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端着灯盏去了书房。楚筱筱独自留在房中，白日里强压下的忧虑，在寂静的夜色里悄然滋长。秦淮君颈侧那道伤痕，王大人那句“无所不用其极”，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间。她翻了个身，锦被柔软，却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牵挂。窗外月色清冷，前院书房透出的灯火，在黑暗中固执地亮着，像他此刻独自支撑的身影。
她终是躺不住。掀开锦被坐起，动作轻悄，生怕惊扰了这过分安静的夜。随手抓过一件素色外衫披上，系带时指尖微凉。推开房门，夜风带着凉意拂面，她拢了拢衣襟，踏着廊下微弱的灯笼光，朝那亮着灯火的方向走去。
书房的窗纸映出秦淮君伏案的剪影，一动不动。楚筱筱在门外稍停，听到里面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她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扉。
一股浓重的墨香和灯油味扑面而来。宽大的紫檀书案上，文书堆积如山，几乎要将埋首其中的人淹没。烛台上粗大的蜡烛已烧了大半，烛泪层层堆积，烛火随着门开带进的气流不安地跳动，映着秦淮君专注的侧脸。他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正疾书着什么，似乎完全没察觉有人进来。
楚筱筱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她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的衣桁旁，那里挂着他的玄色大氅。她取下来，动作轻柔地展开，小心地披在他肩上。
肩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和暖意让秦淮君猛地一顿，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他倏然抬头，眼底还残留着未褪尽的冷厉与疲惫，在看清来人时，那冷厉瞬间冰消雪融，化为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惊喜和暖意。
“筱筱？”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微哑，透着难以置信。
楚筱筱的手还搭在他肩上，隔着厚实的衣料，能感受到他肩胛的紧绷。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布记红丝的眼睛，还有眼底那片深重的青影，轻轻“嗯”了一声。
秦淮君放下笔，身L向后靠进椅背，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再看向她时，眉宇间的郁色似乎淡了些许。“这么晚，怎么过来了？”他声音放柔了些。
“看你这边灯还亮着。”楚筱筱的目光扫过案上那堆积得摇摇欲坠的文书，“……还不歇息？”她看到最上面几份奏疏的落款，有熟悉的王姓字眼，心口又是一沉。
“快了。”秦淮君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堆文书，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说一件寻常小事，“总有些东西，得连夜处置干净，省得明日生变。”他抬手，覆上她仍搁在他肩头的手，宽厚的手掌带着暖意，也带着一点薄茧。他微微用力，将她拉近了些。
楚筱筱顺势往前一步，站在他身侧，垂眼便能看清他案上的字迹。那遒劲有力的笔锋，勾勒的是弹劾、是反击、是朝堂上不见硝烟的厮杀。她看不懂其中全部深意，却能感受到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重与肃杀。
“王大人那边……”她迟疑着开口。
“跳梁小丑罢了。”秦淮君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但握着她的手却更紧了些，“他今日在朝会上发难，想借南边水患的赈灾银两让文章，攀咬户部几个我的人。无非是黔驴技穷，想搅浑水，乱中求胜。”他轻哼一声，“折子我已经拟好，明日呈上去，够他喝一壶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楚筱筱却听出了其中的凶险。攀咬，搅浑水，乱中求胜……每一个词背后，都是足以让人身败名裂的陷阱。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凉。
“他会不会……”她想起那道颈侧的伤，担忧脱口而出。
“他不敢。”秦淮君立刻明白她的未竟之语，斩钉截铁地说，眼神锐利如刀锋，“上次宫门外的‘意外’，陛下虽未明言，但已是不悦。他若再敢动这等下作心思，便是自寻死路。况且，”他语气缓了缓，带着安抚，“府里府外，我都安排了人。你只需像往常一样，安心待在母亲身边，或是在园子里走动，不必刻意避讳什么。越是坦荡，他越无从下手。”
楚筱筱看着他沉稳笃定的神情，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她点点头，目光落回案头：“这些，都要今夜看完？”
“嗯，紧要的几份批注完就好。”秦淮君重新拿起笔，蘸了墨，却没有立刻落笔，而是侧头看她，“你……困不困？”
楚筱筱摇摇头：“我陪你一会儿。”她说着，目光在书房里搜寻，看到靠墙的矮几上放着温茶的暖套，里面的茶壶还微微冒着热气。她走过去，倒了一杯温热的茶，轻轻放在他手边书案的空白处，离那些堆叠的文书稍远些。
秦淮君看着那杯氤氲着热气的清茶，又抬眸看了看安静立在一旁的楚筱筱。她只是站在那里，身影单薄，却像一株柔韧的蒲草，无声地传递着支撑的力量。白日里因朝堂纷争而积蓄的戾气和疲惫，在她沉静的目光和这杯暖茶中，奇异地被抚平、驱散。
他端起茶杯，温热透过杯壁熨帖着手心，也熨帖着心口。他喝了一口，放下杯子，重新专注于眼前的文书。笔尖再次沙沙响起，但这一次，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专注的神情里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一丝平和。
楚筱筱没有打扰他，也没有离开。她走到靠窗的一张铺着软垫的圈椅上坐下，随手从旁边小几上拿起一本翻了一半的闲书。书页是打开的，上面还压着一枚玉质书签，正是她前几日随手放在这里的。她拿起书签看了看，又轻轻放回原处，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安静地望着灯下奋笔疾书的身影。
烛火跳跃，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身后的书架上，也拉长了她的影子。书房里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空气里墨香、茶香交织，沉静而安稳。她不再言语，只是这样静静地陪着。那份无声的陪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窗外浓重的夜色和潜藏的危机暂时隔绝开来。
秦淮君批注完最后一份紧要文书，搁下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声响。抬眼望去，楚筱筱还坐在窗边的圈椅里，手里拿着书，头却微微歪着靠在椅背上，双眼轻阖，呼吸均匀绵长，竟是不知何时睡着了。昏黄的烛光柔和地勾勒着她恬静的睡颜，白日里那份倔强的坚韧褪去，只剩下毫无防备的柔软。
他心头最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软得不可思议。他起身，动作放得极轻，走到她面前。玄色的大氅还披在他肩上，他解下来，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
细微的动作惊动了她。楚筱筱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带着初醒的迷蒙，望进秦淮君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里。那里面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盛记了毫不掩饰的温情与专注。
两人目光相接，谁也没有说话。无需任何言语，白日里的担忧、朝堂的凶险、暗处的算计，都在这一刻沉静的对视中消融。他眼底的疲惫，她心中的牵挂，彼此都看得分明。秦淮君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楚筱筱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极浅、却异常安心的笑容。秦淮君凝视着她的笑靥，也缓缓勾起唇角。所有的惊涛骇浪，仿佛都在这一笑中，化作了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守护。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书案上的文书堆积如山，但在这间灯火通明的书房里，只有无声流淌的暖意，和彼此眼中唯一清晰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