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夜,沉甸甸地压下来,墨云深处翻滚着隐隐雷声,预示着一场山倾般的暴雨。雨水终于决堤,冰冷的雨鞭恶狠狠地抽打着香樟树扭曲的枝丫,无情地冲刷着整个城市,水雾蒸腾,模糊了远处灯火通明的陆家别墅群,只余下几团扭曲、苍白的光晕,像漂浮在暗海中的水母,冷漠,遥远。
陆家那两扇沉重的黄铜大门紧闭,隔绝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门前空阔的台阶之下,一个身影,渺小如一片被狂风撕扯殆尽的落叶,却固执地挺直着一寸不肯弯曲的脊梁,跪在冰冷的雨水里。积水已经淹没了她的膝盖,冰冷的寒意刺入骨髓,但身体的冰冷,远不及心脏被绝望浸泡带来的战栗深重。
林栀。
雨水顺着她湿透的黑发汇成冰冷的小溪,不断地淌过苍白的脸颊,视线几乎被水帘覆盖。刺目的车灯陡然撕裂雨幕,一辆黑色的库里南无声滑至门前,溅起巨大的水花,狠狠砸在她脸上、身上,如同裹挟着冰碴的羞辱。车门打开,陆家的管家撑着黑伞匆匆迎上,毕恭毕敬地接过车中那人脱下的外套,低语了几句,眼神锐利如刀地扫过台阶下那个孤绝的身影。
林栀动了。她艰难地抬起一只沉重的手臂,那只一直在雨水中微微痉挛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一张被雨水打湿得边缘发软、墨迹晕染的纸——一张需要陆时予签字的救命手术单。这张单子,是ICU里母亲最后的机会。空气里混杂着昂贵的雪松尾调和湿土腥气,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血锈味,那是她下唇被牙齿咬破的味道。
陆先生……她的声音冲破喉咙,被巨大的雨声瞬间吞没大半,只余下嘶哑的残片,被风刮散,求您……签个字!
管家撑伞立于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片风雨中的浮萍,薄薄的嘴唇弯起一个完美无缺却毫无温度的弧度,眼中只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笔尖划过硬质纸张的声音在滂沱雨声中诡异地清晰。他撕下那张空白的纸,轻飘飘地、带着一种施舍街边野狗的姿态,让那张支票飘落下来,被泥泞的雨水迅速染脏。
林小姐,管家的声音平板无波,盖过雨声清晰地送入她耳中,夫人的命金贵,陆总的命,难道就值你这点……不值钱的筹码
侮辱,赤裸而冰冷。
林栀的目光落在脚边那张肮脏的纸片上。那象征无上限财富的空白支票,像一团污浊的烂泥,沾满了她残存的那点关于林家女儿身份的可笑尊严。
一丝极微弱的火星,在她冻得几乎麻木的心底猛地爆开。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腥涩的空气刀子般刮过喉咙肺腑。随即,那双泡在冰冷雨水里的手猛地抬起,并非去捡拾那张支票,而是如同被一种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驱动着,毫不犹豫地探向那张支票——
嘶啦——!
一声尖锐得仿佛要刺破雨幕的裂帛声!
空白的支票在她沾满泥水的手中,被狠狠一撕两半!再撕!她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那昂贵的纸张在她掌中化为纷扬的、湿透的白蝶,被狂风卷着,零落地跌入浑浊的积水里,迅速被践踏、淹没。
管家眼中一丝愕然掠过。台阶上的灯光如冰冷的探照灯般打在她脸上。
她抬起头。
脸上雨水纵横,脸色是失血般的惨白,唯有那双在雨水中洗刷过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两块被寒冰长久淬炼后、蕴藏着熔岩内核的黑曜石。她不再看那团被撕碎的恩惠,目光穿透雨帘,直直钉在那扇巨大的、沉默的、象征着绝对权力的黄铜大门上。
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冰窟底层凿出,带着碎裂坚冰的棱角,砸在倾盆的雨声和管家的愕然之上:
我要——
声音戛然一顿,喉头涌上的腥甜被狠狠咽下。
见陆时予!
***
头顶奢华冰冷的水晶吊灯流泻下过于明亮的光线,将她狼狈地钉在柔软厚实的纯白羊毛地毯中央。昂贵地毯吸足了水分,洇出一大片深色的、扭曲的污迹,像一个巨大丑陋的疮疤。别墅里恒温的空气干燥而温暖,如同无形的火舌炙烤着她浑身湿透的寒冷躯体。寒意由内而外,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自身后传来,沉稳,压迫,带着主宰者惯有的从容。
林栀甚至没有回头。空气里那丝熟悉的、带着侵略性的雪松冷冽男香霸道地弥漫开来,无声地宣告着来人的存在感。下一刻,冰冷干燥、如同精铁铸造的手指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道,突然攫住了她的下巴,强硬地迫使她扬起了脸,不得不直面那慑人的光源和他审视的目光。
灯光太刺眼,她下意识地想要眯起眼抵抗,眼睫剧烈地颤抖着。
陆时予的脸在刺目的光线和逆光中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清晰锐利,淬着冰,凝结着深不见底的寒意和审视。
他微微俯身,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脸颊残留的冰冷雨水。那双能洞穿人心的深眸,在她此刻写满了绝境和一丝顽强倔强的脸上逡巡,仿佛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赝品真伪。他修长冰冷的手指在她下巴被掐出的微红印痕上,极慢地、带着令人齿寒的狎昵意味,摩挲了一下。
随即,一个低沉冰冷的嗤笑从他喉间逸出,如同寒冰敲击着玉石:
啧。林家这次,是砸了多少真金白银来包装你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嘲讽,模样么,装得确实最像。这份楚楚可怜的神韵……啧。
他的指腹冰冷如铁,带着刻骨的审视,缓慢而用力地刮过她因为寒冷和屈辱而失去血色的唇瓣,留下细微的刺痛。他们以为送来一个高仿的替代品,说几句编造的恩情,我就会信
心被这句话猝不及防地捅穿了一个空洞。林栀身体的颤抖在那一瞬间奇异地停滞了,只剩下彻骨的麻木。替代品高仿他认定她是林家送来的、模仿她的赝品……可真正救他、却被遗忘抛下的,明明是自己!而那个现在占着他心尖位置的白月光林薇怡,才是鸠占鹊巢的谎言编织者!那个雨夜的真相,妹妹微光的存在……所有呼之欲出的呐喊都淤积在喉头,被一堵无形的、冰冷沉重的墙死死堵住。
不能开口。一丝真实都不能流露。为了病床上命悬一线的妈妈,为了那个行踪成谜、不知在何处受苦的妹妹。她需要钱,需要陆时予签署那张该死的手术单!滔天的委屈和不甘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冲撞,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又被残酷的现实死死按捺,只在眼底最深处,凝聚成一点点濒临破碎、却强撑着不肯熄灭的水光。
那点水光在她眼底倔强地晃动着,像风中的残烛,倒映在水晶吊灯刺目的碎芒里。
陆时予目光冰封依旧,似乎并未被这点微光触动。他只是更用力地抬高了她的下巴,逼迫她的视线与他锐利的审视相撞。
听着,他薄唇开合,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寒铁上的冰锥,我可以签那张手术单。甚至,可以给你更多。
林栀的心脏因为这句话猛地一跳,一丝混杂着渴望和绝望的酸楚直冲鼻尖。
但我需要一个……听话的挡箭牌。他的声音毫无波澜,视线却如有实质般扫过她苍白的脸、湿透紧贴在身上的衣服、以及那双即使在绝境中依旧燃着不屈火光的眼睛,做我名义上的妻子,两年。扮演好那个‘陆太太’的角色,在我想要的时候,安静地扮演好你的本分——一个暂时安抚陆家的替代品。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刀锋,直刺她眼底深处翻涌的痛苦和挣扎。
记住你的身份。别生出不该有的妄想,他微微凑近,冰冷的薄唇几乎要触碰到她冰冷的耳廓,一字一顿,带着直刺骨髓的警告,别妄想,取代她。
取代……谁自然是那个鸠占鹊巢的恩人林薇怡!
