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薇去参加同学会那天,穿了条我从未见过的红裙子。
>她回家时领口歪斜,脖子上有可疑红痕。
>我默默把离婚协议放进抽屉,开始分房睡。
>一周后,她趴在洗手台干呕,我递水时瞥见垃圾桶里的孕检单。
>父亲一栏,赫然印着林东二字——她初恋的名字。
>孩子是他的我声音发颤。
>她沉默点头,指尖掐进掌心:那晚喝多了…就一次…
>我笑着撕碎协议:行,我成全你们。
>搬走那天,岳母冲来甩我一耳光:没良心的东西!薇薇天天哭晕!
>直到林东搂着新欢来耀武扬威,她才知道自己怀的是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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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屉在我手中发出干涩的呻吟,像是许久未曾开启的旧伤疤。我拉开它,里面空荡得可怜,只有几份叠得整整齐齐的重要文件,还有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那是三年前装婚戒的盒子,如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凹痕。我把新打印出来的离婚协议书放进去,纸张边缘划过粗糙的抽屉底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某种隐秘的告别仪式。
然后,我轻轻合上了抽屉。那声沉闷的咔哒落进寂静的客厅,像一块石头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连个像样的回音都没有。
浴室的水声停了。片刻后,门锁弹开,带着湿热水汽的陈薇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棉质的旧睡衣,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脸色透着一种用力清洗后的苍白。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飞快地掠过我刚刚关上的那个抽屉位置,又迅速垂下,像受惊的鸟。她没说话,径直走向卧室。
我站起身,沉默地抱起早已放在沙发上的枕头和薄被。我的动作很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泄露。经过她身边时,一股混合着沐浴露和她本身淡淡体香的气息飘过来,这曾经让我无比安心和沉溺的味道,此刻却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我一下。
我去书房睡。我的声音不高,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询问或解释的意味。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陈薇的脚步顿住了,背对着我。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被无形的线骤然勒住。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挽留。几秒后,她继续迈开步子,走进了主卧。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出两个世界。
一周前的那个夜晚,像一块冰冷的烙铁,反复烫在我的记忆里。
她要去参加十年同学会。出门前,在衣帽间磨蹭了很久。最后走出来时,身上是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吊带红裙。那红色很正,像燃烧的火,又像凝固的血,衬得她裸露的肩头和锁骨格外白皙晃眼。裙摆短得恰到好处,勾勒出她依然窈窕的腰臀曲线。她甚至还精心卷了头发,涂了比平时更艳丽的口红。
怎么样她在我面前转了个圈,裙摆旋开一个张扬的弧度,眼神里带着点刻意的、寻求肯定的光。
我靠在门框上,手里还捏着刚看完的汽车杂志。目光扫过那抹刺目的红,落在她脸上,扯了扯嘴角:嗯,挺好。老同学们有眼福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应该还算正常,只有我自己知道喉咙深处梗着什么。
她脸上的笑意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带着点嗔怪:说什么呢!就是好多年没见了,总不能穿得太邋遢吧她凑过来,在我脸颊上飞快地啄了一下,一股陌生的、甜腻的香水味瞬间包围了我,别等我太晚哦,估计会闹得挺晚的。
那蜻蜓点水的一吻,带着敷衍的冰凉。门在她身后关上,高跟鞋清脆的足音在楼道里渐渐远去。我站在原地,杂志的硬角硌着掌心,那抹浓烈的红裙身影和陌生的香水味,固执地盘踞在脑海里。
夜越来越深。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怪陆离地流淌进来,在客厅的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墙上的时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过十一点、十二点、一点……手机屏幕一直黑着,没有任何信息或电话进来。我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无聊的深夜节目,声音开得很低,像背景里模糊不清的呓语。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凌晨两点过一刻,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终于响起。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门开了。她几乎是跌撞进来的,高跟鞋一只还在脚上,另一只被她提在手里。客厅里没开大灯,只有电视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的脸。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瞬间盖过了她出门前喷的香水味。她精心卷过的头发有些散乱,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颈侧。那条火红的吊带裙,领口歪斜得厉害,一边细细的肩带滑落到臂弯,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最刺眼的,是她左侧脖颈靠近锁骨的地方,有一小块暗红色的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像一枚不小心盖歪了的印章。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留下空洞的痛和冰冷的麻木。
她似乎没料到我还醒着,醉眼朦胧地看向沙发这边,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迷蒙又带着点讨好的笑:老公…你还没睡啊等…等我呢她试图站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赶紧扶住玄关的鞋柜。
我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电视幽蓝的光在我脸上明明灭灭。我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浓烈的酒味、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陌生男人的古龙水气息,混合在一起,钻进我的鼻腔,胃里一阵翻搅。
我的视线在她歪斜的领口和那片暗红的痕迹上停留了一瞬。那痕迹的形状,像极了某种暧昧的吮吻留下的印记。
玩得开心吗我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温和。
她似乎没听出什么异样,或者说酒精麻痹了她的神经。她傻笑着点头:开…开心呀!好多人…都喝多了…林东他…她的话音突兀地顿住,像是猛然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名字,眼神慌乱地闪烁了一下,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摆弄手里那只高跟鞋,…他送我回来的。
哦。我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像冰冷的探针,再次扫过她颈侧那块刺目的红痕。那颜色,在幽暗的光线下,红得发暗,像一小块凝固的瘀血。送回来的送到这种程度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又被我死死地压了下去,沉甸甸地坠在心口。我伸出手,不是去扶她,而是轻轻替她把滑落到臂弯的吊带拉回了肩上。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微凉的、带着汗意的皮肤。
