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与楚淮拜堂成亲。
红烛尚未燃尽,他被征召入伍。
等我回来,为你点一辈子胭脂。
我守着空房写词,从《画堂春》写到《雨霖铃》,每一首都浸透相思。
战事胶着,音信断绝,桃树花开花落七次。
第七年冬,我咳血在《鹧鸪天》词笺上。
窗外隐约传来凯旋号角。
娘说是幻听,我却看清他策马归来的影子。
替我...点胭脂...
胭脂盒滚落床榻,红得刺眼。
1
红烛垂泪,窗外透出薄薄的灰白。
我倚在床头,身上还穿着嫁衣,金线绣成的并蒂莲在烛光下微微闪烁。
楚淮坐在床边,温热的手掌包裹着我微凉的手指,带来安定感。
含烟,累不累
我摇摇头,目光舍不得离开他的侧脸。
十六年朝夕相伴,今日被这身大红吉服衬得格外英挺。
我的脸颊发烫,昨夜合卺酒的余味似乎还缠绵在舌尖。
不累,就想这样看着你。
我小声说,声音像飘在风里的柳絮。
他低笑一声,温柔声音贴着我的耳根钻进心里。
他俯身,手拂过我的额发,轻柔的吻落在我眉心。
良夜的暖香,将我密密实实地笼罩起来。
看一辈子,我们有一辈子呢,含嫣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郑重的许诺,像在祠堂里对着祖先牌位立下的誓言。
窗外的灰白渐渐晕染开,天快亮了。
庭院里那株老桃树似乎已鼓起小小的花苞。
再过不久,就该是满树烟霞了吧
我迷迷糊糊地想,意识被倦意和这安稳浸泡得有些发沉。
嗯,一辈子……
我含糊地应着,终于放任自己沉入梦乡。
梦境还未成形,便被蛮横的喧嚣惊散。
是砸门声!
沉重、急促、不容抗拒,如同重槌擂在的鼓面。
紧接着,冰冷的声音直直刺入耳膜。
征丁!紧急征丁!各家男丁,速速到村口集结!违令者,军法从事!
最后四个字,像淬了冰的刀子。
我猛地坐起,心脏疯狂跳动,身边尚有余温。
楚淮已翻身下床,动作快得如同山间野豹子。
昏暗中,他侧脸绷得极紧,下颌角如同刀削一般。
他拿起床头的腰刀,发出短促沉闷的响动。
淮哥!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滚下床,赤着脚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
手臂上的肌肉坚硬如铁,硌得我手心发痛。
嫁衣宽大的袖摆拂过冰冷的地面。
别慌,我去看看。
他的声音很稳,刻意压低声线来掩盖紧绷的弦。
那双总是映着桃花潭水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渊。
大门外,火光在灰暗里跳跃,将几个模糊人影投射在院墙上。
嘈杂的人声、压抑的哭泣、粗暴的呵斥……
乱糟糟地混作一团,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住整个刚刚苏醒的村落。
楚淮松开我,大步走向门口。
他拔开门闩的动作带着近乎决绝的利落。
冰冷的晨风猛地灌进来,卷着尘土的腥气。
门外站着里正和两名陌生的差役,他们面无表情,穿着皂隶的公服,腰间挎着刀。
楚淮
里正的声音沙哑,眼神躲闪,不敢看楚淮,更不敢看跟在他身后、脸色惨白的我。
北边……急报。戎狄叩关,破了三镇。朝廷……朝廷急令,凡十六岁以上男丁,即刻征召入伍,驰援北疆。
他飞快地念完,像是急于甩掉烫手的山芋。
快些收拾,村口集合,午时前不到……按逃兵论处!
午时
楚淮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空气都在嗡鸣。
他猛地回头看我,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近乎碎裂的惊痛。
那痛楚如此清晰,瞬间刺穿了我。
我眼前一阵发黑,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寒气直透骨髓。
门外差役腰间的长刀刺得我眼睛生疼。
驰援北疆……戎狄叩关……
那些只存在于茶馆说书人口中、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血雨腥风,此刻竟化作冰冷的字眼,砸碎了我的心。
午时!
