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尘埃里开出鲸落 > 第一章


在我被全网活埋的第三天,我订了一张去敦煌的机票。
不是为了看佛,是为了寻死。
我的助理小米,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抓着我的行李箱不放:鲸姐,别去,我们还有机会的,我们发个声明。
我掰开她的手,很平静地告诉她:小米,别叫我‘鲸姐’了。林鲸落已经死了。
她不懂、没人懂。
他们只看到我的账号被封,商务解约,黑料像雪花一样,一夜之间把我堆成了一座坟墓。
他们以为我在意的是这些,其实不是。
我在意的,是亮了三年的手机屏幕,终于彻底暗下去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剩下。
没有一个可以打电话的人,没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我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的空壳,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所以我要去一个离我最远的地方。
敦煌,再往西有个叫千佛洞的破败村落,据说连信号都没有。
我觉得,那是个不错的葬身之地。
车子在戈壁公路上开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景色像一张被无限复制的劣质贴图。
黄沙、白日,枯死的骆驼刺。
我戴着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把自己扔在后座,耳机里放着一首很吵的摇滚乐,但我什么也听不进去。
司机是个本地人,黝黑,话不多。他大概是把我当成了什么失恋来散心的文艺青年,中途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下,递给我一瓶水,指了指远处。
丫头、看,海市蜃楼。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远方的地平线在高温下扭曲着,确实浮着一片摇摇欲坠的水光和楼阁的影子。
很美,也很假。
就像我过去三年的生活一样。
我对司机笑了笑,说:师傅,假的。我们走吧。
他愣了一下,把水收了回去,没再说话。
车子最终停在一个土灰色的村口,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写着千佛洞村。
空气里全是沙土的味道,干燥得能刮破喉咙。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呜呜地吹着,像什么东西在哭。
我拉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所谓的村子,不过是十几户夯土垒成的平房,大部分都塌了一半,看着早就没人住了。
我找了唯一一家还挂着客栈招牌的院子,老板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太太,她看了我很久,眼神像在打量一个异类。
一晚五十,没网,没热水。
我住一个月,我从钱包里抽出一沓现金放在柜台上,先付一半。
老太太眼里的警惕这才放松了些。
她没再多问,给了我一把钥匙,指了指最角落的一间房。
房间里有一张硬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推开窗,正对着一片断崖。
崖壁上,能看到一个个黑漆漆的洞窟,像一张巨大的人脸上长满了麻子。
那就是传说中被废弃的石窟群。
我把行李箱扔在角落,没打开。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蜘蛛结的网,开始认真地思考,哪种死法能让我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我在这里住了三天,什么也没干。
不洗漱,不吃饭,就躺着听风。
第4天,我被饿醒了。
胃里烧得像一团火。我终于意识到,人是没那么容易死的,至少身体比精神要顽强得多。
我爬起来,走出院子想找点吃的。
就在客栈外不远的土路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沈寂舟。
他蹲在地上,背对着我。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头发有点长,乱糟糟的。
他面前支着个画板,但他没在画画,而是在用一个小刷子,非常慢、非常专注地清理一块从地上挖出来的、看不出形状的泥疙瘩。
我走近了些,想看看他在干嘛。
我的影子落在了他的泥疙瘩上。他像是感觉到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然后,他抬起了头。就是在这一刻,我觉得戈壁的风好像停了一下。
他的脸很干净,是那种长期不见光的、冷玉似的白,跟这漫天黄沙格格不入。
眉眼很深,鼻梁很高,嘴唇很薄。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怎么说呢,很安静的眼睛,像深冬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惊艳,没有探究,甚至没有好奇。
就像在看一块石头,一粒沙。
我被这种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我习惯了镜头前别人形形色色的目光,爱慕的、嫉妒的、贪婪的、憎恨的。