她似乎瑟缩了一下。
累了吧快去洗洗。我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甚至比刚才更温和了一点,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只是这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她如蒙大赦,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的,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冲向了浴室的方向。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隔开了一道无形的鸿沟。她变得异常沉默,眼神总是躲闪,像一只惊惶不安的兔子。她开始频繁地抱着手机,信息提示音一响,她就神经质地立刻抓起查看,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打回复时,会下意识地侧过身,或者干脆躲进阳台或洗手间。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们维持着一种诡异的正常,上班、下班、吃饭,只是餐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单调声响。分房而居,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直到那个周六的清晨。
我是被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干呕声惊醒的。声音是从主卧的洗手间传出来的,一声接着一声,带着令人心头发紧的痛苦。我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乱撞。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起身下床,走到主卧门口。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看见陈薇整个人几乎趴在洗手台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干呕而痉挛般地起伏,长发凌乱地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洗手台的水龙头开得很小,水流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我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她没有察觉,全部的力气似乎都用在对抗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上。我拿起旁边她的水杯,接了半杯温水,默默地递到她手边。
她的干呕稍稍平息了一些,喘息着,虚弱地抬起头。镜子里映出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和难堪,下意识地伸手想推开杯子。
喝点水。我的声音有些发紧,但还是坚持把杯子递近了些。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小口地抿着,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就在她放下水杯,想要撑住台面站直身体的那一刻,也许是动作幅度太大,也许是身体过于虚弱,她的手臂不小心碰到了洗手台下方敞开的垃圾桶边缘。
哐当一声轻响,垃圾桶被带歪了。
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一点。几张揉皱的纸巾下面,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挺括的白色纸片滑落出来,露出了一个清晰的、印刷着医院名称的抬头角。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地钉在了那张纸片上。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几乎是本能地弯下腰,一把将那张纸片从垃圾桶里捡了起来,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甚至能听到血液冲刷过太阳穴的声音。我强迫自己稳住手,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将那折叠的纸张打开。
是孕检单。
医院的抬头清晰刺目。姓名:陈薇。年龄:28。检查项目:早孕血清HCG定量测定。结果:阳性。诊断意见:早孕(约5周+)。
我的视线像被冻僵的蛇,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下移动。
然后,它停住了。死死地钉在父亲姓名那一栏。
那里,不是空白。
那里,工整地、清晰地,打印着两个黑色的方块字——林东。
血液在那一瞬间似乎彻底冻结了,从四肢百骸疯狂地倒灌回心脏,带来一种濒死般的窒息和冰冷。握着孕检单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纸张发出濒临撕裂的呻吟。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两个黑色的字在视网膜上疯狂地灼烧、放大,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深处。
林东。
她的初恋。那个在同学会上,送她回家送到脖子上留下印记的男人。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地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味道。我缓缓地抬起头,视线从那张该死的纸上移开,看向镜子。镜子里的陈薇,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她看着我,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一股灭顶的怒火混合着无法言喻的剧痛,像火山熔岩般轰然喷发,瞬间席卷了我的理智。
孩子……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血腥气,是他的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要穿透她的灵魂,挖出那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
时间仿佛凝固了。洗手间里只剩下水龙头滴水的嗒…嗒…声,冰冷而规律,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陈薇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她避无可避地迎上我赤红的、燃烧着痛苦与暴怒的目光,那双曾经盛满爱意和狡黠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碎裂的光。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很小,却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点完头,她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软软地靠在了冰冷的瓷砖墙上,脊背紧贴着墙面,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撑。她不敢再看我,视线死死地钉在脚下肮脏的地砖缝隙里,仿佛那里能给她一个藏身的洞穴。
那晚喝多了…她的声音细若蚊蚋,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哽咽,就…就一次…
就一次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尖锐。这三个字从我齿缝里迸出来,裹挟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和毁灭一切的冲动。
就一次我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压迫感让陈薇的身体瞬间绷紧,几乎要嵌进墙里。我扬起手中那张薄薄的、此刻却重逾千斤的孕检单,纸张因为我的用力而哗哗作响,几乎要被撕裂。
一次!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狭小的洗手间里撞出刺耳的回响,一次就他妈能怀上他的种!陈薇,你当我是什么!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蠢货,还是你养在笼子里,连自己窝被占了都不敢吭声的废物!
