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槐花酿血 > 第一章

第一章:归乡
雨是从入秋那天开始下的,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像是老天爷哭湿了的裹尸布,把整个槐河村都浸得透透的。我背着帆布包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看着树干上斑驳的裂痕里渗出深褐色的汁液,混着雨水往下淌,像极了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槐花香,甜腻得有些发腻,像是腐烂的糖块在发酵。
阿砚,你可算回来了。三叔公拄着枣木拐杖站在雨里,他那件藏青色的对襟褂子被雨水泡得发亮,佝偻的背像只被踩扁的虾米。我这才发现他左眼的位置是空的,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边缘结着暗红色的痂,雨水顺着窟窿往里灌,他却像是毫无知觉。
三叔公,我爷他……话到嘴边突然哽住,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出发前接到村里的电话,是村东头的哑婆打来的,她对着听筒啊啊地叫,背景里传来风声和树枝摇晃的咯吱声,我勉强从混乱的声响里拼凑出信息——爷爷在槐树林里走丢了,找了三天才在老槐树下发现,人已经硬了,脸上带着笑,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槐花蜜糕。
先回家吧,雨大。三叔公转身往村里走,拐杖敲击青石板路的声音在雨幕里格外清晰,笃、笃、笃,像在敲谁的棺材板。他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蜿蜒的疤痕,那是三十年前被槐树林里的毒蛇咬的,村里人都说那蛇是老槐树成精变的,专咬想离开村子的人。
村子比我记忆里更破败了。土坯墙大多塌了半边,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夯土,像溃烂的伤口。路边的排水沟里积着墨绿色的水,飘着些不知名的碎絮,凑近了能闻到一股甜腻的腥气,像是谁家的肉铺坏了存货。家家户户的门都关得紧紧的,窗纸糊得严严实实,连条缝都不露,整个村子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雨丝落在屋檐上的簌簌声。
他们都怕。三叔公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头也不回地说,怕你爷,也怕你。
我脚步一顿,帆布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十年前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我蹲在老槐树下哭,爷爷蹲在我旁边,手里拿着块槐花蜜糕,说:阿砚,走了就别回来,这村子……吃人。那时他的头发还没全白,左眼还能看见东西,只是总戴着顶旧草帽,帽檐压得很低,像是怕被什么东西瞧见。
爷爷的屋子在村子最东头,孤零零地杵在那里,像座没人祭拜的坟。推开门的时候,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槐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堂屋正中摆着口棺材,黑沉沉的,棺材头上贴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符号,被穿堂风刮得哗啦作响。黄纸边角已经发黑,像是被火燎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留下参差不齐的缺口。
你爷说,死后要睡槐木棺,葬在老槐树下。三叔公走到棺材边,用手轻轻抚摸着棺盖,他的指尖在棺木上划过,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可村里的老规矩,槐木招阴,不能做棺材。你太爷爷那辈就传下话来,说咱村的槐树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根扎得太深,深到……能通黄泉。
我盯着那口棺材,突然发现棺木的纹理很奇怪,不像是天然生长的,倒像是无数细小的血管纠结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蠕动。凑近了看,还能瞧见木纹里嵌着些细碎的东西,像是指甲盖,又像是牙齿,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淡淡的白。
这棺材……
你爷自己做的。三叔公打断我,声音有些发飘,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干硬的槐花蜜糕,颜色发黑,他说,等他走了,就让你回来,把他葬了。还说,要是你不肯,就把这个给你看。
那蜜糕的形状很特别,边缘像是被人用牙啃过,留下几个深深的牙印。我猛地想起十年前离开时,爷爷塞给我的那块蜜糕,也是这样的牙印。当时我嫌脏,扔在了村口的泥地里,现在想来,那牙印的形状,竟和爷爷缺了颗门牙的嘴完全吻合。
那天晚上,我住在爷爷的屋里。躺在床上,总能听见窗外有细碎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像是有人在徘徊。偶尔还会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带着股甜腻的槐花香。我裹紧了被子,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网里挂着个东西,像是只风干的鸟,又像是个缩小的人,在风里轻轻摇晃。