那根代表着我们刚刚开始的红线,竟要在短短几个时辰后,被这无情的铁律生生斩断。
楚淮深吸一口气,脸上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知道了。容我片刻。
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混乱的声响,却关不住那渗入骨髓的寒意。
昏暗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呼吸声。
含烟……
他唤我,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看着他从墙角旧木箱里翻出几件半旧的换洗衣裳,胡乱塞进蓝布包袱。
他抓起腰刀,系在腰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每一件东西被他拿起,都像在我心尖上剜下一块肉。
他抓起桌上的冷茶,仰头灌了下去,喉结急促地滚动。
放下茶碗时,碗底磕在桌面,发出哐的一声脆响。
淮哥……
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破碎不堪。
他猛地转过身,大步跨到我面前,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
他的眼睛有不甘,有痛楚,有千钧重担,最终都化作要把我刻进骨子里的灼热。
听着,含烟,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不等我回答,他灼热的目光扫过梳妆台上那盒绘着莲花的胭脂。
那是他昨日亲手为我挑的。
他松开一只手,抓起那盒胭脂,将那冰凉的小瓷盒塞进我颤抖的手心。
他的掌心滚烫,几乎要将瓷盒和我一起熔化。
等我回来。
他的气息喷在我的额发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
再为你点一辈子胭脂!我楚淮对天起誓,纵使刀山火海,九死一生,也定要活着回来见你!等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另一只沾着尘土的手抓起桌角的婚书。
粗粝的拇指在胭脂盒里重重一按,沾满浓艳的朱红。
然后,那抹惊心动魄的红,被他用力地、深深地按在了婚书背面空白的角落。
一个清晰无比的指印,像一团凝固的血,更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狠狠烫在我的视线里,也烫在了我骤然停止跳动的心口上。
等我!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门被再次拉开,他的身影踏入门外那片晨光,没有回头。
脚步声迅速远去,融入喧嚣混乱的哭喊和马蹄声中。
我僵在原地,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手里紧紧攥着胭脂和那张婚书。
胭脂盒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门外的冷风卷起散落的红纸屑,打着旋儿飘过我的脚背,如同凋零的残花。
那抹婚书背面的胭脂印,红得刺眼,像一团火焰,也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烙印在我空洞的视野里。
门外,天色终于彻底亮了。
灰白的光线涌进来,却驱不散满室的凄冷。
院子里的老桃树,在寒风中瑟缩着,枝头的花苞,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它们能等到绽放的那天吗
我踉跄一步,后背抵住冰冷的门框,才勉强撑住身体没有滑倒。
含烟!含烟!
是娘带着哭腔的声音,她跌跌撞撞地从后院跑来,头发散乱,脸上毫无血色,一把抓住我冰凉的胳膊。
淮儿他……他……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
她看着我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紧紧抱住我,身体抖得比我更厉害。
爹也跟了过来,背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深重的无力与悲凉。
造孽啊……刚成亲……造孽……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外土路,喃喃自语。
我靠在娘怀里,感觉不到她的体温,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只有空洞在呼啸,只有楚淮最后那句等我的反复回荡,震得我灵魂都在颤栗。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如一个冬季。
村口的方向,骤然传来雄浑的号角声。
呜——呜——
声音穿透稀薄的晨雾,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紧接着,是杂沓而沉闷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来了!