***
时光在昂贵的香氛、佣人无声的行走、和陆时予视若无睹的冰冷漠视中,凝滞得令人窒息。这幢宏伟华丽的牢笼无声地运作着。
直到那场顶级的珠宝拍卖晚宴。
权贵云集,衣香鬓影,空气里流淌着金钱和权力的无形硝烟。身着顶级定制黑色礼服的陆时予,依旧是全场最耀眼的中心。林栀挽着他的臂弯,穿着一身陆家御用造型师准备的华服,妆容精致,像一件精心打磨后终于闪耀出光芒的珠宝。灯光下,她嘴角的弧度完美,眼神却是静的,带着一种游离在这喧嚣之外的疏离感。
拍卖槌落下最后的脆响。
主持人激动的声音响彻全场:1亿2000万!第三次!成交!恭喜陆时予先生拍得这件‘星河之眼’!璀璨绝伦的蓝钻项链被郑重捧出,价值连城的光芒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惊叹和艳羡的低语如同水波般在人群里荡漾开来。
陆时予在万众瞩目下起身,步履从容,走向聚光灯中央。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追随着他。他拿起那件天价的珍宝,没有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看身边妆容精致、身姿挺拔的妻子一眼,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转身——
璀璨夺目的蓝色星河,被他近乎粗暴地直接扣在了林栀纤长白皙的颈间!
那冰凉的触感,那骤然压下、代表了天文数字金钱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林栀的锁骨上,压得她呼吸微微一窒,也瞬间将她推向了风暴中心。
抽气声、嫉妒的低呼,如同无形的针毯在她周围蔓延。她颈间那片冰冷而极致夺目的蓝,折射着令人头晕目眩的奢华光晕。
一道熟悉又刺耳的女声,裹挟着毫不掩饰的嫉妒,像一道冰冷的毒蛇,在恰到好处的寂静时刻骤然划破空气:
啧啧啧,有些人啊,就是山鸡扮凤凰。林薇怡一身夺目的酒红色高定长裙,摇曳生姿地挤开人群,走到聚光灯的边缘,脸上挂着恶毒又得意的笑容,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射向林栀颈间那条价值连城的项链。就算把全世界的钻石都挂脖子上又怎么样骨子里的穷酸味,养了十八年也洗不掉!不过是顶着个‘陆太太’虚名的养女罢了,戴上天价货也撑不起气场,看着就掉价,跟街边几十块的地摊货有什么区别
刻薄的恶意和鄙夷如同实质的寒流,将林栀瞬间包围,也使得全场那嗡嗡作响的议论声诡异地停了一瞬。所有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她和林薇怡之间来回扫视。
四周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无数双眼睛汇聚在她身上,探究的、好奇的、等着看好戏的。被如此当众羞辱,那冰凉的蓝钻似乎更沉重了几分,压得她指尖微微发凉。
林栀脸上的职业化笑容却纹丝未变,甚至在那过分精致的水晶灯光下,显得更加无懈可击,如同顶级白瓷。她没有像旁人预想中的那样羞愤或是反驳,甚至连看一眼趾高气扬的林薇怡都没有。
她只是微微侧过头,柔软的身体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依赖,轻轻靠近了旁边那尊散发着强大压迫感的男人躯体。染着精致豆蔻色的指尖,在他昂贵笔挺的西装袖口上轻轻扯了一下,带着点娇嗔的埋怨。她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在这骤然安静下来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碎冰掉落在水晶盘上:
老公,听到了吗她的眼神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声音柔柔的,她说你花了1.2亿才拍下的‘星河之眼’……看着像地摊货呢。
所有等着看好戏的目光,此刻骤然转向了风暴边缘的另一个中心。
陆时予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地站着,如同俯瞰全局的冰山。直到林栀那带着一丝撒娇意味的告状轻飘飘落下,他那双深邃似寒潭的眸子才微微动了动。
终于,缓缓地,将目光从拍卖台上移开,转向了灯光下被精心包装过、却在此刻依旧敢于利用他的林栀。那目光复杂难辨,带着冰封的审视,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兴味
随即,他那冰冷的视线穿透人群,如同审判的重剑,毫无温度地落在了瞬间脸色煞白的林薇怡脸上。
男人轮廓冷硬的薄唇终于缓缓开启,吐出的字句却让大厅奢靡的空气骤然冻结,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无形的寒流刮过脊背:
呵。极轻的一个气音,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判决意味。
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再分给惊恐万状的林薇怡,只是漠然地环视了一圈屏息凝神的大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
那就让该为这句话负责的人,试试真金白银堆出来的江山会不会塌。
他抬手,似乎只是为了整理一下因为林栀拉扯而微微皱褶的袖口,动作优雅而冷酷,仿佛在弹去微不足道的尘埃。一个眼神示意身旁如影随形的助理。
冰冷的字句如同最终的裁决,清晰地响彻在死寂一片的大厅里:
通知陆氏集团法务部,即刻开始。
林氏集团,他微微顿了顿,冰封的目光扫过林薇怡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惊骇欲绝的脸,语调毫无波澜,全面破产清算。
如同死神的镰刀悬落。
***
夜色如同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包裹着陆家主卧室内死一般的沉寂。衣帽间里昂贵的定制灯光幽微地亮着,照亮满地狼藉——打开的行李箱,胡乱堆叠的衣物。
最后一件她最初进入陆家时带来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棉布连衣裙被仔细地叠好,放在箱子的最上层。下面,是那张签下她名字的离婚协议书,陆时予的名字栏位刺眼地空着。
她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运动服,长发随意地盘成一个最普通的发髻。她站在那里,环视这个囚禁了她一段华丽却又荒谬时光的金色牢笼。
床上,静静地躺着那条星河之眼。价值1.2亿的璀璨星河,冰冷、耀眼、承载着足以压垮一切的重量和屈辱。她伸出手,指尖隔空轻轻抚过那冰冷的宝石表面,那价值连城的蓝光在她清澈的眼底倒映出一片冰冷的深潭。
最后一眼,毫无留恋。
她拉上行李箱拉链,轮子碾过寂静无声的厚绒地毯,微弱得像是叹息,最终消失在紧闭的房门外。
窗外,城市的霓虹彻夜不息。
***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冰冷而锋利地切割着空气,混杂着老旧病房特有的沉闷。狭窄过道的灯光因为电压不稳偶尔闪烁,发出电流微弱的滋滋声。一道颀长却异常沉滞的身影靠在惨绿色墙砖剥脱的墙角。
陆时予。
与三年前相比,仿佛换了个人。昂贵的手工定制西装依旧熨帖合身,却掩盖不住那过分锋利的瘦削轮廓,下颌线条绷紧如嶙峋的刀锋。眼窝深陷,眼下是长久无法安眠堆积的浓重乌青,曾经那种掌控一切的冷漠和倨傲,被一种更深沉、也更混乱的东西取代,像是燃烧殆尽的灰烬中余留的最后一点焦灼星火。唯一不变的,是眼底那点偏执到骇人的亮,像淬了剧毒的针尖。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攥着一份发皱的打印文件,指腹无意识地在纸张边缘焦躁地捻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文件标题赫然是林氏集团清算关键证据及林薇怡虚假恩情认证报告。而更上面一行手写的、略显潦草的地址,指向这间陈旧县医院的病房。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缓慢流淌的胶水。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的疯狂寻找、一次次的失望、被理智强行压抑濒临溃堤的恐惧……所有的情绪都在此刻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走廊里发酵到了极致。
门内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是门锁被小心翼翼拨开的声音。
那细微的咔哒一声,如同冰锥狠狠凿在他紧绷的神经末梢上!幽深的眼底瞬间掠过一道近乎噬人的光!
他猛地从阴影里暴起!
门刚刚被里面的人拉开一道缝隙!
陆时予的动作毫无预兆,迅猛如捕捉猎物的黑豹,长腿悍然抬起——
砰——!
一声极其沉重、令人牙酸的巨响!
力道狂暴失控,那扇老旧的薄木门被他狠狠一脚踹在门板上,力道通过连接处震得整面墙都在嗡嗡作响!可怜的金属门锁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瞬间崩开扭曲,门板如同遭受重击的朽木,裂开几道狰狞的纹路,不堪重负地朝内拍去!
烟尘、木屑在刺耳的爆裂声中飞溅弥漫开来。
刺眼的走廊光线随着大敞开的门洞猛地灌进狭小的病房,也将那个僵立在门后、正试图逃离的身影,彻底、完全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他焦灼、狂乱、近乎燃烧的视线之下。
林栀。
三年时光并未在她脸上刻下太多风霜,只是那双总是带着倔强和疏离的眼睛里,此刻映着破门而入的刺眼光亮,清晰地倒映着他此刻堪称疯狂的面孔,写满了不可置信和瞬间涌起的惊恐。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
但陆时予比她更快!不,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
他在门板砸向墙体的巨大轰响中一步踏破烟尘,带着一身如同刚从地狱里裹挟而来的冰冷风暴和绝望的热气,瞬间逼至她身前!
强健有力的手臂带着无可抗拒的蛮横力量,如同最坚固的铁索,带着破空的风声,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决绝,狠狠地将她整个人死死勒入怀中!
