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急促敲打着落地窗,凝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爬行的泪。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一小片沉沉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熨斗蒸腾出的、略带焦糊味的水汽。我指尖捏着熨斗光滑的把手,专注地将最后一丝顽固的褶皱从江临那件昂贵的真丝衬衫上碾平。布料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蒸汽传递到指腹,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属于家的秩序感。明天他有个重要会议,他总是挑剔这些细节。
门铃就在这个时候尖利地响了起来,突兀地撕碎了雨声的节奏和熨斗的微鸣。我微微蹙眉,瞥了一眼壁钟,指针固执地指向晚上九点一刻。这个时间,会是谁江临不会不打招呼就回来。
放下熨斗,我穿过光线幽暗的客厅,拖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无声无息。透过猫眼望出去,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浑身湿透的男人,雨水顺着他一丝不苟的发梢和挺括的肩线不断往下淌。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深褐色的牛皮纸文件袋,边缘已经被雨水洇湿成了更深的颜色。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一种莫名的寒意,比窗外的雨更冷,悄然爬上我的脊背。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拧开了门锁。
江太太门外的男人声音平板无波,带着职业性的疏离。冰冷的雨气随着他一同涌入温暖的玄关,我不自觉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羊绒开衫。我是江临先生的代理律师,姓周。他递上名片,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
我接过那张硬挺的卡片,指尖冰凉。周律师这么晚,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但胸腔里那颗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直接将那个湿漉漉的牛皮纸文件袋递了过来。江先生委托我,将这个亲自送到您手上。他希望您能尽快签署里面的文件。他的目光锐利,像手术刀,在我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似乎在评估我的反应。
文件袋入手,带着雨水的潮湿和沉甸甸的份量。我撕开封口,抽出里面薄薄的几页纸。白纸黑字,最上方一行加粗的字体异常清晰——《离婚协议书》。
呼吸有瞬间的凝滞。我快速扫过那些冰冷的条款。婚后共同购置的三处房产、他名下的所有股权、基金、存款……甚至连我父母留下的那套小公寓,都在归男方所有的条目下被清晰地罗列出来。留给我的,只有我现在住的这栋房子——它本身还有数额不小的抵押贷款,以及……一辆开了快六年的旧车。条款苛刻得近乎羞辱,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某种我以为坚固无比的东西。
荒谬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一声尖利的大笑。江临那个清晨出门前还会俯身吻我额头、叮嘱我记得吃胃药的江临那个总说我是他一生所系、要将全世界最好的都捧给我的江临
我捏着那几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指尖用力到泛白,纸张边缘的锐利猛地划过指腹。细微的刺痛感传来,低头一看,一道细细的血线正慢慢沁出,在雪白的纸页边缘晕开一点刺目的红。
周律师,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也觉得陌生的、近乎嘲讽的笑意,这份协议…真是江临亲口交代的没有送错人我扬了扬手,那点鲜红在灯光下异常醒目,还是说,我苏晚在他眼里,只配得上这点东西,以及……我晃了晃渗血的手指,这点血
周律师的表情纹丝不动,像一尊淋湿的石雕。文件无误,江太太。江先生的意思很明确。他建议您…不要拖延,这对双方都没有好处。他的话语滴水不漏,却字字如冰锥。
好,很好。我点点头,那点强撑的笑意终于从嘴角彻底消失。我侧身让开,你稍等。
我几乎是冲回客厅,抓起丢在沙发上的手机,指尖带着血,在屏幕上留下一个模糊的红色指印。我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江临,用力按下了拨号键。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单调的忙音,每一声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就在我以为它即将自动挂断时,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喂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扰的不耐,背景音有些模糊的嘈杂。
所有的质问、愤怒、委屈瞬间堵在喉咙口,我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江临,你现在在哪里周律师送来的……
嗯,收到了他打断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一份无关紧要的合同,签了字交给周律师就行。我这边还有事,晚点再说。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容置喙的结束语。
