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久之前祇山上发生的亚伯兰先生死亡案件引起了本地一些小报记者的关注。
亚伯兰先生已经八十多岁了,又和管家两个人住在山上,此外家中没有任何的仆役,而在不久之前,他的管家先生却又忽然失踪,尽管亚伯兰先生第一时间报警并且自己组织了一批人手寻找,最终却还是没有发现自己的管家。而在不久之后他的尸体就被发现在山脚下,身上有多处淤青和骨折,根据警方的通报,亚伯兰先生是在准备下山的时候滑到,这对于八十多岁的老人而言是致命的,他并非死于失血过多,而是失温,低温夺走了他的生命。从警方的通报来看,其中根本没有任何疑点,然而好事的记者们的确发现了一个疑点,那就是我。我是在这段时间内唯一被邀请到祇山上的人,而且还是亚伯兰先生的亲戚。他们怀疑,我是觊觎亚伯兰先生的遗产而将他残忍的杀害,因为在亚伯兰先生的遗嘱之中,我是他那笔数额高达五亿元的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尽管警方为我提供了有利于我的报告,但是那些小报记者们还是如同狗皮膏药一般黏在我的身上,或者更形象一点的来说,他们就像是追腥逐臭的苍蝇一般骚扰着我,让我不得安眠——我当然不是一个好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然而让我感到恐惧的却是,在这起事件之中除了管家以外,还有另外两位不幸死亡的人,然而他们却并未被记录在案。当我在警察局度过了难熬的一周之后,我甚至前往了其中一位死者的家中,那是我的一位朋友,我当时带着一大堆慰问品去的。然而当我到她家的时候,她的父母却是以一种极为惊讶的表情看着我,并且宣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女儿。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有某种恐怖的存在修改了所有人的记忆。我回到了我生活的学校,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因为我逢人就问他们是否记得一位女学生以及校门口有一位卖烤玉米和红薯的大叔。
我被当做疯子投进了精神病院之中。
医生的检查结果显示我一切正常,然而警方还是决定将我关在里面,不让我去骚扰那些正常生活的学生,但是我知道那些才是最不正常的。不过至少,那些小报记者总算能够远离我了。
在医院之中,我的内心一直在折磨着自己,白天我昏昏沉沉,药片一粒又一粒的吃着,又或者是将药片抛着当做是游戏;夜晚,我无法入眠,耳边总是有一种沉沉的低语在回响,而且我的头真的很疼,尤其是醒来的时候。那种疼痛就像是在不打麻药的情况下做了开颅手术一般,有时候我真的疼的想自杀。
我的记忆似乎也在慢慢消失,逐渐的,我发现我似乎也有些记不清那个女孩的模样了,只有她的声音和死前的模样我还记得,还有那位大叔。我忽然发觉自己有一种责任将我知道的事情记述下来,我确信我们的生活之中有些莫可名状的存在,它们深深的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影响着我们的记忆。
二
大概是在三年之前,或者更详细一点的来说,是在八百九十六天之前,我来到了这座城市。老实说,这并不是一座讨人喜欢的城市,人行道上总是充斥着飞驰的电瓶车和自行车,非机动车道上却又是人潮汹涌,司机很少会在右转的时候礼让行人,除非交警在场,至于公交车司机,那更是灾难,虽说这座城市之中有着不少的丘陵与沟渠,然而他们的确大可不必将车子开的如同过山车一般。这座城市冬冷夏热,气候显然和宜人攀不上什么关系,有风的时候,这座城市被沙尘覆盖,从空中俯瞰下去,就像是一片沙漠,而无风的时候这里却又气氛沉闷,似乎有一个大罩子将它罩住,就如同《穹顶之下》之中描写的那样。总之,这里绝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城市,然而我却不得不在这里游离长达三年之久。说句实话,我在这里的确有一座房产,但是我还是喜欢将自己当做这座城市的流浪者,我不属于这里。我的家乡虽然不是什么发达城市,但的确气候宜人,它的南方有一座湖泊,每当夏天来临的时候,总是有着丰沛的降水——我是一个喜欢下雨天的人,湿润的空气既能很好的保护我的喉咙,还能让我获得一个拒绝出门的绝佳理由。
