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七年,我以为博士毕业终于能过正常夫妻生活。
直到电视柜角落那抹红光提醒我——枕边人在偷拍我。
我砸碎摄像头冲她怒吼,却从离婚协议里抖出一份癌症确诊单。
你总嫌我穿得少,她惨笑着解扣子,化疗掉头发丑,只能拍点视频留给你。
电视柜角落那道一闪而过的红光,像淬了冰的针尖,狠狠扎进我的眼睛,也扎碎了我那点儿自以为是的安稳。
就在半分钟前,这间房子里还弥漫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暖烘烘的、近乎甜腻的气氛。出差提前两天回来,钥匙悄无声息地插入锁孔,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推开门的——带着一种隐秘的、连我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期待。客厅的光线被厚重的窗帘滤成一片慵懒的暗金色,妻子林薇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躺在那张巨大的奶白色布艺沙发上。她穿着那件酒红色的真丝吊带睡裙,裙摆在大腿处堆叠,勾勒出柔软流畅的线条,光洁的肩头和锁骨完全袒露在微凉的空气里,像个易碎的、等待启封的礼物。
看见我突兀地出现在玄关阴影里,她明显地惊跳了一下,睡眼惺忪瞬间转为清晰的慌乱,白皙的脸颊飞快地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顾川你怎么…怎么提前回来了她慌忙从沙发上坐起,真丝裙随着动作滑落,她下意识地扯了扯肩带,眼神飘忽,不敢直视我。
是啊,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心里那股沉闷的、被舟车劳顿压抑的灼热感一下子窜了上来。结婚七年,前六年聚少离多,我像一架精密却毫无温度的机器,泡在实验室和那些无穷无尽的模型里,而她守在这个所谓的家里,日子过得如一杯反复冲泡、寡淡无味的茶。直到半年前,我这台耗尽青春和人情的机器终于完成了它的终极使命——拿到了博士学位,跌跌撞撞地在研究所落了脚。我以为,我们那贫瘠的、几乎只存在于法律契约上的婚姻,终于等来了可以真正扎根、汲取养分、开始生长的土壤。
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压下那股莫名的烦躁和口干舌燥,随手将一直拎在手里的小纸盒放在旁边的矮几上。嗯,项目收尾快,提前了。我的声音干涩,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那抹刺眼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酒红上,给你带了‘蜜语’的新品。
我说的是那家以昂贵精致著称的手工甜点店,蜜语。恋爱时那两年,林薇曾痴迷于它家层层叠叠如艺术品般的小蛋糕。那时钱少得可怜,可每一次排队买到,看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小口舔掉绵密奶油时,我心里那份充盈感是无与伦比的。多久没见了似乎从上研究生开始,她就不再提,也从不索要任何礼物。这家的甜点,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意义,成了一个模糊的、被灰尘覆盖的符号。
林薇的视线飞快地掠过了那个素雅的包装盒,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快得像闪电,随即被更深的慌乱取代,她甚至没有去碰那盒子。哦…谢谢。她扯了扯嘴角,一个勉强得毫无笑意的弧度,我先去…我去倒杯水。她起身欲走,手撑在沙发上,身体微微打着颤,是那种想极力掩饰却泄露无遗的紧张,仿佛我的目光是带着倒刺的鞭子,让她坐立难安。
我莫名地烦躁起来,心底那点微弱的火星被她的谢谢和不碰蛋糕的回避瞬间燎烧成一把焦躁的火。七年了!我把最好的、仅剩的一点温度和期盼都带回来了,她却还像六年前一样,在我面前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这不对劲!半年前我结束那种漂泊不定的日子后,她不该是这样的!
