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市场的空气是一锅熬烂了的粥,混着汗味和梦想腐烂的酸气。我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终面,砸了。
手机在汗湿的掌心震动,不是通知,是审判。房东的微信头像是一张毫无表情的风景照,发来的文字却带着刀。
【闻筝,给你三天。再不交房租,你那些破烂,我全给你当垃圾清出去。】
末尾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像一滴溅在我眼球上的血。
我背靠着招聘大厅冰冷的瓷砖墙,墙面反射着头顶惨白的灯光,也反射着数百张与我同样茫然的脸。我把那份揉成咸菜干的解约通知书,连同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体面,死死塞进帆布包最角落的夹层。
毕业季的盛夏,太阳是只巨大的、暴虐的金色野兽,把整座城市炙烤成半融化的柏油。热浪从地面蒸腾而上,熏得我头晕,可我的骨头缝里,却冻得咯咯作响。
为什么
我的人生履历,完美得像一道严丝合缝的数学题。常春藤交换,国奖拿到手软,专业课成绩焊死在第一。我像一台高精度运转的机器,为人生规划了每一颗齿轮的转动,从未出过一丝差错。
为什么会坠落
为什么是我
1
夜色是一块厚重的黑布,蛮横地盖住了这座钢铁森林。城市的霓虹在我眼里,碎成了一滩滩流动的、没有意义的光斑。
我在盘算今晚的栖身之所。二十块钱,去网吧买一夜键盘敲击声的催眠曲还是吞下所有骄傲,去敲响我那位同样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室友的门
正当我被这个问题拧得太阳穴生疼时,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像一头从深海浮上来的巨鲸,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面前。
它停得太安静了,连轮胎碾过路面细小砂砾的声音,都被隔绝得一干二净。车漆是纯粹的黑,能吞噬周围所有的光。
时间被强行拖拽进了慢动作。
后座的车窗,平稳、匀速地降下,没有一丝卡顿。
一张脸,就那样撞了进来。
一张俊美到足以撕裂视野的脸。
那张脸,我曾在无数个被噩梦追赶的深夜见过,也曾在无数个温暖的午后,用指尖在记忆里描摹过。
戚屿。
四年。
原来短短四年,真的足够一个瘦弱苍白、风一吹就倒的少年,长成一个肩线宽阔、下颌锋利如裁纸刀的男人。他周身的气场,是一种淬了冰的、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曾经清澈见底的眼睛,如今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幽幽地,能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我像被一道无形的惊雷钉在原地,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怎么会是他
怎么可能是他
那个四年前,会死死攥着我的衣角,用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声音里带着哭腔,一遍遍哀求我不要走的大男孩。
如今,他的目光是一台最精密的扫描仪,从我洗到发白的T恤,到磨破了边的牛仔裤,最后,落在我那双沾着泥点的帆布鞋上。
那目光里没有轻蔑,没有怜悯,甚至没有情绪。
他像在审视一件博物馆里失去生命的陈列品,冰冷,客观,漠然。
闻筝老师。
他开口,嗓音比我想象中要低沉太多,像大提琴在午夜奏响的第一个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拒人千里的礼貌。
好久不见。
这声老师,是一条冰冷的蛇,顺着我的脊椎,一寸寸蜿蜒爬上我的后颈,激起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修长分明的手指,正有节奏地敲击着膝上的一份文件。
笃,笃,笃。
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在我绷紧的神经上。
那份文件,我熟悉到骨子里。
那是我呕心沥血,投给沪上所有顶尖心理机构的简历。上面有我的证件照,我所有的荣耀,和我此刻所有的不堪。
他怎么会有这个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我这里,他终于舍得将视线从文件上挪开,抬起眼,那双深渊般的眸子精准地锁住我的脸,像一枚烧红的铁钉,要把我死死钉在原地,正好缺一位家庭教师。
他微微停顿,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一丝残忍的、猫捉老鼠的戏谑。
终身的。
2
我不是被请进戚氏集团顶层的。
我是被押进去的。
两个黑西装的保镖,一左一右地护着我,他们沉默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最蛮横的警告。电梯平稳上升,冰冷的金属内壁反射出我惨白的脸,和他们两个如同石雕般没有表情的面孔。
总裁办公室大得像一座陵墓,一座为活人修建的、流光溢彩的现代陵墓。极简的黑白灰,空旷到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血管的声音,和那一声比一声更重的心跳。
砰、砰、砰。
像在为我即将到来的命运,敲响丧钟。
戚屿坐在那张巨大的黑檀木办公桌后,姿态闲适地将一份装订精美的合同,像推一道菜一样,推到我面前。
那不是聘用合同。
那是一份现代版的卖身契,每一个字都闪着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光。
条款苛刻到令人发指。它规定了我未来所有的人生,从我必须居住的地点,到我被允许交往的社交圈,再到……我未来婚姻的归属。
最后一栏,配偶姓名。
赫然印着两个字:戚屿。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尖锐的刺痛,让我找回了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戚屿,我的声音抖得厉害,愤怒和恐惧在我胸腔里冲撞,你这是非法拘禁!是绑架!你这是犯罪!