愤怒烧得我眼前发黑,胸腔里翻江倒海,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烧红的炭块。那点仅存的、摇摇欲坠的理智,在这句就一次的辩解面前,被彻底碾成了齑粉。所有的痛苦、屈辱、被欺骗的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狂暴的宣泄口。
不是的…我…她慌乱地摇头,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在她惨白的脸上冲出狼狈的痕迹。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胳膊,又像要夺回那张孕检单。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动作粗暴。她的指尖在我手臂上划过,留下一道微弱的刺痛。
够了!我厉声打断她,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收起你那廉价的眼泪!我看着恶心!
我死死地攥着那张孕检单,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纸张被揉捏得不成样子。我盯着她泪流满面的脸,那曾经让我无比珍视的面容,此刻却像一面照妖镜,映照出我过去几年像一个傻子一样付出的全部感情,是多么荒谬可笑!
一股极致的暴怒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疲惫,还有一丝……诡异的平静。那是一种心如死灰,看透一切的平静。
我看着她,看着她的眼泪,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看着她脸上那混合着恐惧、悔恨和哀求的表情。这一切,在我眼里,突然变得无比遥远,无比模糊,像一个劣质的、令人作呕的舞台剧。
心底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了。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咧开嘴,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一定难看极了,扭曲得如同鬼魅,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嘲讽和彻骨的冰冷。
行。我点点头,声音突兀地平静下来,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肆虐后一片狼藉的死寂,我成全你们。
说完,我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眼睛的亵渎。我攥着那张皱巴巴的孕检单,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转身,大步走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洗手间,走出了这个曾经名为家的地方。
书房里,那份离婚协议安静地躺在抽屉里。我把它拿出来,纸张冰凉。我走到客厅,当着陈薇的面——她正瘫软在洗手间门口的地板上,无声地流泪——双手捏住协议的两端。
嗤啦——
纸张被从中间狠狠撕开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响亮。
嗤啦——嗤啦——
我面无表情,动作机械而用力,一下,又一下。白色的纸片像破碎的蝶翼,纷纷扬扬地从我指间飘落,洒满了光洁的地板。每一片碎纸,都像在无声地嘲笑着我们这段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
撕到最后一点,我松开手,任由那点纸屑飘落。然后,我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我毫无表情的脸。
喂老秦我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轻松,对,是我。之前让你帮我找的房子,钥匙今天能拿到吗……好,我现在就过去。谢了。
挂断电话,我径直走向卧室,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和留恋。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笔记本电脑……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就装下了我在这里的全部。整个过程,我都没有再看蜷缩在客厅角落里的陈薇一眼。
客厅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垂死小兽的呜咽。
我拖着行李箱走到玄关,换鞋。手指握住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身后传来她破碎的、带着最后一丝绝望的呼喊:
周扬!你…你就这么走了我们…我们这么多年…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背对着她,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声音里的痛苦和挽留,像针一样扎过来。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荒芜。
陈薇,我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我们之间,在你决定爬上林东的床那一刻,就完了。
现在,这地方让我喘不过气。我拧开门把手,楼道里带着尘埃味的风灌了进来,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我拉开门,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后那扇沉重的防盗门,在我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哭泣、悔恨和那个不属于我的、刚刚萌芽的生命。
门关上的巨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自己心上。我没有停下脚步,拖着行李箱,快步走进电梯。冰冷的金属厢壁映出我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神空洞得像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电梯无声下行,失重感带来一阵眩晕。
刚走到租住的老旧小区单元楼下,还没等我掏出钥匙,一辆熟悉的红色小POLO就带着刺耳的刹车声,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蛮横地横在了我面前,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
车门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整个车身都晃了晃。我那风风火火的丈母娘——王美凤女士,像一枚点着了引信的小型火箭炮,噌地一下从驾驶座弹射出来。她今天穿了件大花的真丝衬衫,外面套着件短款皮夹克,烫过的卷发有些蓬乱,显然来得极其匆忙。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涨得通红,精心描画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睛里燃烧着两簇熊熊的怒火,直直地向我喷射过来。
周扬!你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她人未到,尖利刻薄的声音已经像淬了毒的飞刀,先一步劈头盖脸地扎了过来,你给我站住!