不渴!我的语气硬邦邦地甩过去,几乎是命令式的。这不像我,那个习惯于在数据和图表里寻求完美逻辑和解法的顾川。我不由分说地在她旁边的沙发空位上坐下,身体深陷进柔软的靠垫,沙发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清甜的洗发水味道。我侧过身,伸出手想去揽住她的肩膀,像个真正的、想安抚妻子的丈夫。这动作带着点笨拙的强硬,仿佛在徒劳地试图靠近一座移动的冰川。
指尖离她那光洁的、诱人的肩膀只有一寸距离。
就在那一刻,眼角的余光,几乎是出于一个研究员对异常光谱的本能捕捉,蓦地锁定了一处极其微弱的闪烁。就在我视线掠过对面电视柜靠近角落的地方,与深棕色胡桃木纹几乎融为一体的那点幽微红光,鬼魅般跳动了一下。极其微弱,短暂,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赤裸裸的窥伺意味,如毒蛇吐信。
我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冻住了,又瞬间炸开。
不是错觉。那位置太刁钻,正对着整个沙发的中心。它在看我——或者说,在看我们!这个认知如同冰水灌顶,瞬间冻结了所有动作、所有言语,甚至冻结了呼吸。我的脑子嗡地一声,思维陷入一片雪白的死寂。那个精巧的小纸盒,那身刺眼的酒红吊带裙,她刚才的慌乱、紧张、躲闪……无数的碎片在这死寂的空白里疯狂搅动、碰撞,最终轰然拼凑出一个冰冷、肮脏、令人作呕的真相!
所有微弱的火星被彻底浇灭,只剩下灼烧脏腑的毒焰。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了,只感觉到一股狂暴的力量在四肢百骸里冲撞、咆哮,寻找着倾泻的出口。那个小小的纸盒蜜语,此刻在我眼里不再是甜点,而是一件巨大的、嘲讽的道具!她躲闪的,不是那个盒子!不是我笨拙的靠近!是她背后的那个镜头!
那是什么!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压出来,像沙子在金属管道里摩擦,粗砺得刺耳,每个字都淬着冰渣。手指没有指向红光闪烁的角落,而是猛地抬起,近乎粗暴地攫住林薇那只下意识想去遮掩的手腕!她的手冰凉,在我的掌心微微颤抖。
林薇被我猝然的暴喝和手上的剧痛惊得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看向我所指的方向。在看清电视柜角落的那一刻,她脸上最后那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灰白一片,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双总是显得过分宁静的眼睛里,顷刻间注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恐和绝望,像濒死的鸟。
她这种彻底的沉默和那瞬间崩溃的眼神,比任何矢口否认都更恶毒地证实了我的猜测。最后的堤坝彻底崩溃。一股毁灭性的力量操控了我的身体。我狠狠地甩开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向后踉跄一步,闷哼出声。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只余下原始破坏本能的野兽,径直扑向那个角落!
那里伪装得天衣无缝,外壳是仿木纹贴片,甚至没有明显的孔洞。但我认出了那点红光的型号——高敏红外接收孔!实验室淘汰设备里见过类似设计!它嵌入在电视柜边沿,冰冷无情地记录着这个家的私密。
操!一声咒骂撕裂了喉咙的束缚,裹挟着所有被背叛、被羞辱的剧痛和狂怒,随着我紧握的拳头,轰然砸落!
哐啷——啪嚓!
沉闷的撞击声、硬物碎裂的爆响,以及塑料部件四下飞溅的尖啸混杂在一起,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开,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电视柜的边沿被砸出一个浅坑,木屑和塑料碎片散落一地。那个该死的伪装外壳彻底解体,暴露出的微型镜头和内部线路被砸得扭曲变形,冒着微弱而刺鼻的青烟。
毁灭的快感只持续了万分之一秒。随即而来的,是更深不见底的空洞和冰冷的绝望。我用最后一丝残余的力气,粗暴地从那个破碎的孔洞里扯出残存的部件。
我转身,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手中捏着那扭曲的、冰冷坚硬的东西,就像捏着一块仇人的碎骨。目光重新锁定林薇,她踉跄站稳,手臂被撞到旁边的矮柜角,揉着手臂,脸色惨白如纸,没有再看那堆碎片,只是抬起头,望着我。那眼神里的惊恐被一种更深的、浓稠得化不开的东西代替了——疲惫、哀伤,甚至还有一丝……解脱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或祈求原谅。
这眼神像一桶滚油,兜头浇在了我心头最后一点犹疑上。
为什么!我把手里的残骸狠狠掼在她面前的地板上,碎片四溅。林薇!为什么!声音嘶哑地咆哮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的血肉,七年!我等了七年,终于觉得自己像个活人了!像个有家的男人了!我把命都耗在那些该死的公式里,最后还屁颠屁颠跑回来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呢!