但我还是得在这座城市继续流浪,正如前文所述,我在这里有一座房产,然而它现在并不属于我,它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的不动产,我对辈分这种东西向来没有多少的研究,不过我还是想要尽量捋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那位可敬的亲戚,大概是我父亲的父亲的表哥的某个有血缘关系的亲属。请谅解我在攀亲戚这方面一直算不上专家,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认,那就是如果我和他那一支与我同辈的女性结为夫妻,也完全不违反《婚姻法》当中的有关规定。
我并不清楚为什么那位可敬的老人要将得之不易的房产,以及名下的合计超过五亿元的资产指名留给我,如果说是因为我在这座城市读大学的话,那也太过于荒唐了,因为我在这座城市已经整整三年了,然而直到上个礼拜,我才接受到这位可敬的老人送给我的信件。我还记得信件送来的时候的场景,当时我大概是准备去学校对面的美食街寻求一顿可以果腹的晚餐,学校的食堂实在难以下咽,即使是将要饿死的人也不会接受那里的食物!就在我准备进入地下通道的时候,一辆加长款的林肯出现在我的面前,虽然当时我不确定它是不是来找我的,然而看热闹毕竟是人类的天性,总而言之,我选择留在了那里驻足观望,和我一样的人有很多,毕竟这是一辆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豪车。车门打开,一位身着西服,身材笔挺,头发斑白的老人从车里走了下来。我对奢侈品了解的并不多,换言之,我算是一位乐安天命之人,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不识货,至少我明白,他那一身西装买我贱命一条应该是足够的。
白发老者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我下意识的往旁边躲闪过去,为他让出一条路来,顺便举目四望,看看有谁是那个幸运儿。我是直接将自己排除在外的,我算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我长得一般,头发油油的,还很蓬松,像是鸡窝一样在头顶盘着。脸上总是挂着厌世的消极情绪,只有在偶尔摄入酒精的情况下才能让自己脸上多出一些笑容。当然,这个恩惠在最近也被剥夺了,劳拉西泮,西酞普兰,曲唑酮以及搭配的护肝药成为了我的日常,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将酒瓶子扔到一旁,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即使自己过得很不开心,也得让一些人开心一些,尽管那样会让我自己感到无比的痛苦,然而这毕竟是一种责任。
我的身后并没有什么人,换言之,这老爷子是朝着我走过来的。我得承认,一时间我失去了分寸,为什么这样一个看上去就是贵族家庭的管家会找上我,这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我家世代清贫,亲戚又是个个见钱眼开,若是真有这种富贵的相识,那么他们早就像是闻到炼蜜香气的蚂蚁一般围上去了。
是道格拉斯先生吗老人在我面前站定,四周的目光一下子就聚焦在我的身上,我感觉有些不太自在,后背渗出了不少汗水,脸上也有如火烧一般,全身汗毛倒竖,只感觉无比的瘙痒。
不是,您认错人了。我朝着老者微微鞠了一躬以示自己的歉意,接着朝着另一边走了过去,我要逃离这里,我从来不是一个适合在聚光灯下生活的人,尽管这可能给我带来很多,金钱,名誉,还有无数沉鱼之色的投怀送抱。我低着头,想要尽快离开。
老人把我的胳膊钳住,我感觉到我的骨头上面出现了一些裂痕,他的手就像是老虎钳一样,骨感十足,坚硬而又冰凉。不,您就是道格拉斯先生。他低声对我说道,随后将我的手放下。我的胳膊上出现了两道红红的痕迹,我捂住自己的胳膊,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的尴尬,尽管现在我已经的确有些感觉到无地自容了。
他从外套内侧取出一封信,双手将它举起,十分郑重地递交到我的手上。