我猛地挣脱娘的怀抱,像离弦的箭冲出院门,赤着的脚踩在冰冷的土路上,碎石硌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我跌跌撞撞地奔向村口那条土路,那是我唯一能看到他离开方向的地方。
土路两侧,早已挤满了人。
女人们捂着脸压抑地啜泣,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味、牲口的臊气,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悲怆。
一队骑兵率先出现在土路尽头。
马上的军士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路旁哀泣的人群。
沉重的马蹄踏起滚滚黄尘,模糊了视线。
在骑兵之后,是黑压压的人群。
大多是青壮,也有不少像楚淮这般犹带稚气的少年。
他们被驱赶着,像一群羔羊,脚步沉重而凌乱。
许多人身上只胡乱裹着单薄的衣物,甚至光着脚。
脸上混杂着恐惧、茫然以及远离故土的麻木。
队伍两侧,是挎着腰刀的步卒,他们大声呵斥着,鞭子抽打空气发出刺耳的爆响,驱赶着队伍前行。
我的目光疯狂地搜寻。
淮哥!你在哪里
终于,我看到了!
就在队伍的中段,那个挺拔的身影。
他穿着靛蓝的箭袖,在人群中异常显眼。
他没有像旁人那样低着头,反而微微昂着,目光穿过尘土,向村口这边望来。
他的脸绷得很紧,眼神却像烧红的炭火,在烟尘中灼灼地锁定着我。
他看到我了!
那一瞬间,仿佛周遭所有的哭喊、马蹄、呵斥都消失了。
天地间只剩下他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盛着千言万语,盛着那个滚烫的指印,盛着那句等我。
我张了张嘴,想喊他,喉咙却像被沙砾堵死,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能拼命地踮起脚尖,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更久一些。
他看到了我的动作,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深潭。
他抬起手,似乎想朝我挥动,却又猛地顿住,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重逾千钧,几乎要将我的灵魂也一起带走。
然后,他猛地转过头,不再回望,只留下一个决绝挺直的背影。
淮哥——!
积蓄在胸腔里的那口气终于冲破了阻碍,化作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呼喊,撕裂清晨。
他没有回头。
那个靛蓝色的背影,在人潮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最终彻底消失在土路的尽头,被北方的风沙吞噬。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跪在冰冷的土路上。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尘土里,洇开深色的印记。
呜——呜——!
催命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带着金属的狞笑,冷酷地宣告着分离。
马蹄声渐渐远去……
只留下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土路,和路旁仿佛被掏空了心肝的哭泣者。
爹娘将我搀扶起来,我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他们架着。
每走一步,脚底冰冷的刺痛都清晰地传来,却远不及心口剧痛的万分之一。
回到贴红双喜的院子,红烛燃尽,只余下烛泪凝固在烛台,像一道道干涸的血痕。
桌上还摆着合卺酒,两只酒杯相依偎,杯沿上还残留着彼此的气息。
空虚如同潮水将我淹没,窒息扼住喉咙。
我挣脱爹娘的手,踉跄着扑到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唇上胭脂早已褪色斑驳,像凋零的花瓣。
嫁衣的红,此刻只衬得这张脸更加死寂。
我颤抖着拿起那盒胭脂。
冰凉的瓷盒,绘着精致的莲花。
打开盖子,里面是饱满的、鲜艳欲滴的朱砂红。
指尖沾了一点,红得像心头滴出的血。
我对着镜子,指尖颤抖着,却怎么也触不到自己的唇瓣。
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梳妆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镜中的影像模糊了……
淮哥……
我等你……等你回来……点胭脂……
2
窗外。
老桃树在初春的寒风里,瑟缩得更厉害了。
枝头的花苞,显得如此渺茫,如此不堪一击。
它们能熬过这场倒春寒吗能等到绽放的那一天吗
无人回答。
只有冰冷的胭脂盒,沉甸甸地压在掌心,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
白天长得望不到头,夜晚又黑得深不见底。
贴着双喜的屋子,成了巨大的囚笼,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冷清。
爹娘的目光小心翼翼,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怕触碰我的伤口。
他们欲言又止的叹息,像细密的针,无声地扎在我本就空茫的心上。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那里,是我唯一能抓住他的地方。
我提笔,墨痕落在纸上,却迟迟无法成形。
千头万绪,万语千言,堵在胸口,沉甸甸地压着,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目光落在窗棂外,老桃树不知何时悄然开了几朵。
