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平江路的玉兰 > 第一章

林微在苏州的第三年,终于能凭皮肤的触感辨认出梅雨季节的来临。不是看日历上的芒种夏至,而是清晨醒来时,后颈黏着的一缕湿发;是晾在阳台的衬衫三天都带着潮味,指尖抚过布料时,能摸到纤维里沁透的水汽,像摸到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
空气里的湿度像层看不见的薄膜,裹得人发闷。走在平江路上,青石板被雨水泡得油亮,缝隙里的青苔往外冒着头,腥甜的潮气混着沿街茶馆飘出的龙井香,还有巷口老太太卖的薄荷糖味,一起钻进鼻腔。林微总觉得这味道里藏着水的影子——不是家乡那条浑浊的河,而是更软、更绵的水,能把时光都泡得发涨。
她租的老房子在巷弄深处,墙皮斑驳,露出里面的青砖,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房东说这房子有几十年了,以前是户人家的书房,窗棂雕着缠枝莲,下雨时雨珠顺着雕花木纹往下滑,滴答滴答敲在窗台上的搪瓷盆里,节奏比钟表还准。
窗台上的玉兰是她去年春天搬来的。当时它还只是根光秃秃的枝条,被她从花鸟市场的角落里捡回来,泡在水里,没想到竟抽出了新芽。今年梅雨一来,花苞像被施了魔法,鼓鼓囊囊地胀起来,一夜之间就炸开了花。花瓣是那种厚实的白,带着点乳黄,不像家乡的白玉兰那样单薄,被雨一打就蔫头耷脑。苏州的玉兰像是喝饱了水,连香气都带着水汽的重量,不飘,就沉甸甸地落在屋里,沾在窗帘上,钻进衣柜里,连叠好的床单都带着股清甜,像是把整个春天的暖都腌进了潮湿里。
这香气总让她想起父亲院子里的那棵玉兰。父亲在世时,每到清明前后,那树花能把半个院子都罩住,白得晃眼。父亲总爱在树下摆张竹椅,就着花香修理他的工具箱,螺丝刀、扳手摆得整整齐齐,阳光透过花瓣落在他手背上,能看见汗毛上沾着的细小花粉。那时的风是干的,带着北方春天的沙砾感,花香也烈,像父亲爽朗的笑,一阵一阵扑过来,绝不拖泥带水。
可苏州的玉兰不一样。雨水把花期泡得格外长,一朵谢了,另一朵又接着开,好像永远有花在枝头。花瓣上总挂着水珠,阳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能看见水珠里映着的蓝天,小小的,圆圆的,像小时候吹的肥皂泡。
有天夜里雨下得急,林微被窗棂的响声惊醒。爬起来看时,发现玉兰的一根枝条被风吹断了,断口处还挂着两朵半开的花,花瓣被雨水打得蜷曲,却依旧攥着那股香。她蹲在窗边捡花瓣,指尖触到花瓣上的水,凉丝丝的,突然想起父亲下葬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她跪在泥地里,手指抠着湿土,土块里混着父亲种玉兰时埋下的碎瓦片。
那时她以为,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就像父亲的工具箱再也不会响起叮当声,就像那棵玉兰树在她离家后,被母亲砍了当柴烧。可在苏州的雨里,她看着窗台上重新抽出的新芽,突然明白,有些失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比如父亲的玉兰,以更耐活的姿态,在异乡的雨里开得绵长;比如那些被辜负的信任,被碾碎的安全感,正随着这日复一日的潮湿,慢慢在她骨血里扎根,长成新的筋骨。
雨还在下,林微把捡来的花瓣摊在书桌上,想等它们晒干了收进玻璃瓶。台灯的光落在花瓣上,能看见水汽在光晕里慢慢升腾,像极了父亲院子里,春天清晨的薄雾。她知道,这场雨还要下很久,但窗台上的玉兰,会一直开下去。
一、烟味与钥匙
初三那年的夏天,空气里总飘着两种味道:父亲工地上的汗味,和陈峰身上的烟味。
林微第一次被陈峰堵在网吧后门时,正攥着弟弟林强的游戏卡,被三个染着黄毛的男生围得死死的。借点钱花花领头的男生伸手要抢她的书包,林微下意识地把卡塞进裤兜,指甲掐进掌心。这时陈峰叼着烟走过来,校服外套敞着,露出里面印着骷髅头的T恤,滚。
一个字,带着烟嗓的粗粝,三个男生骂骂咧咧地散了。陈峰把没抽完的烟摁在垃圾桶上,火星溅起来,映亮他眼里的桀骜。以后跟我混,没人敢动你。他说这话时,嘴角噙着笑,像只刚收了爪子的野猫。
