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河界卒
(起
|沉沦开局)
1.
铁锈骨
铁锈爬满了小乞丐铜铃的骨头缝儿里。不单是手指甲里搓不掉的黑泥,或是那身永远泛着酸馊气、缝补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布烂衫。她窝在破庙最背风、最靠里、蛛网挂得最厚实的犄角旮旯,整个人缩成不起眼的、蒙尘的一团阴影。唯一醒目的,是那双嵌在瘦小脏污脸蛋上的眼睛——像深冬荒原上饿得眼睛发绿的孤狼幼崽,幽幽的,淬着针尖似的冷光。凶狠,且极度的清醒。
她正把一块硌得不行的冷硬饽饽,极其耐心地用小匕首一点点刮成细碎的粉末,动作轻得如同情人低语。旁边火堆旁,一个面容清瘦、穿着洗得发白儒衫的老秀才,裹着硬得像石板似的薄被,瘦骨嶙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生生扯出来。
铃崽儿……那……那玩意儿腥膻……你……吃……老秀才气若游丝,浑浊的眼睛费力地往铜铃刮饽饽的手上瞟。
铜铃手上动作丝毫没停,那饦饽粉末落在一块破布上,攒了一小撮时才抬眼,嘴角扯出一个绝对称不上温和的弧度:爷爷,今早咱吃大餐,‘福荣记’刚出炉的蟹黄酥,您闻闻味儿就不咳了。待会儿用热乎菜汤泡了,保管香掉牙齿!她声音刻意压得沙哑粗粝,可眼底深处那片冻土上不易察觉的柔软,只为眼前这垂死老人稍融了一线。
庙外更深露重,寒气砭骨。一阵突兀的、不属于此地贫贱气息的冷香骤然侵入,混在发霉腐烂的空气里,如一把沾了毒粉的冰锥。
元淬玄来了。
他站在断墙投下的阴影里,仿佛自身就是个吸光的黑洞。簇新的状元红袍在庙宇的残破背景里红得惊心动魄,又刺眼得格格不入。那张脸,是京城画师能工笔细描的完美丰神俊朗轮廓,可眼底深处冻结的寒冰却足以让庙堂老臣心胆俱裂。他看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铜铃,目光扫过她刮饽饽时稳定得毫无烟火气的手,再落到油尽灯枯、蜷曲挣扎的老秀才身上,嘴角才极其细微地上扬了一丁点,带着一种评估死物的冰冷审视。
想让你爷爷喘过这口气元淬玄的声音和他周身的气息一样冰冷平滑,毫无起伏。他缓缓踱前两步,绣着暗金云纹的皂靴碾过地上的灰烬和水渍,居高临下地垂着眸子,看也不看喘息如同破风箱的老秀才,你偷走的东西,锦囊里那张写着‘江南十八仓布防图’的纸,在你‘取走’它两个时辰后换成了假的。贺兰燚那浑身上下没点正形、只知走马章台的少将军,此刻怕是已经将假图‘不经意’地呈在他那英明神武的太子兄长案前了。
他顿了顿,唇边的弧度残忍地加深,猜猜看,是你爷爷这口咽不下去的气撑得久还是太子发现布防图被掉包、下令严查的速度快
铜铃刮饽饽的动作终于定住了。那柄小匕首的尖端,极其缓慢地戳进了干硬的饽饽里。庙内的空气刹那间凝固如铁,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剧毒浸透。老秀才艰难的喘息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元淬玄没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你爷爷命如悬丝,全靠京城‘仁安堂’独一份的‘参精续命丸’吊着。我这里有药,也只有我这有。他从袖中缓缓掏出一个小巧玲珑却散发着阴冷寒气的玉盒,玉质温润,与他眼底的冰层格格不入。你的用处贺兰燚近身几个棋子,最近骨头都软得太快,断得也快,毫无价值。恰好,缺一块够韧、够锈、还豁得出命的顽石。青楼画舫,‘铃音阁’,从今天起,是你唯一的路。你叫‘铃音’。他像在宣读一道刻在青铜鼎上的冰冷律令。
铜铃抬起头,那双孤狼般的眼睛死死盯在元淬玄脸上。瞳孔深处,是冰冷的火焰在燃烧。破庙角落的阴影里没有光,只有一种即将择人而噬的寒意无声蔓延。她把那块被小刀戳住的冷硬饽饽一点一点捏紧,碎屑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像凝固的血粒。
元淬玄走了,留下一句话凝固在死寂的空气中:
去‘天音阁’,找‘红拂娘子’。你只有半个时辰。记住,花魁‘铃音’,她只能是个只会弹琵琶的风月蠢物。
2.
铃音笼
铜铃没有看那玉盒,也没有立刻冲向爷爷。她沉默得像一块沉入深潭的顽铁,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破庙外的寒意更浓了,呼啸的风灌进来,吹动着老秀才如枯草般散乱的白发,和他那永远洗不干净的儒衫。
爷爷,她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锈铁,那药……吃了也许会更难受。挺住。她顿了顿,艰难地吸了口气,把那股梗在喉咙深处的、带着血腥味的戾气压下去,有我在。这句话轻如耳语,却承载着千斤万石的分量。
老秀才浑浊的眼睛努力想聚焦在她脸上,喉咙里咕噜着,却最终没能挣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铜铃站起身,拍掉手上掺着饽饽碎屑的泥土,将那匕首无声地插入破布腰带。她的身影没入庙外更浓的暗夜里,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污泥上。
灯红酒绿的天音阁中,铜铃,或者此刻该叫她铃音,正跪坐在织锦厚毯上,姿态僵硬得像一截被风雪冻住的枯木。面前的红拂娘子,一身烟霞色薄纱罩衣,眼角眉梢皆是春水凝就的风情,唯独眼神是深冬寒冰。
那柄温润光致的和田玉如意,毫无征兆、裹挟着尖锐的风声,狠狠抽在铃音削薄的脊背上。啪!
肩!红拂娘子声音甜腻如蜜糖,不是让你扛着三座大山,更不是待宰的猪猡!收!塌下去做什么那是男人想看的杨柳腰!
又一下!击在腰侧,腰!软!媚骨不化,怎成蚀髓刀力道凶狠,精准地敲击在骨缝上,那痛,毒辣地刺入骨髓深处。
玉如意带着冰冷的柔腻,再次呼啸落下,抽打上她紧绷成弦的脖颈侧线,颈!天鹅引颈,是献祭的美!抬!不是伸着脖子等着砍头!