我停下脚步,行李箱的滚轮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我看着她,心里一片麻木的冰冷,连解释的力气都懒得耗费。
王美凤几步就冲到了我面前,高跟鞋踩在地上咚咚作响。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你长本事了啊一声不吭就搬出来还把离婚协议撕了甩我女儿脸上啊!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激动而拔得更高,带着一种刺耳的破音,你知道薇薇现在什么样吗啊!天天哭!哭得眼睛肿得像核桃!饭也不吃!人都快哭晕过去了!就为了你这个白眼狼!
她越说越气,染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眼睛里: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把女儿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要本事没本事,要钱没钱,脾气还大上天了!薇薇跟了你这些年,哪点对不起你你倒好,现在翅膀硬了是吧说走就走你良心被狗吃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为她尖利的声音而凝固了。几个路过的邻居放慢了脚步,投来好奇又尴尬的目光。王美凤毫不在意,或者说,她此刻的愤怒需要观众。
她骂得气喘吁吁,见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既不反驳也不认错,那怒火更是噌噌往上冒。她猛地扬起手,那只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掌,裹挟着一股劲风,狠狠地朝我的脸颊扇了过来!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这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瞬间蔓延开来。这一巴掌力道十足,打得我头都偏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响。
王美凤打完,似乎还不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恶狠狠地瞪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这一巴掌是替我女儿打的!打你这个没担当、没良心的混蛋!
脸上火辣辣地疼,嘴里似乎尝到了一点淡淡的腥味。我慢慢地转过头,舌尖舔了舔有些刺痛的嘴角,目光平静地迎上她喷火的视线。那平静之下,是翻涌的冰海。
打完了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打完了就让开,我赶时间。
我的平静和无视,像一桶汽油浇在了王美凤的怒火上。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你…她你了半天,猛地一跺脚,像只斗败了却不肯认输的公鸡,撂下更狠的话,好!好你个周扬!你有种!你给我等着!我告诉你,想这么轻易甩了我女儿,门儿都没有!我王美凤可不是吃素的!咱们走着瞧!有你跪着回来求薇薇的那天!
她吼完,似乎耗尽了力气,又或者是觉得再待下去也讨不到便宜,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转身气冲冲地回到她那辆红色POLO里。引擎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车子猛地倒出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然后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小区,留下一股难闻的尾气。
我站在原地,脸上那清晰的五指印还在隐隐作痛。周围邻居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我抬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灼痛的脸颊,眼神晦暗不明。
跪着回去求她呵。
日子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中滑过。新租的房子在老城区,隔音不太好,隔壁小夫妻的争吵、楼上小孩奔跑的咚咚声、远处马路的车流,各种噪音不分昼夜地涌进来。我把自己扔进繁重的工作里,用无休止的代码和项目会议填满所有清醒的时间,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只有深夜,当四周的喧嚣沉寂下去,那些被强行压抑的画面和声音才会不受控制地钻出来——火红的吊带裙、歪斜的领口、暗红的吻痕、垃圾桶里那张印着林东名字的孕检单、陈薇惨白流泪的脸、王美凤尖利的叫骂和那一记响亮的耳光……它们反复撕扯着神经,带来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绵长痛苦。
手机屏幕偶尔会亮起,显示着陈薇的名字。信息或未接来电。我从未点开看过,也从未回拨。那些提示的红点,像一个个沉默的伤口,提醒着我那段被彻底埋葬的过去。直到它们彻底沉寂下去。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在公司茶水间冲一杯速溶咖啡提神,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我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王美凤。
距离上次那场不愉快的单元楼对峙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她找我做什么兴师问罪还是替她女儿当说客
手指在接听键上悬停了几秒,咖啡的苦涩气味弥漫在鼻端。最终,我还是划开了接听。无论如何,她毕竟是长辈。
喂,阿扬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不再是那种尖利刻薄、随时准备战斗的腔调。王美凤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沙哑和……浓重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崩溃的颤抖
阿扬,你…你现在说话方便吗她小心翼翼地问,语气里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软弱。
我愣了一下,端着咖啡杯走到安静的走廊角落:嗯,您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仿佛在艰难地积蓄勇气。然后,我听到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哽咽。
阿扬…阿姨…阿姨对不起你……
这几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浓重的哭腔。
……
我握着手机,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句突如其来的道歉,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让我措手不及。
阿姨…阿姨糊涂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悔恨和自厌,我…我错怪你了!我那天不该打你!我…我是被猪油蒙了心!我该死啊!
