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旅行博主,我住过无数民宿。
直到在‘屿岸’的留言墙上,看见自己十年前的便利贴:【想定居在有海的城市】
下方对出一行陌生字迹:【买好房了,等你回来挑。】
暴雨夜停电,老板突然用荧光笔描亮整面墙:看,你的梦想在发光。
后来我直播翻修墙面,指尖抠出张泛黄的照片----
18岁夏令营,他头爱我啃西瓜的侧脸。
照片背面写着:【今天,她说了三次好热,喝了五杯酸梅汤。】
指尖拂过‘屿岸’留言墙那些层层叠叠的便利贴,积攒的旅途风尘仿佛被满墙的温度悄然吸走。
我是林晚,一个在行李箱轮子滚动声里讨生活的人,拍过无数风景,住过无数民宿,心却像只没有教的小鸟,无处落巢。
直到推开‘屿岸’这扇旧木门,海风裹着阳光和陈年木头的暖香扑面而来,心底某个角落,无声地‘咔哒’响了一下,相识严丝合缝地镶嵌回了原位。
这面墙是‘屿岸’的灵魂,承载着无数过客的瞬间。手指划过那些或新或旧的纸片,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
忽然,一张褪成浅杏色的便利贴,死死地攥住了我的视线。上面是蓝黑墨水的字迹,被岁月冲刷得有些淡,却依旧清晰得刺眼:
【想定居在有海的城市】
落款:林晚
日期:2015.07.20
呼吸猛地一滞。
十年前那个闷热潮湿、对未来充满迷茫又莫名执着的夏天,夏令营结束前最后一个傍晚。
我咬着笔头,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傻气,写下的心愿,它竟然还在这里像一颗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种子,固执地保持着发芽的姿态。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指尖微微发麻。目光不受控制地往下移,在那行熟悉的字迹下方,空了一小段,紧贴着边缘,刚劲利落,力透纸背,新鲜的像是昨天才写上去:
【买好房了,等你回来挑。】
没有落款。日期:2020.09.15
轰隆----
窗外的闷雷仿佛直接劈在了我的天灵盖上,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脑,又在瞬间冻结。耳朵里在嗡嗡作响,世界骤然失声。
等我谁在等我
那笔迹......那笔迹......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早已落满灰尘的锁。
纷乱的带着夏日青草和汗水气息的碎片猛地涌入脑海。
夏令营,蝉鸣聒噪,海风咸涩。那个总是沉默地走在队伍最后、搬水扛器材的瘦高男生,皮肤被阳光晒成健康的麦色,汗水顺着他线条清晰的脖颈滑进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
他叫什么好像......姓江记忆模糊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和那双偶尔撞上时,会迅速低垂下去、显得有些慌乱的眼睛。
‘屿岸’的老板……那个在门口安静擦拭着玻璃杯、侧脸线条干净利落,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和金边的男人……是他!
林小姐
低沉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投入滚烫油锅的一滴水。我惊得差点原地跳起来,猛地转身,手里那张承载着巨大秘密的便利贴像块烙铁,烫得我几乎拿不住。
江屿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块干净的抹布,眼神平静,像窗外那片沉静的海。
他身上是简单的棉麻衬衫和长裤,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那双眼睛,此刻清晰地应在我的面前,褪去了少年时的慌乱笨拙,沉淀为一种温和的深邃。
是他,轮廓更深了,肩膀也更宽厚,但那种沉默里透出的安定感,却奇异地和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影子重叠起来。
我......喉咙干得发紧,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张写着‘买好房了,等你回来挑。’的便利贴紧紧攥在手心,揉成了一团,又猛地意识到不对,慌乱地试图将它重新展平,动作笨拙得像个犯错被抓现行的孩子。
他走了过来,步伐很稳,带着海风般的气息停在一步之外,目光在我紧攥的手上短暂停留,随即抬起,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戏谑,只有一片温和的包容,仿佛无论我在此刻多么狼狈,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需要帮忙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或者,喝杯水
我的脸颊烧得厉害,手心汗涔涔地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脑子里乱成一锅煮沸的粥,十年光阴在眼前飞速倒带,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张褪去青涩、沉淀了从容的俊朗面孔上。