铃音死死咬紧了下唇,齿痕深得印出血印子,没吭一声。眼底翻腾的全是破庙湿冷角落的黑暗和爷爷破风箱似的嘶哑咳嗽。那玉如意每一次落下,都像在把她骨头里那些硬扎扎的锈块一根根挫掉,要磨软她,磨光她,把她磨成一把藏在华丽刀鞘里见血封喉的刀——一把元淬玄用来剐取贺兰燚血肉的快刀。每一分痛,就是一分恨意的新铁淬入炉中。
门扉无声滑开。玉如意悬在了半空。元淬玄走了进来,周身携裹着外面冰冷的夜气。他没看红拂娘子,只是站在离铃音几步之遥的地方,宛如一尊完美冰冷的玉雕,目光自上至下,缓慢地刮过她每一寸刚刚被动改造过的、散发着隐忍痛楚的肢体线条。
抬头。他的命令像冰棱落地。声线是冷的。
铃音喉头滚动了一下,一股血腥气涌上来。强压下。再抬头时,眼底那淬毒的孤狼眼神瞬间被抽干,换上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按照红拂娘子用抽打刻进骨血里的训导,调动所有细微的肌肉。肩颈的痛楚被刻意放松压下,腰肢软陷成一个柔韧的弧度,细长的脖颈缓缓抬起,如同濒死的天鹅引颈看向寒月,带着一种献祭般的易碎感,瞳孔深处却空空如也,映不进半点灯光。
元淬玄的视线在那苍白的脖颈线上停顿了一瞬,那里有一道新鲜的、因玉如意抽打而沁出的红痕。极其短暂地,他喉结极其微不可察地上下滑动了一丝丝。那丝波动快得如同错觉。
媚骨是刀,他又开口,声音平得无波无澜,听不出丝毫情绪,痴态为鞘。藏锋,方显其锐。像是在提醒她,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终于,他转身欲走。就在脚步即将踏出门口那一刹,身后却传来铃音一丝飘忽得如同烟雾的气音。那声音裹挟着痛楚与极致的嘲讽,毒蛇信子般舔舐着空气:
元爷……折腾了这么久……她微微侧过头,火光在侧颊勾勒出苍白却诡异的笑意,不打算卖个好价钱用过……可就脏了,不值钱了。最后一个字,轻飘飘砸在寂静里。
元淬玄的身形猛地定住了。他背对着她,宽阔的红袍官袍背影骤然绷紧,肩胛骨处微微耸动了一下,如同猛禽瞬间竖起了翎毛。一种濒临失控的怒意和另一种更危险的气息短暂地撕破了他冰山般的控制。
但仅仅一瞬。他迈开步子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一次。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留下一地冰冷的沉寂。
还算,有些样子了。红拂娘子收起了玉如意,用她那蜜糖般的声音低声自语,眼神若有所思地掠过门口。
3.
纨绔局
京城最好的赌坊,千金笑,活像个煮沸了的金粉蒸笼。镶金嵌玉的柱子直刺人眼,空气中浮动着浓烈的脂粉香、烈酒辣和汗味的混合气息。穿绸裹缎的男女们,围着赌桌发出的呼喊、狂笑、绝望嘶吼,交织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声浪。
铜铃踏进门的那一刻,一股灼热到近乎呛人的目光就牢牢锁在了她身上。那目光的主人在二楼临栏杆最好的位置,一身价值不菲却偏偏胡茬乱冒的酒渍袍子大敞着前襟,露出一线不算强壮但足够虬结的胸肌,脚歪歪斜斜地踏在锦墩上,手里捧着的与其说是酒壶不如说是缸子,正仰头咕咚咕咚豪饮,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线一路淌到敞开的衣襟内。他身侧簇拥着几个同样醉眼迷离、嬉皮笑脸的纨绔。
嚯!瞧瞧!这不是铃音阁新摘下的那朵带刺儿的花儿吗他猛地砸下酒缸子,声如洪钟,震得近处几个赌客一哆嗦,怎么弹琵琶的手也爱摸牌九来来来,陪爷玩玩!他胡乱地拍着身边的空位,大袖一挥,几个纨绔嬉笑着自动让开位置。火燎瘟神贺兰燚,人如其号。
铜铃面上立刻浮起一层职业的、恰到好处的羞怯笑意,莲步轻移靠过去:贺兰少爷好大的威风。吓着铃音了。那笑容纯真,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评估。这男人……演得太过了些。
怕什么爷身上只有热乎劲儿,又没带火!贺兰燚咧开嘴笑,露出白齿,眼中却是一片迷蒙混杂着兽性的混沌。他猛地俯身凑近,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喷在铜铃颈侧,啧,就是不知……他的声音骤然压低,带着黏腻的暖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机锋,如同毒蛇嘶嘶吐信,铃音姑娘袖子里藏的‘小玩意儿’,今儿个想摘爷身上哪块玉虎符还是……
话音未落,他右手猛地一拂!桌上装满了美酒的精美陶罐骤然离桌,带着一股泼辣的恶风,直直泼向铜铃下裙!那角度极其刁钻刁恶!几乎同时,他左手在宽大的袍袖遮掩下,极其隐蔽、快如闪电地弹了一丁点火星射向泼出的酒液轨迹!动作行云流水,哪还有半分醉态
酒液遇火爆燃!一蓬幽蓝色的火苗骤然在铜铃下裙边缘蹿起!
赌场内霎时惊呼四起!
铜铃眼底冷光一乍!她根本没躲!身体以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柔韧角度向后一折,足尖猛地一旋!整个身体如同一只被风惊起的蝶,险之又险地避开最炽热的火苗,但裙边还是被舔着了,烧着一层!那灼热的气流扑到面上,她甚至闻到了布料焦糊的味儿!
呀!她惊叫一声,四把火的贺兰少爷,果然名不虚传!作天作地的火燎瘟神!她心底冷笑。面上却是恰到好处的慌乱与娇羞的红晕,顺势就软软地朝贺兰燚怀里倒去!像被火吓得慌不择路。
贺兰燚眼底精光一闪即逝,口中含糊喊着我的错我的错,手臂却极其自然地迎上接住这软玉温香,带着笑意的宽厚手掌,安抚般地滑向她的腰侧——一个极其隐秘且刁钻的位置,袖中似乎有短小锋锐的金光一闪!
试探么那就看谁先被燎着皮肉!她心底一片冰寒。借着身体倒靠撞上去的力道,被他大手扶着腰背的那一刹,她指间一枚磨得极薄、边缘如新月微弯的细小铜片无声滑出,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那正是她惯常用来自晦铁锈的薄片。
指尖几不可查地一挑一抹!一股滑溜如鱼的感觉透过那层层叠叠的锦袍传上心头。成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又立刻绷住。
多谢贺兰少爷……铜铃顺势脱离他怀抱,娇弱不胜的样子,眼底却漾着一点挑衅的水光,吓煞奴家了……贺兰少爷名不虚传,火气旺得引火烧身,怎地就没把您自个儿的将军府燎成一片白地她声音柔媚带嗔,尾音上挑,像是调情,字字却又像淬毒的小针。
贺兰燚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震得头顶金玉吊灯都嗡嗡作响。烧!烧光了清净!省得那些老头子碍眼!倒是小娘子伶牙俐齿得紧啊!他一把抄过身边桌上一个厚厚的大册子,上面沾满了酒渍烟灰油渍,他随手哗啦翻开着,来来来!看看爷昨日的‘战绩’!一把龙舟运粮账,赢得那户部老儿胡子都翘成了天……
铜铃靠得近,眼风扫过几个字,丙子库……龙武卫……那册子边缘还沾着几根可疑的杂草根。心念飞转——贺兰燚那宝贝得跟命似的小虎符,寻常藏得极刁钻,最喜贴身……方才她指尖滑过时触及的坚硬菱形轮廓……
贺兰燚正唾沫横飞地翻动册子。铜铃借着侧头整理被火烧燎的裙摆丝绦的动作,极其隐蔽地抬了抬左手皓腕。腕上松松戴着一串看似不起眼的玛瑙圆珠手串,其中一颗被轻轻捏碎,极小一蓬混合了磷石和迷迭散粉的粉末被指尖弹向那打开的册子边缘——极其微量的粉末遇风即燃无色,但那极其微弱的热量升腾,正好拂过贺兰燚执着册子翻动的大拇指底部!
贺兰燚翻页的拇指蓦地一抖!指腹划过册纸边缘,一股难以察觉的、瞬间即逝的麻痹感钻入神经!极其轻微的失误——那车子失去平衡,沉重地向他身体歪倒落下!他下意识地手忙脚乱去捞!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铜铃仿佛也受惊吓,手中团扇失手跌落!慌乱间手忙脚乱去捡扇子,整个身体一个趔趄,娇呼一声向前扑跌,慌乱中竟不偏不倚,一头撞进贺兰燚被账册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的怀里!带着一股香风和酒气的混合气息!
这简直是投怀送抱!几个纨绔子爆发出一片暧昧的哄笑声。贺兰燚本能地丢开账册,一手牢牢接住温香软玉,另一只手顺势就按在了她的腰后,防止她跌倒。入手触感滚烫而坚实!