他闻言,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那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荡开一圈回音,更添诡异。
他没和我争辩,只是不紧不慢地,点开了身后那面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大显示屏。
屏幕亮起。
第一张照片,是我年迈的父母。他们站在老家小城喧闹的菜市场里,为了几毛钱的差价,和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皱纹里却挤满了知足的笑。
屏幕切换。
第二张,是我刚上大学的弟弟。那份助学贷款的申请记录被放大了无数倍,上面有他潦草却窘迫的签名,和他低着头、满脸通红的侧脸。
我的血,一瞬间被抽干了。
然后又被灌入了冰冷的液氮。
一寸,一寸,从指尖冷到了心脏。
老师,是你教会我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情人的耳语,却带着蛇信子一般的湿冷和危险。
人,要为自己的每一个选择,负责。
四年前,你『治好』了我的病,然后,就像丢掉一件没用的旧物,丢掉了我。
他缓缓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一步步向我走来。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像一张网,将我完全笼罩,无处可逃。
他微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与他对视。
那双曾经清澈如山泉的眼睛,此刻晦暗如风暴来临前的海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偏执与疯狂。
现在,他一字一顿,声音里像是淬了冰,轮到你负责了。
我浑身都在抖,牙齿咯咯作响,根本无法控制。
他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那是一种极致亲昵的姿态,可说出的话,却轻得像撒娇,也狠得像诅咒。
你再敢跑一次试试。
他顿了顿,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愉悦的笑意。
我就亲手,打断你的腿。
3
我就这样,被困在了这座名为家的黄金鸟笼里。
这是戚屿为我精心打造的囚牢。
一套位于市中心顶层,价值数亿的复式公寓。三百六十度全景落地窗,可以将整座城市最璀璨的夜景,尽收眼底。
这里的安保,严密到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我的手机、电脑、钱包……所有能与外界联系的物品,都被收缴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部只能拨通他一个人号码的特制手机。
我像一个被瞬间拔掉网线的现代人,被世界遗忘,被抛入一座孤岛。
巨大的孤独和恐惧像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刷着我,要将我淹没。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看着窗外的天光由黑变白,再由白变黑。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形的压力逼疯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敲响了公寓的门。
戚岚。
戚屿的堂姐,也是当年,唯一一个对我这个家庭教师报以善意的戚家人。
她穿着一身优雅得体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气质温婉。她给我带来了许多柔软舒适的生活用品,还有我最爱吃的那家法式甜品店的草莓千层。
闻筝,你别怕。
她一进门,就握住了我冰冷的手。她的掌心温暖而干燥,透过皮肤,给了我一丝久违的力量。
阿屿他……他只是病了。
她重重叹了口气,美丽的眼底是真切的担忧与心痛。
自从你四年前离开,他的情况就一直时好时坏。最近公司压力太大,董事会那帮老家伙又总拿他年轻说事,他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做出这种……这种荒唐事。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向我透露了很多关于戚屿和戚家的秘辛。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既心疼弟弟的病情,又对我深感同情与愧疚的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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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在这片密不透风的黑暗中,看到的第一缕光。
是我溺水时,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我开始毫无保留地,孤注一掷地信任她。
你再忍耐一下,戚岚向我保证,眼神恳切,我会帮你,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的。
4
我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
在戚岚的暗中帮助下,我以需要采购一些心理学专业书籍为借口,成功地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次出门的机会。
唯一的条件是,戚屿派的司机和两名保镖必须全程跟随。
机会只有一次。
在书店,我借口去洗手间,从后门溜走,成功甩掉了那两个几乎寸步不离的保镖。我钻进一条错综复杂的老弄堂,七拐八绕之后,在一家事先约好的、极其隐蔽的咖啡馆里,联系上了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林淼。
筝筝!你他妈到底怎么回事玩人间蒸发吗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我还以为你被绑架了!林淼一见到我,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几乎要让我窒息的拥抱。
