脸色在烛火下是骇人的惨白。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双曾经清澈明亮、充满理想光辉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的是怎样的情绪惊涛骇浪般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痛楚还是……被彻底撕开伪装的绝望
他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似乎想喊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而最让我心胆俱裂的,是他那双垂在青色官服袖口外的手——攥得那么紧,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根根暴起,青白得毫无血色,连带着整个小臂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那拳头就会不顾一切地挥出!
啪!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脆响!
剧痛!火辣辣的剧痛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我的左肩背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整个人向前扑倒,撞翻了琴案,冰冷的七弦琴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悲鸣。粗糙的鞭梢带着倒刺,撕开了本就单薄的旧衣,皮开肉绽的痛楚瞬间蔓延开来。
我倒吸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涌上腥甜。身体蜷缩着,本能地护住头脸。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刘将军狰狞扭曲的脸,看到他再次高高扬起的鞭子。
就在这剧痛和混乱的瞬间,我最后的意识碎片,却牢牢捕捉住了侧门方向——杜子美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刘将军高举鞭子的背影,里面翻腾的,是几乎要焚毁一切的、野兽般的狂怒和痛苦。他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一丝殷红的血线,正顺着他的指缝悄然蜿蜒而下。
3
桥头夜火
鞭子没有再次落下。
或许是管事磕头如捣蒜的求饶起了作用,或许是刘将军觉得抽打一个蝼蚁般的乐师实在有失他将军的身份,更可能的是,他急着回去继续享用他的美酒和烤肉。总之,我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军汉粗暴地拖出了松涛阁,像扔一袋垃圾似的丢进了后园堆放杂物的一间阴暗柴房里。
老东西,算你命大!惊了将军的驾,没当场剐了你喂狗!一个军汉恶狠狠地踹了我一脚,啐了一口,老实待着!再出幺蛾子,老子亲手送你上路!哐当一声,沉重的木门从外面锁死,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喧嚣。
黑暗中,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背上传来的、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剧痛。衣服的碎片黏在绽开的皮肉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钻心的疼。我蜷缩在冰冷潮湿、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地面上,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呻吟溢出来。屈辱像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五脏六腑。不是因为鞭打,而是因为……杜子美!那双充满血丝、压抑着狂暴的眼睛,还有那身刺眼的青色官袍!
披着豺狼皮……杜子美……你……破碎的词语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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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外面寿宴的喧嚣似乎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巡夜军士偶尔走过的沉重脚步声和模糊的呼喝。背上的疼痛稍微麻木了一些,冰冷的潮气却无孔不入地钻进骨头缝里。
突然,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从门缝传来。接着,是铁锁被小心翼翼拨弄的声音。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窄缝,一个瘦削的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黑暗中,只听到压抑而急促的喘息声。
谁我嘶哑着嗓子问,身体绷紧。
十二兄……是我。一个同样沙哑、疲惫到了极点的声音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是杜子美!他竟敢找到这里来!
黑暗中,他摸索着靠近。借着门缝透进来的一线微弱月光,我勉强看清了他的脸。比之前在寿宴上看到的更加苍白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那身崭新的青色官服穿在他清癯的身上,显得异常宽大,也异常刺目。
十二兄……你的伤……他声音哽了一下,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我的后背,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指在空中蜷缩着,带着一种无措的痛苦。
别碰!我猛地向后一缩,牵动了伤口,痛得我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却冷得像冰渣,杜拾遗!杜大人!下官卑贱,可当不起您这声‘兄’!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十二!杜子美痛苦地低喊一声,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我这冰冷的称呼刺伤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你该恨我!我……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锥心,可我没有办法!我走不了!刺史府的地牢里……关着三百多条命啊!妇孺老弱……都是不肯附逆的……刘贼断了他们的粮水!只有我……只有我现在这个身份,才能借着点卯、巡查的名头,偶尔……偶尔偷偷送一点点吃的进去!吊着他们的命!
他的话语急促而破碎,带着绝望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三百条命地牢断粮断水像一幅地狱的画卷骤然在我眼前展开!我死死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谎言的痕迹,可只有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疲惫。
所以你就披上这身狗皮我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讥讽和难以置信,堂堂杜子美,为了‘救人’,就去给屠夫斟酒去对着那些刽子手卑躬屈膝杜子美!你看看你!看看你这身皮!它沾了多少血污!你救的人知道他们的命,是靠你穿着这身皮换来的吗他们会不会觉得……恶心!