她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压抑又绝望,伴随着语无伦次的诉说:是林东!是那个杀千刀的林东啊!他不是个东西!他骗了薇薇!骗了我们所有人啊!
林东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麻木的神经。我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发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滞涩了一下。
阿姨,您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喉头却有些发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薇薇…薇薇她…她根本不是怀孕!王美凤哭喊着,声音嘶哑,是假的!全是假的!是林东那个王八蛋搞的鬼!他…他他他…他根本就是个畜生!他故意接近薇薇,他…他根本不喜欢女人!他骗了薇薇的感情!他…他就是个变态!他跟他那个…那个男助理搞在一起!被…被薇薇撞见了!在酒店!就在刚刚!
信息量太大,像一连串炸雷在我耳边轰鸣。假的孕检单是假的林东…喜欢男人陈薇撞见了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嗡嗡作响。王美凤还在电话那头哭天抢地地咒骂着,声音破碎不堪:薇薇…薇薇她受不了刺激…从酒店跑出来…魂都丢了…差点被车撞了!现在在医院…阿扬…阿扬你来看看她吧…阿姨求求你了…她现在…她心里只有你啊…她后悔死了…她天天都在想你啊……
王美凤在电话那头哭得撕心裂肺,断断续续的控诉和哀求像破碎的玻璃渣,一股脑地砸过来。
……那个杀千刀的林东!他不得好死!他骗薇薇说跟老婆感情不好要离婚……骗得薇薇晕头转向……结果呢结果他跟那个油头粉面的男助理在酒店开房!被薇薇亲眼撞见抱在一起啃!我的薇薇啊……她当时就傻了……那王八蛋还说什么……说什么‘玩玩而已,谁让你当真了’……他不是人啊!他还说……说那个孕检单……是他找人伪造的……就是要让薇薇跟你彻底闹翻……他好拿薇薇家的关系去疏通他那个破公司的事……
伪造的孕检单。
这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穿了我心脏上最痛的那块地方。原来如此。原来那场将我彻底击垮、将我推入深渊的铁证,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处心积虑的、恶毒无比的谎言!一个由陈薇的初恋,亲手编织出来摧毁我们婚姻的毒网!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紧接着,是滔天的怒火!那怒火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绝望和毁灭感的烈焰,而是一种冰冷、锐利、想要将那个叫林东的男人碎尸万段的暴怒!他凭什么他凭什么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毁掉别人的人生
……薇薇受不了刺激……跑出来……差点被车撞了……现在在人民医院急诊……阿扬……阿姨错了……阿姨给你跪下了行不行你来看看她吧……她不吃不喝……就念着你的名字……她心里苦啊……
王美凤的哭声和哀求还在继续,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急诊室……车祸……念着我的名字……
陈薇那张惨白的、泪流满面的脸,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只是这一次,那绝望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层被彻底欺骗、被玩弄后巨大的空洞和茫然。
愤怒的浪潮还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将我淹没。但在这汹涌的怒意之下,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情绪,像水底的暗礁,缓缓地浮现出来。那是什么是怜悯是……迟来的、被愚弄后的同病相怜还是……对那个曾经深爱过、如今却被伤得体无完肤的女人的……一丝残留的牵绊
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哪家医院急诊室几楼我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金属般的质感,穿透了王美凤的哭诉。
啊王美凤似乎没反应过来,哭声戛然而止,随即是带着巨大惊喜的、语无伦次的回答,人…人民医院!就…就门诊楼后面那栋!急诊!一楼!抢救室旁边!阿扬…你…你肯来了你……
我没等她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此刻紧绷的、毫无表情的脸。胸腔里那团冰冷的怒火还在熊熊燃烧,烧灼着五脏六腑。我转身,甚至没回工位拿外套,大步流星地冲向电梯。手指用力地按着下行键,关节泛白。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空无一人。我走进去,冰冷的金属厢壁映出我紧抿的唇和眼中尚未熄灭的寒芒。林东……这个名字,像毒蛇的信子,在我舌尖反复舔舐,留下腥膻的恨意。
人民医院急诊科特有的消毒水混合着淡淡血腥和焦躁的气息扑面而来。灯光惨白,晃得人眼晕。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神情焦虑的家属,还有躺在移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病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
我脚步很快,目光锐利地扫过拥挤的走廊和一间间敞开的诊室门。很快,在靠近抢救室旁边的一个临时输液区,我看到了她们。
王美凤像只斗败了却依旧护崽的母鸡,焦躁地守在一张输液椅旁。她身上那件大花真丝衬衫皱巴巴的,精心打理的卷发也散乱了不少,眼妆糊成一团,眼泡红肿,显然哭了很久。她不停地搓着手,来回踱着小步,时不时朝门口张望。
而坐在那张蓝色塑料输液椅上的,正是陈薇。
她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瓷娃娃。身上还穿着早上出门时那套米色的通勤套裙,此刻却沾上了灰尘,裙摆甚至还被刮破了一道口子。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微微佝偻着背,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一只手的手背上贴着胶布,连着细细的输液管。药液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她的静脉。