林微的世界里,父亲的钥匙串永远挂在门后,母亲的围裙上总沾着面粉,弟弟的作业本摊在餐桌,妹妹的发卡丢得满地都是。没人问她今天在学校开不开心,也没人发现她新买的白球鞋被踩了个黑脚印。陈峰是第一个对她上心的人,会在放学路上故意撞她的肩膀,会把辣条塞进她手里,会在她被老师点名批评后,隔着窗户冲她做鬼脸。
这些带着烟味的关注,像投入枯井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她开始期待每天放学,期待在巷口看见那个歪戴帽子的身影,甚至开始习惯他身上的烟草味——比父亲工地上的汗味更陌生,却也更汹涌。
陈峰约她去桥洞的那个周末,林微找借口说去同学家复习。河风带着水腥气扑过来时,她看见陈峰靠在桥墩上,身边还站着两个男生,都是他的兄弟。桥洞里堆着废弃的纸箱,被人烧得焦黑,空气中飘着烟味和汗味,像个被遗忘的角落。
给你的。陈峰递过来个花哨的盒子,里面是条塑料心项链,在手机电筒的光线下闪着俗气的光。林微的手指刚碰到盒子,就被他攥住了。男生的手心又热又糙,带着烟味,她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怕什么他低下头,呼吸喷在她耳边,带着烟草的涩味,我喜欢你啊。
他的吻落下来时,林微的脑子像被按了暂停键。桥洞外的汽车灯光扫进来,短暂照亮陈峰眼里的欲望,她突然有点怕,想推开他,却被他死死箍住。就一会儿,他的声音黏糊糊的,让我抱抱你。
他的朋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陈峰的吻越来越急,手开始往她校服里钻,指尖冰凉,触到皮肤的瞬间,林微像被烫到一样瑟缩。听话,他咬着她的耳朵,语气里的温柔突然变成不耐烦,跟我还装什么纯
反抗在他面前像纸糊的一样。他把她按在冰冷的桥洞壁上,膝盖顶开她的腿,嘴里还在念叨着甜言蜜语:我会对你负责的以后我养你。林微的眼泪涌出来,混合着桥洞顶上滴下的水珠,滑进嘴里,又咸又涩。
疼。不是身体的疼,是心里某个地方被生生撕开了道口子。她闭着眼,不敢看陈峰的脸,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河风吹过,带着水腥气,吹得她后颈发凉,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结束时,陈峰把骷髅头T恤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别怕,他的语气又恢复了漫不经心,以后你就是我女人了。
林微没说话,默默地穿好衣服。那条塑料心项链掉在地上,被她一脚踩碎了。回家的路上,月亮被云遮住,树影像张牙舞爪的鬼。她反复回想陈峰说过的话,那些负责喜欢,此刻都变成了扎人的玻璃碴,硌得心口生疼。
后来陈峰因为打架被开除,听说跟着别人去了外地。林微删掉了他的QQ,扔掉了所有他送的东西,却删不掉那个桥洞里的夜晚——河腥气的风,烟草味的吻,还有那句淬了毒的我会对你负责。
她开始躲着所有对她示好的男生,把自己埋在习题册里。父亲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母亲催她多吃点,她摆摆手。只有在夜里,她会闻到那股挥之不去的烟味,像条毒蛇,缠得她喘不过气。
二、重组的屋檐
父亲走的那天,林微正在参加高考模拟考。监考老师把她叫出去时,走廊里的风很凉,她看着班主任通红的眼睛,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父亲说:等你考完,爸带你去吃肯德基。
葬礼上的白幡在风里飘,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林微跪在灵前,看着父亲的黑白照片,突然发现自己记不清他最后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弟弟林强蹲在角落数冥币,妹妹林晓抱着母亲的腿哭,母亲的眼泪砸在林晓的头发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吃块蛋糕吧。母亲把奶油蛋糕塞进她手里,塑料叉子硌得指节生疼。林微咬了一口,甜得发腻,像初三那年陈峰塞给她的那支棒棒糖,甜到最后只剩苦涩。