是他,那个夏令营里沉默得像影子,却总在关键时刻递来一瓶水的江屿。那个……在‘屿岸’留言墙上,在我十年前的痴心妄想下,写下‘买好房了,等你回来挑’的人。
没...没事!我猛地摇头,声音拔高得有些失真,手里的便利贴几乎要被汗水浸透,我......我好像认错字了,这张不是我的!蹩脚的借口脱口而出,拙劣得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江屿的视线在我窘迫的脸上停顿了两秒,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笑意,快得像错觉。他没有戳破,只是微微颔首,目光自然地转向留言墙的其他角落,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嗯,墙上的字,久了会褪色,也容易看花眼。他语调平平,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这轻描淡写的回应像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我心头那点因发现秘密而燃起的、带着震惊和一丝隐秘窃喜的小火苗。尴尬瞬间转化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
‘认错字他真这么想还是……那行字根本不是写给我的也许只是个同名同姓的巧合或者是他写给别人的’无数个问号像藤蔓一样缠住心脏,又紧又涩。
江老板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专业,属于旅行博主的职业本能暂时压下了翻腾的心绪,这次来,是想做一期关于‘屿岸’的深度体验视频,观众对您这面传奇的留言墙特别感兴趣。我晃了晃手里沉重的相机包,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
当然可以。江屿回答都很干脆,没有丝毫犹豫。他甚至侧身让开了些,示意我随便拍摄。需要我介绍哪些特别的故事吗或者,你需要安静
安静就好。我几乎是立刻接口。此刻,我只想离开这个搅乱我一池心水的男人远一点,好好梳理脑子里乱糟糟的线头。
他点点头,没有再多说,转身走向吧台后面,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那些本就光洁如新的玻璃杯。
阳光穿过窗户,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只剩下海风拂过的窗棂的轻响,和他手中玻璃杯偶尔相互碰撞发出极轻微悦耳的叮当声。
我深呼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拍摄任务上。镜头对准那面色彩斑斓、写满故事的留言墙。透过取景框,那些层层叠叠的便利贴像是有了生命,讲述着相遇、离别、祝福和遗憾。
然而,无论镜头如何移动,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瞥向那承载着巨大秘密纸条的角落。
我悄悄将那张被我揉皱的便利贴,小心翼翼地塞从相机包拿了出来,默默地拿双面胶贴了回去。指尖触到它微硬的边缘,心脏又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两下。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镜头后忙碌。
江屿的存在感却并未因他的安静而减弱。他像这间民宿本身一样,无声地融入背景,却又无处不在。
他为我续上温热的柠檬水,动作轻得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他适时调整了百叶窗的角度,避免下午过于强烈的阳光直射我的镜头;当我的三脚架不小心碰到墙边一盆茂盛的绿萝时,他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旁边,稳稳地扶住了花盆。
小心点。他低声提醒,声音近在咫尺。
我猛地转头,鼻尖差点擦过他的衬衫领口,一股干净的混合着阳光和海盐的气息瞬间萦绕上来。距离太近了,近的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衬衫领口下微微凸起的锁骨线条。
我的脸‘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扶正三脚架,语无伦次:啊!......谢...谢谢!
他似乎没察觉到我的窘迫,或者说,他习惯了这种不动声色的照顾。他只是确认花盆安稳,便又退回了吧台那片安静的领域里。
傍晚时分,海风骤然变得狂野起来。天边的乌云像打翻的墨汁,迅速吞噬了最后一点残阳。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
要下大雨了。江屿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翻滚的墨色云层,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话音未落,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紧接着——
轰——咔!!!