她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惨白的墙壁,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东西。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浓重的、了无生气的绝望。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
薇薇!你看谁来了!阿扬!阿扬来看你了!王美凤第一时间发现了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冲过来想拉我的胳膊。
我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触碰,目光依旧锁定在陈薇身上。
听到母亲的声音,尤其是阿扬两个字,陈薇那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她的视线,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从墙壁上挪开,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
她那双曾经明亮、狡黠,后来盛满恐惧和泪水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竭的深井。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灰暗。但在那灰暗的深处,在我身影映入她瞳孔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随即,那点微弱的光就被更汹涌的痛苦和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羞愧所吞噬。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滚落出来。泪水顺着她灰白的脸颊无声滑落,砸在她沾着灰尘的裙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却依旧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从喉咙深处溢出。
那无声的、崩溃的哭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头发堵。
王美凤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又想哭又想劝:薇薇…别哭了…阿扬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咱不哭了啊…身子要紧…那杀千刀的林东……
他人呢我打断王美凤的絮叨,声音冷得像冰。视线从陈薇颤抖的肩膀上移开,扫向王美凤。胸腔里那团为林东燃烧的怒火,此刻烧得更加炽烈。
啊王美凤被我冰冷的语气冻得一哆嗦,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瞬间涌起刻骨的怨毒,那个畜生!他…他还在酒店!跟他那个姘头!薇薇跑出来的时候,他…他还在后面喊……喊什么‘玩不起就别玩’……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我…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她咬牙切齿,染着红指甲的手指用力地绞在一起。
哪个酒店我追问,语气不容置疑。
就…就市中心那个…那个‘君悦’!1808房!王美凤下意识地回答,随即猛地意识到什么,惊恐地抓住我的手臂,阿扬!你…你要干什么你可别做傻事啊!那种人不值得!让警察去收拾他!你可千万别……
我用力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我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看椅子上那个无声哭泣、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女人。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屈辱、所有被愚弄的暴戾,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力量,驱使着我的脚步。
我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片充斥着消毒水味和绝望哭泣的急诊区。身后传来王美凤焦急的呼喊和陈薇陡然拔高的、带着恐惧的抽泣声,都被我抛在了脑后。
君悦酒店。1808。
电梯平稳上升,金属厢壁映出我此刻的脸。紧绷的下颌线,紧抿的薄唇,还有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寒潭。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熔岩。
叮——
18楼到了。电梯门无声滑开。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寂静无声。空气里飘散着高级香氛的味道。我循着门牌号,一步步走向走廊尽头。
1808。深棕色的实木门紧闭着。
我站在门前,没有一丝犹豫,抬手,用指关节用力地、清晰地叩响了门板。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沉重。
几秒钟后,门内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还有男人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的嘟囔:谁啊不是说了不需要客房服务吗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张脸出现在门缝后面。是林东。他显然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身上只松松垮垮地裹着一件酒店的白色浴袍,领口敞开着,露出小片胸膛。他脸上带着宿醉般的慵懒和不耐烦,但在看清门外站着的我时,那点不耐烦瞬间僵在了脸上,随即被巨大的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取代。
周…周扬他显然没料到会是我,声音都变了调。
我看着他浴袍下若隐若现的暧昧痕迹,看着他脸上那来不及掩饰的惊惶,之前压抑的怒火和冰冷的暴戾,如同被点燃引信的火药桶,轰然引爆!