晚点再说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尖锐,江临,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归男方所有’什么叫‘尽快签字’我们……
我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听筒那边,清晰地、毫无阻碍地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那声音黏腻得如同融化的蜜糖,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和撒娇,穿透了背景的嘈杂,直直刺入我的耳膜:临哥~谁呀这么扫兴不是说好了今晚只陪我的嘛酒都给你倒好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寒。电话那头,江临似乎立刻捂住了话筒,但那一瞬间的娇嗔,已经足够清晰,足够致命。
世界在眼前旋转了一下。我猛地掐断了电话。冰冷的塑料外壳硌着掌心,那点血痕已经干了,留下暗红色的印记。周律师还站在玄关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等待收割的黑色雕像。
周律师,我转过身,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文件我看过了。麻烦你转告江先生,我需要时间考虑。
他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江太太,请尽快。江先生…不喜欢等。说完,他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雨幕中。
门被关上,隔绝了风雨声,却关不住屋内骤然降临的死寂和寒冷。那份离婚协议书被我紧紧攥在手里,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窸窣声。指腹的伤口又渗出了新的血珠,滴落在浅色的地毯上,洇开一小团暗红。
我需要时间考虑
不。我需要知道真相。一个能解释这所有荒谬和背叛的真相。
江临那一晚没有回来。电话关机,信息石沉大海。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被死寂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包围。那份离婚协议书被我扔在客厅的茶几上,像一块丑陋的疮疤。
愤怒像熔岩一样在胸腔里翻涌,但很快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疑虑覆盖。周律师那张公事公办的脸,电话里那声甜腻的临哥,还有协议书上那些苛刻到掠夺般的条款……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冷酷的事实:江临是蓄谋已久。他早已铺好了离开的路,并且要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
为什么仅仅是为了那个声音年轻娇嗲的女人这不足以解释那份协议里透出的、几乎带着恨意的剥夺。
直觉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心脏。我走进了江临的书房。这里曾是他处理工作、偶尔和我分享一杯红酒的地方,弥漫着他惯用的雪松木质香氛的味道,此刻却只让我感到窒息和陌生。巨大的红木书桌,沉重的文件柜……如果他想藏起什么,会放在哪里
我拉开书桌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是整齐的文具和几份普通的公司文件。第二层,一些票据和合同副本。毫无异常。我的目光移向书桌侧面那个带锁的小抽屉。江临的私人物品,他从不让我碰。钥匙……我回忆着,目光扫过桌面笔筒里几支凌乱的笔。以前似乎见过他随手把一把小钥匙丢在里面。
我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细小的金属物。心跳骤然加快。是它。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抽屉应声而开。里面没有现金,没有珠宝,只有一摞用牛皮筋捆好的文件。我将其抽出,借着书桌上台灯的光线,快速翻看。
不是公司文件。是保险合同。
第一份:人身意外伤害保险。投保人:江临。被保险人:苏晚。保额:人民币一亿元。受益人:林薇。
林薇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瞬间扎进我的眼睛。那个电话里的女人
我颤抖着手指翻开第二份:旅行意外险。投保人:江临。被保险人:苏晚。保额:五千万。受益人:林薇。
第三份:高额航空意外险。投保人:江临。被保险人:苏晚。保额:一亿五千万。受益人:林薇。
三份保单。白纸黑字,冰冷无情。总保额三亿元人民币。受益人,无一例外,都是那个陌生的名字——林薇。日期,就在最近三个月内。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我扶着沉重的红木书桌边缘,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三亿受益人林薇一个我从未听江临提起过的名字
离婚协议上苛刻的财产分割……这三份巨额保单……还有那个在电话里唤他临哥的女人……
一个极其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毒蛇眼睛,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要我死。
离婚只是第一步,甚至可能是掩人耳目的烟雾。他真正的目的,是制造一场意外,让我彻底消失。然后,那个叫林薇的女人,将合法地获得这三亿的天价赔偿,以及……通过那份离婚协议,他早已转移走的、本该属于我们夫妻的一切!
原来如此。原来那份协议里透出的不是恨意,而是赤裸裸的、对金钱的贪婪和对我生命的漠视!他用十年婚姻织就的温柔罗网,最终的目的地,竟是悬崖!