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爆开!整个屿岸猛地一暗,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同时,窗外倾盆大雨疯狂砸落,密集的雨点声瞬间将世界淹没。
啊!毫无防备的黑暗让我惊呼出声,心脏吓得差点停跳,手里的相机包差点脱手滑落。
别慌。江屿沉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穿透了雨幕和恐惧,是雷电跳闸。我去看看电箱。
黑暗中传来他摸索移动的声音,脚步声沉稳地走向后门方向。
我僵在原地,移动不敢动。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卷着暴雨猛烈地拍打着窗户,发出令人心悸的咆哮。屋内是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童年对雷雨夜的恐惧被无限放大,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细微的磕碰声。相机包成了唯一的依靠,我死死地抱着它,像抱着救命的浮木。
时间在黑暗和雷声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我竖起耳朵,捕捉着江屿的动静,他去哪里了怎么还没好恐惧和担忧交织着,在黑暗中疯狂滋长。
突然,一阵奇异的带着节奏的‘沙沙’声,在黑暗的前厅里响起。
不是脚步声,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特的摩擦感,就在......就在那面留言墙的方向!
谁我紧张地问出声,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下意识地朝发声的地方摸索着挪了一步。
没人回答。
只有那‘沙沙......沙沙......’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着,在狂风暴雨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诡异,每一下,都像绕在紧绷的心弦上。
那是什么声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柱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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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黑暗中,一点微弱的莹莹的绿光,毫无预兆地在留言墙的方向亮了起来!
幽幽的,像暗夜里的一簇鬼火。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
那点绿光开始移动,极其缓慢地,沿着墙上某一条无形的轨迹滑动。它经过的地方,留下一条细细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线,在绝对的黑暗中,这光微弱得可怜,却又清晰得诡异。
沙......沙......沙......
荧光笔划过纸张的声音!猛地反应过来。是荧光笔!有人在用荧光笔描墙上的便利贴!
是江屿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在描什么
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恐惧被巨大的好奇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压了下去。我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点移动散发着幽绿光芒的笔尖。
那点绿光移动得很慢、很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它小心翼翼地,沿着墙上某张便利贴的边缘,一笔一划地勾勒着。随着它的移动,那张便利贴的形状在黑暗中渐渐被荧光线清晰地描摹出来——一张小小的、长方形的纸片。
然后,那点绿光停了下来,似乎顿了一下。接着,它沿着纸片上的字迹,开始描摹!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雷声的间隙里,清晰得如同擂鼓。
它描下的第一行字,在黑暗中幽幽地发着光:
【想定居在有海的城市】
——是我那张十年前的字条!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声音。眼睛瞪得酸涩,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行被荧光笔温柔唤醒的、属于我的旧梦。
笔尖没有停。
它向下移动,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意味,开始描摹紧贴在下方的那行深蓝色的字迹:
【买好房了,等你回来挑。】
每一笔,每一划,都被那幽幽的绿光精准地勾勒出来。那行字,在绝对的黑暗中,像被施了魔法般,灼灼地亮了起来!比我的字更亮,更清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窗外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整个世界,只剩下这面在黑暗中幽幽发光的留言墙,只剩下那两行被荧光笔温柔点亮的字迹,以及那支沉默移动的荧光笔。
描完最后一点,笔尖停住了。
黑暗中,传来江屿低沉平缓的声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落在我的心上:
看,他说,声音里听不出太大的波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力量,你的梦想,在发光。
我的梦想......在发光......。
轰隆——!