砰——!
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了那扇厚重的实木门上!巨大的撞击力让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猛地向后弹开!猝不及防的林东被门板重重撞在额头上,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去!
我一步跨了进去,反手砰地一声甩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里的景象映入眼帘。宽大的双人床上凌乱不堪。一个同样穿着浴袍、年轻俊秀的男人惊慌失措地从床上坐起来,脸色煞白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林东捂着迅速红肿起来的额头,狼狈地靠在墙边,又惊又怒地瞪着我:周扬!你他妈疯了!你想干什么!私闯民宅我告你信不信!
我一步步向他逼近,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一寸寸刮过他那张写满惊怒的脸。
告我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的寒风,好啊。要不要先跟警察聊聊,你是怎么伪造孕检报告,恶意破坏别人婚姻的嗯
林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强自镇定,梗着脖子:你…你血口喷人!什么孕检单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猛地欺身上前,一把揪住他浴袍的前襟,将他狠狠地掼在冰冷的墙壁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闷哼一声。我凑近他,近得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冰冷扭曲的倒影,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进他的耳朵里:
那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张假单子,我老婆差点被车撞死,现在躺在医院里!
林东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闪烁,但依旧嘴硬:她…她自己想不开关我屁事!周扬,你少在这撒野!放开我!不然我叫保安了!
叫保安我冷笑一声,揪着他衣襟的手猛地收紧,勒得他呼吸一窒,在保安来之前,我他妈先替陈薇,也替我自己,好好问问你!
话音未落,我攥紧的拳头已经带着积压了数月的滔天怒火和屈辱,狠狠地砸在了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
砰!
拳头与颧骨撞击的闷响,在奢华的套房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这一拳,为了那条刺目的红裙,为了那个歪斜的领口,为了那个该死的吻痕!
为了垃圾桶里那张印着林东名字、将我打入地狱的假孕检单!
为了陈薇躺在医院里无声的眼泪和死寂的绝望!
也为了我自己,那被彻底愚弄、碾碎成泥的尊严和感情!
一拳下去,林东的脑袋猛地偏向一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鲜血瞬间从他鼻孔和破裂的嘴角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白色的浴袍前襟。
啊——!那个床上的年轻男人吓得尖叫起来,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林东被打懵了,剧痛和鲜血让他彻底慌了神,刚才的强横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恐惧和求饶:别…别打了!周扬!周扬哥!我错了!我混蛋!我不是人!你饶了我吧!
饶了你我揪着他的衣领,将他半提起来,看着他涕泪横流、满脸血污的狼狈样子,胸腔里的怒火没有丝毫平息,反而烧得更旺。我再次扬起了拳头。
为了你那点龌龊的生意,为了攀上陈薇她爸那点关系,你就敢这么玩!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拳头带着风声再次落下!