粉白的花瓣怯生生地舒展着,在微寒的风里轻轻颤抖,如同我此刻的心绪。
笔尖终于落下,蘸着浓得化不开的墨,也蘸着心底翻涌的离殇:
小桃初破怯春寒。翠禽枝上语关关。罗衣犹怯东风力,绣阁深垂云母帘。
字迹是虚浮的,像风中飘摇的柳絮。
写到罗衣犹怯东风力时,指尖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
一滴清泪无声坠落,啪地一声砸在帘字的最后一笔上。
墨迹瞬间晕开一团模糊的深色,像心上洇开的血渍。
那小小的墨花,污了字迹,也模糊了眼前新绽的桃红。
含烟,多少吃一点吧身子要紧。
娘端着一碗温热的粟米粥,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
她的目光落在我案头那被泪水浸染的词稿上,眼底是深重的忧虑。
我搁下笔,指尖冰凉。
那晕开的墨痕,像一块丑陋的疤,烙在我试图描绘的春日图景上。
我摇摇头,胃里沉甸甸的,没有丝毫空隙。
娘,我不饿。
声音沙哑得如同枯叶摩擦。
娘走近,将碗轻轻放在案角。
温热的米香飘散开来,带着亲情的暖意。
她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我散落在肩头的发丝。
淮儿他……吉人自有天相。
她笨拙地安慰着,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爹当年……不也……
她没有说下去。
我猛地攥紧了搁在案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白痕。
胸腔里的痛楚几乎要破体而出。
娘,您……去歇着吧。
我打断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
随即又迅速低弱下去,只剩下一丝游魂般的喑哑。
娘看着我惨白的脸和眼底深不见底的绝望,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她佝偻着背,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天光,也隔绝了她压抑的悲声。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那纸被泪水污损的词稿。
窗外的桃花依旧开着,粉白的花瓣在风中簌簌抖动。
我重新提起笔,墨已半干。
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微微颤抖。
心头翻搅的,不再是新嫁的怯与娇,而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惧与忧。
墨滴终于落下,字迹却更加沉重,带着坠向深渊的绝望:
别后只知相忆苦,音书争奈隔关山。泪珠若得如真露,滴破莲花片片残。
写罢,一滴泪再次滚落,精准地砸在残字上,墨迹再次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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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甚至懒得去管那污损。
滴破……滴破……
这相思的泪若真如露水,恐怕早已将这残躯连同这颗心,一同滴穿、蚀透、化为齑粉了吧
放下笔,指尖冰凉如铁。
窗外,几片早开的花瓣被风吹落,打着旋儿,无声地飘坠在冰冷的泥地上。
那一点残红,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闭上眼,楚淮最后决绝的背影,窗外飘零的桃花,在黑暗中反复交织、撕扯。
这漫长的等待,才刚刚开始。
而第一个春日,便已冷得浸透骨髓。
时间,在等待中变成了最残忍的刑具。
日子不再是流淌的溪水,而是粘稠的沼泽,缓慢向前蠕动。
每一刻都拖拽着沉重的沙砾,磨砺着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最初那几个月,日子尚能掰着指头数。
驿站的信使每半月会路过一次村子,马蹄踏在土路上的声音,是我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只要那蹄声响起,无论我在做什么,都会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到院门口,心脏疯狂跳动。
目光死死盯着信使斜挎的、那个灰扑扑的邮筒,仿佛那里藏着救命的仙丹。
每一次,信使只是面无表情地摇头,或者递来村里其他人的家信,从未有过我的名字。
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用那点尖锐的痛楚提醒自己还活着。
后来,驿站的马蹄声间隔越来越长。
从半月一次,到一月一次,最后,竟至于杳无音讯。
村里渐渐有了传言。
听说……北边打得太惨了,死的人堆成了山……
驿路……怕是早就被戎狄的骑兵截断了吧
唉,凶多吉少啊……
这些破碎的低语,像淬了冰的针,无孔不入。
每当夜深人静,它们便从窗缝钻进来,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放大着心底最深的恐惧。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房梁。
窗外的风声,枯枝的折断声,甚至远处几声寥落的犬吠,都能惊得我浑身一颤,疑心是戎狄的铁蹄踏破了关山。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身体在冰冷的被褥里瑟瑟发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饭食,更是难以下咽。
娘端来的热粥小菜,放在桌上,渐渐冷透,凝出一层薄薄的油脂。
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坠着,稍微闻到一点油腥味,便是翻江倒海的恶心。
人,眼见着瘦了下去。