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像连珠炮一样,用最快的语速,将我这段时间的离奇遭遇告诉了她,并请求她立刻帮我报警。
她听得目瞪口呆,脸上的表情从担忧转为震惊,最后定格在惊恐。她二话不说,立刻拿出手机。
可那个110的号码还没拨出去,咖啡馆那扇挂着Close牌子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了一阵清脆又刺耳的叮铃声。
戚屿走了进来。
他没有发怒,没有嘶吼,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他只是姿态优雅地走到吧台前,微笑着对那位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咖啡馆经理说:今天下午,这里我包了。所有损失,双倍赔偿。
经理点头哈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送走了店里所有的客人,包括我那位已经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的朋友。
很快,整个弥漫着浓郁咖啡香气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和他,以及他身后那两个如同雕塑般的保镖。
死寂。
他施施然地在我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银质小勺,搅动着杯中那杯早已冷掉的咖啡,任由勺子与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一下,又一下。
那声音,不是敲在瓷器上,而是用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我的心脏上。
老师。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温柔得让我从头到脚都泛起一阵寒意。
你教我如何与人建立健康的社交关系,但你好像,没教过我如何分享。
他抬起眼,那双黑沉沉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眸子,死死地锁住我。
不过没关系。
他将那把银勺轻轻放下,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声响。
我现在,自己学会了。
我不喜欢分享。
5
我彻底被击垮了。
那次失败的逃跑,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反抗的火苗。
戚屿的控制变得更加密不透风,而戚岚带来的消息,也一天比一天更坏。
董事会那几个老家伙对阿屿最近的手段很不满,说他行事太极端,不像他父亲。今天又在会上发难了。
闻筝,你再忍一忍,千万别再刺激他了。等他把公司内部的事情处理完,情绪稳定下来就好了……
可他什么时候才能稳定下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像地平线一样遥远。
我像一只被关在华美玻璃罩里的蝴蝶,能清晰地看见外面世界的阳光、鲜花和自由的风,却永远也飞不出去。那种看得见却触不到的绝望,比纯粹的黑暗更折磨人。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蜷缩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如同一条璀璨的星河。不知道哪一盏灯,触动了我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
压抑了太久的恐惧、愤怒、委屈、无助,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尽数爆发。
我抱着膝盖,像个孩子一样,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到视线模糊,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完全没有注意到,公寓那扇厚重的门,不知何时被无声地打开了。
我沉浸在自己排山倒海的悲伤里,直到一杯热气腾腾的东西,被轻轻地递到我面前。
那熟悉的、混合着薰衣草与洋甘菊的香气,瞬间钻入我的鼻腔。
是安神花茶。
四年前,为了安抚他无数个彻夜难眠、被恐慌和噩梦折磨的夜晚,我亲手为他调配的、独一无二的配方。
我像被电击了一般,猛地抬起头。
戚屿就站在我面前,手里端着那杯茶。他身上还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显然是刚从公司回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踏入房间,只是把茶放在门口的矮柜上。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和压迫感,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和慌乱。
你哭的样子,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我不喜欢。
说完,他像是落荒而逃一般,转身离开,并轻轻地为我带上了门。
我愣愣地看着那杯依然冒着袅袅热气的花茶,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心脏在一瞬间,乱成了一团麻。
他到底是纯粹的、享受掌控的恶魔,还是一个……用错了方法的、孤独到极致的病人
6
几天后,戚岚给我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为了巩固阿屿在公司的地位,也为了安抚那些倚老卖老的老家伙,家族正在为他安排与另一家豪门,宏科集团千金的商业联姻。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鼓励与期盼:闻筝,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完全可以以此为契机,让他彻底放手。他总不能一边准备订婚,一边还囚禁着你,这太荒唐了!