铜铃顺势埋头低呼了一声,那声音淹没在纨绔们的哄笑里。她那枚细薄的铜片,借着这一扑一按,如同最灵巧的泥鳅,滑过两人身体之间无比短暂的缝隙,隔着重重衣料贴上了贺兰燚左胸下紧贴肋骨的、那片坚硬冰冷的菱形凸起——正是象征他身份和能调动京城部分禁卫的私印小虎符边缘!铜片边缘微小的弯钩如虫蚁噬咬,精准而无声地穿透那绣着金蟒纹护套的一角丝线缝隙!
哎呦,小娘子莫怕莫怕!砸不着你!贺兰燚半真半假地拍着她的背,手在她背后滑腻的衫子上似有若无地游走摸索,像是在安抚,实则在探查。纨绔的笑声更大了。
铜铃心头冰冷,但面上绯红,羞窘无比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踉跄着捡起自己的团扇,飞快地用袖子擦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贺兰少爷!你……你……又羞又气跺脚的模样。
贺兰燚哈哈大笑,仿佛占了天大便宜般,意犹未尽地收回沾着她身上暖香温度的手,顺手捞起桌上那册边缘沾了土、似乎还无意间被泼上几滴酒污的更脏不堪的帐册,啪一声随意丢回桌上。小娘子莫恼!回头爷送你一车的上等丝裙!今儿手气不顺!散了散了!走,换下一家!别耽误爷们儿给美人儿赔罪的大业!他吆喝一声,带着那群醉醺醺的狐朋狗友,大笑着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张狂的背影。
被撞得东倒西歪的桌椅间,铜铃立在原地,脸上的羞恼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去,只余一片清寒的平静。她低垂眼眸,看着刚才扑进贺兰燚怀里擦到他肋下衣料的那半边袖口边缘,一点极其细微的,暗黑色如墨渍又带着奇异金边的痕迹,沾在了一缕丝线上,又被她自己无意识地用手压按过,如同一点污迹。她拢了拢袖子,掩住那痕迹,转身向另一个喧嚣的赌桌走去。指尖,一枚冰凉的、带着男人体温的小东西,已悄然滑入她特制的裙内夹袋深处。那菱形的轮廓,隔着薄缎抵着她的皮肤。
同一时间,千金笑灯火通明的后门外巷。刚拐过墙角,一步踏出喧嚣的暖光,进入浓重寒夜的贺兰燚脸上那醉醺醺的狂放笑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神在阴影里亮得惊人,如两点寒星。他从破旧袍子的里襟衬袋中掏出一方素色锦帕,里面裹着的并非什么要紧物件,而是一小撮早已烧成灰烬的纸张细末,边缘隐隐残留着江南仓等几个模糊的字形遗痕。他捻着那点冰冷的余烬,脸上没了分毫狂浪,只剩下一丝锐利的、带着强烈兴味的玩味。
‘铃音’……锈色蚀骨……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目光投向沉沉的夜幕,嘴角扬起一点近乎残酷的弧度,那身皮囊底下裹着锋刃的骨……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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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楚河沸
(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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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毒共生)
4.
雨夜弑
寒雨,铺天盖地砸下来。雨幕像厚重的灰色尸布裹紧了整个京城。
贺兰燚寝居的暖阁里却是炉火融融,甜腻得发齁的血蛤油混合着浓烈的龙涎暖香,与窗外冰冷世界的倾盆暴雨形成两个极端。铜铃裹在一件滑得水都沾不住的昂贵丝绸里,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白皙到有些透明的颈肩之上,几缕发丝黏在脸颊,平添一份羸弱易碎的媚态。
贺兰燚的气息喷在她耳后颈侧,灼热滚烫,带着酒意和一种近乎失控的占有欲。他环着她腰的手越收越紧,力道大得让她几乎错觉自己的肋骨在呻吟。那双平素总是透着玩世不恭和锐利审视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纯粹、甚至有些孩子气的痴迷,那目光粘稠滚烫地烫在铜铃侧脸上,混杂着一种让人心惊胆战的虔诚与全然的信任。
铃音……他的声音是酒液和情欲泡发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在她绷紧的神经上烫下印记,跟我走……去哪里都行……什么身份都不要紧……他的吻毫无章法、带着滚烫的渴求烙印在她后颈冰凉的皮肤上,力道重得像在啃咬。
信任纯粹铜铃心脏深处某个角落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那种尖锐的痛楚比窗外的冰雨更寒。她闭了闭眼,爷爷那盏风中残烛般微弱的气机在脑中摇晃,元淬玄冰冷如刮骨刀的声音再次响起——**无觉痴情蛊!下在他最无备的沉沦之时!否则!那口药,今日便换做腐骨奇毒!**
她喉头泛起浓重的血腥味,胃里翻滚。
必须动手!就是现在!借着无边的雨声盖过!她借着被他蛮横揉按怀中而向前倾身的混乱动作反手一勾,指尖精准无比地划过束在青丝之内的细篦!一丝异样滑腻的药气无声无息地散开,混进血蛤油和龙涎香那腻人的香氲里!几近无色无味!被她指腹隐秘擦过的那一根特制发篦尖端,细如牛毫的空管内,瞬间析出一丁点微带褐色的膏状物,极其微小!动作快得如同她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睫毛!
就在那膏即将触到他狂乱亲吻下微微张大的唇边的刹那!
嘶!
贺兰燚像是被什么灼了一下,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紧接着——
呃啊!他猝然发出一声沉闷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哼!身体瞬间僵直绷紧!搂着铜铃腰的手臂猛地痉挛抽搐剧震,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狠狠抓向自己左胸心口位置的衣襟!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昂贵的锦缎生生撕裂抓透!
他痛得眼前发黑,整个人向前弓起,额头瞬间沁出大颗大颗滚烫的汗珠,混杂着雨水顺着高挺的鼻梁流下,整个人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绞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痛楚。他猛地甩头,像要甩掉侵入神魂深处的什么剧毒之物!那原本充斥着痴迷与纯粹欲望的脸,此刻因为剧痛而扭曲痉挛!
失手不!蛊虫没入体!铜铃心跳几乎停止!元淬玄那个疯子对蛊虫控制的反馈比她想象的更霸道迅捷!他刚才抓心口……药引……或者控制她瞬间放弃了再施蛊的念头!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
将军!铜铃低呼出声,不再是娇媚清亮的铃音,那声音带着一种惊惶的嘶哑!她猛地旋身,几乎是以身体撞开的贺兰燚痉挛搂抱的手臂!借着撞开、身体跌向他身后软塌的力道,她的手指慌乱地攀扯住他身上那件滑手的昂贵丝绸外衫!
嗤啦——!
裂帛声无比清晰地划破暖阁内所有旖旎和惊心!那滑溜溜的丝缎根本无法承受这种蛮力,瞬间从肩头被铜铃整个撕裂、拽落!贺兰燚精悍的、带着旧伤疤的宽阔肩背以及整个胸膛刹那间暴露在烛火摇曳的光线下!也暴露在那心口位置——
一道狭长、狰狞、结着暗褐痂皮、深可见骨的伤口!显然是极新又极重的创伤!因为方才他骤然撕扯心口衣襟的巨大动作瞬间崩裂!暗红色的血珠争先恐后地从那新鲜的裂口里冒出来,在他起伏的胸膛上迅速漫开,在暖阁熏蒸的香艳空气里炸开一片刺目的血腥!
铜铃瞳孔骤缩!那伤口!还有此刻他痛得如同困兽般绷紧弓起的肩颈上,一道几乎同样长、但更深、早已愈合只留下扭曲蜈蚣形状陈疤痕!元淬玄的情报说他是旧伤在肋下!