原本合身的旧衣,如今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风一吹,便灌满了衣袖,猎猎作响。
揽镜自照,镜中的人影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颧骨突出。
曾经那双映着春水的眸子,只剩下两潭沉寂的死水,映不出半点光亮。
爹娘看着我形销骨立的样子,愁得头发都白了。
娘偷偷抹泪的次数越来越多,爹则常常蹲在院门口,望着北方灰蒙蒙的天空,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
烟儿,听娘的话,把这药喝了。大夫说……是心气郁结,再这么熬下去,身子骨就垮了!
娘端着一碗浓稠的药汁,碗沿烫得她手指发红,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哀求。
浓重的药味直冲鼻腔,苦得令人作呕。
我靠在床头,连摇头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只是虚弱地别开脸,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
院子里,桃树的花早已落尽,枝头结出了小小的、青涩的果子,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着微光。
娘,没用的。
我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心都空了,药石如何能补
那郁结的不是心气,是抽走了魂魄的空洞,是日复一日被绝望啃噬的深井。
娘的手颤抖起来,碗里的药汁漾出几滴,落在她粗糙的手背上,烫红了一片。
她看着我的样子,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你这孩子……你这是要娘的命啊!
她哽咽着,带着哭腔。
淮儿他……他定是盼着你好好的!他要是知道你这样糟践自己……他……
他怎么样
我猛地转过头,死水般的眼底骤然掀起一丝微澜,带着近乎质问的尖锐。
他知道吗娘,他知道吗!
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随即引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我弓着身子,瘦削的肩胛骨剧烈地耸动,咳得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泛起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娘吓坏了,慌忙放下药碗,扑过来替我拍背顺气,眼泪流得更凶,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只有那浓重的药味和母亲无助的悲泣,混合着我撕心裂肺的咳喘,塞满了屋子。
咳声渐渐平息,我无力地瘫软在床头,像被抽掉了所有筋骨。
窗外,蝉鸣聒噪,一声高过一声。
我缓缓抬起眼,望向娘布满泪痕的脸,那点微澜早已消失,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空洞。
娘,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喘着气,声音微弱如游丝。
娘看着我,嘴唇翕动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她压抑的啜泣。
屋子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安静和那挥之不去的药味。
我靠在冰冷的床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青涩的桃子挂在枝头,小小的,那么脆弱。
它们能躲过虫蛀鸟啄,安然成熟吗
心口那巨大的空洞,又开始无声地呼啸。
我闭上眼,楚淮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却不再清晰,像是隔着一层浓重的血雾。
那句等我回来,再为你点胭脂,也变得遥远而缥缈,如同隔世的回响。
这等待,早已超越了思念,变成了日复一日的凌迟。
而我的身体,在这漫长的凌迟中,正一点点地,无可挽回地,走向油尽灯枯。
窗外的老桃树,成了我丈量时间的唯一刻尺。
它绿了又黄,枯了再荣。
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像一个无情的旁观者,漠然记录着人间的煎熬。
第七次了。
带着料峭寒意的春风再次拂过窗棂,我倚在门框边,望着那光秃秃的枝桠上,又一次鼓起微小的花苞。
它们怯生生地探出头,试探着这个依旧寒冷的早春。
七载光阴,如同一场冗长的噩梦,早已将我身上属于少女的鲜活碾碎。
曾经合身的旧衣,如今穿在身上,像套着一个空空荡荡的壳子。
手腕细得只剩一把骨头,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清晰地映出下面青紫色的纤细血管。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细微的、令人不安的杂音。
家里的境况,也如同我衰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战事迁延,粮秣的征调一次比一次严苛,赋税的名目也越来越多。
爹的背脊彻底弯了下去,再也直不起来。
他每日天不亮就佝偻着出门,去更远的山上砍柴,或是去富户家打短工,换取一点微薄的口粮。
娘的眼睛几乎哭瞎了,浑浊的视线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的,却依旧摸索着纺线、织布,用那点可怜的收入,换来几帖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草药。
烟儿,喝药了。
娘端着药碗进来,脚步蹒跚。