他似乎只是一个来送信的,甚至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就离开了这里。
经历此一遭事情,我也没有心情再去吃饭了,我打量着手中的信封,很普通的信封,薄薄的一层,我用手捻了一下,里面似乎是一张明信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暂时我说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事物,像是一枚纽扣。
我是一个人住的,自从受伤过后,我就一个人住了。一个人的生活是无比美好的,尤其是在经历过一段极为失败的感情经历过后,我才明白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是真正的自由,就像是没有港口的游船一般,完全靠着海风和洋流来决定你的去向。这是真正的大自由,没有那些打扰人的消息,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者是写写东西,又或者是看看书,我的心脏很虚弱,向别人付出一点点的感情都让我心力憔悴。,我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推开了我的房门。我的房间是一片漆黑,现在是夏季,拉上窗帘可以塑造一个类似于冰室的空间,至少,能省下一笔空调电费。
手中的信封此时发出诡异的绿光,我知道那大概是事先在上面涂抹了荧光粉,然而那一抹抹的绿色所组成的形状却让我产生了一些好奇。它们像是中国古代的山水画一般排列,然而从中却又看不出来任何的情趣,反而是恐惧。恐惧并不是常出现在中国画里的情绪。或许写信给我的这位并不是一位传统文化爱好者。我嘟囔着,将信封转了几个角度,这让我得到了一些新的发现。它们似乎是一些字母,我试着将它们连在一起读出来,无论是采用何种方法,它们的读音都十分之奇怪,请原谅我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来,它们就像是恶魔的低语,但凡有人读出来或者是看见这些文字,那些地狱的恶魂就会从九泉之下冲出,将他代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然而我毕竟已经念了出来,那怪异的发音在我的脑海里打旋,我头昏脑涨,就如同在品尝一道邪恶的食物,这食物的做法是将蜂蜜拌进王致和臭豆腐里,抹在菠萝上,将这菠萝点缀在意大利番茄罗勒披萨之中,而吃的时候则是要沾上印度咖喱,这仅仅是主菜,配菜则是将韩国泡菜当做饺子馅,饺子的面皮是草莓味的,而这样一只饺子需要在德国酸菜汤里进行炖煮!
我强忍着头疼打开电灯,惨白的光线顿时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我脑海之中那些奇异的想法,我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信封上面的粉末会有一种致幻作用,我戴上了口罩。惨白如太平间一般的灯光并没有给我带来一丝安慰,反而让不安感愈发的强烈。我的那张床就摆在角落,东西朝向的,说是有助于全身的血液循环,然而只给我一种像是住在医院的感觉。被子在床面上胡乱的散着,枕头的上角靠在墙壁上,至于枕头的旁边则是一只毛绒小熊。
我走到桌子边上,抽出椅子,尽量让自己以一种放松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手边的抽屉里有一只小刀,其实我平时拆信的时候只会暴力拆解,然而这信封实在是太美了,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收藏价值。洁白的外表柔软的像是用天鹅的羽毛织成的,一条条细细的金丝似乎在说明信的主人的富裕,虽然我带着口罩,然而一股香气还是能透过缝隙钻进我的鼻息,我对于香水没有什么研究,不过从这如同雨后森林之中的自然芬芳来看,写信的这位不仅对于奢侈品有自己的理解,同样也考虑到了信的接受者是一位对花香十分排斥的人。简单来说,即使这信的内容并不能给我带来实质性的生活上的改变,光凭这信件的外封他就能从那些收藏家手里赚上不少钱,我相信,一定会有人愿意出十万块钱买下来的!
