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大明诡事_ > 第一章

1
腐肉祥瑞
嘉靖三十年大涝,饥民们却跪拜水缸里长满眼球的腐肉。
他们称那嫩如豆腐,食之可愈百病。
我奉皇命取肉,锦衣卫们却笑我疯了:大人,这分明是祥瑞白膏!
唯有皇帝欣喜若狂,将腐肉炼入仙丹。
离京那夜,我听见所有水缸都在低语:它们还在缸里……
2
水缸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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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像是老天爷豁开了一道口子,没日没夜地往下倒。嘉靖三十年的夏末秋初,整个北直隶泡在了一片浑黄、黏腻的泽国里。路早就没了踪影,官道成了浑浊的泥河,深的地方能没过大半个车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那是烂透了的庄稼、溺毙的牲畜,还有…泡胀的人尸混在一起发酵的味道。这味道黏在鼻腔里,甩都甩不掉。
我勒住缰绳,胯下那匹向来神骏的御马踏雪,此刻也显得焦躁不安,喷着粗重的鼻息,蹄子在泥泞里刨着,溅起的泥点子甩在我猩红的飞鱼服下摆上,留下深褐的污迹。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汇成水线,冰冷地钻进脖领子,激得人一阵寒颤。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黄,几株侥幸没被完全淹没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刺向低垂的铅云,像垂死者绝望伸出的枯爪。远处,曾经炊烟袅袅的村庄,只剩下一片片模糊的、歪斜的屋顶轮廓,如同漂浮在浊浪里的残骸。
大人,身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是随行的总旗张彪。他驱马靠近了些,雨水把他那张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冲刷得更加冷硬,嘴唇冻得有些发紫。前面…怕是过不去了。水太深,马走不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向左前方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坡,那边有个村子,叫王家洼,看着还能落脚。弟兄们…得缓缓,马也快撑不住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土坡上的确聚集着一些低矮的泥坯房,像一群瑟缩的、被雨水打湿羽毛的鸡。几缕微弱的、随时可能被风雨掐灭的灰烟,艰难地从几处屋顶的破洞中钻出来,旋即又被雨幕吞噬。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和死寂笼罩着那里,听不到鸡鸣犬吠,也听不到孩童的哭闹,只有单调、压抑的雨声统治着一切。这不像个活人的村落,倒像一片沉默的坟场。
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干,吐出一个字:走。
马蹄踩在泥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越靠近王家洼,那股子混合了腐烂与绝望的气味就越是浓烈。坡下低洼处,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各种秽物,几具肿胀发白的尸体被水草缠住,随着波浪微微起伏,像泡烂了的馒头。几只硕大的乌鸦停在浮尸上,用铁钩般的喙撕扯着,发出满足的呱呱声,对我们的到来毫不在意。
坡上的村子同样破败不堪。泥墙被雨水浸泡得发软,不少地方已经坍塌。村口歪斜的木牌坊上,王家洼三个字剥落得几乎难以辨认。稀稀拉拉的村民,大多蜷缩在自家低矮、漏雨的屋檐下。他们裹着褴褛的、看不出原色的破布,身体瘦得像被风干的芦苇杆,眼窝深陷,目光呆滞地望着我们这一队闯入的、穿着鲜亮官服的不速之客,眼神里只有麻木,连恐惧都显得奢侈。饥饿和疫病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每一张蜡黄的脸上。
锦衣卫…是官老爷…有气无力的低语在湿冷的空气中飘散,带着一种认命的死寂。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骚动从村子深处传来。不是哭喊,不是咒骂,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带着嘶哑喘息和压抑呜咽的嘈杂。这声音在死水般的村落里格外刺耳。
走!快!‘肉菩萨’显灵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枯柴般的手挥舞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子中心踉跄奔去。
张老四家的水缸!快!去晚了就分不着了!另一个干瘦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奄奄、肚子鼓胀如球的孩子,也跌跌撞撞地跟着跑。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原本麻木的村民像是突然被注入了某种诡异的生命力。一张张枯槁的脸上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渴望,浑浊的眼睛里射出病态的亮光。他们从四面八方的破屋、角落里涌出,汇成一股衰弱却目标明确的人流,推搡着、喘息着,朝着同一个方向——村子中央几户人家聚集的地方——涌去。
那狂热的人流所汇聚的中心,是一间格外破败的泥坯屋前。屋门敞开着,黑洞洞的,像一张饥饿的嘴。门口围满了人,层层叠叠,挤得水泄不通。村民们不再麻木,每一个都伸长脖子,踮起脚尖,拼命想看清屋内的情景。他们脸上洋溢着一种混杂了极度饥渴和宗教般狂喜的表情,口中念念有词:
肉菩萨保佑啊…
谢‘肉菩萨’活命之恩!