将军!伤……伤……裂开了!铜铃的声音带着真实的、恰到好处的巨大惊惶,她不再遮掩那份因意外失手引发的恐惧和绝望!她几乎是扑了上去!双手并用地——甚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想要掩盖或者弥合什么般的绝望用力,将他肩上滑落下来的半边碎裂的上好丝衫飞快地、胡乱地绞缠在他抓过心口、此时正渗出新鲜暗红血液的那道伤口上!动作又快又准又密!
那雪白的、昂贵的丝缎瞬间浸满粘稠发暗的红!
她的身体也彻底伏了上去,贴住他因剧痛而滚烫颤抖的脊背,带着令人窒息的暖热和同样颤抖的肢体曲线!那双刚刚才失手、沾了一点无色蛊引膏物的手,死死按在他胸口不断涌出新血的伤口位置!隔着绞缠得越来越紧、越来越厚的染血丝衣!她那剧烈的心跳紧贴着他痉挛震颤的后心!
疼吗!元……太医……对!该找太医!她语无伦次,声音里是惊心动魄的破碎感,带着无边的魅惑与毁灭的缠绕死死纠缠着贺兰燚痛苦中仅存的意识!这缠绕的魅惑,如同一剂最强效的镇痛散,也如同一柄正在割开他心房的钝刀!
她的脸颊贴着他汗湿冰凉的颈窝,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最深处的绝望和冰冷算计——机会只有这一次!元淬玄要的是蛊毒侵蚀、操纵他的灵魂!而她刚刚那失败的一击,却意外让他痛楚的狂潮里沉沦得更深!那道狰狞裂开的新伤旧痕是她手中新的、带引信的刀!
她必须!趁这剧痛混乱!摧毁那道疤!让他彻底掉入这痛楚与暖玉温香交织的无间地狱!
5.
跪天光
暖阁外,惊雷炸响!暴雨如倒悬的冰河!
惊雷在头顶炸裂,撕裂墨黑的彤云,瓢泼寒雨如同天河倒灌,将整个将军府门前青石板的长阶冲刷成一片冰冷汪洋的水面。雨点密集如矢,砸在朱红的门楣、冰冷的镇宅石兽上,碎玉跳珠,响声连成一片惊心动魄的轰鸣。
水帘之中,贺兰燚跪得笔直。赤金鳞片、睚眦狰狞的战甲已然卸落一旁,沉重的铁甲被雨水浸得更加黝黑,在泥水里沉沦。他只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劲装武袍,浸透了雨水,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肩宽背阔的精悍轮廓。那衣料下的身体每一根线条都绷紧如拉满的硬弓,抵抗着天倾的暴雨和某种无形巨山的重压。
暴雨无情地冲刷着他。额前湿透的黑发一缕缕黏在脸上、额角,雨水混着某种更为温热的东西顺着他如刀劈斧凿般的侧脸线条恣肆淌下,滴落在身下冰冷的石板上,瞬间不见踪影,唯有膝下的积水一片更深沉的暗色正在缓慢扩散开来。
宫城内廷的沉重消息早已化为尖针刺痛了铜铃的耳膜。皇族联名痛斥荒唐!老帝震怒摔杯!将军府老太君痛心疾首,跪求列祖列宗宽宥!整个勋贵圈子哗然!一个花魁入门,于将军府而言,是抽骨扒皮,剜心蚀髓的羞辱!
铜铃站在檐廊下离他仅三丈之遥的晦暗风雨里。一身素服,比这倾盆暴雨更冷、更硬。她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纹路里都泛着药气的缠枝莲花乌木托盘,托着一只热气袅袅的青玉药碗。那药气丝丝缕缕溢出碗口,却驱不散她周身散发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寒。雨丝被风斜刮着卷上台阶,沾湿了她的裙裾裙角,勾勒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贺兰燚似有所感,在雷霆炸响的间隙猛地回头!隔着厚重的水幕,他的目光炽烈如烧红的炭,穿越万千狂暴的雨箭,穿透门廊下的阴影和风雨,精准地锁在她身上!
铜铃端着托盘的手纹丝不动。她看见他眼中那团火焰,那份几乎要冲破躯壳的绝望与灼烫。那炽烈的目光,足以将此刻倾落人间的天河煮沸!却只让她捧着玉碗的指骨捏得更紧,指甲深深陷进冰冷的硬木里。
他开口,声音被大雨打得零碎,但那份嘶哑和不顾一切的炙热穿透雨幕,如同灼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耳膜上:
铃音……跟我……回家!
风雨更狂了!雨点砸在瓦檐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暴响。贺兰燚的声音在这惊涛骇浪中显得如此微弱又如此决绝!他整个人都像一个被烈火从内里烧得快要熔掉的铁人,在冰雨冲刷下硬生生维持着人的形状,嘶声吼出的每一个字都滚烫滴血。
铜铃眼波深处没有一丝涟漪。她抬步,端着托盘,不疾不徐地走到了他被暴雨彻底吞噬的身影前方约莫三步处。台阶高低,她站着,俯视着跪在齐踝水流中的他。
药碗里的热气扑在她脸上,暖意转瞬即逝。她低头看着他,目光从他沾满污泥水渍的膝头缓缓掠上他满是雨水却依旧英俊、被某种绝望烧红的年轻的面容。她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淡极淡的笑容,唇角弯起的弧度完美无瑕,如同初春新开的桃花瓣。
贺兰少爷,她的声音清晰穿透了风雨轰鸣,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坠落,叮然有声,带着轻快婉转的调子,又冷得毫无温度,您府上的金贵珍药……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密集的靴踏积水声响彻长街!太子萧珏一马当先疾冲而来!一身天青蟒袍上已然染了大片深色雨迹!身后是一队肃杀的玄甲护卫,铁甲摩擦声在雨声中惊心!
贺兰燚!太子人未至,怒喝先到,声震长街,压过雷雨,昏了头不成!他几步便跨到贺兰燚身后,龙章凤目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心痛与雷霆之怒!他猛地一手指向依旧端着药碗亭亭玉立、脸带笑意的铜铃,厉斥之声穿云裂石:
你看看!你睁眼看看!她就是一把插进你骨子里的妖刀!你的傲骨,你的前程!全他妈折在她脚底下,成了烂泥!
你的傲骨,他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咬出血来,折给她了!手指几乎要戳到铜铃的脸上。
暴雨倾盆如注,砸在太子锦袍织金的肩头,也砸在铜铃清寒无波的眼底。
贺兰燚跪在冰冷的水泊里,仿佛灵魂被抽离,整个人化为风雨中一座僵硬的石雕,只有挺直的背脊还在诉说着最后的倔强。太子那一声折给她了!如同断头台上的利刃落闸声,斩断了他眼底最后一丝残存的微光。
铜铃却在那雷霆厉斥之下,脸上的笑意丝毫没有动摇。她甚至向前走了极小一步,那光洁的云履鞋尖离水淋淋的贺兰燚跪着的膝盖边缘不过半尺。她微微侧头,目光掠过太子愤怒得几乎扭曲的脸,再落回贺兰燚失魂落魄的面容上,那双清泉似的眼眸里,此刻竟缓缓浮上了一层纯粹而不掺杂质的、近乎妩媚的讥诮。
她忽然屈下膝盖。不是跪拜,而是一种极其优雅、不卑不亢的姿势,仿佛屈身去撷取落在泥水中的一朵带刺野花。手中的缠枝莲花乌木托盘稳稳地递到跪着的贺兰燚面前。
青玉药碗里袅袅的热气在狂暴的风雨撕扯下显得如此脆弱而多余。
将军府的糠,她那清丽的嗓音,裹着浓浓的、毫不掩饰的怜悯,穿透风雨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尾音甚至带上了一点点上扬的轻快调子,喂狗都不吃了呐。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银针,精准地扎向贺兰燚已然崩溃的心房。
哗!
药碗被她手腕微不可察地一倾!