然而相比于这封信的内容,这信的外封却是小巫见大巫了。说句老实话,我本应该将那封信扔掉的,因为在此之前它已经给过我一个不小的下马威了,然而鬼使神差的,我还是决定打开它。原因也很简单,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毫无希望,每天浑浑噩噩的两点一线,混一个文凭,然后找一份工作,在长辈的压力下凑凑活活的找个不爱的人成立家庭,生下一个孩子,这孩子从小在缺爱的场景下长大,最终重走我的悲剧生活。生活本不该这样,我的现状已经不是任何的常规手段可以去改变的,唯有这封信,它的确代表着一种改变的可能,无论这可能是好是坏,不过即使是粉身碎骨,也好比这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
限于篇幅,我省去了信的开头和结尾那些虚浮在表面的空洞乏味的问候,只将其中的关键内容摘录如下:
亲爱的道格拉斯,请原谅过了这么久我才给你写信。首先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你的叔祖,你可以这样称呼我,又或者你可以直接称呼我亚伯兰先生。我在很久之前就脱离了我们的家族,独自来到这座城市发展,幸运的,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位顶好的大人物,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好能置办自己的产业。在那位先生的帮助之下,我成为了本市首屈一指的富豪,不过我相信你一定没有听过我的名字,我不是一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这次我写信给你是希望你能够来参加我举办的家庭晚宴,你知道的,我们一直都是一家人,现在我住的这栋房子,等到我去世之后,你将会是它的下一任主人,当然,还有我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所有财产。
说实话,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呼吸也逐渐困难了起来。我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便站了起来,走到阳台边上,一股湿润泥土的芬芳钻进我的胸腔之中。外面下雨了,雨点打在树叶上,层层下落,直到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坑。淅淅沥沥的雨声让我慢慢冷静下来,我深吸一口气让泥土的陈厚气息压抑我现在内心的狂暴。他要给我一所房子,还有一大笔财富我来回踱步,心里实在是难以平静下来,他的孩子呢我思忖着,我不相信这么一位富翁没有一儿半女的,即使没有,他也应当有其他更近一些的亲戚,而不是将这笔足以让任何人失去理智的财富拱手相让给我。
我有些不太放心,打了个电话给家里,想从我的父亲那边获得一些消息。我将消息如实告诉了他。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随后才传来我父亲那已经略显苍老的声音。确实是有这样一个人。他的语气似乎极为犹豫,不过我也没有见过他,只是听你爷爷说过,这个人脾气很古怪,嗯,总之你小心为妙吧。说完之后,他便挂了电话。
我一点也不奇怪我父亲的作风,之前电话里的嘈杂声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在棋牌室里面和他的那群朋友们搓麻将,他是一个麻将的狂热爱好者,唯一让我感到庆幸的事情就是他没有沾染上赌瘾,否则就凭借着他那糟糕的牌技,我现在就不应该是在担忧未来的生活,而是该忧虑第二天该如何躲避债主。
这通电话其实并没有给我什么帮助,不过至少,我知道给我写信的这位并不是一位喜欢恶作剧的富翁,他的确是我的亲戚。我重新坐回到书桌前,拾起那封信,上面那莫可名状的字符已经被我忽略掉了,尽管它们还是时常在我的脑海之中回响。在信的最下面是他家的住址,我打开电脑,风扇发出了史前巨兽一般的怒吼。我想要用地图弄清楚具体的地点,在我的印象之中,那里应该是不通公共交通的。
事实也不出我所料,别墅的地址是在一座山上,不通地铁,最近的公交车站距离山脚下还有三公里远。山不高,只有大概两百米,不过从卫星图片上显示,那里似乎并没有修盘山公路,换言之,我得爬上去,还是从小路上,因为在信里面,他明确说不会安排车子来接我。对此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他能够想到我这么一个穷亲戚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还愿意将他的财产几乎是尽数托付于我,或许这只是一个考验而已。