那个拥抱,与其说是拥抱,不如说是捕获和镣铐!力道大得惊人,勒得她胸腔的空气发出一声短促的抽离声,骨骼都发出细微的抗议。他整个人像是从冰水里捞出的钢铁,那浓烈的、属于他的雪松冷冽气息里,却混杂着一种更深更沉的、如同硝烟燃尽后的灰暗绝望,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侵蚀。
他的下巴死死地抵着她发顶的发旋,手臂箍住她的力道,紧得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都融进自己的骨血里才能安心。剧烈到失序的心跳如同擂鼓,疯狂地撞击着她的耳膜、她的胸膛,每一个狂乱的震动都诉说着濒临崩溃的恐惧和后怕。
滚烫的呼吸灼烧着她额角的肌肤,他微微偏头,冰凉的薄唇紧贴着她冰冷的耳廓,每一次急促而压抑的喘息都清晰可闻,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唯一浮木时才有的、令人心尖发颤的脆弱和惊惶,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被粗粝的砂纸反复打磨过,含着血的锈味:
别……别再走了……
那环抱的手臂箍得更紧,力度大得几乎让她瞬间窒息,每一个音节都在疯狂撕扯的空气里颤抖着:
命都还你……
老婆……那平日里最坚硬的名字在此刻化为最卑微的祈求,带着刻入骨髓的痛楚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求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林栀的身体在他怀中僵硬如铁。她感觉到颈间的湿意——冰冷的水滴重重砸落在她的皮肤上。她浑身一震。
不是汗水。
是她头顶,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冷漠疏离如天神、连痛苦都不屑于让人看到的男人……死死埋首在她发间,滚烫而无声的泪。
那滚烫的、咸涩的湿意砸落在林栀颈间冰凉的皮肤上,如同带着腐蚀性的烙印。不是汗水。是陆时予的泪。那个站在云端睥睨众生、从未显露过半分脆弱的男人,此刻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死死地将脸埋在她带着消毒水气息的发间,滚烫的泪和灼人的呼吸一同灼烧着她僵硬的脖颈。
他颤抖的手臂如同钢铁浇筑的牢笼,要把她生生勒入骨血。每一次绝望的抽息都震动着她的胸腔,带着一种濒临彻底崩塌的恐慌。那三个字——跟我回家——不再是命令,而是卑微到尘埃里的、用灵魂碾碎发出的哀求,混着血锈味的嘶哑。
走廊尽头传来护士被巨大踹门声惊动的急促脚步声和询问。
但这方被风暴肆虐过的狭小空间里,时间仿佛被这沉重到窒息的拥抱凝固了。消毒水的气味愈发刺鼻,混杂着破门飞溅的烟尘、陆时予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绝望、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林栀感觉到肩膀上猛然增加的重量。
压在身上那股疯狂索取拥抱的蛮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失重的下坠感。
她没有动。目光平静地垂落。
前一秒还死死将她禁锢在怀里的男人,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手。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巨厦,轰然倒塌。沉重的膝盖撞击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让人心口发闷的闷响。
他就那样跪了下去。
直挺挺地,跪在她面前。
过道顶惨白的荧光灯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曾经一丝不苟的昂贵黑色西装此刻布满了灰尘和门板飞溅的木屑。发丝凌乱地垂在深邃却空洞的眼窝前。那身掌控一切的冰冷气场被彻底撕碎,只剩下一个男人被恐惧和悔恨掏空灵魂后的狼藉。
空气沉滞得如同灌铅。
陆时予仰着头。下颚绷紧的线条牵扯出痛苦的弧度,那惯常冷漠锐利的下颌此刻微微颤抖着。那双曾深邃如寒潭、洞悉人心的眼睛,此刻死死地、近乎贪婪地锁住林栀垂落的面容。他的眼眶深红,泪痕未干,更深的血丝如同蛛网般缠绕在眼白深处,翻滚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完全失序的混乱情绪。有铺天盖地的悔恨,有失而复得的狂喜碎片,但更多的是足以将他彻底压垮的、末日般的后怕——如果刚才这一脚再慢一秒钟,这扇门后又是空荡荡的一片死寂……
他几乎是立刻低下头,双手在昂贵的西装口袋中疯狂地翻找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骨白的色泽,每一次动作都带着近乎痉挛的急切。昂贵的名片、金质的钢笔、烟盒、甚至那部代表着无上权力通讯的手机,都被他粗暴地抓出来,如同甩开垃圾般急促地扔在身侧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杂乱无章的脆响。
终于,他翻到了那张薄薄的纸片。
他捏在指尖。
那张曾被她跪在陆家门外冰冷的暴雨中哀求了千万遍、承载着母亲生命最后机会的手术同意书的复印件!纸的边缘因反复的摩挲和揣放已经发毛卷起。
曾经在林栀眼中,它价值千金。在陆时予眼中,它可能只值得他管家施舍般地扔下一张空白支票。可此刻,被他捏在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它承载的却是一场迟到三年的、鲜血淋漓的审判。
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一丝迟缓。
嘶啦——!
死寂的走廊里,这声纸张被彻底撕裂的声音尖锐得像锋利的玻璃碴划过神经。
他低着头,视线死死钉在掌心那张被粗暴裂开的纸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献祭仪式。沾着灰尘、在方才疯狂踹门时可能也被擦破渗血的指腹,用力地、一遍遍地将那承载着冰冷过往和滔天罪责的纸片,从裂口处沿着折痕狠狠地继续撕扯!
动作原始而暴烈。
嘶啦——!
嘶啦——!
碎片越来越小,在惨白的灯光下纷扬如祭奠的纸钱。他的指腹被纸张锋利的边缘割破了,鲜红的血珠渗出,很快晕染在那些苍白的纸屑上,像点点残酷的朱砂烙印。
他浑然不觉。仿佛只有将这张纸彻底地、不留一丝痕迹地撕碎、碾入地底,才能稍微缓解心头那不断噬咬他的深渊般的悔痛。
碎片被撕扯得几乎无法再分辨字迹。他猛地抬起另一只沾着灰尘和点点血迹的手,五指张开,凶狠地攫住那些混杂着他鲜血的纸屑,死死地、如同攫住自己残破的悔恨般,攥进掌心!
指骨用力碾磨。青筋暴跳。
纸屑混合着血污,在掌心被捏成一团污糟的烂泥。
他抬起头,额角不知是何时撞在了破裂的门框上,一道细微的血线正缓缓蜿蜒而下,顺着冷峻的眉骨、沿着深刻瘦削的侧脸弧线,滑至下颌,最后,啪嗒一声,砸落在被他攥得死紧、污血斑驳的拳头上。
触目惊心。
暗红的血迹顺着他的动作,从拳头边缘滚落到冰冷的地面,在灰尘和水磨石上洇开一小片混乱的红渍。
欠你的……他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深处硬生生挖出来,裹着碎玻璃般的沙哑和钝痛,一条命,我……拿命赔。
没有修饰,没有推诿,干涩得像荒漠里垂死者最后的气音,却带着沉甸甸的、自毁般的绝望承诺。他抬起头,通红的眼底翻滚着毁灭一切的痛楚和疯狂,固执地、哀求地、等待着她的审判。
林栀的视线从那滴砸落的血,缓缓移向他惨白染血的脸,最后落在那双濒临彻底崩毁边缘的眼睛里。
医院的空气冰冷而安静,只有他压抑破碎的喘息声,像破了洞的风箱。
她没有说话。
冷漠的目光从他额头蜿蜒血痕、染血的拳头上轻轻移开,如同扫过灰尘,毫无波澜地转向自己身上那件纤尘不染的白大褂侧袋。纤细的手指,干净而稳定,伸入口袋里。
指尖触及到一张光滑微硬的纸片。
她不疾不徐地将它抽了出来。
动作平静得近乎残酷。无视了他眼中狂涌而起、几乎要淹没一切的炽热恳求与恐慌,无视了他跪在地上,卑微等待她施舍一丝宽宥或最终审判的破碎姿态。
她没有低头。只是手臂微抬,捏着那张微硬纸张的边缘,用一种极其平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分量的姿态——仿佛只是医生在向病人递送一张普通的报告单——向下轻轻一放。
那张方正的、印着某医院名称和清晰标记的纸片,不偏不倚地落下。
带着一种命运的冷嘲。
轻飘飘地,覆盖在了陆时予仍旧死死紧攥着、那团被污血浸透的、沾满他自毁悔恨的手术单碎屑之上。
平整的白纸,严丝合缝地压在了那团污糟、鲜血淋漓的罪证之上。
干净得刺眼。
纸上最清晰的影像区,一个蜷缩在子宫内的小生命安静地悬浮着。旁边有打印得清清楚楚的文字标注和测量数据。
孕周:12周+4天。
影像诊断:单活胎。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时间被冻结。惨白的灯光下,灰尘都停止了漂浮。
陆时予所有的喘息骤然停止。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凿中,瞳孔在千分之一秒内缩紧成极致冰冷的针尖,又在下一个瞬间如同崩裂的玻璃般猛地向外急剧扩散!那里面翻涌的、复杂的、几乎要将他撕碎的情绪——悔恨、恐惧、绝望、哀求——在看清那影像和文字的瞬间,被一种纯粹而巨大的、足以炸毁整个宇宙的……骇然与空白彻底取代!