父亲的抚恤金像指间的沙,没几个月就漏光了。母亲开始早出晚归,回来时身上总带着陌生的香水味。林微知道她在相亲,却没戳破——这个家早就空了,多个人,或许能添点人气。
大一开学那天,林微自己拖着行李箱去了火车站。母亲塞给她一个布包,里面是皱巴巴的零钱,省着点花,家里……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林微懂。
国庆节回家,推开家门时,她看见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上,母亲正给他削苹果。男人穿着花衬衫,脖子上挂着金链子,看见她进来,眼睛在她身上溜了一圈,像在打量件商品。
微微,这是张叔。母亲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我和你张叔……领证了。
林微手里的行李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墙上父亲的照片被挪到了角落,蒙着层薄灰。男人翘着二郎腿,皮鞋底蹭着茶几,发出刺耳的声响。
大学生啊男人咧开嘴笑,露出颗金牙,看着就是有文化的。他说话时,眼神总往林微胸口瞟,像条黏糊糊的蛇。
那个国庆,林微没在家住满三天。张建军总在饭桌上说荤段子,母亲不恼,反而笑着打他胳膊:孩子在呢。夜里林微起夜,听见母亲和张建军吵架,男人的声音粗声粗气:那丫头片子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不服气母亲低声下气地劝:她还小,不懂事……
回学校的火车上,林微望着窗外倒退的树影,第一次意识到,父亲走后,这个家就散了。母亲需要的不是三个孩子,而是一个能给她撑腰的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浑身铜臭,眼神污浊。
张建军是第三次结婚。林微从邻居阿姨嘴里听到时,正在给林晓织围巾。阿姨叹着气:你妈也是可怜,可这姓张的不是省油的灯,前两任老婆都是被他打跑的……林微手里的棒针戳到了手指,血珠渗出来,像极了父亲葬礼上的红烛泪。
她开始很少回家。寒暑假要么在学校勤工俭学,要么去餐厅端盘子。母亲打来电话,总说张建军对她有多好,给林强买了新球鞋,给林晓报了舞蹈班。林微听着,嗯啊地应着,直到母亲话锋一转:你张叔说,你放假回来给你介绍个对象,他战友的儿子……
不用。林微挂了电话,胸口闷得发疼。她想起陈峰,想起那些被辜负的信任,突然很想问母亲:是不是男人只要能给口饭吃,就能被原谅所有不堪
三、染尘的清白
林晓初中毕业那年,成绩不够上重点高中。母亲急得满嘴起泡,天天在家哭,说对不起林晓。张建军拍着胸脯保证:我认识教育局的人,包在我身上。
林微暑假回家,正撞见那个教育局的人在她家吃饭。男人五十多岁,秃顶,眼睛黏在林晓身上,说:这姑娘长得真俊,手也细。林晓吓得往母亲身后躲,母亲却笑着把林晓往前推:王科长夸你呢,快谢谢王科长。
席间,王科长的手总不小心碰到林晓的手背,林晓缩了缩,母亲却在桌下踩她的脚,示意她别动。林微看着妹妹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初三那年的桥洞——同样的胁迫,同样的无力。
饭后,王科长说要单独和林晓谈谈入学事宜,把她叫进了卧室。林微觉得不对劲,借口送水果推门进去,看见王科长的手正搭在林晓的肩膀上,捏来捏去。
王科长,我妹怕生。林微把林晓拉到身后,王科长的脸色沉了下来,母亲赶紧打圆场:孩子不懂事,王科长别介意……
妈!林微的声音发颤,你看不出他想干什么吗
你懂什么!母亲突然拔高声音,为了晓晓能上重点高中,这点委屈算什么当年你爸在的时候……
爸才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受这种委屈!林微打断她,胸口像被巨石压住。
那天晚上,林微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她红着眼质问:为了个高中名额,你要把晓晓推进火坑吗母亲却哭了,哭得比父亲去世时还伤心:我不这样做,别人会怎么看我说我守寡带不了孩子,说我没用……