碗中那温热的、价值不菲的名贵汤药——混着精心过滤提纯的药汁、名贵参须、被碾碎的冰火奇芝粉末、带着苦涩回甘药气的液体——泼水一般,尽数倾倒在他被雨水浸透、紧紧贴着冰冷石板的膝盖旁!
棕褐色的药汁只在那汹涌的雨水中留下极为浅淡的一圈异色涟漪,瞬间就被更大的水流冲刷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圈微弱的、若有若无的药味混合着泥土腥冷气息的水晕,在他膝边的水流边缘迅速洇开,又瞬间被暴雨吞噬!如同他此刻被彻底浇熄、踩进泥泞的灵魂。
铜铃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那纹丝不动的、恰到好处的婉约笑容。太子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胸脯剧烈起伏,手指指着她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
……放肆!
铜铃却不再理会任何人了。她转身,端着那只空空如也、残留着几滴药渍的玉碗走向内宅更深沉的阴影里去,素色裙裾上沾染的污水和药污在她经过之处划开一条湿冷的印痕。她的背影挺直得如同一柄寒铁铸就的匕首。
6.
锈蚀刃
当她推开那扇窄小、永远散发着霉味和腐败药草气的、位于下人区域边缘的柴房门时,一股死亡冰冷的气息带着绝望扑面而来!屋内只有一豆摇摇欲灭的孤灯残焰!
地上铺着唯一一张半旧但厚厚的粗麻毡子。老秀才枯槁干瘪的身体蜷缩在上面,比柴房里任何一件物事都更像破烂的枯柴。呼吸早已微弱得几乎断绝,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如同风中的丝线。
铜铃端着空碗的手指猛地缩紧!咔一下,指关节压得玉碗发出一声细如蚊蚋的微鸣!她快步来到榻前跪下,几乎是扑着将冰凉的脸颊埋进老秀才那如同朽木般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手心里。那触感让她周身血液都结成了冰!
爷爷……
那一声呼唤哽在喉咙深处,带着从未有过的破碎颤抖。她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只沾满了雨水、药水、泥泞,却又在玉碗上浸透了一种奇异药气混合着蛊虫气息的手,紧紧握住老秀才枯瘦如爪的手!指尖甚至残留着贺兰燚伤口处滚烫血液浸透丝衣带来的粘稠和一丝铁锈腥咸!
她的手颤抖着!这双手!刚刚才用极其污秽与冰冷的方式拒绝了外面那个痴狂少年的最后一口生机!现在又用这沾着剧毒和铁锈血污的手来汲取亲人最后一点体温!肮脏的污渍蹭在老人干枯青筋虬结的手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药味、泥土雨水的气息立刻在狭窄的角落弥漫开来!
她猛地伏下身!那空了的青玉药碗脱手而落,轻轻滚落在污浊的柴草堆里没有碎!她将整个脸庞深深埋入老秀干枯无力的掌心!双肩剧烈地颤抖!没有哭声!只有被死死压住的、野兽垂死般的粗重喘息!如同破败风箱最后的哀鸣!
那油尽灯枯的身躯在这颤抖和冰凉的濡湿触碰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动。眼睑艰难地抬起了一丝缝隙。那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吃力地对焦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映出铜铃布满雨痕、混杂着冰冷污泥和一丝暗褐色药渍的模糊脸庞。那污脏的颜色蹭在他干裂粗糙的手背上,像一道绝望的符咒。
一丝微弱得如同游丝的气音,几乎轻不可闻地从枯瘪的胸腔深处挣出来:
……莫……沾上……脏了……
这气若游丝的一句话耗尽了老秀身体深处最后一点元气。他枯竭的肺叶里发出几声空洞的抽噎,整个人骤然松弛下去!胸口那最后一丝微弱的起伏彻底停了!如同断了千年的朽木。
整个破败柴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窗外暴雨哗哗倾泻着天地间无尽的悲声。
铜铃埋在他掌心里的脸猛地僵直!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昏黄的油灯下,那张沾满污秽水渍泥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痕。瞳孔深处唯一一点微光熄灭了,仿佛瞳孔也化作了冰冷的灰烬。那灰烬之下有死寂凝固的东西在缓缓沉淀,沉淀成铁,沉淀成钢,沉淀成一种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锈蚀的黑沉之色。
她那只沾染了贺兰燚心口鲜血、药气、和未解之蛊气息的手,依然死死攥握着老秀才枯干冰凉的手。污脏的痕迹刻骨铭心。她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松开自己的手指,仿佛卸下早已断裂的枷锁。
她站起身。眼神空洞地掠过那张再无声息的枯败面容,掠过沾着污泥雨水的裙摆,最后落在门口那片倾泻着黑暗雨幕的方向……眼底那沉淀下去的灰烬深处,骤然腾起一点深红粘稠的星火,如同地心深处积蓄万年的岩浆在翻涌,无声地烧穿了那冰冷坚硬的灰烬层。那火种,滚烫、剧毒、散发着毁灭一切的燎原气息。
第三卷:汉界焚
(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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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狼反噬)
7.
万骨枯
暴雨收束为细密的针脚,洗不净京城连日沉疴积垢的污秽。铃音阁最顶层那间曾盛放她虚假浮华的小筑,如今被粗暴清空,只剩四壁冰冷。一地狼藉里,散落着被扯烂的鲜艳纱罗,撕裂的琵琶琴弦,满地狼藉水粉残骸,甚至还有碎裂的金簪玉髓。
贺兰家的糠,铜铃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回响,在这空洞的室内震颤。她穿着一身新染成的血一般的石榴红长裙,艳丽得惊悚刺眼!裙裾边缘赫然沾着大块大块、如同劣质胭脂碾碎的、浓稠刺目的赤褐污痕!
她站在一片狼藉中央,脸上竟带着一种极其灿烂、近乎癫狂的笑意。那笑容扭曲了她姣好的五官,红唇在瓷白僵冷的脸上如开了一条血缝。她手上握着一柄小巧的弯刀,刀刃锋利无匹——正是贺兰家当初送来,意图彰显她未来身份的金柄宝刃!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对面窗角阴影里那个颀长冰冷的轮廓上——元淬玄默立如鬼。他周身散发出的阴鸷寒气压得满室如坠冰窟!他在等候最终的审判!她竟敢坏了这步重要的暗棋!斩断对贺兰燚控制的最大筹码!
铜铃无视那几乎化成实质的杀意。她脸上的笑意骤然放大,那笑容像泼开的水银,浸透了恶意的灿烂。手腕猛地抬起!
嗤啦!嗤啦!
几声裂帛锐响!
那昂贵无比、代表荣宠的血色长裙裙裾!被她手中的弯刀瞬间划开七八道狰狞扭曲的巨大口子!破裂的裙摆在她身侧颓然垂下!
紧接着!刀光再闪!不是向外,而是直刺向自己身上那件撕裂的残红血衣!精准地划过肩带!
哗啦一声刺耳的裂响!
那代表束缚、代表屈辱,代表她仅存价值的华美外衣!被刀刃从肩头彻底挑开撕裂!瞬间滑落!跌入脚下肮脏的废物尘埃里!
她里面只余一件素白如孝的中衣!白得刺目!白得如同祭奠!
怎么舍不得你的‘妙手雕琢’铜铃嗤笑着,用那沾满红褐污迹的手背擦了擦自己艳色唇脂洇开的嘴角,动作粗鲁得如同在撕扯脸皮。那弯刀被她随意地抛起、掂量,锋刃折射着窗外透进的惨白天光,寒芒在她指间跳跃,将军府的糠!喂狗都不吃!
她逼近阴影里元淬玄一步!笑声陡然拔高,尖锐刺耳,充满了撕裂般的、痛快的剧毒!
金丝牢笼哈!哈!哈!她前俯后仰地笑得癫狂,红裙的碎片挂在素白中衣上,如同片片干涸结痂的血污烂疮,你怎知……
声音骤然一收!笑意僵死在脸上!眼神一瞬间凝成地狱深渊翻腾的、最坚硬最怨毒的寒铁!