我越说越激动,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背上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身体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愤怒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悲哀灼烧着我的理智。我猛地伸出手,带着一股狠劲,死死揪住他胸前那簇崭新的青色官服布料!那布料冰凉光滑,却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手心。
披着豺狼皮去救羊我扯着他的衣襟,逼他靠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我压着嗓子,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杜子美!你告诉我!这皮……你披得心安吗!
月光从门缝照进来,映亮了他惨白的脸。他的瞳孔因为我的质问而剧烈收缩,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曾经清澈如星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的是足以将人溺毙的痛苦、挣扎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他看着我揪住他官服的手,看着那代表屈辱和妥协的青色,身体无法抑制地发起抖来。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中,柴房外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粗鲁的吆喝和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片刺目的火光毫无预兆地、猛地映亮了门缝!将门内我们两人瞬间凝固、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
那边!柴房有动静!
妈的!谁在里面滚出来!
快!围起来!别让跑了!
叛军!
我和杜子美的脸色,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同时变得惨白如纸!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们!他眼中的痛苦挣扎瞬间被惊骇取代,而我揪着他官服的手,也猛地僵住!
4
血溅粮仓
哐当!
柴房那扇本就腐朽的木门被外面的人狠狠一脚踹开!门板直接拍在墙上,碎屑四溅。刺眼的火把光芒如同潮水般猛地涌了进来,瞬间吞噬了柴房的黑暗,也将我和杜子美完全暴露在刀锋之下!
门外,是三个凶神恶煞的叛军士兵!为首的正是在寿宴上鞭打我的那个疤脸军汉!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脸上带着狞笑和发现猎物的兴奋:哈!老子就觉着不对劲!果然有耗子钻进来!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在我和杜子美身上来回扫视,最后钉在杜子美被我揪得凌乱的青色官服上,嘴角咧得更开,哟呵杜书办深更半夜,不在前头伺候将军,跑这狗窝来私会个老乐工啧啧,有雅兴啊!让哥几个瞧瞧,你们在搞什么勾当
他身后的两个士兵也哄笑起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手中的刀在火光下反射着森寒的光。
杜子美的身体瞬间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死灰。他猛地挣脱我揪着他衣襟的手,下意识地微微侧身,似乎想挡在我前面,但动作显得那么徒劳。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发紧:王……王头儿,误会!下官……下官是奉命巡查,见此人被锁在此处,恐有蹊跷,故来盘问……
盘问疤脸军汉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火把几乎要戳到杜子美脸上,盘问到揪着衣服老子看你们是私通!想跑吧嗯他目光阴鸷地扫过杜子美身上那簇新的官服,又鄙夷地落在我褴褛的衣衫和鞭痕累累的后背上,恶意满满地啐了一口,一个刚投诚没几天的酸丁,一个下贱的卖唱老狗!凑一起,准没好事!拿下!押去给将军发落!
拿下!他身后的士兵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一个直奔杜子美,另一个则狞笑着伸手朝我抓来!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铁幕当头罩下!我知道,一旦被押到那刘屠夫面前,我和杜子美都必死无疑!杜子美刚才说的地牢里那三百条命……也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僵立着、仿佛被恐惧冻结的杜子美,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那光芒锐利如刀,瞬间刺破了他脸上所有的懦弱和隐忍!
啊——!
一声嘶哑的、完全不似人声的狂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在士兵的手即将触碰到他肩膀的刹那,杜子美动了!快得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青色闪电!
他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个扑向他的士兵猛冲一步!身体在极小的空间内不可思议地一拧、一矮!同时,他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动作,精准无比地探向疤脸军汉腰间那柄尚未完全出鞘的横刀刀柄!
锵啷——!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铁摩擦声!
雪亮的刀光,在跳跃的火把映照下,骤然划破狭窄的柴房!
疤脸军汉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转换成惊愕,就感觉腰间一轻,随即一股冰冷的寒意贴上了他的颈侧动脉!他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杜子美左手死死扣住疤脸军汉粗壮的脖子,整个人如同藤蔓般紧贴在他身后,用他的身体作为盾牌。而他的右手,稳稳地握着那柄刚刚夺来的、犹带对方体温的锋利横刀!冰冷的刀锋,正精准无比地压在疤脸军汉的颈动脉上,一丝细细的血线瞬间渗出!