巨大的恐惧和滔天的愤怒交织着,几乎将我撕裂。我瘫坐在他宽大的真皮座椅里,椅子冰冷,一如我此刻的心。台灯的光线刺眼,那三份保单上林薇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我的视网膜。
林薇……你到底是谁
江临的车子终于在第三天傍晚驶入了车库。引擎声在寂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迎出去,只是静静地站在二楼卧室的窗帘后面,透过缝隙,看着他下车,步履沉稳地走向家门。他穿着挺括的黑色大衣,侧脸轮廓在暮色中依旧英俊得无可挑剔,只是眉宇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冷硬。
他进门了。楼下传来他换鞋、将外套搭在衣帽架上的细微声响,接着是倒水的声音。一切如常,仿佛那晚周律师的造访和那三份保单从未存在过。他没有立刻上楼,也没有试图找我。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压制住冲下去质问的冲动。质问他会承认吗只会打草惊蛇。我需要看到证据,看到那个林薇!
接下来的几天,江临似乎恢复了正常。他按时回家,甚至会在餐桌上和我聊几句无关痛痒的公司事务,语气平和,眼神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再也无法触及深处。那份离婚协议书依旧躺在茶几上,我们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再提起。一种诡异的平静笼罩着这个曾经名为家的地方,平静得令人窒息,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沉闷的低压。
我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蛰伏着。手机里早已偷偷安装了定位软件,连接着他的车。他的一切电子设备密码我都知晓,那是过去信任的遗存,如今成了我窥探的武器。
机会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周五下午来临。他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信息预览弹了出来,发件人赫然是Vivi:老地方,等你。想你。
Vivi林薇(Lin
Wei)缩写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我迅速记下信息内容,删除掉预览痕迹。几分钟后,我听到他拿起车钥匙出门的声音。
引擎发动,车子驶离车库。我冲到窗边,看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汇入车流。没有丝毫犹豫,我抓起自己的包和车钥匙,冲下楼,发动了那辆被他慷慨留给我的旧车,远远地跟了上去。
他开得不快,甚至有些悠闲。穿过繁华的市区,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两旁栽满梧桐的林荫道。最后,车子在一家有着巨大落地窗、门头装饰着复古绿植的咖啡馆门前停下。门牌上一个优雅的花体字招牌——遇见。
江临下车,步履轻松地推门而入。
我将车停在斜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熄了火。心跳得像擂鼓。我戴上墨镜和宽檐帽,压低帽檐,推开车门,快步走到咖啡馆对面一个报刊亭后面,借着亭子的遮挡和行道树的枝叶,紧张地望向咖啡馆内。
透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里面的情景一览无余。江临径直走向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那里,背对着我,坐着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她有着一头精心打理的、柔顺及肩的栗色卷发。
江临在她对面的卡座坐下。女人立刻侧过身,亲昵地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领带。就在她侧身的那一刻——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个侧脸……那个微微上翘的鼻尖,饱满的唇形,流畅的下颌线……竟和我有着惊人的七分相似!就像……就像在看一面有些失真的镜子!
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我死死抓住报刊亭冰冷的铁皮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去。是她!那个声音的主人!林薇!
他们交谈着,江临的脸上露出了我许久未曾见过的、放松甚至带着一丝宠溺的笑容。他伸手,亲昵地捏了捏林薇的脸颊。林薇则笑得花枝乱颤,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凑过去,极其自然地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吻。
阳光透过玻璃窗,勾勒出他们依偎的身影,和谐得像一幅精心构图的情侣画报。而窗外的我,躲在阴影里,像一只见不得光的、可悲的幽灵。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无法呼吸。不仅仅是背叛的痛楚,更是一种更深层的、令人作呕的惊悚——他找了一个我的替代品一个赝品然后为了这个赝品,他要我这个正品去死!