半夜的时候,堂屋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在敲棺材板。我吓得一激灵,抓起枕边的柴刀就冲了出去。堂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口棺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棺盖严丝合缝,黄纸还在哗啦作响。可地上却多了些东西——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棺材边,脚印很小,像是孩子的,却又比寻常孩子的脚印深得多,像是踩着石头印上去的,每个脚印里都盛着些墨绿色的水,飘着细小的槐花瓣。
我顺着脚印往门口走,走到门槛边时,发现脚印突然断了。门槛上有个新磕的缺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过,缺口里卡着根白色的线,仔细一看,是根头发,又粗又长,在手里一捻就断了,断口处黏糊糊的,带着股腥气。
回到床上,我再也睡不着了。闭上眼睛,全是那串脚印,还有棺材上蠕动的木纹。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唱歌,调子很老,像是奶奶生前哼过的童谣:槐花开,槐花落,槐树底下有个窝,窝里头,藏着啥藏着爷爷的肉,藏着奶奶的骨……
梦里,我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雨天。爷爷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块槐花蜜糕,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笑得像个孩子。他说:阿砚,这槐花蜜甜吧是用老槐树上的花酿的。我伸手去接那块蜜糕,却发现爷爷的手变成了枯树枝,上面爬满了绿色的青苔。他的脸慢慢裂开,从里面钻出无数白色的蛆虫,混着暗红色的汁液往下掉。
阿砚,回来陪爷爷好不好他张开嘴,里面没有舌头,只有密密麻麻的槐树根须在蠕动,那些根须缠上我的手,往我指缝里钻,你看,树都饿了,它想吃点甜的。
我尖叫着从梦里惊醒,冷汗浸透了衬衫。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雨却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是谁在哭。窗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些东西,是几朵新鲜的槐花,白得刺眼,花瓣上还挂着水珠,凑近了闻,却没有香味,只有股淡淡的土腥气,像是刚从坟里刨出来的。
第二章:槐棺
吃过早饭,三叔公带着几个村民来帮忙抬棺材。那几个村民都低着头,没人说话,脸色白得像纸。走在最前面的是村西头的李老四,他的右手缠着绷带,绷带渗着血,据说是前几天在槐树林里砍柴时被树枝刮的,可那伤口的形状很奇怪,不像是被树枝刮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的。
他们抬着棺材往村西头的槐树林走,脚步踉跄,像是很害怕。棺材比看起来要沉得多,四个人抬着,木杠子都压弯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随时会断。走在半路,李老四突然哎哟一声,说脚被什么东西扎了。脱了鞋一看,脚心扎着根槐刺,又细又长,已经没入肉里,拔出来的时候,带出一串血珠,那血珠落在地上,很快就被雨水冲散,留下个小小的黑印。
槐树林在村子西头,一眼望不到边。那些槐树都长得歪歪扭扭的,树干漆黑,树枝像鬼爪一样伸向天空。地上落满了白色的槐花瓣,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尸体上,偶尔还能听见脚下传来咔嚓的轻响,像是踩碎了骨头。
老槐树在槐树林最中间,比周围的树都要粗壮,树干要三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树皮裂开一道道深缝,里面黑漆漆的,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树干上挂着些红布条,大多已经褪色,变成了黑褐色,在风里飘着,像是上吊的人。
就在这儿挖吧。三叔公指着老槐树下的一块空地,声音有些发颤,他用拐杖在地上画了个圈,那圈里的土颜色比别处深,像是掺了血,你爷说了,就埋在树根这儿,离树近点,他好跟树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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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村民拿起铁锹开始挖坑。奇怪的是,这地方的土格外松软,一挖就陷下去一大块,而且土是暗红色的,像掺了血。挖着挖着,突然听到铛的一声,像是铁锹碰到了什么硬物。李老四蹲下去扒开泥土,露出一块青石板,上面刻着些奇怪的图案,像是无数人被绑在树上,表情痛苦,他们的脚下缠着根须,根须上长着嘴,正在啃噬他们的脚。
这是……我刚想问,三叔公突然冲过来,一脚把那块青石板踢回坑里,用土埋上。他的动作太急,没站稳,摔倒在地,露出裤腿下的脚踝,那里有个青黑色的印记,形状像是片槐树叶,别看!这东西邪性,看了会招祸!
