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风沙尽头有新绿 > 第一章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浓烈而顽固,渗入墙壁的缝隙,钻进我的每一次呼吸,如同陈年的旧伤,无声无息地腐蚀着肺腑。
我如往常一般推开那扇门,动作轻缓得近乎敬畏,仿佛怕惊扰了某种沉睡的寂静。门轴发出细微的呻吟,在空荡的走廊里留下幽微的回响。
今天外头风大,我将手中沉甸甸的纸袋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刻意压得平稳,像抚平一张起皱的纸,
你总嫌医院东西难吃,喏,老字号的绿豆糕,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
纸袋窸窣作响,印着稻香斋三个褪色的朱红大字,那是我熟悉的、她曾喜爱的老字号。
柜面上,昨天那束百合已蔫得垂了头,洁白的花瓣边缘蜷曲焦黄,失去了所有水分与光泽。我默默取出新的一束换上,塑料包装纸的脆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指尖触到冰凉的花茎,动作熟稔得只剩下麻木的惯性。窗子半开着,风固执地掀动着窗帘一角,光影便在被单上无声地游移、爬行,勾勒出她身体瘦削的轮廓。
我坐下,身下那张塑胶椅子已被经年累月的体温熨贴得不再冰冷,如同我此刻被时间磨得近乎钝痛的心绪。
昨天跟你说的事儿,有眉目了,我望着她紧闭的、薄如纸片的眼帘,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在四壁间徒劳地漂浮,
就是城西那家旧书店,老板终于肯松口了……话语在空荡的房间里漂浮,没有回声,像投入深井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吝于给予。
窗外模糊的光晕里,记忆的碎片在浓重的消毒水气息中沉沉浮浮。
记得那家‘墨痕’吗我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暖意,试图唤醒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门口总挂个褪了色的蓝布帘子,风一吹,像个落魄文人的破长衫。那老板姓胡,脾气又臭又硬,像块茅坑里的石头。
我顿了顿,仿佛看到那个画面。昨天我又去磨他。他坐在那堆摇摇欲坠的书山后面,鼻梁上架着断了一条腿、用胶布缠了好几圈的眼镜,正给一本破书粘书脊,头都不抬。
我模仿着老板瓮声瓮气的腔调:‘说了不卖就是不卖!那套《契诃夫》不全,缺了中册,当废纸还嫌占地方!’
可我记得……你念叨了好久,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仪器声淹没的声音,如同游丝般飘了出来。
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她的眼睛依然闭着,嘴唇却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你说……缺的那本……才最珍贵……像断臂的维纳斯……
巨大的惊喜和酸楚瞬间攫住了我!她听到了!她记得!我激动得声音发颤:对!对!就是这句!我跟老胡头就这么说的!
我凑得更近些,仿佛要把声音直接送入她耳中。
我说,‘胡老板,书不全怎么了缺憾本身就是一种美!就像维纳斯,没了胳膊,才让全世界的人魂牵梦绕,想着她原本该是什么样子。’
我学着胡老板当时猛地抬头,浑浊老眼从镜片上方惊愕地瞪着我,仿佛看一个疯子的模样。他像看怪物一样看我,半晌,才嘟囔一句:‘歪理邪说!’可那语气,分明是松动了!我赶紧趁热打铁,死磨硬泡,口水都快说干了……
最后呢她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像黑暗中悄然探出的一缕细芽。
最后啊,我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小小的得意,他像割肉一样,黑着脸,把那套‘残废’的《契诃夫》塞给我,嘟囔着‘快走快走,别耽误我修书!’
我忍不住笑了,笑声在空旷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带着心酸的暖意。
喏,就在这袋子里,和绿豆糕放一起了。等你再好一点,我念给你听。
我轻轻拍了拍那个沉甸甸的纸袋,仿佛里面装着整个世界最珍贵的宝藏。那一刻,病房里浓重的消毒水味似乎也淡了,被旧书页特有的、带着灰尘和时光的油墨香驱散。
那年夏末,夕阳熔金,烧得天边一片炽烈。我们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旧单车,铃声清脆,追赶着西沉的落日。车轮碾过城郊坑洼的土路,扬起细小的尘埃。
忽然,车链咔嚓一声断裂,猝不及防。她轻盈地跳下车,甩掉脚上的凉鞋,赤着脚就踩在尚有余温的路面上奔跑起来。晚风拂动她的裙摆,笑声清脆如铃,一串串摔碎在傍晚的空气里。我狼狈地推着沉重的破车在后面追赶呼喊。
她蓦然回首,霞光恰好烧透了她半边脸颊,那双眼眸里跳动着狡黠的光,像揉碎了整个夏天的星辰:追不上我,就罚你背我回家!那光灼烫了我的眼,也烙进了记忆深处。
哎哟!我那时笨拙地推着车,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连人带车差点扑倒在地。她闻声回头,看见我的狼狈相,更是笑得弯了腰,清脆的笑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
阿哲,你真是笨死了!连个破车都搞不定!