那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浓重苦涩的气味。
她的手抖得厉害,碗沿碰着手指,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我顺从地接过碗,指尖触到那粗糙的陶土和药液的滚烫。
浓烈的苦味冲入鼻腔,胃里立刻翻滚起来。
但我没有犹豫,屏住呼吸,将那碗能苦掉舌根的汤汁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路蔓延到胃底,激得我一阵剧烈的呛咳。
娘慌忙替我拍背,枯瘦的手掌拍在嶙峋的脊背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慢点……慢点……
她心疼地念叨着,浑浊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
会好的……烟儿,喝了药,身子总会好起来的……
我伏在床头,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金星乱冒,喉咙里那腥甜又涌了上来。
我用帕子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咳喘,直到那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稍稍平息。
摊开帕子,一点刺目的猩红赫然印在素白的布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心,沉了沉。
这咳血的毛病,入冬以来便缠上了我,一次比一次厉害。
那点猩红,是生命正从我体内一点点流逝的无声宣告。
娘,今年的桃花……又要开了。我哑着嗓子,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娘看着我帕子上的血迹,脸色变得比我还要惨白。
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死死攥着我的手。
开了……开了好……
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浑浊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砸在我冰冷的手背上。
开了……淮儿……淮儿说不定……就快回来了……
她说着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快回来了第七个春天了。
希望,如同枝头脆弱的花苞,早已在一年复一年的寒霜里被碾碎,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我闭上眼,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令人窒息的嘶鸣。
那点咳出的猩红,像一枚冰冷的印章,盖在了我生命最后的书页上。
等待,或许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只是这尽头,是重逢,还是永诀
第七个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
寒风像裹着冰碴的刀子,日夜不停地刮过破败的窗纸,发出呜呜的悲鸣。
屋子里,炭盆早已成了奢侈的念想。
仅有的几块劣质木炭,被娘小心翼翼地埋在灶膛的余烬里。
只在最冷的后半夜,才舍得拨出一点火星,勉强驱散一隅的严寒。
我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已到了强弩之末。
大部分时间,我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冻得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咳嗽成了无休止的折磨,每一次呛咳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撕扯出来。
那方用来捂嘴的素帕,早已被反复咳出的鲜血染成了斑驳的暗红色,再也洗不干净。
爹娘守在床边,如同守着即将熄灭的灯芯。
爹的背弯得更低了,沉默得像一块被冻透的石头。
娘的眼睛几乎完全看不见了,浑浊的泪水却总也流不尽。
她摸索着用冷水浸湿帕子,敷在我滚烫的额头上,冰冷带来短暂的清醒,旋即又被昏沉淹没。
水……娘……
我发出微弱的气音,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娘摸索着端来温水,颤抖着喂到我干裂的唇边。
水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冰冷的衣襟。
她慌忙用袖子去擦,粗糙的布料刮在皮肤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烟儿……再撑撑……开春……开了春就好了……
她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声音嘶哑破碎,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欺骗自己。
开春
我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那扇糊着破旧窗纸的小窗。
外面是死寂的灰白,寒风卷着雪沫,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春天……那么远,远得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枝头的桃花,还能再开吗
我……还能等到吗
一股冰冷的绝望,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我。
不!我不能就这样闭眼!不能!
