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七场,剑未逢君
>我是山林间一只千年蝉妖,他是王朝最后一位剑师。
>他为我铸了一柄不折的青铜剑,剑成那夜却战死沙场。
>我守着剑等了千年,等来他第七次转世。
>这一世他叫云峥,是考古队最年轻的教授。
>当他拂去剑上千年尘埃,却问我:这文物保存得真好,姑娘在哪个博物馆工作
>我笑着指剑穗上的蝉蜕:它等一个故人,等了七场大雪。
>他困惑地摇头:蝉活不过冬天,怎会等雪
>我抚过剑身斑驳绿痕,如同触碰他千年前染血的温度。
>窗外忽然飘雪,第一片雪花落在我掌心,化作一滴水。
>他看不见,我的身体正随雪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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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潭的水,一年比一年更冷了。我栖在潭边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梅树上,翅翼微敛,感受着千年岁月在甲壳上凝成的霜纹。又是一年将尽,朔风卷过光秃秃的山林,发出空寂的呜咽,像极了千年前那场战役尾声里,再也吹不响的号角。
树下,一泓幽冷的潭水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穹。水底沉着它——那柄青虬剑。剑身早已被时光和水藻蚀刻出斑驳的铜绿,唯有剑脊上那一道曾被他用生命和精魄淬炼出的笔直脊线,依旧倔强地穿透幽暗的潭水,固执地指向苍穹,指向那个早已湮灭的王朝,指向……他消逝的方向。
我闭上复眼,千年前那个燥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夜便扑面而来。熔炉的火光将铸剑坊映得如同炼狱,空气里弥漫着灼热的金属和汗水的味道。他赤裸着精壮的上身,汗水沿着古铜色的脊沟滚落,砸在夯实的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印记。火光跳跃在他专注的眉眼间,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炉中那块即将熔融的、稀有的天外玄铜。
清梧,再忍忍!他的声音因全神贯注而紧绷嘶哑,是对我说的,此铜性烈,需引至阴寒潭水淬之,方得坚韧不折!唯有你……唯有你的寒息能引动潭水至阴之气!
我伏在冰冷的石台上,竭力催动体内属于寒蝉的、与生俱来的那一缕至阴之气。冰冷的白雾自我的口器丝丝缕缕溢出,艰难地缠绕向炉中那块炽热得几乎要焚烧一切的铜块。极寒与极热在我妖丹内疯狂冲撞、撕扯,带来几乎要碎裂般的剧痛。我的翅鞘在痛苦中微微震颤,发出细碎如冰裂的哀鸣。
他看到了,眼中瞬间掠过深切的痛楚,却咬紧了牙关,手中巨大的铁钳稳如磐石,没有丝毫动摇。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王朝倾颓在即,叛军的铁蹄已踏破三关,这柄剑,是他能为这破碎山河献上的最后脊梁,也是他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成了!一声嘶哑的爆喝!他双臂虬筋暴起,铁钳猛地将那块流淌着炽白与幽蓝光芒的熔融铜液夹起,如同夹起一轮坠落的烈日!磅礴的热浪瞬间席卷整个铸剑坊!他赤脚踏着滚烫的地面,身形如电,冲向寒潭!
引寒!他大吼,声震山林!
我将最后一口本源寒息毫无保留地喷吐而出!刹那间,原本沉寂的寒潭水面剧烈翻腾,冒出森森刺骨的白气!滋啦——!!!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刺目的白光和浓烈到遮蔽一切的白雾轰然炸开!狂暴的冲击力将我们狠狠掀飞!
我重重撞在石壁上,甲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浓雾中,只听到他呛咳着、却又带着狂喜的笑声:成了!青虬!此剑名青虬!