我稳住身形,又好气又好笑地喊回去:静静!你讲不讲道理!车链断了能怪我吗快回来!地上硌脚!
她反而跑得更欢了,赤脚踩在温热的泥土和小石子上,像只灵巧的小鹿。
才不!愿赌服输!你追不上,就得背我!她停下来,双手叉腰,晚霞给她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连飞扬的发丝都在发光。
不然……不然我就告诉全校同学,计算机系的才子,骑车摔了个大马趴,连女朋友都追不上!
谁、谁女朋友了!我被她的大胆宣言噎得满脸通红,心却像被那晚霞点燃了一样滚烫,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
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她面前,她得意地扬起下巴,眼睛亮晶晶的:怎么样服不服
汗水浸湿了我的后背,晚风吹来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我认命地弯下腰,嘟囔着:服了服了,姑奶奶,上来吧!不过下次再断链子,我可不管你了!
哼,你才不会。她轻快地伏上我的背,手臂环住我的脖子,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
阿哲最好了!
她的重量很轻,却像一团温暖的火焰,熨贴着我汗湿的脊背。我背着她,推着那辆沉重的破车,一步一步走在夕阳铺就的金色长路上。
她的下巴轻轻搁在我肩上,哼着不成调的歌,晚风带着她发丝的清香,那是我记忆中最漫长又最短暂、最沉重又最轻盈的归途。
还有初冬清晨的图书馆,暖意融融。她总是蜷在靠窗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沙发里,阳光穿过高窗古老的菱形窗棂,筛下细碎的金斑,温柔地吻着她鬓角那些细软的绒毛。
她捧着一本厚厚的外文书,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静谧的阴影,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专注得仿佛世界只剩书页翻动的轻响。我常常隔着深褐色橡木书架的缝隙,屏息凝望,心跳如鼓点密集擂响,竟全然忘却了自己原本要找的究竟是哪一本。
那时的光影与气息,如同琥珀里的昆虫,被永远封存在了时光深处,如今却只凝固在这片刺目而绝望的白色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那单调、冰冷、永无休止的嘀——嗒——嘀——嗒——,如同时间冷酷无情的跫音,在死寂的空气里刻下永无止境的刻度,每一次声响都像敲打在裸露的神经上。
又在看那本《荒原》
有一次,我终于鼓起勇气,抱着一摞借来的参考书,装作不经意地经过那个角落,停在她沙发旁。她抬起头,阳光跳跃在她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惊讶,随即化为浅浅的笑意。
嗯,艾略特。有些句子,像冰冷的针,扎进心里,却又拔不出来。
她合上书,露出深绿色的布面精装封面,烫金的英文书名已经有些磨损。
这么沉重我有些局促地站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粗糙的边缘。我总觉得图书馆的早晨,该看点温暖的东西。
她轻轻笑了,拍了拍身旁沙发的空位。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去,老旧的海绵发出轻微的叹息。温暖她侧过头看我,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比如呢
比如……比如叶芝的《当你老了》
我脱口而出,随即又为自己的莽撞感到一丝窘迫。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哦‘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她低声吟诵,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那最后呢‘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她念完,目光静静地看着我,带着一丝探寻,又像是有光芒在深处流转。阿哲,你觉得……真有人能爱到那么久、那么深吗爱到灵魂里,爱到皱纹里
她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层层涟漪。图书馆的暖气嗡嗡作响,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
我看着她被阳光亲吻的侧脸,那专注而带着一丝忧郁的神情,心头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疼痛的悸动。
我……
我一时语塞,只觉得心跳声在安静的阅览区里擂鼓般清晰。我……我想,如果灵魂足够契合,时间……也许不是问题。我的声音有些发干,笨拙地表达着内心翻腾的情感。
她听了,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些,重新翻开膝上的《荒原》,阳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
那个冬日的早晨,图书馆的暖意、旧书的油墨香、还有她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棉布的气息,连同那句关于灵魂与时间的笨拙回答,一起刻进了我生命最柔软的角落。
后来……我的话音被骤然闯入的、极力压抑的抽噎声截断。她的母亲立在门口,单薄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着,倚着门框才勉强支撑。
泪水在她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汹涌奔流,纵横交错,那无声的悲恸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在病房里弥漫开来,带着绝望的窒息感攫住了我的心脏,猛地一抽,几乎停止了跳动。我僵硬地转过头,像生锈的齿轮——
床上的人,竟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像幽暗深潭里骤然浮起两粒星辰,带着初醒的迷蒙水汽,微弱却无比真实地,映出了我惊愕僵硬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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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哲……干裂的唇瓣艰难地翕动,声音细若游丝,却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我冻结已久的感官。我几乎是扑到床前,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一把紧紧握住了她那只枯瘦冰冷的手。掌心传来的微温竟如此真实,烫得我眼眶瞬间灼热滚沸。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啸般轰然席卷,猛烈地攫住了我的心脏,呼吸骤然停滞。