给我家小宝留一口…就一口…
空气中,那股无处不在的尸水腐泥的腥臭里,悄然混入了一丝新的气味。极其微弱,却顽固地钻入鼻腔——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淡淡腥甜的肉质腐败的气息,像是盛夏午后阳光下曝晒过度的死鱼内脏,又混杂着某种难以名状的、令人联想到潮湿洞穴深处的泥土腥气。
张彪警惕地按住了腰间的绣春刀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狂热的人群,低声道:大人,情形不对,恐有妖邪惑众!卑职带人驱散他们
我没有立刻回答。一种冰冷而粘稠的不安感,像这无处不在的雨水一样,悄然浸透了我的脊背。锦衣卫办案多年,见过流民暴动,见过邪教惑众,但眼前这种景象,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邪门。那不是简单的对食物的渴望,更像是一种…对某种不可名状之物的集体膜拜。那丝若有若无的怪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着我的神经。
慢。我抬手止住张彪,声音低沉,先看看。
我翻身下马,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了脚踝。张彪和另外两名锦衣卫立刻紧随左右,手按刀柄,用身体和凌厉的目光强行在狂热拥挤的人群中分开一条缝隙。村民们被我们身上鲜明的官服和凛冽的杀气所慑,下意识地向后退缩,让开一条窄路,但他们的目光依旧死死黏在那黑洞洞的门口,充满了急切和某种献祭般的虔诚。
挤过人群,屋内的景象终于暴露在晦暗的天光下。
一股更浓烈的、混杂了甜腥与腐坏的怪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头发紧。屋里光线昏暗,只有屋顶破洞漏下的几缕天光,勉强照亮屋中央一个巨大的、粗糙的陶土水缸。水缸旁边,一个穿着破烂短褂、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汉子——想必就是张老四,正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手里拿着一柄豁了口的破菜刀,刀刃上沾满了粘稠、湿滑的暗色液体,正滴滴答答地落在泥地上。
而缸里……缸里盛着大半缸浑浊的、带着灰白色浮沫的脏水。就在这浑浊的水中央,漂浮着一团东西。
我的目光触碰到那东西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攥住了心脏,直冲头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那绝不是寻常的肉!
它像是一块被剥了皮的、巨大的动物内脏,表面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在污水中浸泡过久的暗红褐色。然而最恐怖的是它的表面——密密麻麻!覆盖着!全是眼珠!
是的,眼珠!无数颗大小不一、浑浊不堪的眼球!它们深深嵌在那团湿漉漉的、微微搏动着的肉质表面。大部分是灰白色的,蒙着一层翳,如同死鱼翻起的肚皮;有的则带着浑浊的黄,布满血丝;甚至有几颗瞳孔是诡异的暗绿或浑浊的深紫,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毫无生气地转动着!
它们并非静止不动。随着那团腐肉的微微起伏,这些眼球也在极其缓慢地、各自为政地转动着。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向上翻起露出大片的眼白,有的则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盯向挤在门口那些狂热的、伸长了脖子的村民!