愤怒、屈辱、恐惧……无数种情绪在胸腔里剧烈地冲撞、爆炸。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进去撕碎那对狗男女的冲动。但仅存的理智死死地拉住了我。冲进去然后呢打一架除了让自己更难堪,让事情更复杂,毫无用处。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牢牢钉在咖啡馆里那对刺眼的身影上。林薇……那张脸……那刻意模仿的神态……真是恶心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起身。江临绅士地为林薇披上外套,揽着她的腰,一起走向门口。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报刊亭后面,屏住呼吸,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我没有立刻跟上。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彻底抽干。我靠着冰冷的报刊亭,缓缓滑坐到冰冷的人行道上,墨镜后的眼睛干涩得发痛,却没有一滴眼泪。
原来如此。十年夫妻,情深似海呵,不过是精心排练的一场漫长戏剧。他早已选好了女主角的替身,而我这个原版,成了必须被清除的障碍物。
三亿保单的受益人……林薇……
一个残酷的计划,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带着冰冷的恶意,开始在我心中疯狂地缠绕、成型。他想要意外想要干干净净地拿到那三亿想要和他的新欢双宿双飞
凭什么
凭什么是我默默承受这一切,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凭什么他们能踩着我的尸骨,享受用我的生命换来的荣华富贵
一股从未有过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恨意,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彻底冲垮了残存的软弱和犹豫。
江临,你想我死
那我们就看看,最后死的,到底会是谁。
暴雨是午夜时分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的。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屋顶、窗户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无数只巨兽在同时咆哮。整个世界都被淹没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和震天动地的喧嚣里。
我独自坐在二楼卧室的飘窗上,没有开灯。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房间,映出我毫无表情的脸和空洞的眼睛,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手里握着的手机,屏幕停留在江临的电话号码上。那三份巨额保单的电子备份,像三块沉重的墓碑,压在我的心头。
时间在雷声和雨声中缓慢地爬行。突然,掌心的手机剧烈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伴随着尖锐的铃声,在雷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厉。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江临的助理,小张。
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几乎是立刻接通了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
喂小张我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小张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慌乱,被巨大的雨声和刺耳的鸣笛声撕扯得破碎不堪:太太!太太!不好了!出事了!江总……江总他……
江临怎么了!我的心猛地沉到谷底,厉声追问。
车……车祸!在环城高速西段!雨太大了,车子失控撞破了护栏,冲下了高架桥!消防和救护车刚到!太太,您快……快来啊!江总他……他……小张的声音被巨大的哽咽和背景混乱的警笛声彻底淹没。
手机从掌心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声,只剩下窗外狂暴的雨声和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的心脏。
车祸高架桥
他安排的意外……竟然真的发生了只是……对象似乎……弄错了
我没有动。没有尖叫,没有哭泣,甚至没有去捡地上的手机。我只是僵硬地坐在冰冷的飘窗上,听着外面末日般的雨声,看着闪电一次次将房间映亮。巨大的、不真实的荒谬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他死了
那个几个小时前还活生生地、带着一身冷硬气息回家的男人,那个处心积虑要除掉我的丈夫……就这么……没了
为了他那个赝品林薇所谋划的、本应落在我头上的意外,最终竟应验在了他自己身上
是报应吗还是……命运开的一个极其残忍、极其讽刺的玩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连绵不绝。掉在地上的手机再次顽强地震动起来,屏幕在黑暗中执着地亮着。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捡起它。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
我划开接听,将冰凉的听筒贴在耳边。
喂请问是江临先生的夫人,苏晚女士吗一个中年男人沉稳而公式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我是。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苏女士,您好。这里是市局交警支队事故处理中心。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丈夫江临先生,于今晚十一时四十五分左右,在环城高速西段发生严重单方交通事故,经现场医护人员确认……已不幸当场身亡。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我消化这个噩耗的时间,请您节哀。稍后会有专人联系您处理相关事宜。
好。我知道了。我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快递信息。
挂断电话。黑暗重新拥抱了我。飘窗的玻璃冰凉,映出我模糊的轮廓。脸上没有任何悲伤的痕迹,只有一种极致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冰冷的空白。
江临死了。
那个买下三亿保单、受益人写着林薇、处心积虑要送我上黄泉路的丈夫,死了。
我的遗孀身份,自动生效了。
按照那份尚未签署、但在他死后已自动作废的离婚协议不,那份苛刻的协议在他死亡的那一刻,已经变成了一张废纸。根据我们十年前签署的、具有法律效力的婚前财产协议(那是他当年为了彰显诚意主动提出的),以及没有有效遗嘱的情况下,作为法定配偶……他名下的所有巨额财产——那些他试图全部转移走的股权、基金、房产、存款……现在,都将合法地、完完整整地……归我所有。