你……你醒了喉头像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只能挤出破碎不堪的音节。她嘴角极其费力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只被我紧握的手指,在我掌心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耗尽了全身仅存的气力。
阳光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奇迹的召唤,骤然变得明亮,穿透了连日阴云的封锁,病房里那层灰败的薄膜无声碎裂。
连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嗒声,竟也似染上了某种劫后余生的、急促而欢欣的韵律。她眼珠极慢地转动,目光先是掠过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眼神空茫而辽远,最终缓缓落回我脸上。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沉淀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风暴过后深邃莫测的海,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藏在了最深处。
看着她凹陷的眼窝和苍白如纸的面容,我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巨手狠狠攥住,轰然震动,痛得五脏六腑都绞扭在一起。
我的心尖尖,我的光,竟被病魔摧折成这副模样,每一眼都如同剜心抽骨。
阿哲……她的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即将消散的叹息,每一个字都像从沉重的肺腑里艰难地拖曳而出,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一片落叶……她顿住了,胸腔微弱地起伏,艰难地汲取着维系生命的稀薄氧气,目光却执拗地、死死锁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也一同带走,你会为我……感到悲哀吗
病房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有仪器规律的嗡鸣顽固地响着,像某种冷酷的计时。我死死攥紧她那只冰冷的手,指甲深深陷入自己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仿佛拼尽全力要将自己生命的全部热度强行灌注进去。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砾和荆棘层层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灼痛。窗外,几片枯黄卷曲的叶子被寒风裹挟着,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玻璃窗,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垂死的低语。
落叶……
我艰难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被烫了一下。记忆深处,图书馆冬日的暖阳,她低垂的睫毛,还有那句关于《荒原》的对话,猛地刺穿了眼前的绝望。
静静,还记得……图书馆那个早晨吗你说艾略特的句子像冰冷的针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目光里多了一丝遥远的眷恋。
那时我就想告诉你,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对抗整个寒冬的力量,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砸在她冰冷的手背上。
就算你是荒原上……一片最不起眼的落叶,我也要做那泥土……最沉默、最卑微的那块泥土……
我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从碎裂的心肺里硬生生掏出来,带着血肉的咸腥,永远……永远拥抱你。因为……
我俯下身,额头抵上她冰凉的手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皮肤,因为你的‘针’,早在那天,就扎进了我的灵魂里……拔不出来了……
她的嘴角,那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点点。一滴极其清亮的泪水,艰难地挣脱她紧闭的眼角,沿着她深陷的颧骨,缓缓滑落,没入鬓角灰白的发丝里。那只被我紧握的、枯瘦的手指,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我掌心极其极其轻微地、安抚般地按了一下。
那微弱的回应,像黑暗中最后一粒星火的闪烁,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告别。
不会!我猛地俯下身,额头几乎抵上她冰冷的手背,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粗粝的岩石上摩擦,不会的……我会变成泥土……剧烈的哽咽如潮水般堵在胸口,每一个字都像从碎裂的心肺里硬生生掏出来,带着血肉的咸腥,永远……永远拥抱你。我的泪水滴落处,她手背的皮肤冰凉,像一块沉寂的玉,再也无法回应这滚烫的誓言。
那晚走出医院,我的脚步却轻快得像是踩在虚浮的云絮之上,连医院长廊那常年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惨白灯光,似乎也第一次透出了久违的、虚幻的暖意。
风拂过面颊,竟意外地带来了初春特有的、泥土深处悄然苏醒的湿润气息。我甚至鬼使神差地绕了远路,特意穿过几条熟悉的小巷,去买了她从前最爱吃的糖炒栗子。油亮的栗子在铁锅里翻腾,甜暖的焦香弥漫在清冷的夜气里。
温热的纸袋焐在胸口,那点微薄的暖意竟像有了生命,丝丝缕缕地渗进我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夜风拂过滚烫的脸颊,一种巨大的、失重的狂喜在胸腔里冲撞,我几乎要对着空旷的街道笑出声来——原来沉沦至深的黑暗尽头,真的会有光透进来,哪怕只是一瞬。
老板,来一份,要热的!我站在熟悉的糖炒栗子摊前,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铁锅里黑亮的砂石翻滚着,裹挟着油亮的栗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浓郁的甜香在寒冷的夜里格外诱人。
哟,小伙子,好久没见你来啦!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人,围着沾满糖渍的围裙,一边熟练地翻炒,一边笑呵呵地搭话,还是老样子,给你家那位带
我用力点头,笑容抑制不住地爬上嘴角:嗯!她今天……今天精神特别好!