这哪里是什么肉菩萨这分明是来自地狱深渊的、不可名状的亵渎之物!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难以遏制的恶心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死死抠住了腰间的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也无法驱散那股瞬间笼罩全身的寒意。
然而,就在我几乎要厉声下令拿下这个妖物时,旁边张老四的举动让我如坠冰窟。
只见他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圣洁的狂喜,干裂的嘴唇哆嗦着:‘肉菩萨’慈悲!赐福啦!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伸出枯瘦的手,毫不迟疑地探进那浑浊的缸水里,一把抓住了那团布满眼球的、微微搏动着的腐肉!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胃里翻涌得更加剧烈!
张老四的手死死抓住那块肉,手指甚至陷入了那些柔软、湿滑的眼球之间!他用力一扯,伴随着轻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噗叽声和粘液拉丝的声响,一块巴掌大小、连着好几颗眼球的腐肉被他撕扯了下来。暗红色的汁液和浑浊的粘液顺着他的手腕流淌下来。
他将那块滴着粘液的肉块高高举起,对着门外狂热的人群,脸上的笑容扭曲而虔诚:看!多嫩的豆腐!‘肉菩萨’赐的福肉!
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门口那些村民的反应。他们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和恶心,反而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和感激涕零的哭喊!
啊!真的是白豆腐一样!
好香啊!我闻到了!是仙肉的香气!
快!给我家娃!他快不行了!求‘肉菩萨’救命!
一个妇人抱着她那个肚子鼓胀如球、面色青灰的孩子,拼命往前挤。张老四将手中那块还在滴落粘液的肉块,毫不犹豫地塞进了那孩子微张的嘴里!
那孩子早已神志不清,只是本能地吞咽着。妇人泪流满面,不住地磕头:谢‘肉菩萨’!谢‘肉菩萨’救命大恩!
我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喉咙蠕动,将那块连着几颗浑浊眼球的腐肉咽了下去!一股冰冷的、粘稠的绝望感瞬间淹没了我。不是幻觉!他们真的看不见!他们看到的是白豆腐闻到的是仙肉香
张彪显然也看到了缸中之物,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他下意识地就要拔刀上前,被我一把死死按住手臂。他扭过头,惊骇欲绝地看向我,嘴唇哆嗦着,用只有我能听到的气音嘶声道:大人…那…那是什么鬼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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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张老四似乎注意到了我们这几个穿着官服、与周围狂热气氛格格不入的人。他脸上那病态的狂喜收敛了一些,带着一种混合了敬畏和讨好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捧着另一块刚切下来的、同样滴着粘液、嵌着眼球的腐肉,颤巍巍地递到我面前。那几颗被扯动得微微变形的眼球,几乎要贴到我的鼻尖。
官…官爷…您也…也尝尝他咧开干裂的嘴,露出焦黄的牙齿,‘肉菩萨’显灵,嫩得很,鲜得很!吃了百病全消!能顶饿!真的!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急于分享祥瑞的、近乎愚蠢的热切,那递过来的腐肉散发着浓烈的腥甜腐气。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我猛地别开脸,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厉声喝道:放肆!滚开!
张老四被我骤然爆发的官威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腐肉差点掉在地上。他脸上显出委屈和不解,似乎不明白为何这天大的祥瑞会遭到呵斥。周围的村民也投来疑惑、甚至隐隐不满的目光。
大人张彪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他死死盯着张老四手里的东西,又猛地看向水缸,额头上冷汗涔涔,您…您也看到了那缸里的…那…那些…
闭嘴!我低吼一声,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不能再留在这里!这弥漫的怪味,这诡异的景象,这集体疯狂的氛围,还有缸中那不可名状之物…都在疯狂地撕扯着理智的边缘。必须立刻离开!
我强作镇定,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张老四和门口那些依旧沉浸在祥瑞狂热中的村民,声音冷硬如铁:此物诡异,恐为妖孽所化!尔等不得再食!违令者,以惑众妖言论处!