那张染着血污、写满了痛楚和卑微的脸,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彻底呆滞的、接近石化的表情。额角蜿蜒而下的血线依旧在流淌,汇聚在下颌尖,再次滴落。这一次,嗒的一声轻响,血珠落在覆盖在手术单碎屑上的孕检单边缘,迅速在12周+4天的字样旁边,洇开了一朵小小的、令人心悸的暗红水痕。
他像是被这血珠烫到,或者被那纸上的小生命惊雷轰顶,整个人极其剧烈地痉挛般震了一下!一直紧攥着拳、沾满血迹和纸屑污痕的手指猛地蜷缩,如同痉挛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
不只是颤抖!是狂颤!是失控!
那曾掌控千亿财富、签署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文件的、骨节分明的右手,此刻如同风中枯叶,悬停在孕检单那小小的、象征生命的影像上方几厘米处。它神经质地、剧烈地颤抖着,指尖不受控制地在冰冷的空气中抽动、蜷曲、再展开,仿佛想立刻碰触那方寸间的温暖影像,又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根本无法靠近!
他的目光凝固在那影像上,如同濒死之人死死盯着唯一能救命的浮木,那眼中凝聚的,不再是之前卑微的渴求,而是一种……混杂着无边敬畏、灭顶恐惧、和如同宇宙初生般剧烈爆炸开来、却完全找不到出口宣泄的狂喜——一种足以将人魂魄都震碎的、极其复杂的、非人的光亮。
……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仿佛吞咽着烧红的炭块。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气音,却连半个清晰的音节都无法拼凑出来。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虚伪。他像一个瞬间失语的聋哑人,只剩下眼神里那团剧烈燃烧、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的惊惧与震骇。
林栀平静地注视着他的一切反应。
那如同精密仪器般没有波澜的眼眸深处,似有极淡的寒冰掠过,像是淬了毒的冷玉。
她没有收回手。
你的命她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清晰地响彻在死寂中。那音色清冽得像化雪后的溪流,却带着无法言喻的锐利和冰冷,轻易地刺穿了陆时予构筑的所有惶恐。呵。一个极轻的嗤音,如同薄刃划开虚空。
她的视线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他悬在孕检单上方、兀自狂颤不止的染血指尖上,再缓缓抬起,对上那双写满了巨大震撼和完全失控的赤红眼眸。
红唇微启,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落下判决:一文不值。
目光下移,定格在那张小小的孕检单上。
她声音放得更缓,更沉,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如同宣告神谕般敲在陆时予骤然停止的心脏上,将他所有碎裂的情绪死死钉在那片代表希望的影像上:
它,才金贵。
它!
如同核爆后的寂静死域中,唯一复苏的心跳!
陆时予猛地抽了一口气!那急促的吸气声尖锐刺耳,像是濒死的鱼跃出水面。悬在空中的手指随着这句宣言落下,更是抖成了一片模糊的虚影!指尖神经质地蜷缩着几乎要捏碎指骨!目光却如同被强力磁石吸附般,牢牢地、近乎贪婪地黏在那影像上!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彻底变了!恐惧退潮,只剩下纯粹的、巨大的、将他完全吞噬的——守护者诞生般的本能震颤!
血液在血管里狂啸奔流,撞击着耳膜轰鸣!
林栀微微垂眼。目光从他跪着的身躯、染血的面孔、无法自控的狂颤的指尖,最后落回那张承载着一切的纸片——孕检单压着血染的手术单碎片——象征了过去与未来的毁灭与新生。
她微微侧身。
宽大的白色医生制服下摆,随着这轻微的动作自然垂落,带着一股消毒水和冷静专业的凉薄气息,如同云朵般,清清冷冷地扫过他跪在地上、沾满灰尘和血污、正因过度震动而微微弯曲的手背上。
那轻如鸿毛的、带着明显疏离意味的触碰,却让陆时予如遭电击,整个手臂连带脊背都猛地一僵!所有的狂颤都暂时凝固了一瞬!
林栀的脚步并未停下。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细微而规则的敲击声,走向病房深处背光的位置。光线在她纤挺的背影上勾出一道清冷的光晕。
她站定。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那片不算遥远的昏暗空间传来,语调毫无起伏,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份早已归档的陈年病历:
还有。
两个字落下,如同两枚冰锥,将陆时予刚被它点燃的滚烫神魂强行钉在原地。
林薇怡在南山精神病院三区VIP单间里,为你画的肖像……
她的声音微妙地顿了顿,像是刻意给接收者留出想象的空间,描绘那疯狂景象的时间。
随即,那清冷的、毫无波澜的尾音,如同最终落下的铡刀——
够不够
够不够
林栀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银针,精准地刺入陆时予此刻被巨大信息量冲击得一片混沌的脑海。那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锤的力量,将他刚刚被它点燃的、那点如同宇宙初生般剧烈震颤的狂喜和敬畏,瞬间砸得粉碎!
南山精神病院。三区VIP单间。林薇怡。为他画的肖像。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他记忆深处最不堪、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他猛地抬起头!额角那道蜿蜒的血痕因为剧烈的动作被扯开,新的血珠滚落,混着之前的污迹,狼狈地滑过他紧绷的下颌线。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林栀站在昏暗光线里的清冷背影,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不是之前的震撼和敬畏,而是……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暴露在审判台上的、混杂着巨大惊骇和……难以言喻的羞耻与恐惧!
林薇怡……肖像……精神病院……
那个被他捧在心尖、视作救命恩人、不惜将真正的恩人林栀踩入尘埃也要维护的白月光!那个他曾经以为纯洁无瑕、却被林栀亲手撕开伪善面具、露出贪婪恶毒本相的假千金!
她竟然在……精神病院还为他……画肖像
陆时予的呼吸彻底停滞了。空气仿佛凝固成粘稠的胶质,堵在他的喉咙口,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带来肺腑撕裂般的剧痛。他眼前甚至闪过极其短暂的、混乱而荒诞的画面——穿着病号服的林薇怡,在惨白的病房墙壁上,用疯狂的眼神和颤抖的手,涂抹着他的脸……
不……一个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单音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带着血沫的腥气。他攥着孕检单边缘、沾满血污的手指猛地收紧!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团被血浸透的纸屑烂泥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驱散那灭顶的寒意和……荒谬感!
林栀没有回头。她甚至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他,像一尊立在光影交界处的、无悲无喜的神祇雕像。那件纤尘不染的白大褂,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她挺拔而疏离的轮廓。
她的沉默,比任何质问和嘲讽都更具杀伤力。
陆时予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之前面对孕检单时那种敬畏的狂颤,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被彻底击垮的、生理性的战栗。膝盖撞击地面的疼痛早已麻木,额头的伤口也失去了知觉。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那三个字带来的、足以颠覆他整个认知世界的恐怖信息攫住!
他猛地低下头,视线如同溺水者般死死抓住身下那张孕检单。那小小的、蜷缩的胚胎影像,此刻却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过往的愚蠢、自负、残忍!他为了一个谎言,为了一个赝品,亲手将真正的恩人、将怀着他骨血的女人,推入了何等绝望的深渊!
而那个被他视若珍宝的赝品,那个他曾经以为纯洁无瑕的白月光,此刻正在精神病院的墙壁上,用疯狂涂抹着他的肖像!
巨大的讽刺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狠狠噬咬!