张建军在一旁抽烟,看着她们吵架,嘴角挂着冷笑:跟你妈横什么要不是我,你们娘仨早喝西北风了。他的目光扫过林微和林晓,你俩姐妹,手是真好看,跟你妈年轻时一样……
林微抓起桌上的水杯泼过去,水洒了张建军一身。他跳起来要打她,被母亲死死抱住:她还小,你别跟她计较……林微看着母亲卑微的样子,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连夜收拾行李,林晓抱着她的胳膊哭:姐,你别走……林微摸了摸妹妹的头,把自己攒的钱塞进她手里:好好读书,别学妈。
走出家门时,张建军在背后骂骂咧咧,母亲没追出来。林微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很圆,却照不亮她脚下的路。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真的没有家了。
四、苏州的雨
大学毕业那年,林微拒绝了母亲安排的工作,也没听张建军说的找个有钱人嫁了。她买了张去苏州的火车票,只带了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父亲的一张旧照片。
苏州的雨很多,像极了父亲去世那天的天气。林微在平江路附近租了个小单间,找了份电商运营的工作。每天挤地铁上下班,周末去逛园林,听评弹,日子过得平静而规律。
林微学会换灯泡那天,是个周六的傍晚。房间突然陷入一片漆黑时,她正对着电脑改方案,屏幕的光消失的瞬间,心里咯噔一下——换作以前,她定会慌得手足无措,第一时间想给母亲打电话,或是盼着哪个男生能踩着光出现。
但那天她只是深吸一口气,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在天花板上晃了晃,准确照到松脱的灯泡。从杂物柜里翻出备用灯泡时,指尖触到纸盒里的螺丝刀,突然想起父亲生前总说干活要趁手,他的工具箱永远码得整整齐齐,连胶带都要按颜色归类。
踩在凳子上时,她的膝盖还在发颤。老旧的木凳吱呀作响,像在替她害怕,可当新灯泡旋进去,按下开关的瞬间,暖黄的光漫出来,铺满整个房间时,她忽然笑了——原来没那么难,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自己系鞋带,以为要学很久,其实踮踮脚,就能够到光。
修水管是被逼出来的。去年梅雨季,厨房的水龙头突然开始滴水,滴答滴答敲在水槽里,夜里听得格外清楚。物业师傅来看过,说管子锈穿了,换根新的要收五十块工钱。林微看着师傅粗糙的手指在水管上敲了敲,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我自己试试
她在网上搜了教程,对着视频里的步骤一步步来。扳手太沉,攥得手心发红,拧旧管子时用力过猛,水突然喷出来,溅得她满身湿冷。她没骂脏话,只是关掉总闸,蹲下来慢慢擦地上的水,像在收拾一场小型的溃不成军。等新管子终于接好,打开水龙头看着水流平稳地淌出来时,她对着水槽里的倒影笑了笑——衬衫湿了大半,头发贴在额角,却有种奇异的踏实感。
暴雨天扛大米是上个月的事。超市做活动,二十斤的大米比平时便宜五块,她想着划算,咬咬牙推了购物车。走出超市时,乌云正压得很低,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瞬间把她淋成了落汤鸡。
小区没有电梯,五楼的台阶在雨雾里显得格外长。她把大米袋抱在胸前,像抱着块滚烫的石头,每上一级台阶,膝盖都在发酸。雨水顺着发梢滴进眼睛,涩得她睁不开,可她不敢停——停了就更没力气了。爬到三楼时,遇见住在楼下的阿姨,对方要帮她,她摇摇头:没事,快到了。
开门的瞬间,她几乎是瘫在玄关,大米袋咚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脱鞋时发现袜子全湿透了,脚底板磨出了红印,可看着那袋躺在地上的大米,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不是委屈,是一种我做到了的笃定。