唯独没见过这种完全的无视。
你看什么我没好气地开口,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没说话,视线从我的脸上缓缓落到我脚上那双价值五位数的,此刻却沾满尘土的白色运动鞋上。
然后,他又抬起头,目光重新回到我脸上。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点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你的鞋,很白。
我愣住了。所以呢这里灰大。他说完这四个字,就低下了头,继续用他的小刷子去刷那块宝贝泥疙瘩。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皮肤。
我站在原地,觉得这人简直有病。我嗤笑一声,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我还是没忍住回头又看了他一眼。
夕阳的余晖正落在他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很淡的金光。
他蹲在那,周围是无尽的荒凉与尘埃,但他整个人却像一尊从隔壁石窟里走出来的、沉默了千年的佛。
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也与我、格格不入。
那一瞬间,我心里那个寻死的念头忽然就变得有些可笑。
你看、这世上,原来真的有人能活得像一粒尘埃。
安静,且自成世界。

那天之后,我又躺了两天。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开始睡不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不是网上那些骂我的恶毒字眼,而是那个男人低头刷着泥土的样子,和他那双过分安静的眼睛。
这里灰大。我想,他大概是我这二十四年里,遇到的最无趣,也最奇怪的人。
第5天,老太太来敲我的门,送来两个硬得能盖房子的馍和一碗浑浊的米汤。她说,村里每五天才有车出去拉一次菜,今天就是。
她问我,要不要带点什么。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个...在村口摆弄泥巴的男人,他是谁
老太太看我的眼神更奇怪了。你说沈先生他是从北京来的专家,修我们这儿的壁画的。都待了快两年了。
专家
我脑海里浮现出沈寂舟那件灰扑扑的工装,实在无法把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那天下午,我又一次走向了村口。我带了瓶水,是老太太从井里打上来的,凉得沁骨。
就算是为了感谢他那句提醒,我想。
他还在那儿,换了个位置,但姿势没变,依旧是蹲着,像个长在了地上的雕塑。
我走过去,把水递给他。他头也没抬,像是知道我会来。
我不渴。我渴了、不行吗我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来,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那不再是块泥疙瘩了,经过这几天的清理,已经露出了一小片斑驳的颜色。是一种很深的青绿色,上面隐约能看到几根流畅的线条。
这是什么
他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拿起一块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片颜色。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接触那些工具和尘土,指甲缝里是洗不干净的灰黑,但动作却有一种与他外表不符的优雅。
一片壁画的残片,他轻声说,像怕惊扰了什么,唐代的。
我心头一震。唐代!
这是一个离我多么遥远,多么没有实感的词。
在我的世界里,最新的口红色号、下个季度的流行趋势、明天会爆的八卦,这些才是真实。
而唐代,它只存在于历史书和博物馆里,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可现在,一片一千多年前的颜色,就这么安静地躺在我面前,被一只21世纪的手,温柔地拂拭着。
这…值钱吗我问了一个特别林鲸落式的问题。
他终于抬眼看了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情绪,不是鄙夷,而是一种很淡的、近乎悲悯的无奈。
林小姐,他居然知道我的姓,想来是老太太说的,你觉得,时间值钱吗
我哑口无言。他没再理我,继续做他的事。我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是啊,时间。我曾经把时间切成一秒一秒的卖出去,在直播间里,每一秒都是流动的金钱。
可到头来,那些用无数个秒换来的东西,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笑话。
而他,却在用自己全部的时间,去打捞另一段被遗忘的时间。
我们俩,究竟谁更可笑
为什么要做这个我忍不住问,这里什么都没有,也没人会来,你修好了给谁看
不是给谁看,他手上的动作没停,是它应该在这里。它已经在这里一千多年了,就不该这么不明不白地烂在泥里。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那张过分干净的脸,在漫天尘沙里,竟生出一种神圣感。
他不是在修一件事物,他是在守护一种秩序。一种对抗腐朽,对抗遗忘的秩序。