都别动!杜子美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凛冽,谁敢再上前一步,我立刻割了他的脑袋!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扑向我的那个士兵动作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另一个扑向杜子美的士兵也猛地刹住脚步,惊骇地看着被刀架在脖子上的头儿。柴房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疤脸军汉粗重而惊恐的喘息。
杜……杜书办!你……你敢……疤脸军汉吓得魂飞魄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颈侧刀锋的冰冷和那丝细微的刺痛。
闭嘴!杜子美厉声打断他,刀锋微微用力,血线立刻变粗了一分。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两个呆若木鸡的士兵,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听着!立刻去粮仓!传我的令……不!传他的令!他用刀柄狠狠顶了一下疤脸军汉的后腰,就说……王头儿查获奸细,需即刻提审!马上打开粮仓!立刻!放粮!给地牢里的三百人放粮!一粒米都不能少!
你……你疯了!那是军粮!一个士兵失声叫道。
军粮杜子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那笑声比哭还难听,饿死的就不是人命了!放粮!现在!立刻!否则,我先宰了他,再杀出去!你们试试看,能不能拦住一个不要命的人!
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凛冽的杀意,让那两个士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疤脸军汉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感受到颈间刀锋的威胁,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带着哭腔嘶吼:放!放粮!听他的!快他妈去传令!开仓放粮!快啊!你们想老子死吗!
那两个士兵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和犹豫。但头儿的命在对方手里,那疯子一样的眼神绝非作伪。其中一人咬了咬牙,猛地转身,踉踉跄跄地朝粮仓方向跑去。
十二兄!杜子美猛地转头看向我,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烈焰,声音急促而决绝,粮仓那边一乱,地牢的看守必然松懈!趁现在!快去救人!带着他们……从后园角门走!快啊!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被逼到绝境、如同受伤孤狼般爆发出最后凶性的杜子美,看着他手中那柄滴血的刀,看着他身上那件在火光下刺眼无比的青色官服……巨大的冲击让我脑中一片空白,但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好!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再没有丝毫犹豫!求生的本能和对那三百条命的责任感瞬间压倒了一切!我强忍着背上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朝着柴房门口、朝着粮仓和地牢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冲了出去!将身后那混乱的嘶吼、威胁和跳动的火光,连同那个持刀挟持人质的青色身影,一起抛在了黑暗里!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背上鞭伤火辣辣地疼,每一步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我不管不顾,只朝着粮仓的方向狂奔。远远地,已经能看到粮仓那边升腾起的火光和隐约传来的混乱叫嚷声!
杜子美!撑住!一定要撑住!
5
雨夜亡命
冰冷的夜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很快就连成了冰冷的线,抽打在脸上、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后背的鞭伤被雨水一激,更是钻心地疼,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有刀子在肺里搅动。
我跌跌撞撞地冲到靠近地牢的角落,借着假山和灌木的阴影藏住身形。粮仓那边果然已经乱了套!火光冲天,映红了小半边夜空。急促的铜锣声、叛军士兵惊慌的叫骂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锅烧开的沸粥。原本看守地牢的几个士兵也被惊动了,伸着脖子往粮仓方向张望,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增援。
妈的!粮仓起火了
好像是!王头儿那边出事了
走!过去看看!留两个人守着门就行!
机会!
趁着混乱和雨幕的掩护,我像一道融入夜色的鬼影,贴着湿滑冰冷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地牢那扇沉重的铁栅栏门附近。看守只剩下两个,正心神不宁地往粮仓方向张望。我屏住呼吸,从地上摸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尽全力,狠狠砸向远处一个空置的陶缸!
哐当——哗啦!
碎裂声在雨夜中格外刺耳!
谁!两个看守同时惊觉,拔刀就朝声音来源处冲去。
就是现在!我像离弦之箭般从藏身处窜出,扑到铁栅栏门前。借着远处粮仓的火光,我看到了门内——黑压压的人头!一张张因为长期饥饿和恐惧而形销骨立的脸挤在门口,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一丝被惊动后升起的、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光。
快!开门!我是来救你们的!我压低声音嘶吼,用力去推那沉重的铁门,纹丝不动。锁!巨大的铁锁!
钥匙!钥匙在守卫身上!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该死!那两个守卫很快就会回来!情急之下,我目光疯狂扫视,猛地看到旁边墙壁上挂着一柄锈迹斑斑的消防斧!我冲过去,一把抄起沉重的斧头,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铁锁旁边的门轴连接处狠狠劈下!
铛!铛!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雨夜中炸响!火花四溅!巨大的反震力震得我虎口崩裂,鲜血混着雨水淌下。但我不管不顾,疯了一样抡着斧头猛砸!
快!他在砸门!远处传来守卫的惊呼和脚步声!他们回来了!