又一声巨雷在头顶炸开,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颤抖。但这雷声,却再也无法撼动我分毫。所有的恐惧、迷茫、尴尬、疑虑,都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幽绿的光、被这句话,炸得粉碎。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贪婪地凝视着黑暗中那两行发光的字迹,看着那属于十年前的稚嫩愿望,和那属于五年后的无声守候,在风雨飘摇的夜里,相互依偎着,散发着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
他早就知道是我,他一直在等我,那行字,就是写给我的。
黑暗掩盖了我汹涌的情绪,也掩盖了他此刻的神情。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那两行荧光的字,在无边的风雨夜里,固执地亮着,像两颗沉默相望的星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雷声也渐渐远去。
啪嗒。
一声轻响,前厅角落一盏应急小夜灯,散发出暖黄色的、微弱的光晕,终于艰难地亮了起来。驱散了部分浓稠的黑暗,也映亮了江屿站在留言墙前的侧影。
他手里还握着那支绿色的荧光笔,侧对着我,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两行被描亮的字上。暖黄的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礁石。
灯光亮起的瞬间,我几乎是本能地低下头,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生怕被他看到自己失控的狼狈。
电路有点老化,总闸那边跳死了,得等电工明天来。江屿转过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在黑暗中用荧光笔点亮梦想的人不是他。
他看着我,目光坦然而温和,应急灯只能撑一会儿。林小姐,你房间在二楼最里面,走廊有安全指示灯,慢点上楼。他指了指楼梯口那点幽绿的微弱指示光。
好......好的。我的声音还有些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鼻音。抱着相机包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走向吧台后面,拿起一个强光手电筒。我去检查一下后面的门窗。
他说着,拧亮手电,一道雪白的光束划破昏暗,照向通往后院的门廊。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光束尽头的光晕里。
暖黄的应急灯光下,那面留言墙上,荧光笔描摹出的两行字,依旧幽幽地散发着绿色的光,在一片昏暗中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滚烫。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抱着我的相机包,借着走廊安全指示灯的微弱绿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了二楼最里面的房间。
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我才敢大口喘息。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蹦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黑暗中那两行幽幽发光的字,江屿那句低沉的话语,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放大,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看见了。他一定看见我认出那张纸条时的震惊和失态。他也一定看见了我此刻的狼狈和慌乱。
这个认知让我脸颊再次烧了起来。我摸索着走到窗边,窗外依旧是瓢泼大雨,闪电偶尔照亮翻腾的海面,像愤怒的巨兽。雨水猛烈冲刷着玻璃,发出哗哗的声响,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一丝安定。
我蜷缩在靠窗的旧沙发里,窗外风雨交加,窗内一片昏暗,只有应急灯那点微弱的光晕透过门缝渗进来一丝。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让我不必再费力掩饰脸上的滚烫和眼底的酸涩。
黑暗中那两行幽幽发光的字迹,如同烙印般刻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买好房了,等你回来挑。】
五年,他从写下这行字,到此刻,整整五年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酸涩又灼热的涟漪。
他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守着这间面朝大海的民宿,守着这面写满过客心事的墙,守着这句无声的承诺,一年又一年地等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
而我呢这十年,我像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世界各地旋转,追逐着镜头里的风景,以为那就是自由。直到今天,直到这间叫‘屿岸’的民宿,直到这面墙,直到那个沉默的男人用一支荧光笔,在暴风雨夜里,猝不及防地将我十年前的梦点亮。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鼓胀着,带着点不真切的钝痛和一种陌生的、巨大的暖意。
混乱的思绪在黑暗中翻腾,疲惫的身体却扛不住了。不知何时,窗外雨声成了催眠的白噪音,意识渐渐沉入一片温暖的、带着海盐气息的黑暗里。
再醒来时,是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声叫醒的。
暴雨不知何时停歇,天空洗过一般,是澄澈无垠的蓝。阳光肆无忌惮地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清新和草木的芬芳,昨晚的狂风骤雨仿佛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
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门口的方向。昨晚混乱的一切瞬间回笼,心口又不受控制地轻轻悸动了一下。我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脸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洗漱,换衣,尽量不去想楼下那个人。