嗬……嗬嗬……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粗粝的抽气声。他试图撑起身体,想站起来,想靠近那个背影,想解释,想忏悔,想用尽一切去弥补……可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带来全身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膝盖在冰冷的地面上摩擦,留下暗红的血痕。
他只能徒劳地、更加用力地攥紧那张孕检单,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连接着真实和救赎的浮木。指腹下的纸张边缘,被他的血和汗水浸得发软。
林栀终于缓缓转过身。
光线从她身后斜斜打来,在她脸上投下小半片阴影,让那双清冽的眼眸显得更加深邃难测。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此刻狼狈不堪、几乎匍匐在地的姿态,扫过他死死攥着孕检单、青筋暴跳的手,最后落在他那双写满了惊骇、混乱、痛苦和绝望的赤红眼睛上。
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平静。
她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探究意味,红唇轻启,声音依旧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总,她甚至用回了那个曾经象征着他至高权力的称呼,此刻却充满了冰冷的讽刺,不去看看吗
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医院的墙壁,落在了那个遥远的、充斥着疯狂和扭曲的VIP病房里。
看看她为你画的……‘杰作’。
看看那个……你曾经视若生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维护的‘恩人’……她的尾音微妙地拖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如今……把你画成了什么样子。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陆时予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不……不……陆时予猛地摇头,动作剧烈得几乎要将脖颈折断!额头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他的一只眼睛,视野里一片猩红。栀……栀栀……我……他语无伦次,破碎的音节在喉咙里翻滚,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巨大的羞耻感和灭顶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不敢想!不敢去想林薇怡在那种地方会用怎样疯狂的眼神描绘他!那是对他过往所有认知、所有选择最残酷、最彻底的否定和嘲弄!
林栀看着他如同困兽般徒劳的挣扎,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恐惧,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宣告某种终结的符号。
她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病房门口。那里,被巨大踹门声惊动的护士和保安终于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这位先生情绪不太稳定。林栀的声音恢复了医生特有的、冷静而疏离的语调,清晰地传入护士耳中,麻烦请保安协助,带他去处理一下额头的伤口。她的视线淡淡扫过地上那团血污和纸屑的混合物,顺便,清理一下现场。
不!我不走!陆时予如同被踩到尾巴的野兽,猛地嘶吼出声!他挣扎着想要扑向林栀,却被闻声立刻冲进来的两名强壮保安死死按住了肩膀!他目眦欲裂,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栀,里面翻滚着绝望的哀求、疯狂的占有欲和灭顶的恐惧,栀栀!别赶我走!求你!让我留下来!让我……让我看看它……看看我们的……他的声音哽咽住,目光死死锁住她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面孕育着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赎的微光。
林栀却像是没听见他的嘶吼。她只是平静地转过身,走向病房里唯一一张干净的椅子,姿态优雅地坐下,随手拿起旁边一本厚厚的医学文献,翻开。
灯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绝对的平静之中。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审判、那个跪在她脚边崩溃嘶吼的男人、以及那个在精神病院里疯狂画着他肖像的女人……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保安用力架起还在徒劳挣扎的陆时予。他额头的血滴落在保安的制服上,他嘶哑的、破碎的哀求声在狭窄的病房里回荡:
栀栀……让我看看它……让我……保护你们……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林栀翻过一页书。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始终没有抬头。
陆时予被强行拖出房门的嘶吼声,在走廊那扇布满狰狞裂痕的木门哐当关死的瞬间被彻底隔绝。厚重的门板震颤着,隔绝了外面那个近乎癫狂、被悔恨和恐惧吞噬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一声声破碎凄厉的栀栀。
病房内骤然陷入一片绝对的寂静。
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冰冷而浓烈。门口那片混乱的战场还留着证据:飞溅的木屑,蹭在惨绿墙砖上未干的血痕,地上甚至还有零星几片被踩扁的、沾着暗红的纸屑手术单碎屑。凌乱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几分钟前这里发生过怎样的风暴与坍塌。
空气似乎还残留着他绝望挣扎时激荡起的微小涡流和浓烈的雪松气息,混杂着挥之不去的血腥。
林栀坐在背光的单人硬椅上。白色的医生制服在昏暗里像一盏微弱的灯。厚沉的医学文献摊开在她腿上。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两片小小的、静止的扇影。指节修长白皙,捏着铜版纸书页边缘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仿佛这里并非风暴中心,而是某个极其寻常的值班深夜。
时间像粘稠的胶水,一滴一滴,缓慢地挪过。只听见自己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
走廊上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是刻意压低、带着谨慎和掩饰不住紧张的对话声。
……不行,陆总他……情绪太激动了!止不住血!护士按不住他!
镇定剂!赶紧叫医生!他力气太大了!
先控制住!别伤到人!
林小姐那边……要不要……
门口。
门板中央那道被陆时予一脚踹出的、足以伸进一只手宽的狰狞裂缝,此刻成了窥探的窗口。缝隙之外,光影晃动,人影憧憧。几只穿着深色保安制服的手臂死死纠缠着某个剧烈挣扎的躯体。混乱中,一小片黑色的昂贵西装衣料被挤得紧贴在缝隙边缘。
紧接着,一只青筋虬结的手猛地伸了进来!五指张开,狠狠扒住了那条裂缝内侧的木板边缘!
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木头纤维和凝固的暗红血痂。手背上,数道新鲜的、还在渗血的抓痕和被粗糙门板刮出的擦伤狰狞刺目。汗水浸透了的皮肤和未干的血迹混合在一起,使得这只手的每一个细微颤抖都带着极其强烈的视觉冲击和绝望气息。
栀——!栀——!撕心裂肺般的嘶吼穿透缝隙和门板,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最后的悲鸣,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震颤感撞进来,让我进去——看一眼!就一眼——!
声音撞到病房四壁,被绝对的寂静吞噬,只余下空洞的回响。扒在门缝上的手指痉挛般地抠抓着粗糙的木茬,细微的、如同粉笔刮过黑板的摩擦声刺耳地撕扯着神经。
病房内。
林栀翻过一页书。纸张发出轻微而清晰的一声沙——。
光线在她低垂的脸上跳跃了一下。
那只沾满污血、绝望地扒在门缝上的手,指节用力到几乎要捏碎木板,指甲深深陷入木屑中。可无论它如何用力地抠抓,如何绝望地想要挤进这条裂缝,那扇带着裂痕的门依旧纹丝不动,像一道冰冷坚硬的屏障,将所有的喧嚣和疯狂隔绝在外。
门缝外,撕扯般的挣扎和混乱的脚步声如同汹涌的海浪,一波波冲击着门板,但那裂缝之内,只有沉寂的死水。
砰!一声闷响,似乎是挣扎的人被外力强行按倒撞在了走廊墙壁上。
快!束缚带!手腕!对!急促的命令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扒在门缝上的那只手骤然剧烈地痉挛了一下!指关节白得吓人,像下一秒就要炸开。紧接着,它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外力向后拽去!
伴随着一声仿佛骨骼断裂般的喀嚓轻响和一声痛苦的闷哼,那只沾满血污、带着卑微乞求和绝望的手,带着一丝残留的木屑,瞬间消失在了门缝之外。
门缝恢复了冰冷幽深的状态,如同一只嘲弄的独眼。门外压抑的挣扎、脚步声和人声,被一层沉重的死寂所取代,那寂静比混乱时更令人窒息。
门内。
林栀垂着眼眸。书页在她指尖停留的时间过长了些。光滑的铜版纸页被捏住的边缘,留下了一抹极其淡的、不易察觉的湿润指痕。
她的视线似乎凝固在纸页上那些排列整齐、墨色清晰的拉丁文专业术语上。
额前散落的一绺碎发垂下来,恰好遮住了她的一侧眼角,在挺直的鼻梁旁投下一道细微的阴影。纤密的眼睫如同栖息的黑蝶翅膀,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仅仅一下。
那颤动细微得像是错觉,快得捕捉不住。
房间里恒定的空调风声似乎也跟着停滞了半秒。
下一秒,她捏着书页边缘的手指稳定地松开,指腹带着纸张特有的凉意收回。另一只手抬起,将那绺垂落的碎发随意地、带着一种不经意般的姿态,重新拨回了耳后。
动作流畅,自然。
书页被她缓缓地、无声地合上了。封面烫金的英文书名在昏暗光线里幽幽一闪。
她站起身。
白大褂的衣角随着起身的动作带起微弱的冷风,拂过空气里残留的、极淡的血腥气。
她没有再看一眼门口那条吞噬了混乱与绝望的裂缝。
径直走向病房角落那扇紧闭的、拉着厚重亚麻色布帘的小窗。
唰——!
她抬手,没有任何迟疑地、用力将布帘向两边猛地拉开!