我…我能试试吗我说。话说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沈寂舟也终于正眼看我了。他审视着我,目光从我精心做的美甲,滑到我那身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名牌休闲服上。
最后,他递给我一把最小号的软毛刷。别太用力,他说,它比你的皮肤要脆弱得多。
我接过那把刷子,手竟然有些抖。我学着他的样子蹲下,小心翼翼地,用刷毛的顶端,去触碰那片残片边缘的泥土。
沙土簌簌地落下。那一刻,我听见的仿佛不是风声,而是时间流淌的声音。
很轻、很慢,却足以将我整个人彻底淹没。

我以为,那句比你的皮肤,要脆弱得多只是一句文艺的提醒。
直到我亲手毁掉了一小块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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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我跟着沈寂舟打下手的第二天。
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用最细的毛刷,清理那些大块残片边缘最松动的浮土。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且考验耐心的过程,一个小时过去,清理出来的面积,可能还没有我的指甲盖大。
过去的我,一小时直播能赚六位数。而现在,我对着一片泥土、像个傻子。
那种烦躁,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我稍微用了点力,想把一小撮顽固的土粒扫掉。只听啵的一声轻响,刷毛下,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朱红色,连着附着它的土层一同剥落,碎成了粉末。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凉得彻底。
我毁掉了一片唐朝的红色,我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沈寂舟。
他正站在一个巨大的修复台前,戴着护目镜在处理一幅已经揭取下来的壁画。他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缓缓地走了过来。
他没看我,而是蹲下身,用指尖捻起一点那红色的粉末,放在眼前沉默地看着。
戈壁的风停了,我的世界也静止了。
我等着他的审判,想象中会有暴怒,或至少是失望和责备。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那点粉末,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然后他站起身,对我说了三个字:去吃饭。
那天下午,我没敢再碰那些残片。
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远远地坐在客栈的门槛上,看着他一个人在夕阳下忙碌的背影。
他没有赶我走,也没有安慰我,他只是把我当成了空气。这种无视,比任何责骂都让我难受。
傍晚,他收工的时候,拎着一个工具箱从我面前走过。路过我时,他停下脚步,从箱子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是一个小小的、巴掌大的木盒子。
这是什么我声音发涩。赔你的。我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不是什么文物,而是一块红色的、像石头又像泥土的东西。
它的红,和被我毁掉的那片颜色一模一样。
这是‘辰砂’,他的声音很平淡,唐代画师用的红色颜料,就是拿这个磨出来的。我下午去山里找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下午一声不吭就是去找这个了
每一片颜色在画师落笔之前,都要经过采石、研磨、过筛、调胶...几十道工序。它从一块石头,变成壁画上的一抹红,要走很远的路。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波澜,你今天做的,只是让它提前走完了最后一步。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他明明可以指责我,可以告诉我这东西有多珍贵,但他没有。他选择用这种最沉默也最温柔的方式,告诉了我一个关于时间和价值的道理。
他让我亲手触摸到了那片颜色的前世。
沈寂舟,我攥着那块温热的辰砂,第一次鼓起勇气喊他的名字,对不起。不用对不起,他把工具箱换了只手,明天我教你磨颜料。从那天起,我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旁观者。
沈寂舟真的开始教我。
从如何分辨不同的矿石,到如何用研钵一点点将它们磨成最细腻的粉末。
我的美甲早就被磨秃了,指甲缝里塞满了五颜六色的矿物粉末,洗都洗不掉。
我发现,当我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一件事物里时,那些关于过去的喧嚣,真的会慢慢远去。
我不再关心热搜,不再计算流量,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石头和水的碰撞,色彩在掌心绽放。