在思考完如此之多的事情之后,我躺到了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尽管我一直在标榜自己是一个轻财好施的人,财富对于我而言不过粪土尔尔,然而真的当一笔天文数字一般的财富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几乎立刻就缴械投降了。约莫到了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无法入睡的痛苦了,我站了起来,走到书桌前,旁边是几个药瓶子,我没去睬他们,当我收到这封信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需要那些治疗抑郁症和焦虑症的药物了。财富是最好的治病良方。
我一遍又一遍的看着那些改变我人生的文字,摩挲着柔软的信纸,将它想象成自己的爱人一般。
在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都处在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之中,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想出去感受外人那异样的目光。我读了几本书,只是将书页机械性的翻过而已,实际上什么内容都没有记住。
三
通往那儿的公交车是666路,在校门口就可以做到。这趟车开往郊区,我的学校本来就处在郊区,大部分人都向往城市的繁华,因此在站牌下等车的人并不多,加上我也只有三个人而已。其中一位我认识,是同系的一位女生,很好看,我得承认在刚入学的时候我曾经追求过她,结果当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然而戏剧性的是我们后来还是成为了朋友,在那样一段令人尴尬的经历加持的情况下,我们居然还能成为朋友,这的确有些不可思议了。我向她打了一个招呼,她则同样报以微笑。她的家里很有钱,这是我在和她交往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的,她是一个很善于伪装的姑娘,当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尽量表现出邻家姑娘的那种清纯感;至于和我不在一起的时候,据我一个家境不错的朋友所说,她可谓是将富家大小姐的脾气展露的淋漓尽致。不管如何我还是很感谢她在某一段时间里让我感觉到久违的快乐,这种快乐可能以后也不会有了。
至于另外一位则是在附近摆摊的大叔,平时卖些烤玉米烤红薯之类的维持生计,我虽算不上他的老主顾,却也一周会去买上一两次,没有什么交谈,混个脸熟而已。他身上穿着的还是平时出摊的时候穿着的衣服,黑乎乎的,在阳光下反射着油光,味道极其难闻,是那种烟灰和焦油混合起来的味道。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脸上的表情就和他的衣服一样黑,总是让人产生一种生人莫近的疏离感。
666路公交车很少,将近三十分钟才有一班,不过我的运气显然还不错,尽管这条路线没有被任何一家导航软件收录其中,然而在我到车站过后没几分钟,车就来了。远远看去,我几乎以为这是一位耄耋老人拄着拐杖朝我蹒跚走来。这条路算是这个地区的主干道了,大部分进城的车辆都要从这条路上过去,因而这也算是一条不算短的拥堵路段,然而其他车辆似乎在有意无意的躲避着666路公共汽车。该怎么形容这辆车呢车辆老旧,油漆掩盖了它们身上被岁月侵蚀的痕迹,引擎发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即使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也不可能比它还要聒噪了;车辆在我们面前缓缓停下,轮胎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尾迹,发出的声音则是犹如有人用指甲抓挠黑板那样令人发狂。油漆斑驳,车身广告上的人脸甚至被涂上了可笑的涂鸦,然而并没有人去清理它。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了车,车上除了司机和我们三个人之外一个人都没有。车上没有刷卡机,是很古老的售票制度,我取出两枚一元钱的硬币,递到司机的手上,报出了我的目的地。祇山。我说出了我的目的地。
忽然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我聚集了过来,司机用他那死气沉沉的眼睛瞪着我,喉结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接着还给我两枚硬币的纸币,他指了指旁边贴着的一张告示,上面写着前往祇山请付款纸币。我有些纳闷,然而更加令人尴尬的事情是我翻遍了身上的口袋却也找不出两张一元钱的纸币。能换吗我的脸在发烧,因为除了司机之外,我还能注意到另外两个人也看向我的方向,我从来不适应成为焦点。