我伸手指着那一地狼藉,又猛地指向她,你就用这种恶心玩意给我当惊喜偷拍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欣赏我的愚蠢记录下你老公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
巨大的羞辱感和挫败感让我浑身发冷,狂怒之下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一个念头残忍地钻了出来:是不是钱还是谁教你的那姓张的有钱律师我记得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某个酒会上曾围着林薇献过殷勤。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瞬间就长成参天毒树,他用什么威胁你了还是他给你开的价码,够你把我这傻子的愚蠢时光都剪辑成片了!
顾川!林薇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抬头,声音尖利地打断我,之前的疲惫哀伤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屈辱取代。她挺直了背脊,即使只穿着单薄的睡裙,这一刻竟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凛然,我们之间的事,从来就只是我们两个的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低下来,带着一种渗骨的疲惫,算了……就这样吧。我受够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没再看我,也没再看地上的残骸,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耗尽了最后一点光。她沉默地弯下腰,在电视柜最底下那个我从未翻动过的抽屉里摸索片刻,最终抽出一个薄薄的白色文件夹,递到了我眼前。文件夹的封面是空白的,透着一股冰冷的、不祥的简洁。
签字。她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任何一丝波澜。
我愣在当场,手指还因刚才的狂暴而微微颤抖,目光死死盯着那个白色文件夹。一瞬间,所有叫嚣的愤怒、所有恶毒的揣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签字二字冻结了。离婚如此迅捷,如此决绝像一个早已排练纯熟的剧本,只等我这个愚蠢的反派跳出来触发
一股更加混杂着羞愤和荒诞的怒火顶了上来。签字哈!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几乎是抢一般劈手夺过那个文件夹。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纸张封面,心里某个角落却不可遏制地咯噔一下。林薇,她很少这样说话,不带一丝情绪,平静得如同在宣读别人的命运。这反常的冷静,比我狂怒的诘问更让他心头发寒。
离婚是吧好!很好!理智的防线早已崩溃,此刻驱动我的只剩下被彻底引爆的、无处安放的尊严。我要看!立刻就要看!看这七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笑话,值得她用偷拍来收场!我粗暴地翻开文件夹,崭新的纸张发出脆响。果然,最上面是两页打印得工整清晰的离婚协议书。一式两份,你的是这份。林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旧平静无波。
我根本没理会她说什么,也无暇去看那些冰冷的财产分割条款(我们有什么可分的房子是租的,存款寥寥无几)。所有被欺骗、被愚弄的屈辱此刻都化作了指尖的力量,我要翻!要快速翻到最后一页,找到那个该死的签名处,狠狠地划下自己的名字,证明给所有人看——是老子不要她了!这轻率的动作带着发泄一切的戾气。
就在我近乎撕扯着,将那几页协议书哗啦啦地全部翻过、甚至直接想揉成一团去最后一页签字时,夹在离婚协议后面的一张轻飘飘的纸片被这粗暴的动作带了出来,打着旋儿,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枯叶,轻巧地飘落在被我砸坏的摄像头残骸旁边。
那上面,印着一个冰冷的、蓝黑色的LOGO——省肿瘤医院。
我的动作,连同我满腔燃烧的怒火,在看清那个标志的刹那,彻底冻住了。时间被拉得无限长,心脏在那一秒跳得震耳欲聋,却又好像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爬升到头顶,手脚瞬间冰凉。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弯下腰,怎么拾起那张纸片的。动作僵硬得像个关节失修的提线木偶。指尖触碰到纸张表面的那一刻,清晰的刺痛感和眩晕感猛烈地袭来。