那特别好三个字,我说得格外清晰,仿佛要说服自己,也仿佛要让这寒冷的夜都知道这个奇迹。
好嘞!
老板麻利地铲起一勺,滚烫的栗子倒进牛皮纸袋,递给我。趁热乎!吃了暖和,病也好得快!
谢谢!一定!
我接过那沉甸甸、暖烘烘的纸袋,紧紧捂在胸口,像是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夜风似乎也不那么冷了,街灯的光晕在眼前氤氲开来,带着温暖的毛边。
我仿佛看到她靠在病床上,苍白脸上露出熟悉的、带着一点狡黠的笑容,剥开一颗热栗子,香甜的气息弥漫在病房里,驱散了所有的消毒水味道。阿哲,你也吃一个!
她也许会这样说着,把一颗剥好的、金黄的栗子仁塞进我嘴里……这虚幻而甜美的画面支撑着我,脚步愈发轻快,几乎要跑起来,只想快点回到她身边,把这迟到的温暖送到她手中。
翌日清晨,尖锐的电话铃声如同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尚沉浸在余温中的酣梦。
听筒里传来她母亲那彻底破碎嘶哑的哀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穿透颅骨,在脑髓深处炸开:……走了……今早……静静走了……
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塌陷,无声无息,却震得我魂飞魄散。我僵立在冰凉的地板上,窗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一根细长脆弱的枯枝终于承受不住一夜北风的重压,清晰地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一片蜷缩焦黄的枯叶,被骤然紊乱的气流裹挟着,打着旋儿,飘飘荡荡,不偏不倚地,轻轻落在我僵硬的肩头。我木然地、缓缓抬起手,拈起那片枯叶。
叶脉在指腹下清晰而嶙峋,如同凝固的泪痕,如同她最后枯瘦的手背。那粗糙冰冷的触感,瞬间将我拽回昨日紧握她手指的刹那——那同样的冰冷,同样的僵硬,再无一丝生命的温热与回应。
原来那所谓的暖意,那失而复得的狂喜,那关于泥土的承诺……不过都是死神在收网前,漫不经心抛下的诱饵。肩头那片枯叶,轻飘飘的,此刻却重若千钧,压得我脊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人仿佛要碎裂在这虚假的晨光里。
床头柜上,那袋糖炒栗子还静静躺着,纸袋上凝结了一层冰冷的油脂,变得僵硬。那份精心准备的、带着我全部狂喜和期盼的温暖,永远也无法送达了。那袋栗子,连同她最后关于落叶的询问,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成了余生无法卸下的重量。
十年了。
刺目的晨光骤然变得无比锋利,像无数把寒光闪闪的薄刃,将眼前这片广袤无垠的赭黄切割得支离破碎。
连绵起伏的沙丘如同凝固的、绝望的波涛,以沉默而固执的姿态,一直延伸到天地混沌模糊的尽头。劲风卷起干燥粗粝的沙砾,抽打在脸上、颈间裸露的皮肤上,带来持续不断的、尖锐的痛感。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片滚烫的荒漠里,肩上沉重的树苗随着艰难的步伐晃动,粗糙的麻袋摩擦着早已被风沙磨厚的肩胛。
远处,几抹顽强的新绿在漫天风沙中若隐若现,如同浩渺死海上的孤岛。那是我们这群固执的植树者,用汗水甚至血泪浇灌出的、微小的抵抗堡垒。
十年光阴,风沙是世间最无情的刻刀,在眼角犁下深深的沟壑,指缝里嵌满了洗不净的沙土,仿佛已与血肉长在了一起。