白雾渐散。他半跪在潭边,浑身湿透,蒸腾着热气,却将那柄刚刚淬炼成形、通体流转着青幽暗芒、剑身笔直如尺的长剑高高举起!剑身震颤,发出龙吟般的清越嗡鸣!映着他疲惫却熠熠生辉的脸庞。
那是我漫长生命中,见过最明亮的光。
他解下腰间一枚温润的青玉蝉蜕佩饰——那是我初生灵智、褪下第一层凡壳时,他亲手为我雕琢的。他粗糙的手指带着灼热的余温和未干的水汽,无比郑重地将那枚小小的、晶莹的蝉蜕,系在了青虬剑古朴的青铜剑首上。
清梧,他抬头,目光穿透尚未散尽的雾气,落在我栖身的石壁,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温柔与沉重,替我守着它。待我……回来取。
他的笑容里,盛满了那个夏夜熔炉的余烬和寒潭的冷雾。
他没能回来。
那柄刚刚饮饱了寒潭水、尚未真正饮血的青虬剑,最终只等来了他染血的战甲残片和半截断裂的佩刀。王朝最后的烽火,在北方广袤的戈壁上,被叛军的铁蹄彻底踏灭。他和他效忠的王朝,一同化作了史册中几行模糊的墨迹,和这片山林间年复一年呜咽的风。
寒潭的水,从此沉入永寂。我将青虬剑沉入潭底最幽寒之处,以我千年寒息日夜温养,压制着剑身内因主人陨落而激荡不休、几乎要撕裂剑体的悲鸣与戾气。剑首那枚小小的青玉蝉蜕,在幽暗的水底,成了我漫长守望中唯一一点微弱却执着的光标。
山林荣枯,朝代更迭。我栖在老梅树上,看过无数次叶生叶落,雪覆雪融。人间的战火燃了又熄,城池建了又毁。唯有这方寒潭,这柄沉剑,和我这只不肯随季节死去的蝉妖,固执地停留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个时空坐标上。
我守着剑,也守着那枚蝉蜕,如同守着一个永不兑现的诺言。千年时光足以让沧海变成博物馆的展柜,让桑田化作高速公路的路基。这处曾人迹罕至的寒潭幽谷,终究没能逃过人世的变迁。先是有了勘探队模糊的足迹,接着是测绘仪器的反光刺破林间的晨雾,最终,推土机的轰鸣如同沉闷的雷声,碾碎了山谷千年的寂静。
潭边那片曾开满野花的缓坡,连同半座沉默的山体,被粗暴地铲平。巨大的钢铁支架拔地而起,覆盖上惨白色的防水布。一座庞大的考古工棚,像一个突兀的伤疤,硬生生地贴在了这片古老山林的心脏上。
青虬剑沉睡的寒潭,被划入了疑似商周祭祀遗址核心区的警戒线内。冰冷生硬的施工重地,禁止入内的牌子,取代了缠绕千年的藤蔓和鸟鸣。
我的世界,被压缩到了极致。白日里,我蛰伏在工棚钢架最隐蔽的阴影夹角,收敛所有妖气,如同一片真正的、被遗忘的枯叶。只有在最深沉的午夜,当工地上刺眼的探照灯熄灭,人声彻底沉寂,只剩下山风穿过钢架缝隙发出的空洞呜咽时,我才会悄然滑入潭水。
潭底依旧幽寒刺骨。水藻如同千年怨魂的发丝,缠绕着冰冷的剑身。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青虬剑冰凉的脊线,拂过剑首那枚在幽暗中依旧散发微弱温润光泽的青玉蝉蜕。指尖传来的,是千年不变的孤独和剑体深处那微弱却顽固的、属于他的精魄印记的悸动。它也在等待,等待一个渺茫的重逢。
快了……
我对着沉寂的潭水无声低语,妖丹内属于寒蝉的微光在幽暗中明灭不定,呼应着剑的微鸣,我能感觉到……这一世,近了。
那天清晨,寒意料峭,山谷里弥漫着灰白色的薄雾。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不同于工地上那些粗笨机械的噪音,是几辆沾满泥泞的越野车。车门打开,一群穿着冲锋衣、背着专业设备的人鱼贯而下,打破了工棚区清晨的冷清。
我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其中一人。
他走在人群稍前的位置,身形颀长挺拔,裹在深蓝色的冲锋衣里,步履沉稳有力。晨雾氤氲,模糊了他的眉眼,却模糊不了那刻入我灵魂深处的骨相轮廓——宽阔平直的肩线,行走时脊背挺直如松的仪态,还有那下颌线……千年前熔炉的火光曾无数次勾勒过它的坚毅弧度。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震得我栖身的钢架都仿佛在共鸣。是他!尽管皮囊已换,尽管魂魄历经了六次轮回的洗涤,但那核心深处一点不灭的灵光,那属于他的独特印记,如同暗夜中的灯塔,穿透了千年的迷雾和这一世陌生的躯壳,清晰地灼烫着我的感知。
他正侧头和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低声交谈,手指习惯性地在空中虚点,似乎在讲解着什么。那手势……千年前,他讲解剑理、指点江山时,也是如此!