给我开啊——!我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凝聚起最后的力量,倾注在最后一斧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门轴的一侧终于被硬生生劈断!沉重的铁栅栏门猛地向内倾斜,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快!出来!从后园角门跑!我丢掉斧头,朝着门内嘶喊。
求生的欲望瞬间点燃了地牢里的人群!没有欢呼,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决堤洪水般的奔涌!瘦弱的妇人抱着婴儿,佝偻的老人被搀扶着,半大的孩子咬着牙……他们像一股沉默而汹涌的潮水,从那个狭窄的缝隙里拼命往外挤!
别挤!一个一个来!
扶着点老人!
快!往那边跑!角门!
我守在门边,一边嘶声指挥着方向,一边焦急地回头张望粮仓和柴房的方向。火光、喊杀声越来越近!杜子美!杜子美怎么样了!
十二叔!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在人群中响起。是破庙里那个男孩!他背着他瘦小的妹妹,正努力往外挤!
快走!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和他妹妹从人堆里拽出来,用力推向角门的方向,跟着人群跑!别回头!一直跑!
就在大部分人都已挤出地牢,最后几个身影还在缝隙中挣扎时,粮仓方向冲过来一队火把!领头的正是那个疤脸军汉!他捂着还在流血的脖子,脸色狰狞如同恶鬼,身后跟着一群杀气腾腾的叛军!
在那里!堵住他们!一个也别放跑!杀!给我杀光!他指着我们这边,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放箭!放箭!有士兵狂吼。
嗖!嗖!嗖!
冰冷的破空声撕裂雨幕!几支箭矢带着死亡的尖啸射了过来!一个刚刚挤出地牢的老人闷哼一声,踉跄着扑倒在地!
啊——!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奔逃更加混乱!
快走!我目眦欲裂,张开手臂,试图用身体挡住最后几个挤出的人。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一支闪着寒光的箭矢,如同毒蛇般,直射向那个刚刚被我推出去、正背着妹妹跑向角门的男孩后背!
心脏骤停!想扑过去已经来不及!
千钧一发!
一个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的黑暗中猛地扑出!是杜子美!他浑身湿透,官服被撕破了好几处,脸上沾着泥水和血污,眼神却亮得惊人!他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向角门旁边堆放的一排装着陶瓮和杂物的沉重木架!
十二!带人走——!
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吼着,身体狠狠撞在木架上!
轰隆——哗啦!
木架应声而倒!上面沉重的陶瓮、杂物如同山崩般倾泻而下!正好挡在了男孩和角门之间!
噗嗤!
那支致命的箭矢,狠狠地钉入了杜子美撞倒木架后、来不及完全闪避的左肩胛!血花瞬间在他青色的官服上洇开!
呃啊!杜子美身体猛地一颤,被箭矢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踉跄了几步,单膝跪倒在地,一手死死撑住地面,才没有完全倒下。
子美——!我的嘶吼声撕心裂肺。
他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惨白的脸,嘴角却艰难地扯出一个极淡、极淡的、如释重负般的微笑。他看着我,又看看那些正疯狂涌向角门的人群,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抓住他!那个穿官服的叛徒!疤脸军汉的咆哮声和叛军士兵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走啊!杜子美猛地朝我嘶吼,眼中是决绝的光芒。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青色的、染血的身影在雨幕和火光中,如同即将燃尽的残烛。一咬牙,我猛地转身,一把扛起那个被箭射倒、还在呻吟的老人,朝着角门的方向,汇入最后奔逃的人流!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身后,是叛军逼近的咆哮,是刀剑的碰撞,还有……杜子美那一声压抑的、沉重的闷哼。
角门就在眼前。门外,是墨一般的夜色,是冰冷的雨,是未知的逃亡之路。
6
渡口落花
冰冷的河水带着刺骨的春寒,湍急地拍打着简陋的渡船。船身剧烈地摇晃着,每一次颠簸都让挤在船舱里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啜泣。破庙里的小丫头缩在她哥哥怀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老人痛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每个人都像惊弓之鸟,脸上沾满了雨水、泥浆和劫后余生的茫然恐惧。
我半跪在船舱最靠外的位置,背上鞭伤被雨水浸泡得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火辣辣的胀痛。目光却死死钉在码头那片被火把映照得忽明忽暗的混乱光影中。
叛军的嘶吼声、兵刃撞击声、还有追逐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着最后几个奔向渡口的身影。突然,一个踉跄的青影猛地冲破了黑暗的帷幕,闯入了摇曳的火光之下!
是杜子美!