司机摇了摇头,他大概有一米八左右,不过大概是由于经常佝偻着背部,他的实际身高看上去要矮上不少。他肩膀很宽,不是很胖,但是腿很粗,可能是久坐导致的。司机的眼眶深邃,眼神之中尽是疲惫,他的额头皱纹很深,胡子拉碴,脸上很油,不是油光发亮的那种,而是长久的劳累带来的那种油污。不行。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两张砂纸在一起摩擦的那种感觉,听起来很不舒服。然而当他听闻我是受到祇山的主人邀请的时候,他又立刻转变了态度,上来吧。他很快的说道,语气之中尽是想要摆脱我的意思,他甚至没有再向我索取车费。
我心里忽然打起了退堂鼓,似乎这趟旅程并不如同我之前所想象的那般简单。然而直到此刻,我依旧只是将这当成是一种磨练,一种继承大笔的财产之前所必须经历的考验。想要获得任何东西都要付出代价,我在心里如此告诫着自己。
女孩坐在靠着司机的这一侧,而大叔则是坐在另外一边,中间的过道就是他们之间的楚河汉界,而我则是那个涉水过河的小卒子。我在女孩的斜后方坐了下来。
随着猛地一抖,破旧的汽车终于启动。那台年龄一定要比我还要大的引擎发出了阵阵哀鸣声,一团团黑烟从车尾飘向天空,柴油不完全燃烧产生的难闻气味几乎直冲每一个人的鼻腔。我有些嫌弃的耸了耸鼻子,然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女孩似乎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反应。
就在我想对她发出我的疑问的时候,女孩却率先转过身子,她的表情极为的严肃,我敢发誓,即使她发现自己的现任男友结合自己的好闺蜜给自己戴上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她也不会露出如此严肃而又悲伤的表情。你真的要去祇山吗她看向我,就像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护工凝视着那些病人一样,又像是警官在审视面前的嫌疑人一般。
我点了点头,是的,住在那上面的人是我的亲戚。我和她说了实话。但是就我所知,那上面可没有什么人。女孩的话让我如坠深渊。那上面其实是有人居住的。就在我疑惑的时候,坐在另一侧的中年大叔却是接过了话茬。
然而还不等我松了一口气,他的话又让我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祇山上是有一座塔的。此时本来就是黄昏,他的声音也同样的沙哑,是那种长期在烟火气中讨生活的人的嗓音,再加上忽明忽暗的顶灯,说句实话,现在的确是有够恐怖的。塔里面有人居住。
原本祇山上是没有人的,只有一座空空如也的塔,那塔本来是用来为江上来往的货船指明方向的。后来来了一个年轻人,他来的时候很贫穷,身无分文,我的父亲当年曾经和他还在一个工地上打工,不过后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一大笔钱,不过在得到那笔钱之后他却也没有像其他的暴发户那样花天酒地,而是在花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将祇山买了下来。自那之后我的父亲就被迫离开了他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
后来又过了十几年,大概是在我出生过后的第三年,祇山上忽然燃起了大火,几乎烧光了整座山的植被,只有靠近塔的那一部分幸存了下来。我的父亲当年就是帮忙救火的志愿者当中的一个,他有幸看到了那座塔。在救火回来过后不久,他就染上了一种怪病,一开始是胡言乱语,经常失眠,即使吃下安眠药也没有什么作用,而且似乎他的记忆也出现了混乱,就比如说他一直声称我有一个妹妹,但实际上我是家中的独子。
就在他说着故事的时候,车辆忽然一个急刹车,随后砰地一声,似乎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大叔一时间没有坐稳,头直接撞在了椅子拐角上。你怎么开的车他看向司机,语气之中全是不满和郁闷,他捂着额头,不断地抽着凉气,看上去那一下子的确有些疼。
我有什么办法司机的语气也显得很无辜,他指着前方,示意我们朝前看去。前方躺着一只野猪,这头可怜的畜生被飞驰的汽车直接撞飞了出去,鲜血满地,在碎石路上似乎画下了一个奇妙的符文。
这座城市的确野猪很多,甚至到了泛滥成灾的程度,而这里本就是郊区,人烟稀少,偶尔的路上忽然窜出来一头野猪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然而撞到野猪的事情总是要上报的,司机摸出了手机想要打电话给交警,让他们来处理这件事情。至于我们,没办法,只能等在这里,要么交警来处理完这件事情,要么就是等待后面的一辆公共汽车。
我们坐在车上,此时太阳已经几乎落入地平线之下,黑暗几乎占据了整片天空,道路两旁的路灯亮了起来。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路灯发出的暖黄色的光亮的确在一定程度上驱散了我们心中的恐惧。
天还没有完全黑掉。天空之中群鸦飞过,乌压压的一大片,似乎整座山的鸟都飞了起来。它们吱吱呀呀的鸣叫着,声音绝对算不上动听,翅膀拍动着空气,扑腾着在天空中打着旋。