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
是啊,她说得对。
他马上就要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了,我一个被囚禁的、见不得光的家庭教师,又算得了什么
我抱着这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在他当晚过来,例行公事般地检查我的读书笔记时,鼓起了毕生的勇气,开了口。
戚屿,我听说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理智,甚至带上一点祝福的意味,你要订婚了。
恭喜你。放我走吧,这对我们所有人都好。
他正在翻看我写的读书笔记的手,闻言,动作猛地一顿。纸张的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捏出了一个褶皱。
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张俊美的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反而,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灿烂的笑容。
一个让我从头顶凉到脚后跟的笑容。
他当着我的面,慢条斯理地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是我。
启动对『宏科集团』的全面狙击计划。三天之内,我不想再在市场上,看到这个名字的存在。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对方震惊的、试图劝阻的声音。
戚屿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按我说的做,便挂断了电话。
他看向脸色惨白如纸的我,像一头优雅却致命的猎豹,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等了你四年,闻筝。
他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颊,指尖的冰凉让我控制不住地战栗。
你以为,我会有那么多的耐心和时间,他靠得极近,几乎是贴着我的嘴唇,一字一顿地说,再分给别人吗
7
希望,如同被他亲手掐灭的烟头,彻底化为了灰烬。
我开始认命,或者说,陷入一种更深层次的、保护性的麻木。
为了让我有事可做,不至于在无尽的空闲中胡思乱想,戚屿将一个名为凤凰计划的、早已被尘封的项目档案,交给我来整理。
这是一个关于脑科学与深度心理干预的尖端研究项目,由他已经意外过世的父亲,戚氏上一任掌权人,那位惊才绝艳的天才所启动。
整理这些枯燥晦涩的数据和前沿的学术论文,成了我在这座牢笼里唯一的消遣。
我把自己像鸵鸟一样,深深埋进这些故纸堆里,试图用知识的壁垒,来隔绝自己身处的、荒诞又痛苦的现实。
直到那天下午。
我在整理海量的数据流时,无意中发现,在一个被设置了三重加密的底层文件夹里,隐藏着一个不属于凤凰计划主干的、独立的子项目。
它的图标,不是浴火重生的凤凰。
而是一只正在泣血的、被囚禁在笼中的夜莺。
项目代号:夜莺。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我的喉咙。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动用了当年在心理学课上学到的所有关于逻辑分析、行为预测和密码心理学的知识,结合我对戚屿那偏执到极点的性格的了解,开始尝试破解密码。
第一次,输入他的生日,失败。
第二次,输入我的生日,失败。
第三次,当我颤抖着,输入我四年前离开戚家的那个日期时——
文件夹咔哒一声,解开了。
8
屏幕上缓缓展开的,不是什么惊天的商业机密。
而是一份……一份针对我个人,长达四年之久,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心理侧写与行为操控执行方案。
方案的起始日期,是我大学报到的第一天。
也就是我离开戚家的第二天。
这份方案,像一个无所不知的上帝,详细记录了我大学四年的所有轨迹:我选了什么课,参加了什么社团,交了哪些朋友,和谁走得近,和谁有过节,甚至……我每次考试的成绩波动,和考后短暂的心理状态分析。
它像一个最精准的先知,完美地预测了我毕业后会投递简历的所有公司和机构,并提前在那些公司部下了棋子。那些HR,那些面试官,用各种合理的、让你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理由,在最后一轮,将我淘汰出局。
我遭遇的所有时运不济,我归咎于毕业季内卷的所有意外,我人生中那些突如其来的挫折,原来全都是这个计划中,被精准执行的步骤。
一步一步,环环相扣,像一张细密的大网,将我这条拼命想飞向远方的候鸟,所有的飞行路线全部堵死,最终,筋疲力尽地,将我逼入他早已设定好的绝境。
直到他像一个等待多时的救世主,开着那辆黑色的宾利,出现在我最狼狈、最无助的那一刻。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这才是戚屿真正的万人祭。
他没有献祭上万人的性命,他献祭了我整整四年的青春,我所有的努力,我全部的未来,和我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自由意志。
只为了将我这条早已脱轨的候鸟,重新、强制性地,拉回他预设的、名为占有的航线。
这比任何物理上的伤害和囚禁,都更阴毒,更可怕。
我过去四年那段鲜活的、滚烫的、为之骄傲和奋斗的人生,到头来,不过是他指尖操控的一盘棋局。
而我,只是他棋盘上,那枚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被将死的,唯一的棋子。
9
我将那份长达数百页的夜莺计划打印了出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不顾一切的母狮,冲进了戚屿那间永远一尘不染、冷得像冰窖的办公室。
我将那叠厚得像砖块一样的文件,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在他那张光可鉴人的黑檀木办公桌上。
纸张四散飞扬,像一群被狂风撕碎的、垂死的白色蝴蝶,纷乱地、悲哀地,散落一地。
这就是你交的作业吗戚屿!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毁了我!你毁了我整整四年!