村民们被他吓了一跳,不敢再多问,埋头继续挖。没过多久,坑挖好了,黑沉沉的,像张张开的嘴。坑底积着些水,水是墨绿色的,里面漂着些头发丝一样的东西,捞起来一看,是极细的槐树根须,还在微微蠕动。
他们把棺材放进坑里,正要填土,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槐树林里的树叶哗哗作响,像是有无数人在哭。地上的槐花瓣被卷到空中,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是场白色的雪。更奇怪的是,那些花瓣落在棺材上,竟然慢慢渗了进去,在棺木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像是被吸收了。
不好!三叔公突然大喊一声,转身就往村里跑,快离开这儿!树醒了!
他跑得太急,没注意脚下,被一根露出地面的树根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刚想去扶他,就看见他摔倒的地方,地面慢慢裂开,伸出无数根白色的根须,像蛇一样缠上他的腿。那些根须很细,却很有力,勒进他的肉里,留下一道道深痕,很快就渗出血来,血一碰到根须,根须就变得更粗了,颜色也变成了暗红色。
救命!救命啊!三叔公尖叫着,用手去扯那些根须,可根须越缠越紧,很快就爬上了他的腰。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左眼的窟窿对着我,像是在哀求,阿砚!快用柴刀!砍断它们!快!
我捡起地上的柴刀,冲过去砍那些根须。刀砍在根须上,发出噗嗤一声,像是砍在肉上,根须被砍断的地方冒出白色的汁液,带着股甜腻的腥气,溅在我手上,黏糊糊的,像是蜂蜜。可那些根须像是无穷无尽,砍断了又立刻长出来,反而缠得更紧了。
三叔公的身体开始慢慢往下陷,地面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泥土,像是在流血。他的手还在乱抓,抓住了我的裤腿,指甲掐进我的肉里,记住!别吃村里的蜜糕!那是树的诱饵!你爷他……他早就不是人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体就陷到了胸口。那些根须顺着他的脖子往上爬,钻进了他的嘴里、鼻孔里。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还有一丝……解脱。很快,他的头也陷了下去,地面上的裂缝慢慢合拢,只剩下些白色的根须露在外面,很快又被风吹来的槐花瓣盖住。
村民们尖叫着四散奔逃,没人敢回头。李老四跑得最快,可他没跑几步,就被一根从树上垂下来的根须缠住了脖子,那根须像条蛇,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的身体被吊到半空中,手脚乱蹬,很快就不动了。根须慢慢收紧,他的身体开始往下滴水,是暗红色的血,滴在地上,被树根吸收了,那片地面的草立刻变得又绿又亮。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把柴刀,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老槐树上的槐花还在往下落,落在我手背上,冰凉冰凉的,像血。树干上的裂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是无数双眼睛,黑沉沉的,盯着我,像是在打量食物。
回到村子的时候,发现家家户户的门都开着,却看不到一个人。堂屋里、院子里,都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窗棂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是在哭。村东头的王寡妇家院子里,晒着的衣服还没收,那些衣服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是有人穿着它们在走,可领口和袖口都是空的。
我走进一户人家,发现桌子上还摆着没吃完的饭菜,已经发霉了,长出绿色的霉斑。灶台上的锅里还有半锅粥,表面结了层厚厚的膜,用筷子一挑,里面露出些白色的东西,像是人的指甲,指甲上还带着点红,像是涂过胭脂。墙角的摇篮里,放着个布娃娃,娃娃的眼睛被挖掉了,眼眶里塞满了槐花瓣,娃娃的衣服上绣着朵槐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头发丝绣的。
有人吗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没有人回答。
我又走了几家,都是一样的情况。像是所有人都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一座空村子。走到村西头的祠堂时,发现祠堂的门是关着的,门缝里透出点光。我推开门,里面黑漆漆的,只有供桌上点着根蜡烛,烛火忽明忽暗。供桌上摆着些牌位,大多都蒙着灰,只有最中间的那块牌位很干净,上面写着槐河村守护灵位,没有名字,牌位前放着个香炉,里面插着三根香,香灰很长,却没断,像是刚插上去的。