留下这句毫无底气的命令,我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挤出人群。张彪和另外两名锦衣卫紧随其后,他们的脸色同样难看,眼神里充满了和我一样的惊骇与迷茫。身后,村民们的骚动和不满的低语声浪般涌来,夹杂着对官爷不识好歹、糟蹋菩萨恩赐的抱怨。张老四委屈的辩解声尤为刺耳:官爷…这…这真是祥瑞啊…
翻身上马,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却丝毫不能冷却心头那团冰冷的恐惧火焰。踏雪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剧烈的心绪波动,不安地刨着蹄子。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间破屋门口依旧拥挤的人群,那黑洞洞的门内,仿佛潜藏着吞噬一切的深渊。空气中那股甜腥腐坏的怪味,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
3
丹房惊魂
走!我一夹马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马蹄溅起浑浊的水花,我们一行四人,如同逃离鬼蜮般,冲出了死寂而诡异的王家洼,将那些狂热的欢呼和那缸中之物的低语,远远抛在了滂沱大雨之中。
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沉重压抑,连日暴雨虽已转小,但空气中那股无处不在的、混合着泥土和腐烂的湿冷气息却挥之不去,如同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着宫阙的每一个角落。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隆隆声,隔绝了外界,却隔绝不了心底那团冰冷的阴影。
西苑,嘉靖皇帝修道炼丹的禁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混杂了硫磺、硝石、铅汞以及各种奇异草药焚烧后的刺鼻气味。这味道本该令人屏息,此刻却诡异地压过了我记忆深处王家洼水缸里那股甜腥的腐臭。引路的太监佝偻着背,脚步无声,像一抹飘忽的影子,将我引向深处那间终年缭绕着烟雾的丹房。
丹房内光线昏暗,巨大的紫铜丹炉如同蹲伏的巨兽,炉膛内炭火发出暗红的光,映照着炉壁上繁复诡谲的符箓。炉身滚烫,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将四周的空气都烤得微微扭曲。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瘦削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盘坐在蒲团上,面对着丹炉,口中念念有词,正是当今天子——嘉靖帝朱厚熜。
我没有立刻出声打扰,只是垂手肃立在一旁,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丹房角落。那里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药材:风干的蝙蝠、不知名的兽骨、色彩斑斓的矿石粉末、密封的玉盒里隐约可见蠕动的东西…而在这些珍品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盖着黄绸的托盘上,赫然放着一块东西!
尽管盖着绸布,但那熟悉的轮廓和透过薄绸散发出的、微弱却极其顽固的一丝腥甜腐气,瞬间刺穿了我强行构筑的心理防线!是它!王家洼水缸里的腐肉!它竟然真的被当作祥瑞,堂而皇之地送进了这大内禁地!
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行压制住翻腾的恶心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陆卿回来了一个略显飘忽、带着金石摩擦般质感的声音响起。嘉靖帝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在炉火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长期的丹药侵蚀让他原本还算清癯的面容变得枯槁,唯有一双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灼热的精光,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臣,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叩见陛下。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依礼下拜,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免了。嘉靖帝挥了挥宽大的袍袖,动作带着一丝急切,东西呢那王家洼所出的‘肉芝祥瑞’!朕听闻此物生于灾年浊水,乃天地灵气所钟,食之可祛百病,延年益寿,甚至…可助朕参悟长生大道!快!呈上来与朕一观!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捻动着道袍的袖口,那灼热的目光越过我,直接落在我身后——张彪手中捧着的那个盖着明黄绸布的托盘上。
张彪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将托盘高高举起,声音洪亮而平稳,带着一种执行任务后的沉稳:启奏陛下,卑职等奉命前往王家洼,取得‘祥瑞’在此!此物生于水缸,百姓奉若神明,言其状如凝脂白玉,嫩若豆腐,香气馥郁,食之体健神清!实乃陛下洪福齐天,感动上苍,降此吉兆于灾年!他语气笃定,神情肃穆,仿佛陈述的是亲眼所见、毋庸置疑的事实。
我如遭雷击,猛地扭头看向张彪!他那张方正刚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完成任务后的坦然和一丝对祥瑞的敬畏,眼神清澈,毫无作伪的痕迹!他…他看不见!他也和那些村民一样!