【诊断报告书】
姓名:林薇
性别:女
年龄:29岁
报告日期:三个月前
……
【病理诊断】(乳腺穿刺组织)
镜下所见:……高级别导管内癌浸润……
最终诊断:乳腺癌(浸润性导管癌,Ⅱa期)
报告下方,是几行医生潦草却触目惊心的手写批注:【建议即刻住院,接受新辅助化疗后进行手术……患者知晓病情,情绪不稳……】
轰——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爆炸了。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崩塌的山岳,是冰封的海洋瞬间碎裂。耳边听不到客厅里任何声音,只剩下自己粗重得可怕的喘息,像濒死的风箱。眼前那张薄薄的纸片,每一个方块字都扭曲变形,尖利得像一把把淬毒的刀子,狠狠剜进我的皮肉骨髓里。
三个月前……乳腺癌……情绪不稳……知晓病情……
那抹在沙发的角落一闪而逝的红光,那砸碎摄像头时绝望的狂怒,那些恶毒的质问——姓张的律师,钱,威胁……所有这些几分钟前还盘踞在我脑海、灼烧着我理智的画面,此刻在手中的诊断报告面前,轰然坍塌。化作漫天的烟尘,呛得人窒息。
你总嫌我穿得少……林薇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种磨尽一切的沙哑和疲惫,像细小的砂轮,轻轻刮擦着我的耳膜。
我的手猛地一颤,那张轻飘飘的报告纸片差点再度滑落。我仓皇地抬起头。
林薇就站在那里,客厅那片被窗帘滤过的昏暗光线温柔地拥抱着她纤细的身影。她脸上已没有刚才的惊恐、绝望或强装的平静,只剩下一种被时光和病痛磋磨后的、深深的疲惫。见我抬头,她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暖意,反而浸透了自嘲的苦味。
那笑容像一根细针,戳破了我肺里仅存的一点空气。
是啊,她的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我心上,我以前爱穿漂亮的裙子,想让你多看我一眼。她的手指抬起来,轻轻地捏住了睡衣领口那颗小小的珍珠纽扣。指尖细瘦苍白。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决绝。
嗤——
第一粒扣子被解开了。光滑的丝绸顺从地滑开。
我喉结滚动,下意识地想喝止,喉咙却被无形的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第二粒。第三粒。
酒红色的吊带睡裙前襟在她胸前完全敞开了。像一片深红色的幕布被硬生生揭开,露出其后残酷至极的真相。
我看到了什么
在那本该白皙柔嫩的皮肤上,一道突兀的、蜈蚣似的暗红色疤痕狰狞地盘踞着,从左腋下一直斜拉到胸口偏上的位置,缝线的痕迹清晰可辨,丑陋地切割着她的身体。疤痕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皱缩,像被烈火灼烧后扭曲凝固的蜡。
然而,最刺眼的,还不是这道疤痕。
在敞开的衣襟内,在那紧贴着身体的白色医用系带束缚式内衣边缘——一条包裹着胸部,用以支撑和保护术后创面的、毫无美感可言的功能性内衣。而那边缘的束缚带上,清晰地露出了大片裸露的头皮!
不是乌黑柔顺的长发根部。是一片灰白色光滑的头皮,光溜溜的,上面零星地点缀着几根稀疏、枯脆的发茬!那些刺目的白色头皮,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腐朽般的死寂感,触目惊心!
掉头发了。林薇看着我,声音轻得像叹息,嘴角那抹苦涩的弧度终于维持不住,彻底消散了。她的目光很空,落在不知名的虚空处,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化疗弄的。太丑了。我怕……怕头发掉光了的样子,像个鬼。比你现在看到的,还要丑上一百倍。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垂落,似乎不敢再看我,或者不敢再看她自己那不堪的躯体。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哽咽后的沙哑,却仍在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平静的表象。
拍点视频……只是想留个念想。万一……万一我没熬过去……你总还能记得……我身上……曾经有过点能让你看不顺眼、管我穿什么的地方。而不是……她吸了一下鼻子,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缓缓地、艰难地把解开的睡衣前襟重新拢起,手指颤抖着,想要扣上那些小小的珍珠扣,指尖却一次次无力地滑开,徒劳无功。