他左肩那支折断的箭杆在奔跑中剧烈晃动,每一次颠簸都带出更多的鲜血,将他半边青色的官服彻底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深褐色。雨水冲刷着他惨白的脸,却洗不去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痛苦。他的脚步已经虚浮,全靠一股非人的意志在支撑着,跌跌撞撞地朝渡船这边奔来。身后,是如狼似虎、紧追不舍的叛军刀光!
子美——!我嘶声大喊,半个身子探出船舷,朝他伸出手。
他听到了。在嘈杂的喊杀声中,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雨幕,精准地捕捉到了我。那一刻,他脸上似乎浮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虚幻的笑意。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一个加速前扑!
快开船!船老大惊恐地吼叫,催促着仅剩的一个船工。
就在杜子美离岸边渡船跳板仅有几步之遥的瞬间!
噗嗤!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利器穿透血肉的闷响!
一支从后方黑暗中射出的弩箭,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狠狠地贯入了杜子美的后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向前猛地一栽!
呃——!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
他扑倒的身体重重砸在湿滑冰冷的码头木板上,距离船头的跳板,仅仅一步之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叛军的喊杀声逼近。船老大发出惊恐到变调的尖叫:走!快走!再不走都得死!仅剩的船工用船篙拼命撑向河岸。
不——!我目眦尽裂,发出野兽般的悲号,不顾一切地就要跳下船去!
十二叔!别!破庙里的男孩死死抱住了我的腰,哭喊着,十二叔!你下去……杜先生就白……白……他泣不成声。
杜子美趴在冰冷的木板上,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抽搐着。鲜血从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在雨水中晕染开大片大片的红。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渡船的方向。那双曾经清澈明亮、充满忧思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痛楚和涣散笼罩着,却依旧死死地、死死地锁定在我身上。
他沾满泥水和血污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嚅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眼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重的托付,和一种……终于可以解脱的疲惫。
渡船在船篙的猛撑下,剧烈地摇晃着,终于离开了湿滑的码头,被湍急的河水推着,开始缓缓地、无可挽回地漂向黑暗的河道中央。
开……开船……船老大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就在船漂离码头数丈远的瞬间,趴在血泊中的杜子美,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了起来。他沾满泥血的手指,指向的,是他自己腰间佩着的、那个小小的、装着他旧日诗稿的布囊。
然后,那抬起的、指向布囊的手臂,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猛地、重重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浸透了他鲜血的码头上,溅起几星浑浊的水花和血沫。
他的头,也随之无力地歪向一边,彻底埋入了泥泞之中。只有那身被血染透的青色官服,在码头火把的映照下,刺眼得如同地狱里开出的一朵绝望的花。
子美——!
我的嘶吼声撕裂了雨夜的河面,却瞬间被冰冷的河水吞没。渡船在湍流中越漂越远,码头上那染血的身影迅速被黑暗和雨幕吞噬,只剩下摇曳的火光映照着那片迅速扩散的、不祥的暗红水域。
船舱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冰冷的雨点砸在脸上,和着无法抑制的泪水一起滚落。我瘫坐在摇晃的船板上,背靠着冰冷的船舷,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颤抖的手,摸索着,终于解开了腰间那个同样湿透、沾着泥浆和不知是谁血迹的旧布袋。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却被血水浸透了大半的薄薄纸笺。我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它一点点展开。
熟悉的、清瘦而有力的字迹,在血水和雨水的洇染下,墨迹早已模糊晕开,像一幅被泪水打湿的水墨画。纸笺顶端,几个字勉强可辨:
《落花时节赠十二兄》
后面的诗句,已经彻底被血水和泥污吞噬,再也无法辨认。只有那力透纸背的墨痕,仿佛还残留着书写者那一刻的体温和……无尽的悲凉。
我死死攥着这张浸透血泪的纸,指关节捏得发白。目光越过船舷,望向那无边无际的、吞噬了一切的黑暗雨幕。耳边,只剩下湍急河水永无休止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在厚重的雨云背后,极其艰难地透出了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灰白。
船舱里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呼。
我茫然地抬起头。
只见浑浊的河面上,漂来无数零落的、褪尽了颜色的残红。是两岸被夜雨狂风打落的桃花瓣。它们无声无息,密密麻麻,随着冰冷的河水起伏、旋转,覆盖了整个江面,像一场盛大而凄凉的葬礼。几片花瓣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轻轻落在我的肩头,落在怀里那张染血的纸笺上,也落在船板上,那片尚未被雨水冲尽的、暗红色的血渍旁。
渡船在无边的落花中沉默前行,载着半船死寂的余生,驶向不可知的、灰蒙蒙的远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