公司的张姐给她介绍对象时,是在茶水间。对方是合作方的项目经理,听说温文尔雅,张姐说:人看着老实,对你肯定好。林微正用微波炉热午饭,听到这话时,蒸汽模糊了眼镜片,她摘下眼镜擦了擦,笑着摇头:谢谢张姐,我一个人挺好的。
一个人多孤单啊。张姐叹着气,女孩子家,总要有个依靠。
林微没接话,只是把热好的饭盒端在手里。饭盒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很稳,不像人心那样难测。她不是不需要陪伴,深夜改方案时,也会希望有个人能递杯热牛奶;暴雨打窗时,也会想靠在谁的肩头听雨声。只是那些希望的背后,总跟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像初三那年陈峰说我会对你负责,转身就把她的信任踩在桥洞的泥里;像母亲说张叔是好人,却在他用猥琐的眼神打量妹妹时,选择了沉默。那些看似温暖的怀抱,她怕凑近了才发现藏着算计的钩子;那些裹着蜜糖的甜言蜜语,她怕听多了,会忘了背后可能是无尽的索取——要她的顺从,要她的退让,要她把好不容易长出来的硬壳,再一层层剥掉。
她把饭盒放进抽屉,转身去接热水。饮水机咕嘟咕嘟的声响里,她想起上周自己换好的灯泡,亮得很安稳;想起修好的水管,再也没漏过一滴水;想起那袋被她扛上五楼的大米,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厨房的米缸里。
这些踏实的、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比任何依靠都让她安心。所以当张姐再提介绍对象时,她还是笑着摆手:真的不用,我一个人,挺好的。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她刚接满热水的玻璃杯上,折射出小小的光斑。她知道,有些伤口需要独自愈合,有些路只能自己走。不是拒绝温暖,只是学会了,先做自己的太阳。
弟弟林强后来去学了厨师。打电话告诉林微时,背景里有炒菜的滋滋声。姐,我不想靠张建军,我想自己挣钱。林微笑着,眼眶却湿了,好,姐相信你。
林晓高中毕业后,没听母亲的安排,跟着同学去了深圳打工。姐,我在电子厂上班,包吃包住,挺好的。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稚气,却比母亲坚定,等我攒够钱,就去苏州找你。
母亲的电话越来越少。偶尔打来,总在抱怨张建军又打了她,抱怨林强不听话,抱怨林晓交了男朋友被张建军骂。林微听着,嗯啊地应着,直到母亲说:你张叔说,让你给寄点钱回来,他想做点小生意……
没有。林微挂了电话,走到窗边看雨。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像极了她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
去年中秋,林微去寒山寺烧香。遇见一对老夫妻,老爷爷给老奶奶撑着伞,慢慢走着,脚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挨得很近。林微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突然想起父亲以前总牵着母亲的手去菜市场,母亲嘴上嫌他走得慢,脚步却配合着他的节奏。
原来好的感情不是救命稻草,不是用来堵住别人的嘴,而是两个人并肩走在雨里,你怕我淋湿,我怕你摔跤。可惜母亲到现在都不懂,她把张建军当成浮木,却不知浮木早已蛀空,迟早会带着她一起沉入水底。
今年春天,林微在小区楼下种了棵玉兰。挖坑的时候,指甲缝里全是泥,像极了小时候帮父亲种向日葵的样子。阳光透过指缝照下来,暖融融的,她突然觉得,那些过去的事,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玉兰的新叶上,沙沙作响。林微转身往楼上走,背影被雨水洗得很干净。她知道,苏州的雨还会下很久,但她已经不需要谁来给她撑伞了。
就像平江路的石板,被雨水泡了百年,依然能稳稳地托住每个走过的脚印。她的路,也该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