电视柜被我砸出的坑洞狰狞地张着黑口,破碎的摄像头残骸散落四周,反射着冰冷的微光。诊断报告依旧死死攥在我汗湿发凉的手心里,纸张的边缘被捏得皱缩扭曲。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腑,痛得尖锐。那些几分钟前还灼烧着我的狂怒和羞辱,此刻只剩下一堆烧得漆黑的、散发着刺鼻焦糊味的余烬。
她的控诉——或者更像是陈述——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神经上。尤其是那个管字。过去七年里那些被我无视的、如今想来却清晰得如同刀刻的场景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穿上那条新买的碎花连衣裙,在镜子前转了个圈,眼底闪烁着小小的期待看向我,我皱着眉盯着电脑屏幕里的曲线图,眼皮都没抬,敷衍一句晚上实验室还有事;她难得一次化了淡妆准备参加我研究所的年会,我匆匆扫了一眼,说了句口红颜色太重了,换了;她感冒躺在沙发上,穿着厚厚的居家服,我端着水杯过来,第一句话却是说了你多少次,在家里穿这么厚不难受把扣子解开……每一次,她眼底那点微弱的光,都像被泼了水的烛火,倏地暗淡下去,然后归于无声的顺从。而当时忙于在数据和模型里寻找世界运行规律的我,竟从未深究过那句句自以为是的关心,是如何锋利的刀。
原来那些冰冷的数字、精妙的逻辑之外,人心的温度是这样计算的,而我,一直都在透支。
我张了张嘴,喉头像被滚烫的沙砾填满,干涩灼痛,挤不出一个字。那个苍白的光头,那道狰狞的疤痕,那徒劳拢着衣襟的手……所有的画面混杂着诊断报告上冰冷的术语——浸润性导管癌、Ⅱa期,反复碾过我的认知。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沼泽,迅速漫上来,淹没了脚踝、膝盖、胸膛……窒息感紧紧扼住了喉咙。我想靠近她,想拥抱住眼前这破碎的身影,身体却如同钉死在地板上,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林薇最终放弃了与纽扣的徒劳角力。她拢紧衣襟,用一只手死死按住胸前的布料,指节用力到发白。她转身,没有再看我一眼,径直走向卧室。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却单薄得像是下一刻就要被压垮。那扇浅木色的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几不可闻的一声咔哒轻响,却像在我的心上落下一道冰冷的锁扣。
林……喉间终于挤出半个音节,嘶哑破碎,后面那个薇字却梗在那里,再也无法成声。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满目狼藉。空气里弥漫着塑料烧焦的刺鼻气味、尘埃落定的死寂,还有那个被强行揭开又残忍丢在眼前的真相带来的、令人眩晕的腥甜。
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窗外的光线似乎又暗淡了几分。终于,僵硬的指节动了动,我低头看向那张几乎要被掌心汗水浸透的报告单,又抬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卧室门。眼底干涩得发痛。忽然,我像疯了一样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开始砸门。拳头重重落在实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开门!林薇!开门!我吼叫起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绝望的嘶哑,我们谈谈!就现在!
门内死寂一片。没有回应,甚至连一丝细微的走动声都听不见。那扇门像厚重的墓石,隔开了两个世界。
我知道你在听!我不放弃,拳头雨点般砸下去,掌缘传来麻木的钝痛,对不起!对不起!林薇,我不知道!我他妈就是个混蛋!我是个瞎子!你开门,我们谈谈!
回答我的依旧只有沉默。砸门的声音在空洞的客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徒劳和可笑。我的肩膀垮塌下去,所有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只有压抑沉重的喘息在寂静里起伏。
焦躁、愤怒、无边无际的恐惧吞噬了残余的理智。我猛地离开门板,发红的双眼扫过空荡的客厅,视线骤然定格在玄关处——那只我刚出差回来时随手放在鞋柜上方的旅行背包。里面装着我的笔记本电脑。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混乱的头脑:证据!她拍的那些视频!它们存在哪里云端本地硬盘在哪个角落我要看!必须看!