然而,当我推开房门,一股浓郁的、香甜的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瞬间唤醒了空荡荡的胃。
是咖啡的醇厚焦香,混合着新鲜出炉的、甜丝丝的烘烤气息
扶着有些年代感的木楼梯扶手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前厅的景象落入眼中。
风雨过后的屿岸明亮得晃眼,阳光透过洁净的大落地窗涌入,将原木色的地板和家具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昨晚的狼藉早已被收拾干净,连那盆被三脚架碰到的绿萝,叶片都显得更加油亮精神。
留言墙上,荧光笔的痕迹在明亮的光线下已经变得很淡很淡,几乎看不出来,只有仔细辨认才能找到那两行字的轮廓。昨晚那惊心动魄的幽绿光芒,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梦。
吧台后面,江屿背对着我。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浅灰色T恤,袖子依旧随意地挽在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正专注地操作着咖啡机,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利落的侧脸轮廓。
旁边的开放式小厨房操作台上,放着一个洁白的瓷盘,上面托着一块看起来就松软可口的戚风蛋糕不,更像是蓬松的奶油卷阳光洒在上面,顶端的奶油和新鲜切片的草莓泛着诱人的光泽。
香气就是从这里来的。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视线黏在那块精致的甜点上。肚子很诚实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咕噜。
江屿似乎听到了动静,转过身。阳光落在他脸上,神情平静温和,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大概昨晚也没怎么睡好。
早。他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目光落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瞬,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自然地移开,昨晚吓到了吧雨太大了。
还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走过去,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那块奶油卷,是...有点吵。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操作台,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正好,试试刚烤出来,加了点海盐焦糖酱。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刚刚萃取好的、油脂丰富的意式浓缩倒入一个白色马克杯,推到我面前的吧台上。浓郁的咖啡香瞬间将我包围。
接着,他拿起那个瓷盘,放到了咖啡杯旁边。松软的蛋糕卷散发着暖烘烘的蛋奶香,细腻的奶油上点缀着鲜红的草莓片,侧面淋着琥珀色的焦糖酱,在阳光下流淌着诱人的光泽。
算是压压惊。他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看着眼前这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和这块精致得不像出自民宿老板之手的甜点,再想到昨晚黑暗中那句你的梦想在发光,心口像是被泡在温热的蜂蜜水里,又甜又涨,还带着点无所适从的慌乱。他这算是道歉还是别的
谢谢。我低声道谢,拉开吧台前的高脚凳坐下。拿起小银勺,犹豫了一下,挖下一小块裹着奶油和焦糖酱的蛋糕卷送入口中。
松软!湿润!奶油的轻盈甜润瞬间在舌尖化开,紧接着是焦糖酱特有的、带着一丝海盐颗粒感的微咸和浓郁的焦香,完美地中和了奶油的甜腻,层次丰富得不可思议。草莓的酸甜又适时地跳出来,带来清新的收尾。好吃得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唔......满足的喟叹不受控制地溢出喉咙。这手艺,绝对专业级别!
江屿靠在对面的料理台边,手里也端着一杯咖啡,看着我吃。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反应,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碧蓝的海面,阳光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
只是当我发出那声满足的轻哼时,我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他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下。
很好吃。我由衷地赞美,试图打破这安静得有些微妙的氛围,没想到江老板还有这手艺。
以前学过一点。他收回目光,看向我,语气依旧平淡,喜欢就好。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咖啡的香醇和蛋糕的甜蜜在味蕾上交织。昨晚的惊心动魄和那些翻腾的心绪,似乎都被这明亮的早晨和眼前这份熨帖的甜点暂时安抚了下去。
我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偶尔抬眼偷瞄一下对面安静喝咖啡的男人。他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平和。
这短暂的平静,像暴风雨后沙滩上留下的珍贵贝壳。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上了发条。镜头对准‘屿岸’的每一个角落:
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露台,爬满绿藤的回廊,清晨被薄雾笼罩的海面,还有那面承载了无数故事的留言墙——当然,我巧妙地避开了那张浅杏色的便利贴。
我采访了几位长住的客人,听他们讲述与‘屿岸’的缘分,镜头捕捉着他们脸上温暖的笑意。