交警来的似乎格外慢,尽管从车上的时钟来看,时间才过去不到二十五分钟;然而在我们的意识之中,似乎整整一年过去了。即使是沉稳的大叔和经常在这条线路上跑的司机也有些坐立难安,更不要说我和那位姑娘了。我和她对视了一眼,她的家就在祇山附近,对这一代也是相当的熟悉。她的表情同样茫然无措,显然,此时发生的状况在这里算不得常见。
师傅,我们先走吧。我看了一眼时间,有些焦急,虽说我的那位叔祖,也就是可敬的亚伯兰先生在信的末尾告诉我他会等着我,然而去的若是太晚似乎也未免太不敬了。我向司机说出了我即将得到的一切,只是把那个数目减小到了司机既愿意违反公司的规定,同时又不至于心生歹意的程度。
在听到大额的报酬之后,他终于是狠下心来,一脚油门踩下。
四
那女孩和卖红薯的大叔在中途就下车了,等到了祇山脚下的时候,车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666路公交车是环线,司机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之后就离开了。他在临走之前祝我好运,并且提醒我要小心一些,毕竟这座山和山上的人太过于神秘。然而我却将这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的确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没有踏足过这座山,从而将山的本身和其上居住的人妖魔化,况且,那上面居住的是我的亲戚。说实话,对于有这样一位家财万贯的亲戚,我的确是有些自豪感在身上的,就连走路的时候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祇山上没有修建所谓的盘山公路,或者是其他一些什么方便上下的通道,只有一条已经爬满了青苔的阶梯。台阶本身是石质的,雨天过后本就湿滑难行,再加上与它共生的青苔,简直让人没有办法行走。我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上去的。
好在不久之后我就适应了这里,此时天光大暗,山风呼啸,凛冽的风有如钢刀一般划过我的皮肤,我甚至能感觉到一丝疼痛。两旁的树木呈现出一种怪异而又扭曲的姿势,它们的枝干卷曲着,似乎在保护着自己不受某种危险的侵害,然而尖端又总有一两根枝丫伸向天空,像是在向夜空之中的月亮呼救。风从这些树木之间刮过,我隐约之间听到了一阵阵的哀嚎声,那并不是普通情况下身处险境又或者是正在被虐待的人发出的哀鸣声,而是有如交响乐队一般,事实的确如此,我真的从这一阵阵哀呼中听出了某种伟大的感觉,似乎是无数的树木忍受着摧残,最后铸就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巨城,而当这座城市建成之后,它们却又被无情的驱赶出来,只能在这荒山野岭之中眺望着远方的万家灯火。
月亮洒下了它的清辉,我看着眼前的月亮,总觉得它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我从来不是一个胆子特别大的人,然而我却又是一个极容易被眼下的利益所蒙蔽双眼的人。当这两种品质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这世界上最糟糕的生物变诞生了。此时此刻对于财富的贪念充斥着我的脑海。就连那一轮恬静的明月在我看来也是一种阻碍。
去他妈的月亮,毕竟摆在我面前的不是六便士而是其价值无数倍的庞大财富,这笔财富拿出来会让任何一个人疯狂,而我则是它们的继承人。这种感觉让我感到一阵狂喜,不由自主的脚步也轻快起来,然而在一段时间之后我却又不得不放慢自己的脚步。
我从来不爱反思,至少事情没有变得糟糕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因此,减缓我脚步的只有可能是外部变化的环境。说白了,就是那些树木,他们的样子十分奇怪,犹如人体的躯干一般,像是在逃离什么着一般破出土壤。树皮扭曲着,上面暗色的液体看上去就像是血迹。似乎空气中的确弥漫着某种血腥味,我皱了皱眉头,鼻子耸了耸。那些树木,他们确实有些诡异,树皮皲裂,然而又无论如何和那些真正的树皮对不上号,更像是某种动物的皮毛在受潮之后又被以极快的速度蒸干。
我强打起精神继续向上走去。很快我就看到了那座塔。
从外部看,祇山上除了树木之外无他。然而在这山中,的确有一座高塔,塔很高,顶端深入云端之中,或许更高一些,穿越大气层,深入星空之中,接触那些未知的,足以毁灭已知的存在。云层之上红光若隐若现,有如海边的灯塔,为天上迷失的人指引归家的方向。
我已经知道这座塔的不凡,现在看来无论如何我都应该选择离开那里,然而我还是低估了自己对于财富的渴望,似乎我的那位亲戚决定赠予我的遗产能够让我坐上太空电梯一般,直冲云霄,成为一个高贵的上等人,去和那些未知的存在平起平坐。