一天傍晚,我们正在修复一幅主体是供养人的壁画。沈寂舟负责主体,我负责旁边的一小朵祥云。那祥云的线条很柔和,我修补了很久,总觉得不对劲。
这线条,为什么是断开的我问他。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凑过来看了一眼。他的呼吸很近,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你看这根线条的起笔,他用指尖虚虚地描摹着,很重,收笔却很轻,而且方向是往上走的。这不是断了,这是画师在画它的时候手腕提了一下,一口气画上去的。
他握住我的手,连同我手里的描笔,在那片残缺的线条上轻轻一划。你心里要想着它是一朵云,正在往天上飘。你要送它一程。
他的掌心很干燥,很温暖。当他握着我的手补完那根线条时,我看着那朵仿佛真的要飘起来的祥云,心脏漏跳了一拍。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深冬湖水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倒影。

我在千佛洞村待了三个月。
我带来的那个行李箱,一次也没打开过。老太太看我可怜,给了我几件她孙女不穿的旧衣服。
我每天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跟着沈寂舟,像个真正的学徒。我的手变得粗糙,脸上也因为不涂防晒,起了几颗小雀斑。
小米偶尔会给我发微信,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她发来一张我以前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妆容精致,对着镜头笑得像个假人。
我看着那张照片,感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把我和沈寂舟修复好的、一小块壁画拍下来发给她。那是一只鹿,回着头,眼神悲悯。
我说:小米你看,我画的。小米回了我一串省略号。她不懂,但我懂了。
毁掉一座虚假的宫殿,才有可能看见一片真实的星空。
我和沈寂舟之间的交流依旧很少。我们最常做的就是并排坐着,各自修复一小块壁画,一整个下午可以说不上一句话。
但那种安静不尴尬,反而很满。像一只被温水注满的瓷瓶。
直到那天晚上,我们为了赶一个进度,在修复室里待到了很晚。那是一个由废弃的土屋改造的房间,四壁空空,只有几张巨大的工作台和一排排装着矿物颜料的瓶瓶罐罐。
深夜的戈壁,气温降得很快。我搓了搓手臂还是觉得冷。沈寂舟注意到了。他放下工具起身走出去。几分钟后,他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杯进来,递给我。杯子里是热水,他还往里面放了一勺红糖。暖和一下。他说。我捧着那杯热乎乎的红糖水,看着他。
修复室里只开了一盏白炽灯,灯光昏黄,映得他的轮廓格外柔和。他眼下的那片阴影,好像比我刚来时更重了一些。
沈寂舟,我小声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北京不好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
我老师,一辈子都在做这个。他走的时候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把千佛洞这批壁画的资料整理完。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透明的悲伤。总得有人把这些事做完。我的心,像被那杯红糖水烫了一下。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我们离得很近,能闻到彼此身上那股混杂着尘土和颜料的味道。我忽然有了一股冲动,一股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冲动。我踮起脚尖,在他微凉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像一只蝴蝶,落在了万年不化的冰川上。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第一次,翻涌起了惊涛骇浪。
我以为他会推开我,但他没有。
我们就那么站着,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抬起手,用那只沾满灰尘的手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抚上了我的脸颊。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将我拉近。然后,他低头吻了下来。那不是一个温柔的吻。它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孤注一掷的浓烈情感,带着戈壁的风沙,带着矿石的坚硬,几乎要将我吞噬。
那一刻,我知道,我这只坠入深海的鲸鱼,终于找到了愿意拥抱我所有残骸的海床。
然而,命运最残忍的地方在于,它总是在你觉得最幸福的时候,猝不及防地亮出它的獠牙。
转折发生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沈寂舟去县城开会,要第二天才能回来。我一个人在修复室里整理工具。他的工具箱很旧了,一个搭扣松了。
我找了把钳子想帮他修好,结果在挪动箱子的时候,一个藏在夹层里的棕色药瓶,掉了出来。
上面没有标签。我以为是普通的维生素片,没太在意,想把它放回去。但瓶盖没拧紧,几粒白色的药片滚了出来。