我拒绝了所有牵线搭桥的好意,如同在灵魂深处筑起一道无形的、荆棘丛生的藩篱,将自己牢牢囚禁在这片不断向荒芜挺进的土地上。汗水沿着鬓角深深浅浅的沟壑滑落,滴入脚下滚烫的沙土,瞬间便被贪婪地吸吮殆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一次弯腰,用铁锹奋力掘开干硬如铁的土层,每一次小心翼翼地将那脆弱得近乎透明的根系埋下,覆上沙土,都像在进行一场沉默而庄严的祭奠。
铁锹的木柄早已被汗水浸透、磨亮,掌心覆盖着层层叠叠的老茧,如同岁月盖下的沉默印章。
风掠过连绵的沙丘,发出低沉呜咽般的哨音,像大地古老的叹息。我停下沉重的脚步,蹲下身。目光所及,几株去年栽下的梭梭苗,竟在风沙日复一日的撕咬中奇迹般地挺直了腰杆,倔强地探出几点嫩芽,那绿色在漫天昏黄中显得如此纯粹、晃眼,充满了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
我伸出粗糙如砂石的手,指尖带着常年劳作的裂口,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点柔弱的绿意。指尖传来生命微弱的搏动,一种细微却无比坚韧的震颤,沿着神经直抵心脏深处。对着这片沉默而严酷的天地,对着风沙深处那再也不会回应我一声呼唤的灵魂,我的声音低哑干涩,仿佛用尽了胸腔里仅存的全部气力,被风撕扯着送向远方:
静静,你看……
风声似乎带走了我的呼唤,又似乎将它送得更远。
你问落叶会不会悲哀……你看这新芽……我的手指轻轻触碰着那点倔强的嫩绿,感受着它对抗整个荒原的微小力量。
风沙能刮走落叶,却埋不掉种子。冬天越冷,地下的根,就扎得越深,越牢……
我的声音被风沙打磨得粗粝,却异常清晰。就像你那时念的《荒原》,最深的绝望里,藏着‘再生’的根茎。你说那句子像针,扎得疼……可就是这疼,让我记住了,让我……活成了泥土。
我直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响。目光越过脚下这片新绿,投向更远的地方。在视线的尽头,越过几道巨大的沙梁,一抹更为鲜亮、更具规模的绿意正顽强地刺破黄沙的封锁,在浩渺的天地之间,摇曳着,生长着,连成一片不屈的阵地。
风骤然变得更大更猛,卷起漫天狂沙,遮天蔽日。然而,在视野迷蒙混沌的尽头,那点新绿却仿佛燃烧起来,穿透了风沙的帷幕,愈发清晰,如同茫茫沙海中永不熄灭的绿色星火,固执地宣告着存在。
如果你会变成落叶……我对着风沙深处,对着那无垠的、正被一点点染绿的苍黄,声音嘶哑却带着钢铁般的质地,重复着十年前病房里未竟的誓言,那我会将这世间……变成绿色。
风卷着沙粒,扑打在脸上,生疼。我抹了一把脸,指尖沾着汗水和沙尘的混合物。一直都会有新芽……我低声续上,更像一句刻进骨血里的誓言,在呼啸的风沙中几乎微不可闻,却沉甸甸地坠入脚下的土地,
那么你……一直都在。在这风里,在这沙里,在这每一片……倔强的叶子里。
我重新背起那袋沉重的树苗,麻绳深深勒进肩头的旧伤。转过身,不再看那遥远的绿洲,迈开脚步,向着沙丘更高、风势更猛烈的方向,独自走去。
脚下沙砾滑动,发出细碎的摩擦声。身后,那行深深浅浅、歪歪斜斜的脚印,连同肩上沉甸甸的树苗,一起融入了这片无边无际、正被无数双手一寸寸染绿的苍黄。
每一步,都像踏在时间的脊梁上,踏在承诺的灰烬里,走向风沙深处,走向她无处不在的、绿色的魂灵。
风沙呼啸,卷起漫天尘雾。在混沌的天幕下,那抹遥远的、摇曳的新绿,是荒原上永不坠落的星辰,是泥土对落叶最深沉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