江屿则成了最安静也最坚实的背景板。他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疏离,而是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会在我需要更高角度时,无声地递来一张稳固的凳子;会在海风太大时,适时地调整遮阳伞的角度;会在拍摄间隙,放下一杯温度刚好的柠檬水。
我们的交流依旧不多,但每一次目光偶然相遇,空气里都像有细小的电流无声窜过。
我努力维持着旅行博主的专业人设,心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每一次靠近他,每一次感受到他无声的照顾,那两行荧光的字和那句你的梦想在发光就会不合时宜地跳出来,在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
第三天下午,拍摄接近尾声。我需要一个动态的、能体现民宿新与旧交融的镜头。目光最终落在了那面留言墙。经过十年积累,墙壁早已被贴得满满当当,一些更早的纸张边缘已经微微翘起。
江老板,我抱着相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专业而随意,我想拍一个翻动留言墙、展示时间痕迹的镜头。可能需要暂时取下最表层的一些新贴纸,露出下面更旧的,可以吗
江屿正在擦拭吧台,闻言动作顿住,抬起头看向我,又看了看那面墙。他的眼神似乎凝滞了一瞬,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很快又恢复了沉静。
可以。他放下抹布,走了过来,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我连忙摆手,心跳莫名加快,我自己慢慢来就好,这样镜头比较自然。
天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大概是潜意识里,不想让他看到我可能会因为那张杏色纸条而失态的样子。
他点点头,没再坚持,只是后退了两步,靠在一根原木柱子上,双臂环抱在胸前,目光沉静地看着我。那目光的存在感太强了,像无形的网,笼罩着我。
我定了定神,打开相机开始录制。镜头对准留言墙,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一张粉色的、写着毕业快乐的新便利贴边缘,将它轻轻揭下。然后,是第二张蓝色的,第三张黄色的......动作尽量轻柔缓慢,让镜头能清晰地捕捉到新旧交替的过程。
随着表层贴纸被移开,下面那些泛黄、卷边、甚至字迹模糊的旧纸条逐渐显露出来。每一张都像一枚时光的琥珀,封存着一段陌生的故事。我一边小心操作,一边对着镜头轻声讲述着这种时间层叠的奇妙感。
就在我揭下第五张浅绿色的便利贴时,动作猛地僵住了。
视线凝固在刚刚露出的墙面上。那里,紧贴着墙壁,在两张旧纸条的缝隙里,露出了一小块不寻常的硬挺边缘。不是便利贴那种软塌塌的纸,更像是照片的质感而且颜色是那种老照片特有的、带着岁月感的浅褐色。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指尖像有自己的意识,完全不受控制地朝那个缝隙伸了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咚咚咚,震耳欲聋。一个模糊而强烈的预感,像海啸般席卷而来。
镜头还在忠实地记录着一切。
我的指尖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抠住那块硬边的边缘,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往外抽——
一张小小的、四四方方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照片,被我轻柔地从墙缝深处,抽了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窗外的阳光正好,灿烂地落在我摊开的掌心,也毫无保留地照亮了这张尘封已久的旧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像是对焦没对准,带着老式傻瓜相机特有的那种粗糙颗粒感。背景是夏令营熟悉的葱郁树林和远处模糊的海岸线。画面的焦点,是一个穿着宽大白色夏令营T恤、扎着蓬松马尾辫的少女。
她正毫无形象地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怀里抱着半个圆滚滚的大西瓜,侧着脸,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嘴角还沾着一点可疑的红色西瓜汁。她眯着眼,对着镜头外的某个方向,笑得没心没肺,像一只偷吃到鱼干的、满足又得意的小猫。
那张脸……那个被西瓜汁糊了半边脸、笑得傻乎乎的女孩……
是我。
是十八岁那个夏天,在夏令营里,被偷拍的我。
一股巨大的电流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靠在柱子上的江屿。
他也正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手里的照片。阳光落在他脸上,那层惯常的平静彻底碎裂了。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起的、无法掩饰的惊愕,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窘迫,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一层绯红。
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环抱的手臂放了下来,手指无措地蜷了蜷,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样子,竟和记忆中那个慌乱笨拙的少年,奇异地重合了。
我猛地想起还在运行的镜头!下意识地将照片翻转过来,想挡住镜头。
然而,就在照片翻转过来的瞬间,一行熟悉的、刚劲有力的深蓝色字迹,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眼帘。
它就写在照片空白的背面,墨迹已经随着岁月沉淀而显得沉稳,但笔锋依旧清晰锐利:
【今天,她说了三次好热,喝了五杯酸梅汤。】
日期:2015.7.18。
比我的留言,早了整整两天。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思绪,都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十八岁夏令营闷热的午后,蝉鸣聒噪,我抱着水杯咕咚咕咚灌着酸梅汤,抱怨着热死了的画面,隔着十年的烟尘,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原来...原来那么早...那么早!