我弯腰去捡,就在拿起药片的那一刻,我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压在箱子底下的一张折叠起来的化验单。
那是一张被揉搓过、又被抚平的纸,皱巴巴的,边角已经磨损。我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开它。或许是女人的第六感,或许是命中注定。
我颤抖着手,展开了那张纸。上面的医学术语我大多看不懂。但有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我的双眼。
患者姓名:沈寂舟。
诊断结果:重金属中毒(砷、汞)……进行性神经功能损伤。
建议:立即脱离接触环境,住院治疗。
落款日期,是一年半以前。
也就是在我来这里很久很久之前。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里的药瓶和化验单一起掉在了地上。
我终于明白,他眼下那片浓重的阴影是什么。
他偶尔不自觉的手抖是什么。他有时候会突然失神,忘记自己上一秒在做什么,又是什么。
那些美丽的、被他称为文明的生命的矿物颜料,它们在成就他的理想,也在一点一点地吞噬他的生命。
他不是在修复壁画。他是在用自己的命,为那些壁画做一场旷日持久的、盛大的陪葬。

我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多久我不知道。
天一点点黑下去,修复室里唯一的光源,是窗外照进来的一抹惨白的月光,刚好落在散落一地的白色药片上,像一地无人问津的霜。
我没有哭,眼泪好像在看到那张化验单的时候,就瞬间蒸发了。
我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髓里滲出来的、无论裹多少层被子也暖不过来的冷。
我把掉出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捡起来。把药片装回瓶子里,把那张皱巴巴的化验单重新叠好,塞回了工具箱的夹层。
我把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了。
第二天下午,沈寂舟回来了。他推开修复室的门,看到我坐在工作台前,像往常一样在研磨一块青金石。
我回来了。他把一个纸袋放在桌上,里面是给我带的、县城里才有的新鲜水果。
我嗯了一声,没抬头。
他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走过来想看看我的进度。可他刚一靠近,我就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着尘土和颜料的味道。
就是这个味道,我曾经觉得无比心安的味道,此刻却像一把又锈又钝的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神经。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研钵里的青金石被我捣得叮当乱响。
鲸落,他伸出手按住了我的手腕怎么了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干燥。
我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清瘦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片挥之不去的倦色,看着他那双安静得像古井一样的眼睛。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先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他按着我手腕的手背上,滚烫。
他的身体在那一刻,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他脸上的血色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没有问我你怎么知道的,也没有试图辩解。他只是松开了我的手,缓缓地、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在我身边蹲了下来。
对不起。他说。这三个字,比任何解释都更残忍。
它承认了一切。承认了那些病痛,承认了那个不可逆的结局,也承认了他对我隐瞒的所有事实。
为什么要瞒着我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接受治疗
没用的,他看着地面,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这是职业病不可逆。从我选择做这一行开始就注定了。
那也可以延缓!可以…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沈寂舟,那是一条命!不是一幅画!
有时候,有些画比命重要。他抬起头,第一次用一种近乎恳求的目光看着我,鲸落,这是我老师的遗愿,也是我的。这批壁画在风沙里等了一千多年,不能再等了。我没时间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扎进我的心脏。
我没时间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上的、将我从一片虚无中拯救出来的男人,他正平静地向我宣判他自己的死期。
我该怎么办