云峥,旁边有人大声招呼,这边!主探方刚清理到关键层位!
云峥。这个名字被山风吹进我的耳中,带着尘世的烟火气,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然捅开了我记忆深处锈死的锁。千年的冰封瞬间碎裂,汹涌的情绪几乎将我冲垮。是他!第七世!他真的回来了!以云峥之名,踏入了这方被他遗忘了千年的故地!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视线如同生了根,再也无法从那个叫云峥的身影上移开。他成了这片嘈杂工地上唯一清晰的焦点。他穿着沾满泥点的工装裤,半跪在冰冷的探方里,手持细小的手铲和毛刷,专注地清理着泥土中的遗物。那专注的神情,几乎与千年前他俯身熔炉、凝视剑胚时一模一样。他讨论地层剖面、分析陶片纹饰时,那清晰冷静、条理分明的语调,亦如当年讲解剑理时的铿锵有力。
然而,每一次他目光扫过我藏身的角落,那眼神是全然陌生的。是学者面对一片待研究区域的审视,是纯粹的好奇与专业的热忱,没有丝毫穿透时光的熟稔与悸动。那目光如同最细小的冰针,无声地、持续地扎进我千年来早已麻木的心房,带来一阵阵尖锐而新鲜的刺痛。
他离我如此之近,近得我能看清他因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清他睫毛上沾染的细小尘土。却又如此之远,远隔了六次生死的忘川,隔着一层他再也无法穿透的轮回之壁。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沙砾。
寒潭的发掘被列为最高优先级。抽水机日夜轰鸣,浑浊的泥浆被源源不断地抽走。潭水一寸寸下降,如同剥开一层层时光的痂壳。我的心也随之越揪越紧,既期盼着青虬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又恐惧着那一刻的到来——当它暴露在云峥陌生的目光下,是否也意味着我漫长守望的彻底终结
那天下午,阳光罕见地穿透了连日的阴云,斜斜地照射在即将见底的寒潭上。潭底黑色的淤泥和嶙峋的怪石显露出来,散发着沉积千年的阴冷湿气。所有工作人员都围拢在探方边沿,屏息凝神。
云峥穿着齐胸的防水胶裤,亲自下到了冰冷的潭底淤泥中。他动作极其小心,双手在浑浊的泥水里摸索着。时间仿佛凝固了。突然,他身体一顿,手臂缓缓从泥水中抬起。
哗啦——
水流从一件被淤泥包裹的长条状物体上淌下。随着他手指细致地抹开表面厚重的泥壳,一抹历经千年水蚀、沉淀得无比深沉的青绿色,如同沉睡巨龙睁开的眼睑,在午后的阳光下骤然显现!
青虬!
千年尘封,一朝出水。剑身斑驳,绿锈如苔,却依旧笔直!那沉埋千年的锋锐之气,似乎被阳光惊醒,无声地弥漫开来,连潭边嘈杂的人声都瞬间压低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柄缓缓升出水面的古剑上,充满了震撼与敬畏。
云峥双手稳稳地托着剑,一步步走上潭边的临时栈桥。他小心翼翼地将剑平放在早已铺好软垫的操作台上。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剑身上,照亮了每一道蚀痕,每一缕缠绕的水藻残迹,也照亮了剑首那枚被淤泥半掩、却依旧温润的青玉蝉蜕!