写到这里,我忽然停下了笔,我大概意识到了我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或许正是我的存在,那些莫可名状的家伙才能来到我们这个世界,我自以为能够靠着那些财富成为一个高贵的人上人,实际上也不过是那些家伙的一条狗而已。只要有我存在的地方必然就会带来巨大的灾祸,死亡是我唯一解脱的方式,然而现在我却并不能够走向我最终的归宿,至少,我应该把我的经历记述下来。
我渐渐靠近了那座塔,尽管在我看来是那座塔距离我越来越近,我无法挪动自己的脚步,但是塔的确在向我靠拢,它的引力几乎将我吸进它那血盆大口之中。忽然一阵刺耳的滑轨声传来,那种声音是如此的让人抓狂,就像是猫在用爪子挠着黑板,又或者是您在拆快递包装的时候,不注意的碰到了那些白色的泡沫板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击穿心灵的声音。不仅是声音难听,它的音量也特别的大,我几乎感觉我的耳膜将要被震破,这是我最感到遗憾的地方。一扇门打开了,我面前的那扇门,请原谅我当时只能闭上我的眼睛,因为我只感觉到一道刺眼的闪光,我紧闭双眼,这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否则我的眼睛一定会瞎掉,这同样也是让我感到遗憾的事情。过了几分钟,我才慢慢睁开了双眼,这一次我看清了我手上的液体,那是一抹黑色的液体,那黑色让人觉得很熟悉——那就是高塔的外漆,似乎这座塔已经在慢慢走向腐败。
我忽然捂住了我的鼻子,接着弯下腰开始了无声地干呕。之前的刺眼的闪光让我忽略了这股像是夏天肮脏的公共厕所的味道,现在我的眼睛不用再受到伤害,但是我的呼吸道已经被折磨了很久了。这味道是高塔内部传来的,和外面那淡淡的腐臭味很像,那些刺鼻的气味就是从高塔内部散发出来的。不止是腐臭味,还有消毒水的味道,二者混合的味道更加的具有攻击力,就像是名贵的香水洒在充斥着汗臭味的房间之中,这气味实在是令人作呕。
我才发现我的脚步居然可以移动了,我试着远离这座塔,我要远离它,我真的受不了它。但是我的身后似乎有一堵墙,尽管它不可见,但是的确结结实实的挡住了我想要离开塔的脚步。进来!一个声音传进我的耳朵之中,如果时间再往前倒拨几年,那么我听到这个声音一定会欣喜万分,但是现在我只觉得有着无穷无尽的恐惧,它们像是一只只乳白色的蠕动着的蛆虫,在我这已经被腌制完成的躯体之中品尝着属于自己的盛宴。
我走了进去,我只能服从他,这声音实在是太过于让人恐惧,像是一只饕餮,虽然从那略带急促喘息的声音之中能判断出这大概是一个身材肥硕,不常运动,而且年纪也不小的生物的声音,然而我还是真的很害怕。
在里面,我见到了自己的那位亲戚,然而我的眼神第一时间并没有被他所吸引,而是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人,也就是那位管家。他躺在地面上,脸色苍白,像是失血过多,然而他的身上却没有什么可见的伤口。他的胸口处似乎有着一团肿块在蠕动,那些令人作呕的气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那种场面让我想到了一部电影——异形,说实话,我的确有些害怕。
咳咳咳。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循着声音望去,那里是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现在我对于那些我视线无法触及的部分都抱有最大的恶意,这里实在是太过于凶险以至于我不得不小心翼翼。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眼前忽然光亮了起来,不过这并不是我的眼睛适应了此地的黑暗,而是有几只蜡烛忽然亮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我所看到的那个勉强可以被称为人的生物,他像是一只癞蛤蟆,头顶上全是脓包,像是一位佛陀(原谅我对于佛教人物的不尊重,但那是我所能唯一找到的形象描述了),他的体型极为臃肿,体表呈现绿色,那绿色极为的不自然,好似劣等画作中使用的劣质颜料。他的手里抓着两把叉子,不停地将面前餐盘的食物扒拉进盘子里。这怪物的嘴巴大张着,发出窝窝囊囊的声音,还不停往外喷吐一些白色的食物残渣。至于他面前的那盘食物,原谅我我无法描述出来那是一些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它们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即使是再劣等的厨师也做不出来腥味如此之重的菜肴。
坐下。他对我说着,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本倒在地上的管家却又站了起来,用露出森森白骨的腿部支撑着,一瘸一拐的走到那老饕对面的地方,抽出一把椅子,他走路的时候身上的血肉不停地往下散落着,像是花瓣。
我只能坐下去。我不敢忤逆他们的意思,实际上,现在的我还处于一种受到极大惊吓导致的思维真空期,现在的我和行尸走肉或许并无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