嘉靖帝闻言,脸上病态的红晕更深了,他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张彪面前,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贪婪,一把掀开了托盘上的明黄绸布!
托盘中央,一块比王家洼所见略小、但形态如出一辙的腐肉暴露在丹房昏暗的光线下!暗红褐色的肉质表面,粘连着浑浊的粘液,那上面,依旧镶嵌着数十颗大小不一的、浑浊呆滞的眼球!几颗眼球甚至因为一路颠簸,位置有些歪斜,半耷拉着,灰白的眼白占据了大部分,只有一点点浑浊的瞳孔边缘露出来,在炉火的微光下,反射着死寂的光。
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甜腥与深层腐败的怪味,瞬间冲破了丹房内浓重的硫磺草药气,蛮横地钻入我的鼻腔,直冲脑髓!
好!好!好!嘉靖帝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因为狂喜而拔高,变得尖利刺耳。他俯下身,整张脸几乎要凑到那团腐肉上去,贪婪地吸着气,蜡黄的脸上焕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彩,灵气氤氲!宝光内蕴!果然是夺天地造化的奇珍!这形貌…这香气…非千年肉芝不能有!朕的仙丹…朕的长生大道…有望了!哈哈哈哈哈!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竟然想去触碰那腐肉表面一颗半耷拉着的灰白眼球!就在指尖即将碰触到的刹那,我再也无法抑制,失声低呼:陛下!不可!
嘉靖帝的动作猛地顿住,他缓缓直起身,那双燃烧着狂热火焰的眼睛转向我,里面充满了被打断兴致的愠怒和深深的疑惑:嗯陆卿何意此等祥瑞在前,有何不可
冷汗顺着我的鬓角滑落。丹房里灼热的空气此刻却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张彪也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询问,似乎在奇怪我为何要阻止陛下接触这天赐祥瑞。丹炉的火光跳跃着,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鬼魅。
我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说什么说陛下您看到的肉芝祥瑞,在臣眼中是一块爬满眼球的腐肉说它散发着来自地狱深渊的恶臭说那些村民吃了它,如同吞下了不可名状的诅咒
证据呢除了我自己这双疯癫的眼睛,还有什么张彪的证词就在眼前,那千千万万狂热的灾民更是铁证!我的话,在皇帝眼中,在满朝文武眼中,只会是妖言惑众,是嫉妒,是失心疯!
臣…臣…我的声音干涩沙哑,艰难地挤出字眼,臣观此物…生于污秽浊水,形貌…过于诡谲…恐…恐非吉兆…陛下万金之躯,实不宜…不宜轻触…
我搜肠刮肚,试图用最委婉、最符合臣子谏言的方式来表达那无法言说的恐怖。
诡谲嘉靖帝眉头紧锁,脸上那份狂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君王被质疑的冰冷审视。他重新看向托盘里的腐肉,又看看一脸笃定的张彪,最后目光如锥子般刺回我脸上。陆卿,你随朕多年,当知朕求道之心。天地造化,玄奥莫测,岂能以常理度之生于灾年浊水,正是其应劫而生、逆天改命的玄奇之处!形貌特异,方显其非凡本质!你口中‘诡谲’,在朕看来,正是大道返璞归真之相!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被打扰了悟道兴致的强烈不满:张彪!你说,此物如何
张彪立刻垂首,声音洪亮清晰:回陛下!卑职亲眼所见,此物状若凝脂白玉,晶莹温润,芬芳扑鼻!百姓食之,病体立愈,精神焕发!实乃千年难遇之祥瑞!卑职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虚言!他说得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嘉靖帝满意地点点头,再看向我时,眼神已彻底冷了下来,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警告:陆卿,你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定。莫非是连日奔波,劳累过度,以致…眼花了
最后三个字,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冰冷的意味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我全身的血液。
臣…
我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丹炉的热浪烤着我的背,心却沉入了万丈冰窟。臣…惶恐!臣…或许是连日劳顿,一时眼拙…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屈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罢了。嘉靖帝的怒气似乎消了一些,但那份冰冷依旧,念你忠心办差,此次不究。此物既为祥瑞,当入药引,助朕炼就九转金丹!陆卿,你既身体不适,就回去好生歇息吧。张彪,将此‘肉芝’交与陶真人,即刻入炉!