我站在人群最外围的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嵌入冰冷的钢架中。千年等待的终点就在眼前,那个系着蝉蜕的人,就在咫尺之遥。可那咫尺,却如同无法跨越的星河。
云峥完全沉浸在眼前的文物中。他戴上白手套,拿起最细软的毛刷和棉签,屏住呼吸,开始清理剑首处那枚至关重要的佩饰。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淤泥一点点被拂去,那枚小小的、玉质温润、形态栩栩如生的蝉蜕,终于完整地暴露在阳光下,散发着穿越时空的莹莹微光。
他低着头,全神贯注,指尖隔着薄薄的手套,极轻地抚过蝉蜕精细的翅膀纹路。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专注的阴影。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记录的研究生抱着相机凑近,小声而激动地问:云教授,这剑首的玉饰……是蝉有什么特殊寓意吗商周似乎少见这种题材
云峥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周围,似乎想寻找一个能佐证他推断的实物。他的视线掠过一张张兴奋好奇的面孔,最终,带着一丝纯粹的、学者式的探询,落在了站在最外围阴影里的我身上。
他的目光很礼貌,带着专业的距离感,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似乎觉得我出现在这里有些突兀。然后,他开口了,声音清朗平静,带着考古学者特有的那种温和探究的语气:
这位……姑娘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称呼,目光在我身上朴素的深色布衣上停留了一瞬,然后非常自然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学术好奇问道:这柄剑和剑首的玉蝉保存得如此完好,细节惊人。你在哪个博物馆或者研究所工作之前负责过它的保护性清理吗
轰——
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识海最深处炸开!千年筑起的堤防,在这句平淡无奇、充满尘世逻辑的问话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那枚被我妖丹温养千年的青玉蝉蜕,此刻隔着数米的距离,仿佛隔着亿万光年的冷漠虚空。
周围的喧嚣——相机快门的咔嚓声、研究员们低低的讨论声、山风吹过工棚帆布的呼啦声——瞬间被拉远、扭曲,变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那双清澈、理智、却写满了全然陌生的眼睛。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剧痛,比千年前引动寒潭时妖丹的撕裂感更甚万倍。那不是物理的痛,是存在本身被彻底否定的荒芜。千年守望,七世轮回,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保存完好的文物,而我,只是一个可能处理过它的工作人员。
我看着他。阳光落在他年轻而充满求知欲的脸上,那是属于云峥的、崭新的、没有一丝阴霾的生命。千年前熔炉旁那张被汗水和火光浸染的、带着诀别温柔的脸庞,在这一刻被彻底覆盖、抹去。
一股巨大的悲怆与荒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然而,在那灭顶的冰冷深处,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撑着我。我没有崩溃,没有流泪,甚至……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灵魂被无形巨力撕扯后残留的印痕。
我的目光越过他年轻的脸庞,落回到操作台上那柄沉默的青虬剑,最终定格在剑首那枚小小的、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青玉蝉蜕上。
它……我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平静,没有一丝颤抖,却像从极地冰川深处传来,每一个字都裹着千年的寒气,在等一个故人。
工棚里瞬间安静了不少。几个研究员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好奇地望向这边。云峥眼中的困惑更深了,显然没料到我会给出这样一个非学术的、近乎诗意的答案。
等他微微蹙眉,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有立刻质疑,只是探究地看着我,下意识地顺着我的视线也看向那枚玉蝉,一件器物……如何能等
等了很久。我的声音依旧平静,目光没有离开那枚蝉蜕,仿佛在凝视着另一个时空,久到……看过了七场大雪。
大雪云峥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学者的逻辑本能让他无法理解这种悖逆常识的表述。他轻轻摇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性,姑娘,蝉是夏虫,它们的生命只在盛夏鸣唱,活不过秋天,更遑论见到冬天的大雪。这个说法……恐怕是后世附会的传说吧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对民间爱好者善意的包容,也带着一丝希望纠正错误认知的耐心。
七场大雪……活不过冬天……
他的话,像一把最精准的手术刀,冷酷而清晰地剖开了横亘在我们之间那名为遗忘的天堑。他活在逻辑与实证的当下,而我,困守在记忆与执念的永恒寒冬。
我没有反驳。任何解释在此刻都苍白无力,只会加深这荒谬的鸿沟。我只是缓缓地、近乎虔诚地伸出手,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剑身——那是对他专业领域的尊重,也是对我自己千年执念最后的克制——隔着一段微小的、却如同宇宙般遥远的距离,虚虚地抚过青虬剑斑驳的剑身。
指尖并未触碰到任何实体,但一股熟悉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却汹涌而来。冰冷坚硬的青铜之下,那沉寂了千年的、属于他的精魄印记,仿佛感应到了我的妖丹,发出了只有我能感知的、微弱却清晰的悲鸣与灼热!那热度,穿透千年的铜锈,穿透冰冷的空气,如同他千年前染血的指尖最后触碰我甲壳的温度,滚烫地烙印在我的神魂之上!