窗外已是深夜。城市的灯火如同碎裂倾倒的星河,铺展在沉黑的夜幕之下。遥远的霓虹光芒在玻璃上投射出光怪陆离的倒影。冰冷的光晕落在她安静而毫无波澜的侧脸上,勾勒出清冽的下颌线。她的目光穿透这繁华冰冷的夜景,投向更深处不可见的虚空。
唇线紧抿。
窗外璀璨的万家灯火落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没有映出丝毫光点,只剩下无边无垠的、化不开的浓郁墨色。
她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沉默是唯一的声音。
窗外沉坠的霓虹光影如同冰冷的河流,无声淌过林栀的侧脸。冷光勾勒着她毫无波澜的轮廓,深黑的瞳仁里浸满了窗外浓稠无底的夜。指节修长、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的指腹,轻轻搭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一个极淡的、迅速消隐的痕迹。
死寂在病房里蔓延。时间变得粘滞厚重。
咚、咚。
两声极轻、极其规律的敲门声。小心翼翼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栀没有回头。视线依旧穿透黑暗,锁死在某个虚无的点。白大褂垂落的衣角在空调微弱的出风声里纹丝不动。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矫健利落的男人无声地侧身滑入。他目光锐利如鹰隼,进门的第一瞬间并非看向林栀,而是极其专业地扫视过整个病房——门口墙壁触目惊心的血迹和抓痕、地上残余的纸屑和血污点、门板那道狰狞的裂缝。最后,他的视线才落在窗边那个孤绝而冰冷的背影上。那是林栀的心腹助理,代号影。
他走到离林栀三步之遥的位置,停下,微微欠身。没有言语,双手递上一部处于播放状态的平板电脑。屏幕冷硬的光映亮了他毫无表情的下颌线。
平板的屏幕无声地亮着。
画面极其清晰。地点:南山精神病院三区,那个安保森严得如同铜墙铁壁的VIP病房外部单透玻璃观察窗。
镜头正对着室内。
惨白的顶灯下,四壁如同巨大的幕布,被刺目、混乱、扭曲的色彩彻底覆盖!
大片大片涂抹到令人眩晕的猩红!如同倾泻的血河瀑布般流淌下来!覆盖了大半面墙!
浓烈到病态的艳紫、肮脏的屎黄、怪诞刺眼的荧光绿,如同被魔鬼咀嚼后呕吐出来的污秽残渣,以一种歇斯底里的、完全无序的方式,在那些猩红的底子上疯狂地叠加、涂抹、刮擦!
画面中央,那个身穿病号服的女人——林薇怡。
她几乎看不清人形,更像一头在颜料地狱里打滚嚎叫的野兽!长发被各色粘稠的颜料拧成肮脏的结,一缕缕黏在脸上、脖子上。那双曾经装着楚楚可怜秋水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布满血丝、瞪大到极限、狂乱旋转的黑洞!嘴角咧开一个几乎撕裂到耳根的、非人的诡异弧度!
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整个人贴在唯一一面留有大片空白的墙壁上!
她右手死死攥着一把沾满猩红颜料的油画刮刀!刀尖疯狂地在惨白的墙面上刮擦!刮擦!
颜料和墙皮碎屑飞溅!
刮刀刮过的地方,渐渐显现出扭曲的线条轮廓……
一张脸的轮廓。
一个男人的脸。
额头、眉弓、高挺鼻梁的线条……尽管被刮擦得支离破碎,被狂乱的线条和疯狂的色彩背景扭曲变形……
但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形状……
那极其冷峻、标志性的下颌线……
是陆时予!
但这是一个被林薇怡用最扭曲的恶意和最疯狂的梦魇彻底重塑的陆时予!
他的嘴唇被刮得极大、如同咧开至耳根的深渊巨口,用最粘稠的、如同凝固血痂般的深红颜料填充!嘴角勾起一个病态邪恶、完全非人的笑容!
他整张脸的轮廓被硬生生嵌入一个巨大的、畸形的、如同某种扭曲虫子或寄生虫体的猩红巢穴纹路之中!巢穴的深处,用粘稠的绿色画出无数只细小的、密密麻麻的、仿佛要破壁钻出的眼睛!冰冷、贪婪地凝视着外面!
林薇怡正用手掌蘸满一滩粘稠的亮黄色颜料,像拍打烂泥一样,狠狠拍在那张脸的心脏位置!然后,她发出无声的、极其扭曲的大笑表情(监控无声),举起沾满五颜六色颜料的刮刀,开始用刀尖疯狂地挖、凿那张脸的眼睛!
画面上无声,却仿佛能听到颜料飞溅、墙壁碎裂的嗤嗤声!能感受到那种撕裂灵魂般的疯狂嘶吼!
平板无声,林栀身后的病房也无声。
两种无声在绝对寂静的空间里碰撞出令人胆寒的共振。
画面切了一小段。
时间可能只过了几分钟。
林薇怡似乎耗尽了全部力气,整个人如同破败的玩偶般从墙壁滑落,靠着墙根瘫坐在地上,满身污秽颜料。她的头歪向一边,失焦的眼睛透过单透玻璃(她看不到外面)直勾勾地盯着监控摄像头的方向。
然后,她那张布满疯狂颜料的脸上,缓缓地、极其诡异地、重新裂开了那个巨大到撕裂的笑容。
无声的嘴唇一张一合。
清晰的口型。
对着镜头。
或者说,对着那个可能在想象中看到这幅杰作的陆时予。
清晰的口型吐露无声的字句:
好——看——吗
三个字。
哥——哥——
画面上只剩她扭曲的笑容凝固,像一个永世无法摆脱的诅咒烙印。
平板的光映在林栀深黑的眼瞳里,点不亮一丝波澜。
寂静。
屏幕上疯狂定格的画面,与窗前林栀如同冰封的侧影,构成一幅荒诞而惊悚的静默图景。
影如同磐石般立在两步之外,无声等待。
终于,林栀的指腹从冰冷的窗玻璃上移开。极其微弱的磨砂感声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她缓缓转过身。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最完美的、冰雕的面具。清冽的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影恭敬递出的平板屏幕上那幅定格的、触目惊心的扭曲肖像。
嗯。一个极其清淡的音节,如同叹息尘埃。似乎只是确认接收。
她看得很专注。
视线在那张被嵌入猩红怪诞巢穴、挖空眼睛、咧着血口嘲笑的陆时予肖像上停留了两秒。
最终,落在画面角落里,瘫坐在颜料垃圾中,对着镜头无声笑着喊哥哥的林薇怡脸上。
红唇几不可查地弯了一瞬。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没有任何温度。像最锋利的薄刃划破空气,无声,冰冷。
足够了。
这就是她要的。
亲眼确认这场她一手炮制的、对那两个高高在上的灵魂,最彻底、最残忍的凌迟与摧毁。一个精神彻底崩溃,在癫狂的描绘中毁灭他的形象;一个正在外界,承受这来自昔日白月光的、淬毒的、来自地狱的问候。
她伸出手。
纤白、稳定、属于外科医生、不带丝毫情绪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接过还亮着那疯狂画面的平板。
指尖掠过屏幕,平静地按了锁屏键。
屏幕瞬间暗下去,回归成一块冰冷的、不起眼的黑色玻璃。所有的疯狂、扭曲、恶毒、嘶吼、无声的诅咒,都被轻易地、无声无息地收拢在这一方小小的黑暗之下。
仿佛从未存在过。
林栀没有再看影,径直走到房间中央那张简易的小桌旁。桌面上摆着一杯温好的牛奶,纯白细腻的奶面纹丝不动。那是护士在她睡前常规送来的。
她放下那面埋葬了疯狂与诅咒的平板,动作轻缓。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她端起那杯牛奶。温热的瓷杯壁温润地熨帖着掌心。
她缓缓走到门边。就站在那扇布满裂痕、曾有一只绝望的手徒劳地扒抓过、此刻无声紧闭着的门内。
门口地毯上,一小片深褐色已经快要干涸的血渍,静静晕染开来,像一个冰冷而突兀的句号。
她的目光落在那血渍上。仅一瞬。
随即,平静地移开。
仿佛那只是一块寻常的无痕地板。
她抬眸,视线穿透那紧闭的、冰冷的门板。
仿佛穿透了门板外面无尽走廊的黑暗。
穿透了这医院混凝土结构的冰冷阻隔。
穿透了夜色、霓虹、冰冷气流。
牢牢锁死在不远处急诊清创室的方位。
那个刚刚被她亲手驱离、正在疯狂挣扎、等待审判的男人所在之地。
冰冷的唇无声翕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烙印在冰冷的空气里。
门外是地狱的烈火正在焚烧你的过往。
门内是我静待尘埃落定的死寂。
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温热的瓷杯壁。
陆时予。
你,看到了吗
你精心维护的谎言,你捧在心尖上的恩人,为你画下的永恒。
急诊清创室的门紧闭着。惨白的顶灯下,空气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和浓烈的血腥味,像凝固的胶质沉甸甸压在胸口。角落临时加的医用屏风后面,空间逼仄得让人喘不过气。
陆时予被困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检查床上。原本昂贵的定制西装上衣被粗暴地扯开褪到手腕处,露出精壮却绷紧得如同拉到极限弓弦的上身。前额那道狰狞的裂口皮肉外翻,边缘还嵌着几粒极细的木渣碎屑。新鲜的血液不断从伤口深处涌出,顺着眉弓滚落,滑过他冰冷的、紧绷如雕塑石块的颧骨,再滴落。有的砸在束缚带覆盖的金属床沿上,嗒…嗒…
一声又一声,单调,沉闷。有的滴落在同样被牢牢束缚着的手腕上,被汗水稀释成淡粉的蜿蜒小溪。
束缚带粗粝的帆布深深勒进他赤裸腕骨和脚踝的皮肤,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腕部的束缚带甚至因他之前非人般的、近乎痉挛的挣扎而被硬生生磨破了几缕纤维,染着深褐色的血迹。裸露的胸膛随着急促狂躁的呼吸剧烈起伏,汗水和细小的血滴混合成浑浊的液体,在清晰的肌肉线条上划出一道道黏腻的水痕。
一名身材强壮的男保安紧紧扣着他仅剩能够活动的右臂肘窝,脸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全身的肌肉都因对抗那股狂暴的力量而微微颤抖。另一名护士跪在床边,双手死死按住他用力弓起、想要挣脱束缚带的右腿膝盖,每一次成功的按压都换来那具被禁锢身躯更疯狂的扭动。
按住!按住他!别动!负责清创的年轻男医生额头青筋暴起,额头渗出的汗珠几乎糊住了防护面罩内层。他的声音因紧张和用力而嘶哑变形,镊子的尖端因陆时予头颅狂烈的甩动而颤抖偏移。伤口裂得更大就麻烦了!