臣遵旨!张彪大声应道,小心翼翼地捧起托盘,走向丹炉旁一个一直闭目盘坐、身着八卦仙衣的老道。那老道睁开眼,浑浊的眼珠瞥了一眼托盘里的东西,脸上毫无波澜,只是微微颔首,枯槁的手指掐了个法诀,口中念念有词。
我伏在地上,听着嘉靖帝重新转向丹炉、带着无限憧憬的诵经声,听着张彪退下的脚步声,听着那老道指挥道童打开炉盖时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彻底将我淹没。
4
缸中低语
我踉跄着退出丹房,身后沉重的木门缓缓合拢,将那灼热的炉火、那缭绕的烟雾、那皇帝狂热的诵经声、以及那不可名状之物即将被投入丹炉的景象,一并隔绝。
紫禁城森严的宫墙夹道里,雨水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在冰冷的琉璃瓦和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我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猩红的飞鱼服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雨水顺着帽檐流下,模糊了视线。宫墙高耸,仿佛两堵没有尽头的、沉默的巨兽脊背,将我困在其中。
张彪刚才在丹房中的眼神,那清晰的、笃定的、仿佛亲眼见证圣洁祥瑞的眼神,一遍遍在我脑海中闪现。还有嘉靖帝那狂热而冰冷的审视…眼花了…这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我的理智。
难道…真的是我疯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每一寸思维。从王家洼那口水缸开始,只有我看到了那布满眼球的恐怖景象,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张彪,我的得力下属,他看不见。王家洼的千百灾民,他们看不见。甚至…连九五之尊的皇帝,他眼中也只有千年肉芝的祥瑞宝光!
是我被连日灾情和血腥公务压垮了心神是某种不知名的疫气侵入了我的头脑,产生了如此清晰、如此一致的恐怖幻象这念头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力,它许诺了一种解脱——只要承认自己疯了,眼前这无法解释、无法承受的恐怖就只是一个噩梦。
大人一个带着关切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是同为锦衣卫千户的李铮,他正带着一队巡弋的缇骑从对面走来。他停下脚步,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惊讶,您这是…刚从西苑出来脸色如此难看,可是圣体…
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落在了我下意识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上——仿佛那手上还残留着触摸过什么极其污秽之物的触感。李铮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和探寻。
我猛地惊醒,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挺直脊背,试图在脸上挤出一丝惯常的、属于锦衣卫指挥使的冷硬表情,但嘴角的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无事。我的声音干涩沙哑,连自己都觉得陌生,陛下…得了一件‘祥瑞’,龙颜大悦。吩咐加紧…炼丹。
祥瑞两个字从我口中吐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荒谬感。
‘祥瑞’李铮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显然也听闻了一些王家洼的风声,但所知不详。他谨慎地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陛下洪福。大人脸色实在不佳,还是早些回府歇息为好,莫要劳神过度。
他的语气带着下属的关切,但那探究的目光却并未完全散去。
我胡乱地点了点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匆匆从他身边走过。缇骑们肃立行礼,我几乎能感觉到他们投在我背上的、带着各种猜测的目光。这偌大的紫禁城,这平日熟悉无比的宫道,此刻却仿佛布满了无形的眼睛,在暗处窥视着我这个异类。
回到位于西城靠近阜成门的指挥使私邸,府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窥探的目光。然而,府内并未带来丝毫安宁。那股味道…那股源自王家洼水缸、萦绕在皇帝丹房里的甜腥腐臭,如同最顽固的幽灵,竟丝丝缕缕地渗透了进来!