包括,他现在住的那栋半山别墅,他名下的所有公司股份……一切。
讽刺吗太讽刺了。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巨大的镜子在黑暗中像一片深潭。我打开灯。惨白的灯光下,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亮,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光。我拉开抽屉,拿出那瓶新买的、颜色被命名为复仇女神的深酒红色指甲油。拧开盖子,浓郁得近乎血腥的红色液体散发出刺鼻的化学气味。
我低下头,开始无比专注、无比细致地,一层又一层地,将那浓烈的血色,涂抹在自己的指甲上。每一个动作都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鲜红的甲油覆盖了原本健康的粉色,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妖异的光泽。
江临,你机关算尽,想要我的命,想要我的钱,去养你的林薇。
结果呢
你死了。
钱,是我的了。
至于林薇……还有那三亿保单……游戏,才刚刚开始。
葬礼办得极其低调,却又在无形中彰显着财富的力量。墓园选在城郊最幽静昂贵的区域,黑压压的出席者多是商界名流,脸上挂着格式化的哀戚,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我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套装,戴着宽大的黑色网纱帽,安静地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扮演着一个被巨大悲痛击垮、只能依靠旁人搀扶的未亡人。帽檐垂下的薄纱遮住了我大半张脸,也遮住了我眼底深处那片冰冷的、毫无波澜的死寂。
律师的效率很高。仅仅一周后,江临名下所有动产、不动产、股权、基金……所有财富的权杖,在法律文件上完成了悄无声息的交接。厚厚的文件夹堆在书房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上,像一座沉默的、用金钱堆砌的坟墓。我成了这座坟墓唯一的主人。
尘埃落定不。
门铃响起时,我正赤着脚,踩在客厅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端着一杯冰水,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华灯初上的璀璨夜景。脚下是江临打拼半生换来的帝国版图,如今尽收我眼底。杯壁的冰冷透过指尖蔓延。
佣人去开了门。片刻后,脚步声在身后停下。
江太太一个沉稳的男声传来。
我转过身。门口站着两个穿着便装的男人,神情严肃,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为首的中年男人出示了证件,深蓝色的封皮,警徽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市局经侦支队的,我姓陈。这位是王警官。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落在我端着水杯的手上——那上面,深酒红色的指甲油鲜艳欲滴。
陈警官,王警官。我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疲惫的疑惑,请问有什么事吗
陈警官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评估我的反应。很抱歉在您悲痛的时刻打扰您。我们这次来,是关于您丈夫江临先生生前的一些财务情况调查,需要向您了解核实。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深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紧紧锁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查到,在江先生意外身故前三个月内,他通过不同的保险公司,为您购买了三份高额的人身意外伤害保险,总保额高达三亿元人民币。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有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微弱喧嚣。
这三份保单的指定受益人,陈警官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冰冷的刀锋,划破室内的寂静,是一位名叫‘林薇’的女士。并非法定配偶,也就是您本人。
他紧盯着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目前,这位‘林薇’女士已经正式向相关保险公司提出了理赔申请。按照程序,我们需要向您这位‘被保险人的法定继承人’核实相关情况,并了解您是否知情,以及您对这份巨额理赔的态度。
来了。终于来了。
那三亿保单。那个顶着与我相似面孔、躲在暗处的女人林薇。她果然按捺不住了。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迫不及待地要扑上来撕咬属于我的遗产了真是……愚蠢又贪婪。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愤怒或者悲伤的波澜。甚至,在陈警官说出三亿元人民币和林薇这个名字时,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悲伤的微笑,也不是一个愤怒的冷笑。那是一种……混合着极致讽刺、冰冷洞悉和某种残忍快意的、极其复杂的神情。
我没有立刻回答陈警官的询问。反而微微侧过头,将端着冰水的那只手优雅地抬到了眼前。客厅顶灯柔和的光线倾泻而下,完美地映照着我新做的美甲。那深酒红的色泽,浓郁得像凝固的鲜血,在灯光下流转着妖异而冰冷的光华。
我的目光专注地欣赏着自己的指甲,仿佛那才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感受着那光滑冰冷的触感。
然后,我才抬起眼,重新看向两位神情愈发凝重的警官。我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奇异的、带着血腥味的微笑,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清晰地回荡在空旷奢华的客厅里:
三亿的保单啊……林薇小姐还真是心急呢。
我轻轻晃动着杯中的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笑容加深,眼底却是一片寒潭。
不过,真遗憾。
江临要是知道,那天晚上在暴雨里撞飞他车子的……其实就是我……
我的声音顿了顿,笑意如同毒藤般在唇角蔓延开来,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他大概就不会买这些保险了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城市灯火仿佛都黯淡了一瞬。陈警官和王警官的脸色骤变,震惊、难以置信、职业性的警惕瞬间爬满他们的脸庞!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被打破的千钧一发之际——
咚!咚!咚!