针头!快!医生猛地扭头对旁边的护士吼,声音劈了叉,大剂量镇静!他疯了!完全失控!
护士慌忙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注射器,尖锐的针尖在灯光下闪着冷寒的光。
针尖刺入皮肤,冰凉的药剂正欲推入——
突然!
嗡——嗡——
陆时予被褪下、胡乱扔在角落衣物堆里的西装裤口袋中,一声沉闷而持续的震动猛地响起!在这充斥着嘶吼、碰撞和粗重喘息的小空间里,这震动声突兀得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紧绷的节奏。
即将按压针筒推药护士的动作诡异地僵了一瞬。按住手肘的保安下意识地望向了角落声音的来源。
就在这所有人都被这突兀声音短暂攫住注意力的千分之一秒——
陆时予那双几乎淹没在额发和血污下、遍布红血丝的赤红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像被毒针精准刺中的猛兽!
束缚着、沾满血污的右手如同脱离了肉体的掌控,以超越了人类生理极限的速度猛地抬起!不是攻击人,而是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偏执的疯狂,狠狠抓向自己脖颈的方向!
手腕上深勒的束缚带被他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挣开!皮肤在瞬间撕裂,鲜血顺着绷裂的带子飚出细密的血线!
他的手爪抓向空气!
目标——
是他自己锁骨下方那原本空荡的皮肤!
下一秒!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小凸起!
那个位置,赫然嵌着一枚纽扣大小的、几乎与皮肤同色的、被植入皮下的微型生物体征通讯器!那是陆时予身份和权力网络最深的秘密节点之一!只在完全失联、濒临极限、需要动用终极力量时才强制唤醒的生命通道!
他用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指,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狠戾,狠狠按了下去!
同时,他喉骨深处发出一声被血沫完全堵住的、含糊不清却又斩钉截铁的指令:
……启……动……
声音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但命令已经发出!
嗡——!
几乎在指令下达的同一刹那,那个角落里的裤子口袋中,那持续震动的手机骤然停止了震动!取而代之的,是屏幕上猛地爆开一片极其刺目的白光!白光中,一组极其复杂的动态密钥以光速完成自毁和解锁授权!
与此同时——
检查床旁边的墙壁内,仿佛有电流瞬间窜过,墙壁暗槽内嵌入的三盏隐蔽式小型液晶屏如同被强行唤醒的幽灵,瞬间同时点亮!刺目的冷白光亮得如同地狱之火!
屏上没有任何数据流显示。
只有一张被强行投射过来的、分辨率极高、极度清晰的图片!
一张……极度扭曲、极度怪诞、极度恐怖的人像!
惨白的墙壁底色如同巨大的裹尸布!
铺天盖地、如同倾泻血河的浓郁猩红!
粘稠、肮脏、病态的紫色和屎黄,荧光绿的细线像无数扭动的蛆虫!
画面正中,一张被疯狂刮擦、涂抹、扭曲变形的男人脸孔!
极其标志性的冷峻下颌被刻意拉长、扭成诡异的钩状!
深邃锐利的眼睛被刮刀狠狠挖出两个巨大的、流淌着腥臭色彩的黑洞!
咧到耳根的深渊巨口!凝固如血痂的深红填满了每一寸褶皱!
那张脸……是他!
整个面部轮廓被硬生生嵌入一个巨大、畸形、如同某种邪恶孵化巢穴的猩红纹路中!巢穴深处,密密麻麻细小的绿色眼珠冰冷贪婪地窥视着外部!
心脏位置,一个巨大的、刺眼的亮黄色掌印!
画面一角,瘫坐在颜料垃圾里、披头散发、满身污秽、脸上挂着撕裂般诡异笑容的女人——林薇怡!她的无声口型清晰得如同毒蛇吐信:
哥——哥——
下面还有一行被涂鸦上去、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却足以刺穿灵魂的字迹:
给时予哥哥的礼物!好看吗爱你哟~
(づ ̄
3 ̄)づ
!!!!
那三面屏幕上同时亮起的、无声的、巨幅的、血腥扭曲的杰作,如同三把淬了剧毒的巨斧,在同一时间,从三个不同的角度,以碾压一切视觉神经的霸道姿态,朝着陆时予那双布满血丝、充斥着狂躁的眼睛——狠狠劈砍而下!
呃……咕……
陆时予整个人猛然僵直!狂躁的扭动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冻结!
他胸腔里那撕扯般的、风箱般的喘息声戛然而止!
赤红的瞳孔像是被瞬间抛入了绝对零度的深渊,前一秒还疯狂燃烧的火焰在千分之一秒内被彻底冻凝成冰!然后,那冰层深处,如同遭遇了最恐怖的宇宙坍缩,极寒的绝望、灭顶的荒谬、以及看到地狱降临般的惊骇开始疯狂堆积、压缩、直到——轰然炸裂!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从他猛地大张的口中狂喷而出!
滚烫的血箭如同一支猩红的长矛,狠狠撞在检查床冰冷的金属侧边上!发出黏腻而沉重的钝响!血液喷溅,星星点点,甚至沾污了最近的医生防护面罩和冰冷雪亮的医疗器械。
他高大的身躯被这口血的反冲力带得向上弹起!又被束缚带狠狠勒回!
脑袋直直地向后仰去!
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骨头被强行碾碎的可怕声响!
沾满鲜血的右手,依旧保持着按在那枚皮下通讯器上的姿势,指节白得透明,死死抠着皮肤,青筋因过度用力而狰狞毕露!
他双目空洞、僵直地仰望着天花板惨白刺眼的灯管,赤红的眼底是万丈冰封,是宇宙崩塌后的死寂虚空。
屏幕上那个被挖去双眼、嵌在虫巢中的疯狂陆时予依旧咧着血盆大口无声狂笑。林薇怡撕裂的笑容凝固如同永恒冰雕。
病房内。
林栀背对着门,站在一片浓重的阴影里。窗外冰冷的霓虹光流如水一样淌过她紧绷的肩线,却无法侵入半分她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实质的、锐利如刀的冰寒。
就在刚才,指尖点在平板边缘发送键的瞬间。
小腹深处。
毫无征兆地!
一股仿佛要碾碎脊椎、撕裂灵魂的剧痛!如同数万把烧红的淬火钢刀毫无预兆地从盆腔底部猛地炸开!疯狂旋转绞杀!
那不仅仅是疼痛!那是来自生命法则最原始、最狂暴的召唤!如同无形的巨手攥住她的子宫,毫不留情地揉捏、拽扯、撕开!
呃……
一声低沉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濒死野兽般的闷哼猝不及防地逸出她紧咬的唇齿!握在掌心的温热牛奶瓷杯瞬间脱手!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绝对的死寂中轰然炸开!奶白色的温热液体泼溅开来,在地上蜿蜒流淌,混合着尖锐的碎瓷片!