他正低头审阅文件,听到我的声音,只是缓缓抬起头。他从容地站起身,优雅地整理了一下价值不菲的西装袖口,仿佛我只是一个在无理取闹的孩子。
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或不安。恰恰相反,那里面闪烁着一种完成了旷世杰作的、偏执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满足感。
是你教会我,要有耐心,要懂得制定周详的计划,老师。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声音依旧是那种该死的、温柔的语调。
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一份答卷。
我被他身上那种强大的、不容置疑的气场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冰冷的脊背抵上了坚硬的墙壁,退无可退。
他以为我会像之前任何一次那样,崩溃,大哭,或者歇斯底里地咒骂。
但我没有。
在极致的愤怒和恐惧燃烧殆尽之后,我的内心,反而沉淀下来一种绝对的、属于顶尖心理医生的、冰冷的冷静。
我抬起头,第一次,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我用当年为他进行心理疏导时,最专业、最平稳、最不带个人情感的语气,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戚屿,你的分离焦虑症和偏执型人格障碍,在过去的四年里,已经完全恶化。并且,伴有强烈的、以控制和占有为核心表现形式的反社会倾向。
他的脚步,在我面前一米处,停住了。
我看到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剧烈的收缩。
我继续说,我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所有坚硬的外壳:『夜莺』计划,不是你用来囚禁我的方案。这是你写给自己的,一份长达四年、全世界最详细、最精准的病例报告。
你不是在囚禁我,我停顿了一下,清晰地、残忍地,吐出了最后的结论,你是在用你唯一懂得的、病态的方式,向我发出求救信号。
你在哀求我……
……继续给你治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万能钥匙,精准无比地,插进了他心中那把最黑暗、最脆弱、最不为人知的锁孔里,然后,狠狠一拧。
他所有坚硬的、冷酷的、无懈可击的伪装,在那一瞬间,土崩瓦解,轰然崩塌。
他眼中的偏执和疯狂,像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四年前那个无助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少年,独有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慌与脆弱。
他猛地冲上来,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但这已经不是侵略和掌控,而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浮木般的、绝望的乞求。
他俯下身,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吻住了我。
那不是一个充满情欲的吻,那是一个绝望的、破碎的、寻求确认的、带着咸涩泪水味道的吻。
他的声音在我的唇边颤抖,第一次,带上了浓重的、几乎无法掩饰的哭腔。
那就别停下,老师……
求你……继续治我。
10
我提出了新的合同。
或者说,新的治疗方案。
我留下,但身份不再是囚犯,而是合作者。我要求拥有绝对的人身自由,并全面主导,重启那个被他父亲命名为凤凰的计划。
最重要的一条:撤掉所有监控和保镖,还我与外界联系的自由。
戚屿答应了。
没有丝毫的犹豫,快得让我都有些措手不及。
我们就这样,开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平衡模式,开始了共事。
白天,我们是在会议室里,为了一个数据模型激烈争论的项目伙伴;晚上,他是在我面前卸下所有防备、需要用药物和心理疏导才能入睡的病人。
在深入研究凤凰计划那些被尘封的核心资料时,我渐渐拼凑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真相。
戚屿的父亲,那位天才的、理想主义的掌权人,他的研究已经触及到了大脑记忆修改与重塑的禁区。这项研究,触及了家族内部某些人最深的恐惧,他们害怕这种技术会动摇他们权力的根基。
他当年的那场意外车祸,根本就不是意外。
而戚岚,我曾经以为的救命稻草,一直在其中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双面间谍。她嫉妒我能轻而易举地影响戚屿的情绪,更害怕戚屿的失控会彻底毁了戚家,毁了她赖以生存的安逸生活。
所以,她一边假意安抚我,给我希望;一边又将我每一次试图逃跑的蛛丝马迹,添油加醋地透露给戚屿,不断地刺激他那根脆弱敏感的神经,让他把我越捆越紧,直至我们彻底决裂。