它很淡,混杂在府中惯有的熏香和木料气息中,若有若无,却无比清晰,无比执着。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鼻尖,缠绕在心头。我烦躁地在书房里踱步,命令管家:开窗!把所有窗户都打开!熏香!用最浓的檀香!
管家被我的低吼吓了一跳,连忙应声去办。冷风和着雨水的气息涌入,浓烈的檀香被点燃,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然而,没用。那丝怪味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着,时隐时现。它似乎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方位,而是弥漫在整个府邸的空气里,甚至…像是从我的衣服上、皮肤上散发出来这个念头让我一阵毛骨悚然。
书房里,摇曳的烛光将书架和家具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晃动。每一次影子不自然的摇曳,都让我心头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那片黑暗里。窗外,雨点敲打芭蕉叶的声音,也仿佛变成了某种粘稠的、窃窃私语的声响。
我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冰冷和混乱。我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闭上眼睛。黑暗中,王家洼水缸里那团搏动的腐肉、张彪笃定的眼神、嘉靖帝狂热的脸、丹炉里跳跃的火焰…无数破碎而恐怖的画面疯狂交织、旋转。
疯了…是我疯了…
这个念头再次顽固地浮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诱惑。承认它,一切痛苦就都有了归处。承认它,这无法理解的恐怖就只是我一个人的癫狂幻境。这念头像一张温柔的、黑暗的网,试图将我拖入沉沦的深渊。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自我怀疑的漩涡彻底吞噬的刹那,一阵极其轻微的、湿漉漉的声响突兀地钻入我的耳中。
噗…咕噜…
声音很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粘稠的液体里冒了个泡。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所有的疲惫和混乱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警觉。我猛地睁开眼睛,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是错觉是风声穿过漏雨的瓦缝还是…过度紧张下幻听了
我缓缓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书房的每一个角落。书案、书架、博古架、墙角…一切都笼罩在烛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安静得没有一丝异样。那声音似乎来自…书房通往内室的门帘之后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我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移动到门帘旁,右手悄然按住了腰间绣春刀的刀柄,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左手猛地一掀!
内室的情景映入眼帘。
空无一人。
靠墙放置的,是我夫人日常梳妆用的黄铜镜架。旁边,是一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缸。这瓷缸本是前朝旧物,釉色温润,平日里用来盛放些卷轴画筒,此刻里面空空如也。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个青花瓷缸上。缸壁内侧靠近底部的地方,残留着一小滩水渍。那水渍…呈现出一种极其浑浊的灰白色,边缘还挂着几缕几乎难以察觉的、蛛丝般的粘液。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腐臭味,在这里,骤然变得清晰起来!源头就在这里!
刚才那噗…咕噜…的声音…难道…难道是从这空缸里发出的!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我死死盯着那滩浑浊的水渍和粘液,仿佛那空荡荡的缸底随时会涌出那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先前那自我怀疑的诱惑。
不!不是我疯了!
是这世界…出了大问题!有什么东西…从王家洼的水缸里…出来了!它跟着我!它就在这紫禁城下!它就在…这无处不在的水里!
5
雨夜逃亡
来人!
我猛地转身,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嘶哑变形,对着门外厉声吼道,备马!快!
我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逃离这座被无形恐怖渗透的府邸,逃离这座被祥瑞谎言笼罩的京城!
管家被我狰狞的脸色和嘶哑的吼声吓得面无人色,连滚爬爬地冲出去安排。片刻之后,踏雪被牵到了前院。我甚至来不及更换湿透的官服,也顾不得仪容,几乎是扑上马背,狠狠一夹马腹!