——我瞧得上你施舍的这点破铜烂铁垃圾!
字字带血!如同淬毒的铁钉狠狠钉在空气里!也钉碎了元淬玄脸上冰冷的、近乎完美的掌控表情!一丝扭曲的狰狞爬过他紧抿的唇角!那瞬间的杀意几乎化为实质的飓风!
铜铃就在这飓风中心站立!素白的中衣上是狼藉的红污碎片,长发凌乱地覆在额前,遮挡了半个眼睛。但那股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彻底焚烧一切的森然戾气,将那破碎的容颜映衬得如同刚从地狱深渊爬出的复仇罗刹!
她手中那柄贺兰府象征恩宠的金柄弯刀,刀尖斜斜指向地面破碎的绮罗尘埃!孤狼已死。锈兽脱困。
8.
饥民书
破败院落深处,地窖冰冷如冻土。微弱的光源来自于角落里一盏风都快吹熄的残烛。墙壁早已斑驳剥落,黄泥混杂着干枯的草茎裸露着狰狞的骨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阴魂不散的、浓烈的铁锈味——来自角落堆垒如山、覆盖着厚厚灰尘和油污的金属物堆:断裂的锄头、半块废犁铧、锈烂得看不出形状的兵戈残片、马车轱辘的断裂铁箍、甚至几枚早已被岁月和湿气裹住厚厚绿锈的半文铜钱……一堆无人问津的废铁烂铜!
铜铃跪在泥地上,身上只有那件染成血红的衣袍破裂残片,冰冷地贴在身上。她身前是一个刚掘出不到半日的浅土坑,坑里别无他物,只有一枚再寻常不过、边缘磨损、早已锈迹斑斑布满绿点、中心还带着一小块陈年污血的铜铃铛。铃铛被几片不知什么野兽脱落的碎硬鳞片死死钳住——那是她幼时最宝贵、也是唯一能防身的武器。
她手边摊着一堆纸片。有些是褪色发黄的告示残骸一角(上面能看到天灾……蠲租……等残缺字眼),有些是写着三皇子别院庄头……强索……幼女投井……
等蝇头血书的窄条破布!数量极其惊人!如同一片由愤怒和绝望汇聚而成的、泛着深重霉气的潮海!
她枯瘦的手指沾满了泥土和暗色油污,一遍一遍缓慢地摩挲着土坑中那枚满是锈斑的铜铃。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抚摸唯一的神像。
锈……
那沙哑的低语,像是风穿过枯骨的缝隙,……从来不是死物。
锈是会呼吸的。是会爬的。是一点一点钻进骨头渣子里,把烂透了的东西……她猛地攥拳!指甲深深掐进泥土里!声音骤然变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狞笑,——咬到干干净净!蚀到灰飞天外!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是一种彻底空洞后的灰暗死寂里燃烧着地核岩浆的眼神!那目光掠过满墙剥落的黄泥斑驳墙面,掠过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废铁残渣,最后落在坑中那枚染了脏污、刻写着无声嘶吼的铜铃上!
地窖唯一的缝隙吹进一股阴寒的夜风。几枚极其细小、散发着微光的细碎粉末从那堆纸片上被风卷起,如同有生命的尘沙,诡异地悬浮在狭窄的窖内空间,发出一种如同叹息的微妙嗡嗡嗡低鸣,随即又飘渺散去。
深冬,彻骨的寒。京城最大的义庄后巷,比凛冬更刺骨。雪停了,死灰色成了天地唯一的底色。这里堆积着昨夜新冻毙的骸骨,被草席、破麻布、甚至几张泛黄沾血的素状布胡乱盖着。尸体扭曲肿胀,散发出一种混合了死亡和贫穷的、凝固如冰的绝臭。
铜铃穿着宽大不合体的麻絮袄子,脸上抹着厚厚的黄泥灰油污,头发纠结油腻,如同最底层挣扎无望的老妪。她蜷缩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手指几乎冻僵,机械地在袖中搓捏着一个冰硬的金属疙瘩——那是一枚边缘被她磨得锋利无比的铜铃铛!她目光沉沉地掠过尸堆中一块被风掀起一角的粗麻布——布角下一具尸体冻得黝黑的枯槁手背上,赫然刺着青黑色的诡异数字:三·亥七。一个属于她那张无形巨网深处的代号印记。
该‘发’了…她喉咙里咕哝了一声,那声音粗哑得如同砂石摩擦。缩在大袄破袖里的右手猛地绷紧!手腕极其隐蔽地一抖!
一道微弱得几不可闻的箭矢脱弦破风声!
一枚用她腰间藏着的那把锋利小匕首、从怀里掏出的小金块边角料粗粗削成、尾羽缠着脏布条的箭矢!带着一枚被刻意磨穿了几个泄气小洞的铜铃铛!发出一种极低哑、如同破锣般呜呜咽咽诡异风鸣声!闪电般没入那卷着三·亥七尸骸的草席深处!箭头精准无比地凿进尸体腰侧厚实的腐皮里!只露出尾巴上缠裹的脏布和一点点铃铛的锈绿!
几乎同时,义庄破木门被哗啦撞开!开仓放粮!京兆尹开仓赈济喽!!几个衙役提着铜锣,敲打得叮当乱响,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惊起一片乱飞的鸟鸦!人群,麻木绝望的人群,如同从烂泥地里刚刚惊醒的虫子,嗡一声骚动起来!涌向远处的仓场方向!
人群裹挟着汹涌的、腐烂般的绝望气息冲过尸堆!那块草席被无数只无意识的脚猛地踢开!连同底下覆盖尸体的破布都被挤踏滑落!
刺骨的寒意骤然加剧!更尖锐的嚎啕痛哭猛然从义庄方向迸发!粮是黑的!粮是臭的!霉烂的米喂人!天老爷!活不了……活不了!
那是铜铃锈色密网早已埋藏在人群里的种子引爆!仓里那霉米被当众翻了出来!元记商社的私印徽记在霉米仓底袋子上清清楚楚!
骚动瞬间被引燃!绝望变成了喷薄的火油!看那死人背上!写的啥!!有人凄厉尖叫!人群的目光被吸引!瞬间聚焦在那被扯破草席、露出赤裸冻尸背上钉着的一排血字!
那字是用一种掺了铁锈、朱砂和兽血的粘稠暗红色浆液书写在一块撕下的素白里衣布上!血字歪歪扭扭,却字字如刀如钉,直插人心!
三仓霉谷腐肠断,七县生肉饲虎狼!
贺兰边军粮草尽!元魁私库满流黄!(硫黄指硫磺色,喻黄金)
嘶——!
倒吸冷气声连成一片!
生肉……肉……有人声音剧烈颤抖!看向那布满尸骸的义庄方向!饥饿带来的恐惧和另一种更恶寒的想象瞬间穿透骨髓!人群彻底疯了!
是这狗官!贺兰少将军在前头打仗!吃土了!姓元的喂饱了虎狼官!
吃人的朝廷!砸了他们!
愤怒的火龙席卷了霉腐的绝望!零星的火点炸开!随即连成燎原!
叩阙!告御状!要活路!揭了他们的皮!
9.
叩天阙
无数双通红的眼睛转向京城中心!那个矗立在风雪尽头、代表着最高权力也埋葬掉最后良知的——皇城!
登闻鼓碎的那一夜,风如万鬼哭嚎,裹挟着北地最刺骨的冰碴席卷宫城。午门外,人潮黑压压涌动。血红的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曳,泼洒下的光斑如同满地血污。饿殍的尸体无声息地堆叠在角落,身上盖着破烂草席,有的已被掀开,露出冻得乌黑的皮肤和刺目的文字!