是哭着求他离开,陪他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自私地多拥有他几年、几个月,甚至几天还是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生命最后的光和热,全部献给这些沉默的、冰冷的墙壁
我曾以为,鲸落是我的宿命。我坠入深海遇见了他。
可我从没想过,这片收留我的海床,本身就是一片正在崩塌的废墟。
那天晚上,我们之间隔着一片死寂。我一夜没睡,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那片黑漆漆的崖壁。我想了一整夜。想我的过去,想他的未来。天快亮的时候,我走出了房间,敲响了他修复室的门。
他也没睡,正坐在灯下就着一杯浓茶,翻看一本厚厚的资料。看到我,他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变成了然。
我在他对面坐下。沈寂舟,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我不走了。
他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我要留下来,我继续说,你说你没时间了,那好,从今天起,我的时间就是你的时间。
我要学。学你看的每一本书,学你用的每一种工具,学你修复的每一种技法。你要把你会的全都教给我。你要把这些事做完,我陪你一起做。
你…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我对他露出了来到这里之后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
你不是说,我是那只坠落的鲸鱼吗我说,鲸落于海,星辰在天。沈寂舟,你去守护你的星辰大海,我来做你的海底,负责拥抱你所有的残骸。
从那天起,我不再仅仅是林鲸落。
我还是他的手、他的眼、他的记忆,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羁绊。

我们就这样在戈壁的风沙里,偷来了一整个秋天和冬天。
我们的生活变得像一部精准的默片。没有了之前的试探与温情,只剩下争分夺秒的默契。
我成了他最严格的学生,也是他最无法替代的拐杖。
当他因为手抖而无法勾勒最精细的线条时,我会握住他的手,像他当初教我时那样,替他完成最后一笔。
当他因为短暂的失忆而忘记某个颜料的配比时,我会翻开我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在他耳边轻声提醒他。
我捡起了我最熟悉的工具,相机和电脑。我不再是为了流量和人设,而是为了他。我为他拍摄了上千小时的素材,记录下他修复壁画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我将这些资料整理、分类、存档,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线上数据库。
我跟小米说,我需要一个团队,做一个关于千佛洞石窟的公益网站。
小米以为我疯了,但还是照做了。
我没告诉沈寂舟。这是我为他准备的,另一条不会腐朽的、通往永恒的路。
他消瘦得很快,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有时候,他会靠在工作台边看着我一个人忙碌,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心疼,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从不说谢谢,也从不说放弃。
我们就像两棵在悬崖边上互相支撑的树,明知结局,却固执地谁都不肯先倒下。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戈壁滩上长出了稀稀拉拉的绿草,我们手头最大、也是最后一幅飞天壁画的修复工作,也进入了尾声。
那是一幅场面恢弘的经变图,中间的佛陀宝相庄严,四周是漫天飞舞的飞天。她们的裙摆和飘带,像流动的风,像凝固的音乐。
只剩下最后一位飞天的脸,还没有补全。
那天,沈寂舟的精神格外的好。他起得很早,亲手为我煮了碗红糖水。他说,最后这一笔必须由他来完成。
我拗不过他,只能把所有的工具都准备好,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他坐在脚手架上,身形单薄得像一片纸。他举着描笔的手很稳,稳得让我心慌。
他画得很慢,一笔一划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他为那位、等待了千年的飞天点上了眼睛。就在笔尖离开壁画的那一瞬,他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整个人像一根被抽掉所有力气的线,软软地向后倒去。
沈寂舟!我冲过去抱住了他。他靠在我怀里,很轻,轻得像一捧尘土。
他努力地睁开眼看着我,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很浅、很满足的笑。鲸落…他抬起手,想碰碰我的脸,却停在了半空中。…真好听。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沈寂舟没有葬在喧闹的城市,我把他留在了这片他热爱的戈壁。他的墓就在能望见千佛洞的那片山坡上。
没有墓碑,只有我从山里找来的一块和他很像的、沉默的石头。我没有离开,我接替了他成了千佛洞唯一的壁画修复师。
我曾经亲手毁掉的那片朱红色,如今,我能调配出上百种不同的层次。