就在这一刹那!
呜——呜——
山谷外骤然响起一阵凄厉得变了调的风声!那风声如同万千鬼魂的哭嚎,瞬间席卷了整个工地!工棚顶的帆布被狂风撕扯着,发出痛苦的呻吟。原本穿透顶棚缝隙照射在青虬剑上的几缕阳光,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倏然掐灭!铅灰色的阴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四面八方翻涌汇聚,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仿佛要将整个山谷碾碎!
变天了!有人惊呼。
快!保护现场!把精密仪器收好!工地上瞬间一片混乱。
云峥也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骤然变暗的天空,脸上闪过一丝凝重。他迅速而小心地将青虬剑放回铺着软垫的保存盒内,扣上盒盖。动作专业而沉稳。
就在他扣上盒盖的瞬间,一点冰凉,带着天空的叹息,轻盈地、无声地,穿过工棚顶被狂风掀开的缝隙,飘落下来。
它旋转着,像一片迷失方向的羽毛,带着宿命的轨迹,不偏不倚,落在我微微摊开的、苍白的掌心。
一片晶莹剔透的六棱冰晶。是今冬的第一片雪花。
冰冷的触感瞬间在掌心弥漫开来。那一点冰凉,如同一个开关,瞬间引动了潜伏在我妖丹最深处、被千年执念强行压制的法则之力——属于蝉的、无法跨越寒冬的宿命法则!
滋……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得令人心悸的轻响,从我掌心传来。
那片完美的雪花,在触及我肌肤的刹那,没有融化,而是如同被投入烈焰的薄冰,瞬间化为了一缕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白色水汽,袅袅消散在骤然变得阴冷的空气中。
与此同时,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消解之力,如同决堤的冰河,从掌心被雪花触碰的那一点,轰然爆发!迅速蔓延向我的四肢百骸!
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麻痒。我低头看去。那只刚刚隔着虚空抚过青虬剑的手指,从指尖开始,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虚化!如同被阳光穿透的薄雾,又像是被投入水中的盐粒,正在无声无息地消融!皮肤、血肉、骨骼的轮廓都在迅速淡化,仿佛要回归成最原始、最飘渺的灵子状态!
千年的修为,千年的执念,在这片小小的雪花面前,脆弱得如同一个一触即碎的幻梦。属于蝉的本质,终究无法承受雪的降临。这具强留于世、逆天而存的躯壳,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猛地攥紧了那只正在消散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它藏进宽大的袖袍深处。动作快得如同闪电,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工棚内一片忙乱,人们都在为突如其来的风雪和文物保护奔忙。云峥正背对着我,仔细地检查保存盒的密封性,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剧烈的、源自存在根基的崩解带来的剧痛,如同亿万根冰针同时刺穿我的神魂,远比肉体的痛苦更甚万倍。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化为虚无。我死死咬住下唇,将一声几欲冲破喉咙的痛呼狠狠咽了回去,齿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身体里那枚温养了千年、维系着我不灭妖身的寒蝉妖丹,此刻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光芒急剧黯淡,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磅礴而精纯的千年寒妖本源之气,如同开闸的洪水,不受控制地从那些崩裂的缝隙中疯狂逸散!