一块巨大的灰白粗麻布被高高挑起!麻布粗糙不堪,针脚粗陋,显然拼凑自无数破旧烂衫!但此刻却被无数双枯枝般的手紧紧拉扯着、高举着,如同一面巨大、褴褛、却凝聚着人世间所有诅咒的旗帜!
刺眼!那布赫然是最上品、纹饰着极其隐蔽的龙纹暗光、只配帝王赐予心腹功勋之臣的金丝龙帛!贺兰燚昔日唯一强塞给她、又被她狠狠踩在脚下的信物!如今,成了承载万民绝望的载体!
血迹!并非普通的暗沉乌血!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泛着金红光泽的粘稠浆汁!用磨碎的赤铁矿粉、铁屑锈渣、甚至可能是兽血干粉所调,带着金属冰冷血腥味和刺目的铁锈色泽!那字迹也并非工整的方正书体!每个转折、每个笔锋都带着一种熟悉的、凌厉如刀的弧度——赫然是贺兰燚当年在边关军报中特有的铁画银钩!此刻却被硬生生扭曲!放大!如同蘸着沸腾熔岩和铁水,狠狠刻在这象征着皇家恩典的帛书上!
布上的血字如一条条垂死的毒蛇,在狂风中挣扎扭动:
苍天泣血!元魁铸兵耗国财!三龙私谷囤如山!
边卒饥骨作薪柴!饿殍哀魂煮羹汤!
叩开天门!活路!血债!
无数个被绝望彻底点燃的灵魂同时咆哮!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撼动山河的血腥巨浪!冲向午门那扇沉重、冰冷,象征着皇权无上威严的巨大朱漆门扉!
咚——!!!!
不再是鼓响!是无数血肉之躯带着焚尽自身的绝望狠狠地、一次又一次撞击在那厚重宫门发出的低沉、惨烈、如同地狱深渊传来的闷雷!每一次撞击!那巨大的金丝血字树状都在无数高举的手中被疯狂舞动!如同引魂幡在召唤厉鬼!
——开——门——!!!
第四卷:九宫裂
(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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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破寰宇)
10.
罪己诏
轰隆隆!
沉重的宫门在剧烈的震颤!门后传来惊恐的咆哮和仓惶的脚步声!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一刻!
宫墙最高处的丹墀之上,被龙袍裹挟着、如同枯槁木偶的老皇帝在几个惊惶万分的太监搀扶、推搡下,终于踉跄着出现在狂风中!他几乎是被架到了宫墙的边缘!俯瞰着脚下那如同沸腾血池的场面!
狂风瞬间卷起他明黄的龙袍一角!露出一截朽木般枯槁的腿!他浑浊惊悸的眼睛猛地触到那片在疯狂人流中被挥舞的金丝血书!那几个如同诅咒熔炼而成的血色大字!
饿殍哀魂煮羹汤……
私谷囤如山……
煮……煮……
血红的烙字深深钻入他昏聩的眼珠!
铜铃!混在无数黑黝黝的绝望人群中!那身最简陋的破灰絮袄子!那张布满风霜枯痕、早已看不出本色的老妪脸上!一双狼般淬毒的眼睛死死锁住宫墙上那道被金色龙袍裹着的干枯身影!
积蓄在喉间数年的无边炼狱毒火!连同爷爷那只冰冷枯手最后一丝触感!破庙铁锈的酸腐!元淬玄冰刃刮过骨头的剧痛!贺兰燚那焚尽痴狂的灼热眼神!还有那药碗摔碎的苦腥!所有的所有!化作一股撕裂喉管的烈焰!她用尽所有力气!用胸腔里最后一口生魂,爆发出那一道足以刺穿所有雷霆!搅碎所有狂风的尖利嘶嚎!那声音裹挟着倾天之恨!响彻在被绝望撞击得摇摇欲坠的午门上空!如同一把淬毒的钢锉刮过皇帝的耳膜!
陛下——!!!!
睁眼看看您碗里的——!!!
——人血羹!!——!!!!!
这一声泣血恸魂的嘶喊,夹杂着无数绝望怨毒的咆哮!如同亿万亡魂凝聚的死亡尖啸!狠狠撞在了丹墀之上!
噗——!!!
一大口粘稠、发黑、如同凝固污血般的液体从老皇帝剧颤的口中狂喷而出!溅在他惊惶伸出的枯黄龙袖和面前冰冷的宫墙琉璃瓦上!刺目惊心!他那本就单薄朽败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猛地一僵!整个人如同断了所有的骨节!软泥般向后瘫倒!
护驾——!!!太监尖利的叫声彻底被淹没在人海的血色狂啸之中!
皇城内的风暴如同一个巨大的、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阵列。皇帝喷血晕厥当众写罪己诏的消息,裹挟着午门血腥民变的绝望悲号,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摇摇欲坠的王朝脊柱!
11.
黄雀斩
当三皇子自认时机终于降临,带着蓄势待发的死士、身怀皇帝随时驾崩的密报(当然,那密报已被他认定是元淬玄尽忠的杰作)、胸有成竹地撞开紫宸殿大门时,那预料中的混乱、惊恐和待宰羔羊的氛围荡然无存。
殿内,灯火通明,安静得只剩下殿角巨大更漏的滴水声,滴嗒,滴嗒。空气寒肃如冰窟。殿中空空荡荡,唯有龙椅之畔侍立着太子监国的萧珏,面色如霜。高阶丹墀之下,只伫立着一个人——
元淬玄。
他依旧穿着那身簇新朱红的公服,身姿挺拔如松,仿佛不是刚用滔天民变焚尽了三皇子和萧贵妃多年心血的执刀者,而是一位真正扶大厦于将倾的肱骨忠良。甚至唇边还抿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带着一丝胜利者疲惫的谦谨弧度。
三皇子猛地顿住脚步!预想中御阶之上垂死的父皇不见踪影!计划里早该被买通、肃清太子残部的禁军统领赫然按剑立在殿柱阴影里!而他自己的心腹将领,本该牢牢把持住宫门到寝殿这条生命通道的那些人……
人呢!
三皇子惊怒交加,强行维持镇定,声音却泄露了一丝不该有的尖利,响彻在空旷的大殿。
元淬玄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极轻微地向前踱了一小步。靴底柔软的鹿皮踩在金砖上,发出微不可闻的细响。他抬手。
那修长稳定如同玉雕的手指,缓缓从宽阔的状元红袍袖中抽出一样东西。
不是虎符。
更非兵刃。
仅是一张薄薄的信笺。纸张略显发黄,边缘甚至有磨损的印迹。上面是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元淬玄双指捏着信笺一角,仿佛在展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三皇子目光锐利如钉,瞬间捕捉到了纸上那熟悉的、让他瞳孔骤然缩紧的字体!旁边空白处,赫然按着一个清晰小巧、点着胭脂的指印!
元淬玄脸上的笑容如同湖面上骤然裂开的冰纹。那极淡的笑意倏然沉没了下去,整张脸瞬间只剩下一种解剖刀刃般冰冷的锋芒。剑锋!
剑锋已在他话落的同时出鞘!一道雪亮寒光如雷霆乍现!不是刺向三皇子本人——而是精准无比地劈向他身后试图悄悄后退报信的一个贵妃心腹太监!
那太监连一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头颅便滚落在地!
污血喷溅!
温热粘稠的液体有几滴甚至溅上了三皇子华贵的蟒袍下摆!他浑身剧震!骇然暴退两步!脸色在刹那间褪成死人般的苍白!
就在他惊魂甫定、张口欲斥时,宫门外骤然传来一片震天的喊杀与惊恐至极的哗变声!那是他带来准备逼宫的精锐部队!厮杀声、惨叫声、兵器激烈碰撞的锐响、战靴奔跑过石阶的混乱惊惶……仅仅只持续了很短很短的时间!