驾!
踏雪长嘶一声,撒开四蹄,载着我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府邸大门,一头扎进京城深夜的滂沱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脸上,生疼。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溅起高高的水花,发出急促而空洞的回响。深夜的街道空旷死寂,两旁的店铺民居门窗紧闭,昏黄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将湿漉漉的路面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整个京城仿佛都沉入了水底,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惶恐所浸泡。
我伏在马背上,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只想离那座府邸、离西苑的丹房、离这整座被无形之物窥伺的城池越远越好。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紧缩。那青花瓷缸里残留的水渍和粘液,那空缸中若有若无的冒泡声,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脑海里,反复灼烧。
快!再快一点!冲出这该死的阜成门!只要离开京城…
就在这亡命狂奔的时刻,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
声音。
不是马蹄声,不是雨声。
是低语。
无数个声音!细微、粘稠、湿漉漉的,如同从深水淤泥的缝隙里挤出来,又像是无数腐烂的嘴唇贴着潮湿的缸壁在蠕动。它们汇聚成一片模糊不清、却充满了难以言喻恶意的声浪,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我的耳朵,直接侵入我的脑海!
嗬…嗬嗬…
咕噜…滋…
来…来呀…
缸…在缸里…
这些声音并非来自某个特定的方向。它们仿佛渗透在每一滴冰冷的雨水里,弥漫在街道两侧每一个紧闭的门窗之后,甚至…是从那些黑暗中沉默矗立的房檐下、墙角处,那些用来承接雨水的、大大小小的水缸里发出来的!
是的,水缸!直到此刻,我才惊觉,在这深夜的京城街巷,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口、院角,都摆放着或大或小的陶缸、瓦瓮!它们沉默地伫立在雨幕中,黑洞洞的缸口对着天空,承接无休无止的雨水。
而此刻,每一个黑洞洞的缸口,都仿佛变成了一张张无声狞笑的嘴!那粘稠、湿冷的低语声浪,正是从这无数张嘴里弥漫出来,弥漫在雨夜的每一个角落,无孔不入!
它们…还在缸里…
一个异常清晰、带着无尽恶意和嘲弄的意念,如同冰冷的钢针,猛地刺穿所有模糊的低语,直接钉入我的意识深处!
呃啊——!
一声非人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嘶吼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我猛地勒紧缰绳,踏雪猝不及防,前蹄扬起,发出一声惊恐的长嘶!
我失控地环顾四周,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放大到极限。雨幕之中,街道两侧,那无数的水缸!它们不再是沉默的容器!每一个黑洞洞的缸口,都在无声地注视着我!每一个缸口深处,都仿佛有无数浑浊的眼球在粘稠的黑暗中缓缓转动!那弥漫的低语声浪,是它们的狂欢!是它们的宣告!
嗬嗬嗬…
嘲弄般的低语声浪仿佛更清晰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逃!逃不掉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了我的心脏。巨大的绝望瞬间吞没了我。王家洼不是源头!皇帝的丹炉更不是终结!这东西…这不可名状的恐怖…它早已渗透!它就藏在这京城千家万户的水缸里!藏在每一滴雨水里!它无处不在!
驾!驾!
我发疯似的猛夹马腹,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踏雪被我近乎癫狂的驱策惊得狂奔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那雨幕深处、仿佛永远也到不了的阜成门。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拍打在身上,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绝望地回响。而比风雨更刺骨的,是那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湿冷低语,如同亿万条冰冷的蠕虫,钻进耳朵,钻进脑海,啃噬着最后一丝理智。
还在…缸里…
来…来呀…
嗬…嗬嗬…
它们…还在缸里……
阜成门那巨大的、黑洞洞的门券,在漫天雨幕和粘稠低语的包围中,如同巨兽缓缓张开的咽喉,幽深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