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扯开背包拉链,粗暴地将里面的东西倒扣在地上。文件散落,衣物乱飞,笔记本摔出来,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抓起它,手指哆嗦着掀开机盖,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的幽光映在我因急切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开机密码的方框跳出来。我拼命回想,试了我常用的几个组合,全部错误。林薇的名字首字母加生日错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错误!冰冷的红色提示不断出现。
屏幕上又一次跳出密码错误的红字时,我再也无法忍受,扬手想将这台该死的机器狠狠砸向地面——手抬到半空,却又硬生生僵住。泄气般地松开手指,任由它滑落在散乱一地的衣物中间。那里面或许存着她最后挣扎过的念想,我砸了它,和砸了那个摄像头又有什么区别我有什么资格再毁掉她仅存的这一点东西
像个虚脱的溺水者,我瘫坐在地板上冰凉一片的狼藉中央。背靠着冰冷的鞋柜木板,彻骨的寒意从地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侵袭而入。我抱着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客厅里那破败的死寂终于彻底吞没了我。
浑浑噩噩地在冰冷的地板上蜷了一夜。每一次昏沉欲睡,那光秃的头皮,那狰狞的疤痕,还有最后她关上门时那挺直却单薄的背影,就化作冰冷的荆棘将我狠狠刺醒。天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艰难地刺进来,房间里还保持着昨夜那场残酷风暴后的模样。砸裂的电视柜角落像一张嘲讽的嘴,摄像头残骸和报告单散落在不远处。我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依旧死寂。一种比暴怒更冷的恐惧像蛇一样缠上心脏。她会做什么她把自己关了一整夜……
这个念头让我像弹簧一样从地上猛地弹起。几步冲到卧室门前,拧动门把手——锁着。我贴在门板上,努力捕捉里面的声响。
……薇我试着叫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厉害。
没有回应。
心往下沉。我退后一步,抬腿用尽全力狠狠踹向门锁的位置!
哐当!
老旧的出租屋门锁没那么结实,门板在大力下应声向内弹开。我踉跄着冲进去——
房间里异常整洁。床铺已经收拾好,一丝褶皱也无。清晨的光线均匀地洒进来,照在空荡的床铺上。没有人。
我冲到卫生间,同样空空如也。衣柜大开,里面属于她的衣服少了一大半。像一道惊雷炸在头顶。她走了在这种时候,一个人,带着那样的身体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手忙脚乱地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冰冷,没有一个未接来电,没有一条短信。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指尖带着宿夜未眠的颤抖划开屏幕,快速翻到林薇的名字,拨号。
听筒里很快传来忙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妈的!我低咒一声,烦躁地挂断,再次重拨。依旧是那毫无感情的冰冷女声,反复宣告着无法接通。这声音如同钝刀子,缓慢地凌迟着我的神经。关机了还是…拉黑了我
恐慌如同潮水迅速上涨,淹没了昨晚刚刚滋生的悔恨和痛苦。她现在能去哪父母家几乎不可能。自从那一次……那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强行压下。亲戚朋友凭她的性子,这种时候绝不会主动去打扰任何人。医院今天是周一,是例行化疗的日子对,报告单上写着她需要接受新辅助化疗……
这个认知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光,虽然微弱,却让我濒临崩溃的神经勉强抓住一丝方向。我几乎来不及多想,甚至顾不上洗漱,抓起门口鞋柜上的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城市的早高峰车流缓慢得像在熬煮粘稠的粥。我紧握着方向盘,汗水浸湿了掌心,目光焦灼地在蜗行的车流中寻找任何可以加速的缝隙。每一个红灯都长得令人心焦。脑子里混乱地闪过各种念头:她是怎么去的医院自己打车一个人支撑着做完那些残酷的治疗那瓶药……那个被我发现、被指责为不知所谓的维生素瓶子……上面标注的所谓不良反应名单……
省肿瘤医院门诊大楼前的停车场早已人满为患。我几乎是飙着车子挤进去,险险地抢到一个刚空出的位置。下车,锁门,脚步带着一种急切到发软的踉跄,冲进人声鼎沸、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味道和各种复杂情绪的大厅。
肿瘤内科在三楼。我冲到导医台,无视护士的询问和排队的人群,眼神慌乱地在长长的候诊座椅上扫视。一张张或苍白、或蜡黄、或顶着假发的脸从我眼前掠过。焦虑,疲惫,麻木……每一张脸孔都写满了与疾病抗争的痕迹,却都不是林薇。
她会在化疗室吗那个地方,家属通常不被允许轻易进入。我朝着指向化疗区域的方向跑去。走廊深处,有一道带着密码锁的门隔开了喧嚣的世界,门上的牌子写着化疗配药治疗区,非请勿入。门口有几排长椅,坐着几个等待中的家属,脸上带着相似的忧虑和静默的等待。
依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我茫然地站在化疗区紧闭的门前,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感席卷而来。难道她不在这里难道她已经……绝望的念头还未成形,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顾……顾博士
我猛地扭头。在靠近墙角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微胖的中年护士。她穿着淡粉色的护士服,胸前的工作牌上印着名字——李护士长。她的表情有些困惑,随即像是确认了我的身份,有些激动地站起来。
真的是顾博士啊!哎呀,我就说看着眼熟!她快步走过来,您怎么在这儿是等林薇吗
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我冲到她面前,顾不得许多,急切的问道:李护士长您认识我林薇……她今天来了吗
李护士长脸上露出一丝惋惜和难过:刚走!真是的,您和她没碰到吗她才上去十来分钟吧我看她今天状态好像格外不好,脸色差得很,我让她再等等观察一下都不肯……
刚走!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她……她刚才看上去怎么样
哎呦,瘦得都没人形了,走路都飘飘的,那脸白得跟纸糊的一样!李护士长摇着头,问她也不肯多说,就坚持办手续……我还以为是您跟她一起来的呢……咦,她没回去吗我看她往楼梯那边走的,好像是要自己打车走……她说着抬手指了指楼梯间的方向。
楼梯间!她没有坐电梯!