林栀整个人如同被这剧痛狠狠抽去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左手本能地、死死地抵在冰冷的墙壁上,指甲几乎瞬间断裂!身体不受控制地弯折下去,单薄的白大褂因这剧烈的动作勾勒出后背惊心动魄的弓形曲线!
小……姐!影的惊呼声带着前所未有的骇然,他几乎是立刻就要上前!
别动!
林栀猛地抬头,眼神在这一刻锋利如淬血寒刃!里面没有任何慌乱,只有一种被剧痛激发到极致的、近乎濒死的冷酷和清醒!冷汗瞬间浸透额角鬓发,如同冰冷的毒蛇蜿蜒。另一只手却精准而用力地、带着一种能扼死生命的蛮力,死死按住自己高高耸起、剧痛如波涛海啸般猛烈起伏的小腹!
剧痛如同持续引爆的地雷,一波狠过一波!小腹内部那疯狂的坠胀感,如同有沉重无比的千钧巨石狠狠砸落在神经末梢!身体内部仿佛响起遥远而清晰的、湿腻粘滑的咔哒声!
宫口!开了!开得又急又烈!像是积蓄了所有雷霆的力量瞬间破闸而出!
呃啊——!
林栀的牙关死死咬住下唇,瞬间咬破!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腥甜的液体顺着唇角溢出,滴落在剧烈起伏的胸膛前。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破碎得几乎无法连贯!身体因剧痛而筛糠般狂颤!冷汗如同暴雨般瞬间浸透了白色的医生制服布料!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深处,在剧痛掀起的惊涛骇浪里,始终有一簇被压缩到极限的、冰冷到令人心寒的理智之火在顽强地燃烧!
她的视线,穿透因剧痛而模糊的水汽,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隔绝内外世界的病房门上。
门外,是被那幅精神画作彻底摧毁意志、正在咳血的陆时予。
门内,是剧痛如绞、宫缩降临、新生命即将在血泊中啼哭的林栀。
生与死。
疯狂与冷静。
过去的毁灭与新生的剧痛。
只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
林栀猛地站直身体!身体因为剧痛而摇晃,但她如同一杆被强行崩直的标枪!
她对着同样被这猝然巨变震慑住的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染血的齿缝中迸出的命令,清晰、稳定、不容置疑:
开门!
叫人!
她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指向门口,指向门外那近在咫尺的急诊风暴中心。
叫急诊妇产!
声音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尖啸:
羊水——破了!
我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John,不,是穿过他,牢牢锁定在我脸上。那无声的呼救,如同冰冷的钢针,直接刺穿了我所有关于幸运和浪漫的幻想。
……真的没事吗看着脸色不太好John的声音如同裹着蜜糖的刀锋,甜蜜却让我脊背生寒。他温热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
【快了…很快…就不会再有这样的眼神了…多么纯净的灵魂…这次一定要保留得久一点……】
他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纯净的灵魂保留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差点当场吐出来。我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没……没什么,突然有点……有点头疼。我们走吧,不打扰这位……阿婆了。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不敢再看那老妇人绝望的双眼,更不敢让John再有机会触碰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
好吧。John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跟了上来,自然地伸手想揽住我的腰。
【警惕性提高了有意思……不过没关系,被猎物追逐也是乐趣之一。】
他的心声冰冷而残忍,带着一种猫抓老鼠般的戏谑。我身体僵硬地侧身避开,假装整理散落的头发:好挤,我们自己走快一点吧。
一路沉默。周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只有John的心声和他伪装的温言软语在耳边交织回荡,如同最恐怖的二重奏。他温柔地提醒我注意脚下台阶,而我听到的却是:【这样纤细的脚踝,挂起来一定很美…上个藏品也是这个年纪开始不驯服的……】;他体贴地问我晚餐想吃什么,我心里响起的却是:【冰箱该添置新的保鲜器具了……那种眼神得彻底磨灭掉才行……】
他所谓的爱,包裹着的竟是如此令人作呕的残酷!
回到家,那扇曾代表着归属和安全感的门,此刻成了牢笼的大门。他脱下外套,走向厨房:宝贝,饿坏了吧我去给你热牛奶,再加点你喜欢的蜜糖
【安静点,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一切都不同了。】
好……谢谢。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得冷静,必须冷静。他是猎人,而我这只误入陷阱的猎物,必须在他发现我已经察觉真相前,找到出路。
我坐在冰冷的沙发上,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在厨房忙碌。灯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线条,这曾让我无数次心动的景象,现在只剩下彻骨的寒意。我回忆着所有细节:他永远恰到好处的温柔、那双深情却幽深如古井的眼睛、还有——从未因情绪改变过的、宛如设定好程序般的完美表现。更可怕的是,老妇人口中的都叫John桌上那张年代久远照片里相似的眉眼
一个可怕的念头疯狂地滋生:他不是人。或者,他不是凡人。永生者某种需要汲取灵魂或生命能量的怪物那张照片是证据!那些曾经坐在这个位置的人,那些和老妇人一样眼神最终变得浑浊的藏品
恐慌像毒藤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他知道我能听见了!他只是还在享受这场捕猎最后的趣味!老妇人的警告在耳边尖锐回响——我必须要逃!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走向厨房。冰箱门上,除了我们昨天一起买的卡通冰箱贴,还有一些我从未留意过、造型古朴别致的小玩意儿混在里面。此刻,仿佛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刺穿我的背脊。
我假装好奇,伸手去捏一个冰凉的金属小鸟冰箱贴。
在看什么John温柔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几乎是贴着我耳朵,带着温热的吐息。
我猛地一颤!
【找到你了。】
他的声音、他的心声,瞬间完美重合!冰冷黏稠的恐惧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
我僵硬地回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是我从未见过的笑意,不再是温暖包容的泉水,而是……深邃沼泽里泛起的、死寂而冰冷的幽光。那不是爱人的注视,是捕食者终于锁定猎物的愉悦。
他微笑着,那笑容俊美依旧,却淬了毒,淬了数百年的孤寂和掠夺的本能。
怎么了,宝贝他的声音像天鹅绒般丝滑,又带着不容置喙的掌控,你的手好冷。他伸出手,缓缓地、执拗地,覆上我因为极度恐惧而僵在冰箱贴上的手。
我的喉咙像被扼住,连尖叫都发不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指尖下那小小的金属小鸟,冰凉刺骨,就像我眼前这个微笑着的男人——一个披着人皮、收割了无数灵魂时光的怪物。餐桌边缘,那张陈旧照片上模糊的微笑,此刻似乎与John嘴角的弧度完美重叠。
寂静在厨房里无限蔓延。冰箱低沉嗡鸣、水龙头滴答的声响被无形放大,如沙漏倒数生命最后的流沙。窗外城市灯火如星,那扇敞亮的落地玻璃门近在咫尺,曾经是观景的依恋,此刻却成了冰冷的隔离——隔绝他之外的整个鲜活世界。
我明白了他的游戏:他是欣赏猎物徒劳挣扎的猎手,是渴望新鲜灵魂的饕餮,他的耐心和所谓温情只是延长滋味的调料。桌角的相框里那凝固的微笑,或许是某个早逝的幸运儿留给我最确凿的警语。
逃在这座由他精心构筑的围城里,在如此近的捕猎距离下,我如何逃脱老妇人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墙壁再一次凝视着我,那个无声的跑字,此刻有了最残酷的答案。
没有退路,没有奇迹。只有眼前这漫长生命中淬炼出完美伪装的永生者,正微笑地、期待地收割我的恐惧与挣扎,等待我的灵魂成为他陈列架上又一个寂静的标本。
我咽下喉咙里堵着的、名为绝望的硬块,指尖已完全被那金属的寒意浸透。他覆着我的手纹丝不动,带着永恒不变的、冰凉的力气。结局在踏入这所房子时就早已注定。冰箱散发出的冷气丝丝缕缕缭绕于周身,我轻轻吸了一口,忽然意识到——那其中是否也混有前人们的最后一丝气息呢
时间走到尽头。他俯身凑近,呼吸擦过我的耳畔,嘴唇贴上我冰冷绷紧的面颊。
那个吻,浸透了非人之物的耐心与永无止境的寂寞,像一块积藏了数百年寒气的沉冰,缓慢而执拗地贴上我的皮肤,宣告着幸运的最终定义与归属。
我闭上眼。老妇人浑浊的泪光与照片上女子模糊的笑容在我脑中重叠。冰箱的嗡鸣是唯一的安魂曲,金属小鸟紧贴在我指尖,寒冷刺骨——那是即将降临在我身上永恒的预兆。他的怀抱带着永恒的寒气温柔合拢,温柔地,将我拖入下一个百年孤寂的冰封。(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