一种沉闷、断续、却又异常执着的敲击声,毫无预兆地从……地下深处传来!像是有人用尽全身力气,在用拳头或者脑袋,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厚重的混凝土!
声音微弱,隔着地板和层层结构,但在极致的寂静中,却清晰得如同擂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我唇边那抹淬毒般的笑意,瞬间僵住。端着水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深酒红的指甲在惨白的皮肤映衬下,刺目得像刚刚溅上的血点。
陈警官和王警官的反应更是迅猛如猎豹!两人几乎是同时拔出了腰间的配枪!动作快如闪电,枪口瞬间抬起,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气,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我,以及……声音传来的方向——客厅角落,那扇通往地下室的、厚重的橡木门!
什么声音!陈警官厉声喝道,声音紧绷到了极点,枪口稳如磐石地对准了我,下面有人!
地下室的敲击声骤然变得更加疯狂和急促!咚咚咚!咚咚咚!像是濒死的困兽在绝望地挣扎、嘶吼!其中还夹杂着一种……模糊不清、却饱含着极致痛苦和恐惧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嘶哑吼叫!
那声音……那声音……虽然扭曲变形,虽然被厚重的门板阻隔……但那声线底层的特质……
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叶子。冰水从倾斜的杯口溢出,冰凉的液体顺着我的手腕蜿蜒流下,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见了鬼般的、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不!不可能!
那嘶吼声……是江临!
地下室那扇厚重的橡木门,此刻在陈警官和王警官眼中,无异于潘多拉的魔盒。那里面疯狂撞击和嘶吼的声音,彻底粉碎了江临死于车祸的既定结论!一切急转直下,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阴谋!
钥匙!陈警官的枪口纹丝不动地指着我,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打开它!立刻!
我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手腕上冰水流过的寒意直刺骨髓。那嘶吼……是江临!他怎么可能还活着怎么可能在地下室!那晚高架桥下烧成废铁的残骸……那个被宣布当场死亡的鉴定……难道都是假的!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思维一片混乱。
钥匙!王警官也上前一步,厉声催促,枪口同样锁定着我。
我的手指颤抖着,不受控制地伸向旁边玄关柜的一个小抽屉。那里面放着一串备用钥匙,其中一把黄铜的、样式古旧的,正是地下室门的钥匙。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抓了出来。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对不准锁眼。陈警官一把夺过钥匙,动作粗暴而迅捷。
咔哒!咔——嚓!
沉重的锁舌被猛地拧开。陈警官一脚踹在厚重的橡木门上!
砰!
门板带着沉闷的回响,重重地撞在里面的墙壁上。一股混杂着铁锈、尘埃、霉味和浓烈血腥气的、令人作呕的浑浊气流,猛地从黑洞洞的门内扑面涌出!
陈警官和王警官没有丝毫犹豫,一前一后,举着枪,战术手电筒的光柱如同利剑刺破黑暗,瞬间冲了进去!强光撕裂了地下室的幽暗。
警察!不许动!他们的厉喝在地下室封闭的空间里激起回音。
我扶着门框,双腿发软,几乎是蹭着挪到了门口。手电光柱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狭窄空间里乱晃,最终,牢牢锁定在角落!
光柱的中央,是一个人!