供桌底下有动静,我走过去一看,是只猫,浑身是血,肚子被剖开了,里面的内脏不见了,只剩下些槐树叶。那猫还没死透,眼睛瞪着我,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警告。我刚想把它抱起来,它突然抽搐了一下,不动了。从它的肚子里,钻出一根白色的根须,慢慢往供桌下钻去。
回到爷爷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推开门,发现堂屋里亮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一个人影坐在椅子上,背对着我。那人影穿着件寿衣,是深蓝色的,上面绣着些花纹,像是槐树叶,在灯光下泛着暗暗的光。
爷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心脏怦怦直跳。
那个人影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笑,手里拿着块槐花蜜糕。是爷爷。
可他的脸是青灰色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角咧得很大,几乎到了耳根,露出里面漆黑的牙齿。他的寿衣湿漉漉的,滴着暗红色的液体,在地上汇成一小滩,那液体里还漂着些细小的根须,在慢慢蠕动。
阿砚,你回来了。他开口说话,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爷爷给你留了蜜糕,可甜了。你小时候最爱吃了,记得吗
我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爷爷站起来,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他的脚没有沾地,像是在飘。身上的寿衣越来越湿,那些暗红色的液体滴在地上,竟然慢慢渗了进去,在地上长出些细小的绿芽,是槐树苗。
阿砚,别怕。爷爷走到我面前,弯下腰,把手里的蜜糕递过来。那蜜糕是黑色的,上面爬满了白色的蛆虫,散发出一股恶臭,可那形状,却和我小时候吃的一模一样,吃吧,吃了就不害怕了。你看,树也想吃,它好久没尝过这么甜的东西了。
我闭上眼睛,尖叫着挥手去打。手却穿过了爷爷的身体,什么也没碰到。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爷爷已经不见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盏油灯还在忽明忽暗地闪着。油灯旁边,放着块蜜糕,是新鲜的,白生生的,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第三章:根须
我盯着那块蜜糕,喉咙发紧。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油灯旁,白得晃眼,糕体上还沾着几粒细碎的槐花瓣,像是刚从蒸笼里取出来的。可我明明记得,爷爷屋里的灶台早就塌了半边,铁锅生了锈,根本不可能蒸出这样的蜜糕。
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糕体,就猛地缩了回来。那蜜糕是凉的,像是冰过的,可这屋子里明明潮得能拧出水,哪来的凉气再看时,蜜糕表面慢慢渗出些透明的液珠,顺着糕体往下淌,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那印记的形状,竟和老槐树上的裂纹一模一样。
别碰它。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扭头看去,门口站着个老太太,佝偻着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是村里的哑婆。她的嘴角破了,渗着血,手里紧紧攥着个布包,布包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槐花。
我这才想起,哑婆是村里唯一的外姓人,三十年前嫁过来的,没过几年丈夫就死了,她也突然变哑了,从此在村里守着间小破屋,靠给人缝补衣裳过活。小时候我总见她往槐树林里跑,手里捧着些纸钱,回来时身上总带着股槐花香。
哑婆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她的眼睛很亮,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有话要说。
哑婆走到我面前,把布包塞进我手里,然后指了指那块蜜糕,又指了指窗外的槐树林,最后做了个吃的动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表情惊恐。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像是从旧账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毛笔写着些字,字迹潦草,墨迹发黑,像是用血写的:
光绪二十三年,槐花开得格外好,白得像雪。李老栓家的娃丢了,在老槐树下找到只鞋,鞋里塞满了根须。
民国十七年,下了三个月的雨,槐树根把张寡妇家的地基掀了,从土里刨出三具骨头,骨头缝里全是根须。