小米团队做的网站上线了,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国家文物局派了新的专家团队过来,带来了新的技术和资金。
千佛洞,终于不再是一座被遗忘的孤岛。年轻的专家们都很尊敬我,他们叫我林老师。他们都说,是我和沈先生,为这里的一切打下了地基。
他们不知道,我只是在守护一片属于我自己的废墟。
又是一个春天,我独自坐在修复室里,整理着沈寂舟留下的遗物。在一个很旧的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行字。
字迹很轻,有些颤抖,是他病情很重的时候写的。
上面写着:我的鲸鱼,终于在我的深海里学会了独自远航。我的眼泪,穿过数个无声的日夜,终于落了下来。
我走到那幅我们共同完成的飞天壁画前,画上的诸佛菩萨,慈悲地俯瞰着人间。
我伸出手,轻轻地拂去落在飞天眉心的一粒尘埃。
沈寂舟,你看。我对着满壁绚烂的沉默,轻声说。
这千年的梦,我替你做完了。
番外:小米
我再见到林鲸落是在五年后。
不是在哪个红毯或者品牌活动上,而是在央视的一档深度文化纪录片里。
她作为千佛洞石窟首席修复专家接受采访,镜头里的她,素面朝天,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
主持人叫她:林老师。
弹幕里有人刷:【这个林老师好有气质啊!】
【她的手好粗糙,一看就是真正做事的人。】
很少有人还记得,这位气质沉静的林老师,五年前曾是那个站在流量顶峰、又被黑料淹没的网红林鲸落。
我看着电视,哭得稀里哗啦。
纪录片播出后的第二个月,我请了年假飞去了敦煌。
这五年来,我从一个刚毕业的小助理,成了公司里能独当一面的项目总监。
我依然活在数据、KPI和无休止的会议里。
我去看她一部分是叙旧,另一部分,是想为自己那个早已疲惫不堪的灵魂找一个答案。
我在村口见到了她。她比电视里更瘦,皮肤因为常年风吹日晒,是一种很健康的浅麦色。
她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我的行李箱,笑着说:小米,你来啦。那一瞬间,我觉得什么都没变。她还是我的鲸姐。
可下一秒,一个年轻的修复师跑过来,着急地问:林老师,那块晚唐的残片,A-32区域的固色剂配比您再给看一下
她立刻转过头,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语速平稳地报出了一串我听不懂的化学名词。
那一刻,我又清楚地知道,她早就不是我的那个鲸姐了。
我跟着她,在那些洞窟和修复室里逛了一整天。我看到她戴着护目镜,神情肃穆地处理着一幅剥落严重的壁画;看到她耐心地给新来的大学生讲解不同矿物颜料的特性;看到一群孩子围着她,听她讲壁画上九色鹿的故事。
她在这里是一个发光体。不是被流量和资本堆砌起来的虚假光环,而是从灵魂深处自己透出来的、温暖而坚定的光。
晚上,我们睡在一张炕上,像大学时那样聊天。我问她:姐,你还打算回来吗
她正看着窗外,戈壁的夜空格外干净,星星亮得吓人。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小米,我的海,在这里。
我懂了。我忍不住,问了那个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你…还想他吗她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没有想他,她说,因为他一直都在。
他在每一块被修复的壁画里,在每一粒我亲手磨开的辰砂里,在我呼吸的、这片带着沙土味的空气里。
小米,你知道‘鲸落’真正的意思吗她忽然问我。
我说我知道,一鲸落、万物生。
是啊,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我曾经以为,我是那只坠落的鲸鱼,他是我栖身的海床。后来我才明白,他才是那只用尽全力、沉入海底的鲸鱼。而我们这些人,我们守护的这些文化,都是靠着他的血肉和骨架才得以存活、繁衍。
她才是那个被滋养出的万物。
我离开的那天,她来送我。临走前我看到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被摩挲得非常光滑的木盒子。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暗红色的、像心脏一样的石头。她用指腹轻轻蹭了一下,蹭上一点红色的粉末,像一个最虔诚的仪式,点在了客栈门口一块褪色的石狮子眼睛上。
我忽然想起来了。多年前,鲸姐还在朋友圈里发过一张照片,配文是新玩具。照片里就是这块石头。
那时我以为是她新买的什么水晶,后来才知道那叫辰砂。是那个叫沈寂舟的男人,在她毁掉一片壁画后,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也是教会她时间与代价的第一课。
我看着她,忽然明白。她没有留下他的照片,却留下了他教给她的第一样东西。那块有毒的、美丽的、沉甸甸的石头就像他的心脏,被她珍藏在最贴近自己的地方。
她用这种方式,带着他的起点继续走着他没有走完的路。
我坐上车,车子缓缓驶离。在后视镜里,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和那片土黄色的村落融为一体。
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在这片尘埃里真的有一朵花,用一种我无法想象的方式,盛开得惊心动魄。
而那朵花的名字,叫作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