真相大白的那天,戚屿没有我想象中的雷霆震怒。他只是平静地打了几通电话,用最纯粹、最冷酷的商业手段,将戚岚和那些参与了当年之事的叔父辈们,永远地、干净利落地,踢出了戚氏的权力版图。
他做完这一切,回到公寓时,天色已晚。他像往常一样,为我端来一杯温好的、加了蜂蜜的牛奶,仿佛只是处理了几份无关紧要的商业文件。
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他既是囚禁我、毁掉我四年的加害者,也是从始至终,被整个家族的利益和阴谋所扭曲、所伤害的,另一个受害者。
11
凤凰计划在我们联手之下,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功。
它带来的脑科学应用技术,不仅为戚氏集团创造了无法估量的商业价值,也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为戚屿彻底清除了家族内部所有潜在的反对势力。
他成了这个庞大商业帝国,真正意义上,说一不二的君主。
庆功宴当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他却没有带我去那个热闹非凡的宴会厅,而是将我带到了他办公室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整座城市连绵不绝的璀璨灯火,像一条流淌在人间、永不枯竭的星河。
他递给我的,不是一杯庆祝胜利的香槟,而是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我疑惑地打开。
第一份,是我当年所有被拒公司的、附带了天价赔偿金的正式道歉信,和重新向我发出的、职位优渥的offer。
第二份,是牛津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的全额奖学金录取通知书,导师一栏,是业内泰斗级的人物,我曾经只敢在论文里瞻仰的名字。
最后一份,是一张飞往伦敦希思罗机场的、次日清晨的头等舱机票。
我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戚屿,你……
我花了四年,用一条条我亲手编织的缆绳,把你这条不听话的船,强行拖回了我的港口。
他站在我的对面,目光专注而深沉,是我从未见过的平静与清明。那里面,再也没有一丝疯狂和偏执。
现在,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释然,我把它们,都烧了。
他凝视着我,眼底翻涌着我一时间难以读懂的复杂情绪,有挣扎,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近乎虔诚的决心。
闻筝,我想看看,当所有的大海和陆地,都毫无保留地在你面前展开时,
你是否……还会选择我这条,已经为你焚尽了所有退路的,破船。
12
一年后,牛津大学。
一场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与病态依恋关系重塑疗法的学术报告会,正在古老而庄严的礼堂里举行。
我作为主讲人,刚刚结束了我长达一个小时的演讲。
台下,掌声雷动。
我微笑着向台下的学者和听众鞠躬致谢,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宁。
提问环节,一个清朗而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穿过满室的人群,清晰无比地传到了我的耳中。
闻筝博士,您的课题非常有趣,论证也相当精彩。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准确地看向了报告厅的后排。
戚屿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得体儒雅的深灰色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金丝边眼镜,洗尽了过往所有的戾气与偏执,像一个前来访问交流的、谦和有礼的年轻学者。
午后的阳光,透过礼堂古老的彩绘玻璃窗,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金色光晕。
他微笑着,对我遥遥举了举手,像一个等待老师提问的学生。
那么,我想请问,他顿了顿,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对于您案例中那位,表现出极端控制行为与病态依恋的『前病患』,您个人建议的、最佳的长期『治疗方案』,究竟是什么
满室的学者和学生,都好奇地将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等待着我给出的,专业的、学术性的回答。
我看着他,隔着时光的洪流,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也笑了。
我重新拿起话筒,将它凑到唇边,用一种清晰而坚定的、足以让整个报告厅都听见的声音,缓缓说道:
我的建议是……
邀请他,成为我的终身研究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