一股莫名的力气,不知从何而来,竟支撑着我挣扎着半坐起来。
这动作耗尽了残存的气力,我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金星乱舞,冷汗瞬间浸透里衣。
纸……笔……
我伸出枯枝般的手,急切地在空气中摸索,声音嘶哑而急切。
爹娘愣住了,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爹慌忙去书案上取来纸笔,又端来那方冰冷的墨砚。
娘摸索着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烟儿,你要做什么歇着,快躺下!
娘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摇摇头,眼神执拗地盯着面前纸笔。
那沓粗糙的黄麻纸,那支秃了尖的旧笔,此刻成了我抓住这世间、抓住他的唯一稻草。
爹叹了口气,浑浊的眼里满是痛楚,却不再阻止。
他默默地研墨,动作迟缓而沉重。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握住那支笔。
冰冷的笔杆硌着指骨。
笔尖蘸了墨,悬在纸上,抖得不成样子。
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黑痕。
我要写……写一首《鹧鸪天》。
鹧鸪的啼鸣,是行不得也哥哥……是归期无望的悲声。
眼前阵阵发黑,楚淮的面容在昏沉中变得无比清晰,又瞬间破碎。
那身靛蓝的箭袖,那柄腰刀,那双燃烧着等我誓言的眸子……还有婚书背面,那抹永不褪色的胭脂指印……
笔尖终于落下,字迹歪斜扭曲,如同垂死之人的挣扎:
七载空帷损玉肌。寒砧永夜捣征衣。关山梦断音书绝,巷陌春深燕影稀。
写到稀字最后一笔,一股剧烈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咙。
我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偏头,哇地一声,一大口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喷溅而出,尽数泼洒在刚刚写就的词笺上!
刺目的猩红瞬间在黄麻纸上晕染开来,如同雪地里骤然盛开的红梅,迅速吞噬了墨迹,将那字里行间的相思与悲苦,染得一片凄厉、狼藉!
烟儿——!
爹娘凄厉的哭喊声同时响起。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褪色。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我的身体,每一次都伴随着更多的鲜血涌出。
视线被泪水、汗水和血污模糊,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摇摇欲坠地飘向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声响如同惊雷般,猛地劈开了窗外呼啸的风雪!
呜——呜——呜——!
是号角!低沉、雄浑、绵长!
那绝不是幻觉!
它穿透了破败的窗纸,
穿透了我昏沉的意识,带着磅礴的气势!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扎着抬起了沉重的头颅,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娘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的皮肉里。
娘……你听!号角!是号角声!
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虚弱而尖利变形。
是凯旋……是凯旋的号角!他们……他们回来了!淮哥……淮哥他回来了!
娘被我抓得生疼,浑浊的眼睛里一片茫然和惊惧。
她侧耳听了听,窗外只有风雪的呼啸,以及……以及我撕心裂肺的喘息和咳嗽。
没有……烟儿,没有声音啊……
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巨大的恐慌。
你听错了……是风……是风声!你醒醒!是风声!
不!不是风声!
是他!是楚淮!真的是他!
他回来了!他在风雪中归来!
淮哥……淮哥!
我用尽最后一丝生命的力量嘶喊出声,声音却微弱得如同蚊蚋。
身体里那点残存的力气如同退潮般急速流逝。
我猛地抓住一直紧攥在怀里的那个小物件——那盒绘着莲花的胭脂!
胭脂……我的胭脂……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明灭。
巨大的喜悦和濒死的虚弱疯狂撕扯着我。
替我……点胭脂……
气若游丝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眷恋,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他答应……答应我的……
指尖的力量骤然消失。
啪嗒。
一声轻响。
那盒绘着莲花的胭脂,从我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饱满鲜艳的胭脂膏体,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惊心动魄。
如同凝固的鲜血,又像一颗骤然停止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