砰!这一次是下巴。林东的脑袋重重地撞在墙上,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含糊不清的求饶。
伪造孕检单嗯让她以为怀了你的种让她跟我离婚!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所有的理智都被燃烧殆尽,只剩下最原始的发泄。拳头如同雨点般落下,每一次都结结实实地砸在林东的身上、脸上。
啊!救命!杀人了!快报警啊!那个年轻男人终于反应过来,连滚爬爬地扑向床头柜上的座机。
我猛地回头,一个冰冷的眼刀扫过去,那眼神里的暴戾和杀意让他瞬间僵在原地,手指停在电话键上,吓得一动不敢动。
房间里只剩下林东痛苦的哀嚎、呻吟,以及拳头砸在肉体上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声响。昂贵的浴袍被扯烂,血迹斑斑。林东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毯上,蜷缩着身体,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我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指关节也因为用力过猛而破皮渗血,传来阵阵刺痛。看着地上那个面目全非、如同死狗般呻吟的林东,胸腔里那股毁灭一切的暴怒,终于像退潮般缓缓平息下去,留下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空洞和疲惫。
我直起身,甩了甩沾着血迹的拳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吼而沙哑不堪:
林东,你给我记住。今天这一顿打,是你欠陈薇的,也是你欠我的。
再让我知道你靠近她半步,我弯下腰,凑近他血肉模糊的脸,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我保证,下次碎的,就不只是你的骨头了。
说完,我直起身,不再看地上那摊烂泥和角落里那个吓得魂飞魄散的男人。我整了整因为剧烈动作而有些凌乱的衬衫袖子,拉开门,走了出去。厚重的房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片狼藉和痛苦的呻吟。
走廊里依旧安静,只有我沉重的脚步声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指关节的刺痛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麻木的清醒。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电梯。电梯门光洁如镜,映出我此刻的模样——头发微乱,眼神里残留着未褪尽的暴戾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嘴角紧绷,衬衫袖口沾着几点刺目的暗红。
那点暗红,像林东的血,也像我自己指节上渗出的血,更像那段被谎言和背叛染得污浊不堪的过往。
走出君悦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站在路边,抬手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人民医院。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脸上似乎还残留着王美凤那一巴掌火辣辣的刺痛,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陈薇在急诊室里无声崩溃的哭泣,还有林东那杀猪般的惨嚎……一幕幕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翻腾、交织,最终都归于一片嘈杂后的死寂。
车窗外,城市的街景飞速倒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却透着一种物是人非的疏离感。
人民医院急诊科那特有的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气息,又一次包裹了我。我径直走向之前的临时输液区。
王美凤正拿着一个保温杯,小心翼翼地试图喂陈薇喝水。陈薇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靠在椅背上,眼神放空,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嘴唇紧抿着,对递到唇边的水杯毫无反应。她手背上的输液管还在滴着透明的液体。
看到我回来,王美凤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看到了救星,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和小心翼翼:阿扬!你…你回来了没…没出什么事吧
我没回答她,目光落在陈薇身上。
也许是脚步声,也许是我的气息。陈薇那空洞的眼神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最终,再一次落在了我的脸上。这一次,那枯井般的眼睛里,除了巨大的痛苦和挥之不去的羞愧,似乎还多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小心翼翼的希冀像黑暗深渊里努力探出的一点萤火。
她的嘴唇动了动,依旧没有发出声音,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又一次无声地滚落下来。那泪水似乎比之前更加汹涌,冲刷着她灰败的脸颊。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被我捧在手心、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女人。看着她此刻被谎言和背叛伤得支离破碎、狼狈不堪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对我的祈求。
胸腔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沉重、冰冷、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涩。恨吗当然恨。恨她的轻信,恨她的软弱,恨她轻易就被林东拙劣的谎言所蛊惑,亲手将我们的婚姻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看着她此刻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纯粹的、被彻底摧毁后的绝望和痛苦,那恨意之下,竟也滋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凉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残存的……钝痛
我们都被那个叫林东的混蛋,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们都是这场卑劣游戏里,伤痕累累的失败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急诊室的嘈杂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王美凤看看我,又看看无声流泪的女儿,急得手足无措,却又不敢出声打破这沉重的寂静。
最终,我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缕烟,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向前走了一步,在王美凤惊喜又忐忑的目光中,在陈薇骤然亮起又迅速被泪水模糊的注视下,伸出手。
不是去拥抱。
只是沉默地、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了几张柔软的纸巾。然后,动作有些生疏地、带着一种刻意的距离感,递到了她的面前。
陈薇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几张洁白的纸巾,又缓缓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不敢置信的震动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巨大委屈。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我递过去的纸巾,然后猛地攥紧。仿佛那不是纸巾,而是救命的稻草。
她将脸深深地埋进那柔软洁白的纸巾里,压抑了许久的、巨大的悲恸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彻心扉的嚎啕大哭。哭声在喧闹的急诊室里回荡,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委屈、被欺骗的愤怒,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对过往的祭奠。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纸巾盒。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背过气去的女人,看着这个我曾经深爱过、也刚刚亲手痛殴了她噩梦源头的女人。
指关节破皮的地方,隐隐作痛。那痛感清晰地提醒着我刚刚发生的一切。
阳光透过急诊室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被秋风吹得哗哗作响,有几片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
冬天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