我甚至来不及道谢,猛地转身朝着李护士长指的方向拔腿狂奔。推开沉重的消防门,空旷的楼梯间里,那回荡着沉重而略带虚浮的脚步声。
一步两阶,甚至三阶地往下冲。金属楼梯在我鞋底发出急促而刺耳的撞击声。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快!再快一点!三楼……二楼……一楼……推开消防门冲出楼梯间,眼前是通往地下停车场和医院侧门的通道。光线骤然一暗。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通道口附近匆匆来往的人影。
没有!
还是没有!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撞出来。汗水顺着鬓角淌下,眼睛因焦急而干涩得发痛。她怎么可能走这么快或者……她根本没走这边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般开始缠绕上来。就在这时,通道出口旁,一个放置废弃输液椅和医疗垃圾临时堆放点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灰扑扑的人影吸引了我的注意。
她背对着通道出口,蜷缩在一个被巨大垃圾桶遮挡了半边、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几乎是倚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勉强支撑着身体。身上穿着昨晚那条旧旧的灰色运动外套,一顶灰蓝色的鸭舌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瘦得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
正是我那遍寻不见的林薇。
她正把一小片什么东西含进嘴里,然后困难地、一点点地努力吞咽着,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消瘦肩膀和脖颈处绷紧的线条。一个空的矿泉水瓶歪倒在她脚边的地上。
那痛苦吞咽的样子,仿佛不是在吃药,而是在吞一把烧红的烙铁。
林薇!我的喊声带着后怕的余悸和无法抑制的哽噎,冲口而出。
那个蜷缩的身影猛地一僵。艰难吞咽的动作顿住了。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抬起了头。
鸭舌帽檐下,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一双眼睛因震惊而睁得很大,里面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没有慌乱和抗拒,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耗尽心力后的空白。她甚至忘记了掩饰,也没有立刻转开头,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我。她微微张着嘴,那还没来得及完全咽下的药片残留的酸涩气息混合着她粗重而虚弱的喘息,在空气里弥漫开一丝苦味。
这沉默的对视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空气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和我自己同样不稳的心跳。然后,她的身体忽然小幅度地晃了一下,像被风吹倒的芦苇,紧贴着墙壁的手也无力地滑落,整个人顺着粗糙的水泥墙面往下软倒。
薇!我几乎是同时扑了过去。在她双膝彻底接触冰冷坚硬的地面前,我的手臂慌乱而用力地揽住了她的腰背和肩膀,勉强支撑住她没有完全摔倒。
身体接触的瞬间,隔着那单薄的灰色外套,我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躯体是多么的瘦骨嶙峋,像抱着一捆随时会散开的枯枝。她的头无力地靠在我的肩膀上,鸭舌帽掉在了地上,露出那颗我只看过一眼便痛彻心扉的光头,上面只有短短的发茬,在昏暗通道光线里灰白得刺眼。
一股浓烈的酸楚猛地冲上我的鼻端,眼眶瞬间滚烫发热。撑住,别怕!我们……话没说完,感觉肩窝处传来一阵短促而剧烈的颤抖。
唔……怀里的人猛地挣扎了一下,脖颈处的肌肉因为强烈的恶心感而绷紧僵硬。
呕——
下一秒,一股酸腐呛人的秽物无法抑制地、极其猛烈地从她口中喷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