呼——!
一股无形却凛冽至极的寒风,毫无征兆地以我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这风冷得刺骨,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三九的、直透灵魂的阴寒!工棚内所有裸露在外的金属仪器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厚厚的、肉眼可见的白色冰霜!正在忙碌的研究员们猛地打了个寒颤,惊呼出声:
怎么突然这么冷!
嘶……见鬼了!这风邪门!
离我稍近的一个年轻助理,甚至忍不住抱着胳膊原地跺脚,牙齿咯咯打颤。
唯有云峥,似乎对这股骤然而至的奇寒感觉稍弱一些。他只是在寒风袭体时微微蹙了下眉,下意识地紧了紧冲锋衣的领口,便又专注于手中的工作。也许,是他身上那一丝源自千年前剑师、早已稀薄却依旧存在的火性与锐气,在无形中抵御了部分寒意的侵蚀。
他扣好保存盒的最后一个卡扣,终于直起身,似乎想起什么,转过身来,目光再次投向我的方向。
刚才……他开口,语气依旧平和,带着学者探讨问题的认真,关于蝉与雪……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双清澈理智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我的身影。不再是模糊的背景,而是清晰的轮廓。他看到我站在肆虐的寒风中心,宽大的深色布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脸色是一种近乎非人的、玉石般的惨白。他看到我微微扬起的脸上,那双眼睛正安静地、深深地凝视着他,那目光复杂得如同蕴藏了千年冰封的湖水,沉重得让他心头莫名一窒。
更让他感到一丝异样的是,尽管那刺骨的寒风似乎以眼前这女子为中心,吹得工棚内冰霜凝结,可她的发丝……却纹丝不动。仿佛那能冻僵金属的寒风,于她而言,不过是虚无的幻影。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掠过云峥的心头。他张了张嘴,似乎想继续刚才的话题,或是询问她为何不怕冷,但最终,只是将那丝异样的感觉归咎于天气的突变和考古发现的震撼。
风雪太大,他看了一眼棚外越来越密集的雪幕,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与理性,带着一丝关切,姑娘还是先离开避避吧,这里我们会处理。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我看着他那双依旧清澈、依旧理智、依旧写满了属于云峥这一世鲜活生命的眼睛,看着他眼中那个正在迅速变得透明、即将彻底消散的倒影。
剧痛如同冰冷的火焰,焚烧着我最后的意识。妖丹的碎裂声在灵魂深处回荡,清晰得如同玉磬崩毁。
我望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凝聚形体的力气,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在他礼貌而略带困惑的注视下,在他身后那柄沉睡了千年、此刻静静躺在保存盒中的青虬剑无声的悲鸣里,我转过身。
一步踏出,身影没入工棚外那片被狂风搅得混沌一片、漫天席地的茫茫大雪之中。
呼啸的风雪瞬间吞没了我的背影。冰冷的雪片如同亿万把飞旋的利刃,穿过我越来越稀薄、越来越透明的身体,却再也无法带来任何触感。
最后一点维系形体的妖力彻底溃散。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炫目的光华。如同投入火中的一缕轻烟,如同滴入大海的一颗水珠。深色的布衣轮廓在风雪中无声地淡化、模糊,最终彻底消融在无边无际的、旋转的白色冰晶里。
仿佛从未存在。
工棚内,云峥看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心头那丝莫名的、沉甸甸的异样感并未散去,反而随着她的离去,变得有些空落落的。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胸位置,那里,毫无缘由地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被冰针刺了一下的短暂锐痛,转瞬即逝。
他困惑地皱紧眉头,目光扫过空旷的、只有风雪肆虐的棚外,最终落回面前密封严实的保存盒上。盒内,那柄名为青虬的古剑沉默地躺着。剑首,那枚小小的青玉蝉蜕,在盒内恒温恒湿的微光环境下,似乎比刚才……更温润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