不,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
他蜷缩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像一滩被抛弃的烂泥。身上那件昂贵的西装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浸透了暗红发黑的血污和污秽,紧紧黏在皮开肉绽的皮肉上。露出的手臂和腿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青紫瘀伤、肿胀的伤口和深深的、翻卷着皮肉的撕裂痕,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他的双手被粗粝的麻绳以一种极其扭曲的角度反绑在身后,手腕被磨得血肉模糊。
最骇人的是他的脸。那张曾经英俊得无可挑剔的脸,此刻肿胀变形,五官几乎移位。一只眼睛肿成了一条血缝,另一只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隙,里面布满了血丝,瞳孔因为强光刺激和极致的痛苦而剧烈收缩着。他的嘴巴被肮脏的、浸透血污的布条死死勒住,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那种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嘶鸣。他的头发纠结成一缕缕,沾满了血块和灰尘。
但即便如此,那扭曲的轮廓,那残存的、属于江临的眉眼特征……还有他此刻看向门口、看向我时,那只勉强睁开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的、如同地狱岩浆般滚烫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滔天恨意和一丝濒死求救的复杂光芒……
是他!
真的是江临!
他还活着!像一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野兽,被囚禁在我家的地下室!
嗬……嗬……放……放……被堵住的嘴只能发出模糊的音节,他拼命地扭动着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在地上剧烈地弹动、挣扎,被反绑的手臂诡异地扭曲着,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涌出新鲜的、刺目的鲜血。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只血红的眼睛里,恨意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涌而出!
陈警官和王警官显然也被眼前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震惊了。他们迅速收起枪(确认没有其他威胁后),扑上前去。
快!叫救护车!陈警官对着门口的同事大吼,同时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试图解开江临嘴上的布条和手上的绳索。
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到!王警官的声音带着急促。
地下室瞬间被紧张和混乱充斥。
而我,苏晚,江临法律上刚刚继承了他全部遗产的遗孀,此刻就站在门口那片光与暗的交界处。身后是灯火通明、奢华冰冷的客厅,面前是地狱般的地下室和那个正在被解救我亡夫的警察。
刚才那席卷全身的惊骇和恐惧,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更冰冷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荒谬的嘲讽。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这间充满血腥和绝望气息的地下室。高跟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嗒、嗒声,在混乱的救援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陈警官刚刚艰难地解开了江临嘴上那浸透血污的布条。
嗬——嗬——骤然获得一丝喘息,江临猛地吸了几口带着血腥和霉味的浑浊空气,随即爆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呛咳,血沫从他破裂的嘴角涌出。但他顾不上这些,那只勉强能视物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勾住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嘶哑到变形的、如同恶鬼诅咒般的咆哮:
苏晚……毒妇!你……你不得好死!放我出去!那个林薇……林薇她是假的!整容的!骗子!是她……是她和……
他的话被剧烈的呛咳和疼痛打断,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
陈警官和王警官猛地抬头,震惊而锐利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林薇整容骗子这和刚才客厅里我暗示自己制造车祸的话,以及那份巨额保单,瞬间构成了一个扑朔迷离、充满阴谋的巨大漩涡!
我停在了离江临几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这团曾经是我丈夫、如今却人不人鬼不鬼的血肉。地下室的灰尘在强光手电的光柱里飞舞。浓烈的血腥味和江临身上散发出的、濒死的绝望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任何愧疚,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有一种极致的冷漠,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
然后,在他那充满极致恨意和控诉的目光中,在两位警官充满惊疑和审视的注视下,我缓缓地、缓缓地蹲下了身。深酒红色的裙摆铺开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像一朵在污秽中盛开的、剧毒的花。
我平视着江临那只因为极度痛苦和愤怒而布满血丝、几乎要爆裂的眼睛。我的嘴角,再次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勾起。
那笑容,冰冷、艳丽,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残忍。
我的声音很轻,很柔,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却清晰地穿透了地下室的浑浊空气,钻进江临的耳朵里,也钻进两位警官紧绷的神经:
整容假的
我微微歪了歪头,深红色的指甲轻轻拂过自己光滑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
江临……
我的笑意加深,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你是不是忘了……
我凑近他,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我十八岁那年……那场差点要了我命的车祸之后……
我的指尖,最终轻轻点在了自己的颧骨上。
这张让你‘一见钟情’、让林薇不惜动刀也要模仿的脸……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也是重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