一九七六年,王大胆想砍老槐树,斧子刚落下,树干就流血了。当晚他就疯了,抱着树干啃,说要尝尝甜不甜,最后人嵌进树里,只露出只手。
最后一页纸上,画着个奇怪的图案:一棵槐树,树干里裹着个人,树根扎在一口棺材里,棺材底下,是密密麻麻的人脸。画的右下角,有个模糊的签名,像是陈字——爷爷也姓陈。
哑婆指着最后那张画,又指了指我,突然跪了下来,抓住我的裤腿,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她张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像是在喊什么,可我听不清。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风声,窗户被吹得哐当作响。哑婆突然脸色煞白,松开我的裤腿,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跑出门时还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我追出去,只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紧接着传来一声惨叫,然后就没了动静。等我跑到巷口,只看见地上有一摊血,血里混着些白色的根须,还有半只被扯断的布鞋,鞋面上绣着的槐花被血浸透了,变成了暗红色。
风里的槐花香越来越浓,甜得发腻,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往我鼻子里灌。我捂着嘴往回跑,刚到爷爷家门口,就看见门槛上缠着些根须,白色的,像蛇一样扭动,根须的顶端还沾着些碎布,像是从哑婆的衣服上扯下来的。
冲进屋里,发现那块蜜糕不见了。油灯旁的地面上,只剩下几道蜿蜒的痕迹,像是根须爬过的印记,一直延伸到堂屋的棺材坑边。那坑是空的,里面的暗红色液体已经干了,留下层黑色的痂,抠开一看,底下全是细小的孔洞,像是被什么东西蛀过。
突然想起三叔公临死前的话:别吃村里的蜜糕!那是树的诱饵!还有哑婆布包里的字迹——原来那些失踪的人,都被老槐树吃了。可爷爷呢他为什么要做槐木棺为什么非要葬在老槐树下
我在屋里翻箱倒柜,想找到些线索。爷爷的床底下堆着些旧物,有件褪色的蓝布衫,领口绣着朵槐花,针脚和哑婆布包上的一模一样;有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底刻着个陈字;还有个上了锁的木匣子,巴掌大,锁是铜的,上面生了锈,形状像是片槐树叶。
找了根铁丝,费了半天劲才把锁撬开。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缕头发,黑得发亮,用红绳系着,头发里裹着块小骨头,像是孩童的指骨。还有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年轻女人,梳着两条辫子,笑得眉眼弯弯,她的身后,正是那棵老槐树,树上的槐花白得像雪。
这女人有点眼熟,像是……梦里的奶奶。爷爷很少提起奶奶,只说她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埋在槐树林里。可村里的老人都说,奶奶是疯了,跑进槐树林里再也没出来,有人说看见她被根须缠上了树,变成了树的一部分。
照片背面写着行小字:槐花谢了,等你回来。字迹娟秀,应该是奶奶写的。
窗外的雨停了,太阳透过云层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这光一点也不暖,反而透着股寒气。我拿着照片走到门口,突然发现对面的墙上多了些东西,是无数细小的根须,从墙缝里钻出来,在墙上织成一张网,网的形状,像张人脸。
那些根须还在生长,慢慢朝着我这边蔓延。我突然想起爷爷屋里的棺材,那棺木的纹理像是血管——难道那不是普通的槐木,而是……和老槐树连在一起的爷爷做这口棺材,根本不是为了下葬,而是为了……喂树
正想着,身后传来咯吱一声。回头看去,堂屋的门自己关上了,门缝里渗出些白色的雾气,带着甜腻的槐花香。雾气里,似乎有个人影在晃动,手里拿着块蜜糕,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是爷爷。他的脸还是青灰色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可嘴角的笑容却变得温柔,像是小时候哄我吃蜜糕时的模样。阿砚,吃一口吧,就一口。他把蜜糕递过来,糕体上的根须缠上我的手腕,你奶奶也爱吃这个,她说吃了就能永远陪着树了,不孤单。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蜜糕掉在地上,摔成几块,里面滚出些白色的东西,是细小的骨头渣,还有半颗牙齿,上面带着点黑,像是蛀牙。我奶奶到底怎么死的!我嘶吼着,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淌,你是不是也把她喂了树!
爷爷的笑容僵住了,脸慢慢变得扭曲,眼睛里渗出黑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是自愿的。他的声音变得尖利,像是无数根针扎进耳朵,树饿了,它养活了全村人,我们就该报答它!你太爷爷是这样,你爷爷是这样,你也该这样!