指尖死死捏着这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照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我抬起头,再次看向江屿。
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十年漫长的时光,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窘迫和慌乱清晰地写在脸上,耳根的红晕蔓延到了脖颈,眼神里带着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无处遁形的紧张,却又固执地、一瞬不瞬地回望着我。
空气凝固了。阳光里细小的尘埃都停止了飞舞。
我攥着照片,猛地抬起头,看向几步之外的江屿。他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
阳光勾勒着他僵硬的轮廓,那层被戳破秘密的窘迫和慌乱,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带着孤注一掷的沉静。他望着我,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同样狼狈又震惊的脸。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十年的光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碰撞。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声音带着自己都陌生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硬生生抠出来:你......你从那个时候......就......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情绪堵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完整。
江屿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他动了。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很慢,却异常坚定地,朝我走了过来。
阳光随着他的移动,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阳光和咖啡豆的气息。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我紧攥着照片、指节泛白的手上,停顿了一瞬。
然后,他抬起手,没有去碰那张照片,而是探向自己工装裤的口袋。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
他的手指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指间夹着一个深蓝色、皮质封面的小本子
不是房本那种大红本。那本子看起来很薄,封面上没有任何烫金大字,只有一种低调而沉稳的质感。
他将那个深蓝色的小本子,轻轻放在了吧台光滑的台面上,就放在我面前。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郑重。
我的视线完全被它攫住,大脑一片空白。
他修长的手指按在小本子的封面上,指尖微微用力,指关节显得有些发白。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咫尺的距离,直直地撞进我的眼底。
那双总是平静深邃的眼眸,此刻清晰地翻涌着太多太多我从未见过的情绪——十年光阴沉淀下的厚重、被彻底袒露的紧张、以及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灼人的期待。
林晚,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被砂砾磨过,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我等的,从来不是一句‘想定居’。
他的指尖在那深蓝色的封面上轻轻点了点,目光锁住我,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如同凿刻:
房子,钥匙都在里面。从签下它的那天起,户主栏就空着一行。他顿了顿,那深邃的眼底像是投入了星火,瞬间燎原,我等的,是你。
是你愿不愿意,把你的名字,填在我旁边。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海浪温柔拍岸的声音,风吹过紫藤花架的沙沙声,远处偶尔传来的海鸟鸣叫......
世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他低沉的话语在我耳边反复轰鸣,只剩下眼前这个深蓝色的小本子,像一块沉默的磁石,牢牢吸住了我所有的视线和心跳。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承诺。只有一句我等的,是你。只有这个放在我面前的、承载着他所有无声等待和全部未来的证明。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我低下头,目光死死地胶着在那个深蓝色的小本子上。它静静地躺在吧台光洁的木质台面上,像一枚深海的宝石,散发着无声却致命的引力。户主栏空着的那一行,等着我的名字
心脏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攥紧了,又猛地松开,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眩晕的暖意。喉咙紧得发疼,眼眶酸涩得厉害。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触碰上那冰凉的皮质封面。
触感细腻而真实。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他灼灼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的模样——震惊褪去后,只剩下同样灼热的、再也无法掩饰的汹涌情潮。
江屿,我的声音有些发哽,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地在寂静的空间里响起,十年前在夏令营,你递给我第五杯酸梅汤的时候,我看着他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就该问你要电话号码的。
话音刚落,我看到他眼底那最后一丝紧绷的紧张,如同春日冰河乍裂,瞬间消融殆尽。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璀璨得胜过窗外所有的阳光。
他的唇角,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向上扬起,最终勾勒出一个清晰而完整的、带着如释重负和巨大喜悦的弧度。
那笑容,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点亮了他整张沉静的面容,也像一支利箭,精准地射中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不需要再多的言语。十年的暗河奔涌至此,终于汇入同一片海洋。
我拿起那个深蓝色的小本子,紧紧攥在手心。指尖下,是他滚烫的承诺,也是我漂泊十年,终于寻获的锚点。
这民宿,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笑意,目光温柔地环视着这间充满阳光和海风的小屋,还有那间房子,其实都一样。
他重新看向我,眼底是深邃而宁静的港湾:
它们只是容器。
他微微倾身,距离更近,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额发,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足以铭刻一生:
装的是等你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