如同被丢进沸水的雪团!迅速消融!只剩下零星、急促、如同濒死野兽被扼住喉咙的绝望呜咽!随即是重归死寂!
元淬玄手中的剑尖依旧平举着,一滴粘稠的血珠自锋刃缓缓滑落,滴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声音微如尘埃落地。他偏过头,目光如同冰棱,洞穿三皇子惊骇死灰的心脏:
殿下莫急。
声音不高,却穿透人心。
您和贵妃娘娘的那些‘大功劳’,他微垂了眼睑,目光掠过手中剑尖上那滴将落未落的猩红,臣已尽数,挂号。
他微微停顿,像是在数册上令人心烦的名字,随即抬眼,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刻毒、不带丝毫笑意的弧度:
排队,候审。那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午后的茶点预约。您的那条路,他下颌极其轻微地一抬,指向殿门外那片短暂的、刚回归死寂的修罗场,刚刚清理通畅。请。那一声请,如送终的丧钟。
三皇子僵硬在原地。殿外死般的寂静沉沉压至,殿内更漏的滴水声宛如催命的鼓点。
12.
无痕卒
风雪卷过京都城头,新帝的登基大典在残垣断骨的血泊中仓皇铺开。元淬玄身着簇新紫袍,玉冠映雪,立在百官觐拜的第一线,腰束玉带,身影挺拔如松。那背影仿佛承载着帝国劫后余生的最后一根支柱。
边关急报的驿卒,踏着新帝登基的鼓点冲进大殿。尘土与北境的雪粒糊了满脸,报!西境烽火——!蛮族十万轻骑叩关!
阶下百官中,一人如同蛰伏已久的凶狼被惊醒!贺兰燚猛地抬头!那眼神被边报点燃,灼热如同熔岩喷发!他出列时身形带起一股风雷之气,玄铁战甲磕碰声如虎狼长啸!
臣!贺兰燚!请战!定驱虏丑荡沙场!声音斩钉截铁,盖过鼓乐喧嚣!他跪拜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溅开几丝猩红痕迹!那红色混着边报染来的、西境砂砾的粗粝,烙在冰冷的地面。
整个大殿瞬间肃杀!新帝的目光落在贺兰燚低伏下的、那如同磐石般坚硬的肩甲上。那肩甲之上,一道新添的巨大、狰狞斧刃痕迹撕裂了玄甲表面!铁屑翻卷,边缘带着深褐的血锈痕迹!
准!新帝萧珏的声音带着力挽狂澜的沉郁魄力。
贺兰燚猛地起身!战袍下摆卷起一道劲风!他没有抬头看向任何人!目光只死死攫住大殿门外那片风雪肆虐的长空!那眼神如鹰隼锁定猎物!锐利得能劈开呼啸的北风!没有丝毫波动!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只有沸腾的战意和冰冷的杀机在瞳孔深处熔炼!如同淬火后最硬的精钢!
他甚至没有等陛下再说第二句恩典,大步流星,厚重的玄色战靴裹挟着金戈之气,踏着满地玉屑金粉,头也不回径直撞开了沉重的殿门!卷走了京都里最后一团令人不安的炽烈火焰!只给满朝文武留下一道被风雪吞噬前、被铁甲寒气包裹的、决绝如离弦箭矢的背影!
京城的尘埃尚未落定。风暴洗刷过的天空是冰冷的瓦灰。铜铃立在一处无人注视的残破角楼顶端,俯瞰脚下这片埋葬了她全部柔软与希冀的土地。身上只余最不起眼、沾满尘泥的粗布袄裙。
她没有再看一眼金銮大殿上升腾起的袅袅新帝登基香火气,更不再瞥那被无数百姓欢呼着送行、奔赴西境血火的铁骑队伍。
一枚小巧、陈旧、布满污锈的铜铃铛被她从深埋的衣袋中掏出。铃身被磨得光滑无比,边缘依旧锋利得能轻易割开皮肉。她指腹缓缓抚过那冰冷坚硬的铜壁,如同诀别旧日的诅咒。
随即,她手腕轻轻一扬!
没有留恋!
那枚承载了她所有过往、挣扎、锈蚀与复仇的铜铃铛,如同最轻巧的一枚废铁片,无声无息地坠落下去!坠入一片瓦砾废墟和烂泥冰雪混杂的深坑之中!只有一声极其轻微、极其迟钝的金属闷响!随即被冬日的死寂彻底吞没!再无踪迹!
终章悬刃
远处,元淬玄宽大的紫绶袍袖拂过刚刚结束觐见的冰冷宫阶缝隙。一个身着夜行服的影子如同烟尘般悄然浮现他脚边,头深深垂着,奉上一枚沾满新鲜湿泥和冰雪的铜铃铛。
元淬玄的脚步极其细微地顿住了一个心跳的间隙。没有弯腰,他甚至没有低头注视。
只是那玉雕般完美的右手,极其隐蔽地、极其缓慢地从华贵的紫袍袖袍底下探出。两根如冷玉的手指,极其精准地从下属的掌心拈过了那枚满是泥污和锈渍的铃铛!手指触碰到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和金属锈蚀感的铃壁时,微不可察的停顿了一下。
没人看得清那张永远完美、如同覆着千年寒冰面具的脸上有任何裂纹。他继续拾阶而上,宽大的袖袍垂下,将那枚铜铃完全淹没在深紫色的阴影深处。那动作如此自然流畅,仿佛袖中拢着的只是一缕微风,或是一份紧急递来的、寻常至极的奏疏。
唯有一直低垂着头的夜行服下属,在那位大人收回手、袖袍覆下的那一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袖口边缘一丝极其轻微的震动,还有那位大人指尖极其短暂地用力捏紧铜铃时,指关节处泛起的一抹细微到转瞬即逝的白色!
那是用力过甚的痕迹!是足以将这枚平凡无奇的铜铃生生捏爆的力道!
元淬玄的脚步已经恢复了那份无可挑剔的沉稳雍容,一步步走向只有新帝国最核心的重臣才能登临的权力巅峰——含元殿西侧最高的凌烟阁。那里,视野足以俯瞰整座翻修一新、却不知底下掩埋了多少尸骨与算计的皇城!那是他谋划毕生的目标!
阁内华光暗隐,新铺的赤檀地面光滑如镜,映着远处宫廷的琉璃瓦。没有宫人。元淬玄在空无一人的室内站定。他背对着殿门,窗外灰白冷硬的冬日天光照着他挺直的背脊轮廓,将那身象征无上尊荣的紫袍勾勒得既巍峨,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寒。像一座矗立在万丈冰峰之巅的孤雕。
那只垂在身侧、拢在袖中的手,此刻才缓缓伸出来。
那枚沾满污泥和冰雪的铜铃铛静静躺在他毫无瑕疵的掌心。冰凉的铜壁贴着他温热的皮肤。
元淬玄的另一只手伸出,修长的食指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刮过铃铛上厚厚的泥浆!他的指甲极其精心地修剪过,圆润而有力。
咯吱。咯吱。
泥屑簌簌落下。露出被覆盖了一部分、却又被刮痕和泥土新玷污的铜铃本身坑洼不平、遍布着暗绿锈蚀的真容。
忽然!元淬玄的指尖顿了一下!停在了铃铛内壁——那靠近铃铛顶端、最隐蔽狭小的一个位置上!
那里!在层层锈痕与泥垢之下!赫然有一行刻痕!深而细!绝不是天然腐蚀形成!绝对是人用尖利之物硬生生刻凿上去!
那刻痕太过细小隐蔽,笔画也刻意扭曲变形得如同顽童或文盲的潦草涂鸦!然而元淬玄的瞳孔在看清那些刻痕的瞬间,骤然紧缩!如同被一根烧红的毒针狠狠扎入!
那是两行用锋锐指甲尖在锈绿铜铃腔壁上反复刮出的字!
第一行:借手洗天。
第二行:下一局,我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