他的身体开始变形,皮肤裂开,露出里面白色的根须,那些根须缠上我的胳膊,往我肉里钻。我闻到一股腥甜的气味,是自己的血。你看,树喜欢你。爷爷的脸贴得很近,我能看见他瞳孔里的自己,被根须缠成了一团,你小时候最爱吃槐花蜜糕,你的血是甜的,树一定很喜欢。
我抓起地上的柴刀,使劲砍向那些根须。根须被砍断,冒出白色的汁液,溅在我脸上,冰凉刺骨。爷爷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往后退去,撞在墙上,墙上的根须立刻涌了过来,裹住他的身体,他的惨叫声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细碎的呜咽,像是树在哭。
趁这个空隙,我冲出屋子,朝着槐树林的方向跑。我要去老槐树下看看,看看那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三叔公死了,李老四死了,哑婆也死了,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村子里。
跑到槐树林边缘时,太阳又被乌云遮住了,林子里黑漆漆的,像是傍晚。地上的槐花瓣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噗嗤作响,像是踩在腐肉上。空气里的槐花香浓得化不开,甜得让人恶心,我开始头晕,脚步也变得沉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拉我的腿。
低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无数根白色的根须从地里钻出来,缠上我的脚踝,往我鞋里钻。那些根须上长着细小的倒刺,刺进皮肤里,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我挥着柴刀砍断根须,可砍断的地方立刻又长出新的,越来越多,很快就缠上了我的小腿。林子里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是有无数人在走路,抬头一看,那些槐树上的根须都垂了下来,在空中摇晃,像是在打招呼。
更可怕的是,树干上的裂缝里,真的有眼睛,一双双,黑沉沉的,盯着我。还有些树干上嵌着人的肢体,有的是只手,有的是条腿,皮肤已经变成了树皮的颜色,指甲长得老长,弯成钩状,像是树枝。
突然,前面的树根下闪过一个人影。我定睛一看,是李老四!他不是被根须吊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李老四!我喊了一声,他猛地回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角挂着丝白色的黏液。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深深的勒痕,皮肤外翻,露出里面的根须,那些根须还在蠕动,像是在呼吸。
甜……甜的……他喃喃自语,朝我伸出手,他的手指已经变成了根须,树说,你的血最甜……
我挥刀砍向他的手,刀砍在根须上,发出噗嗤一声。李老四没有躲,反而笑了起来,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根,砍吧,砍断了还能长……我们都是树的一部分了……
他的身体开始往后退,慢慢融进一棵槐树里,树干上多出一张脸,正是李老四的脸,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张着,像是在喊甜。
我头皮发麻,转身想跑,却发现身后的路已经被根须堵住了,那些根须织成一张网,网眼里露出无数张脸,有三叔公的,有哑婆的,还有些不认识的,他们都在笑,笑得嘴角淌出白色的汁液。
留下来吧……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声音像是无数根弦在震动,树会疼你的……
根须已经缠上了我的腰,往我衣服里钻,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我能感觉到它们在往我血管里钻,像是要把我的血吸出来,再把我变成树的养料。
就在这时,怀里的照片掉了出来,落在地上。照片上的奶奶对着我笑,身后的老槐树下,似乎有个小小的人影,蹲在那里,手里拿着块蜜糕。
我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阿砚,你奶奶最爱槐花蜜糕,她说那是世上最甜的东西。
想起哑婆布包里的字迹:槐花谢了,等你回来。
想起奶奶照片背面的字:槐花谢了,等你回来。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奶奶没有死,她也变成了树的一部分爷爷做槐木棺,是为了让自己也变成树的一部分,去陪奶奶而我……是他们给树准备的祭品因为我的血里,流着奶奶的血,是甜的
根须缠上了我的脖子,勒得我喘不过气。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响起无数声音,有爷爷的,有奶奶的,有三叔公的,他们都在说:吃口蜜糕吧,很甜的……
恍惚中,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奶奶抱着我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块槐花蜜糕,一点一点喂我吃。她的手很软,身上有淡淡的槐花香。她说:阿砚要长命百岁,等槐花谢了,奶奶带你去城里看火车。
可槐花还没谢,奶奶就不见了。爷爷说她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现在我才知道,她没走,她只是变成了树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槐树下。
根须钻进了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鼻子。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慢慢分解,变成养分,滋养着这棵老槐树。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到老槐树下,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爷爷,女的是奶奶,他们手牵着手,对着我笑。奶奶手里拿着块蜜糕,白得像雪。
阿砚,这蜜糕甜吧
甜。真甜。
像血一样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