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劈开山坳里沉甸甸的暮色,尖利得像垂死者的喘息,一下下刮着人的耳膜。风卷着纸钱灰和劣质香烛的浊气,一股脑儿灌进我的口鼻,呛得喉咙发紧。我眼前只有一片刺目的猩红,那是盖头下唯一的光亮。手腕被粗糙的麻绳死死勒着,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每一次踉跄,都牵扯着麻木的肩胛骨。
新娘子,过山梁哟——嘿!一个粗嘎的嗓子领头吼起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亢奋。
山神老爷等拜堂哟——嘿!更多声音汇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浑浊的音浪撞在陡峭的山壁上,又带着森冷的回响扑回来。那不是喜悦的歌唱,更像是一群围着腐肉的乌鸦在聒噪,每一个字都粘着说不清的污秽和贪婪。
脚下的路坑洼不平,硌着薄薄的鞋底,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有人猛地推了我后背一把,力道蛮横,我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头上,钻心的疼。盖头滑落半边,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我裸露的脖颈。
就在那一晃眼的瞬间,我看见了。
路的尽头,根本不是想象中的泥瓦房。一座巨大、扭曲的黑影蹲伏在愈发浓重的山影里。青石垒砌,缝隙里爬满墨绿色的苔藓,湿漉漉地反着幽光。那不是给人住的屋子,那更像一座……巨大的坟。两扇厚重的木门敞开着,如同巨兽咧开的黑洞洞的嘴,门楣上挂着一块早已褪色发黑的破旧木匾,依稀能辨出祠堂两个字的轮廓,字迹歪斜,透着一股子邪气。
门里,烛火跳跃,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几排层层叠叠、高耸至房梁的暗影。密密麻麻的牌位。供桌上,猪头、鸡鸭挤作一团,凝固的血和油腻的脂肪在烛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浓烈的腥甜气混杂着陈旧木头的霉味,沉甸甸地压下来。
寒意不是从皮肤钻进骨头,而是直接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冻得我牙关都在打颤。被拖拽着迈过那道比棺材还高的门槛时,那股阴冷潮湿、混合着腐朽和血腥的祠堂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到了!山神老爷的新娘子到喽!人群爆发出更狂热的喧嚣,无数道目光黏在我身上,贪婪、麻木,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投入熔炉的祭品。
我被两个壮硕的妇人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几乎是拖死狗一样拖到了祠堂最深处。那里没有神像,只有一面巨大的、画着古怪扭曲符号的布幔悬在墙上,颜色污浊暗沉,像凝固的血。布幔前,摆着一口巨大的、刷着劣质红漆的棺材。棺材盖敞开着,里面铺着同样刺眼的红布。
拜山神喽!一个穿着油腻黑布褂子、干瘪得像风干核桃的老太婆挤到前面,是李神婆。她浑浊的眼珠几乎被耷拉的眼皮盖住,裂开的嘴里露出几颗焦黄的牙。她枯树枝般的手端着一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辛辣怪味的汤药,不容分说地就往我嘴边凑。
喝!喝了乖乖的,山神老爷才疼你!
浓烈的怪味直冲脑门,是某种草药混着难以言喻的腥气。我下意识地扭头躲避,干呕起来。旁边一个妇人立刻死死掐住我的下巴,粗糙的手指几乎要嵌进我的颧骨,剧痛迫使我张开嘴。冰冷的碗沿粗暴地抵上牙齿,那股令人作呕的液体强行灌了进来。苦涩、腥臊,还有一种火烧火燎的灼热感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我拼命挣扎,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但更多的药汁还是灌进了胃里。
力气像被瞬间抽干,手脚软得像煮烂的面条,连挣扎的念头都变得模糊、遥远。她们把我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抬起来,塞进了那口冰冷的红漆棺材里。后背贴上粗糙的红布,坚硬冰冷的棺木硌着我的骨头。视线迅速模糊、旋转,祠堂顶上那些黢黑的椽子仿佛在扭曲舞动。
棺材盖被推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最后一线天光被彻底吞噬之前,我死死盯着李神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她浑浊的眼中,没有一丝悲悯,只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漠然,甚至……一丝隐秘的期待。
砰!
沉重的木板彻底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光线,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耳膜。冰冷的棺壁紧贴着手臂和身体,寒意丝丝缕缕地透进来,渗入骨髓。
那碗药的效力凶猛无比,一股沉重的麻痹感像潮水般涌上来,迅速淹没四肢百骸,试图拖拽着我的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不能睡!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心底嘶喊。我用尽全力,牙齿狠狠咬在舌尖上,剧痛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嘴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混沌的思绪被这剧痛撕开一道裂缝。簪子!奶奶临终前死死攥着我的手,把那冰凉坚硬的东西塞进我掌心时,枯槁的手指抖得厉害,浑浊的老眼里是近乎绝望的恐惧:囡囡……拿好……死也别离身……命……靠它……
我的手,冰冷得像块石头,在狭窄的棺材里艰难地、一寸寸地移动。厚实的粗布嫁衣摩擦着棺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指尖终于触到了脑后那团盘起的头发,冰冷的金属质感穿透了发髻的束缚,传递到指尖——是那根乌沉沉的木簪。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簪尾那一点冰凉、坚硬、熟悉的凸起时,一股异样的暖流,毫无征兆地、猛地从簪身传递出来!
不是幻觉!
那暖意如同被冰封万年的深潭下悄然涌动的一缕地热,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灼穿骨髓的穿透力。它顺着我冰冷的指尖,逆流而上,瞬间冲垮了药力带来的麻痹和绝望。心脏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攥住,狠狠揉捏了一下,痛得我浑身一颤,随之而来的却是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般的、一种近乎贪婪的喘息。
我下意识地、用尽仅存的力气,指腹死死地压住簪尾那一点,仿佛那是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开关。指尖的暖意愈发清晰,像一根烧红的细针,沿着手臂的经络一路向上,狠狠扎进我混沌的脑海深处!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夹杂着木头碎裂的刺耳噪音,粗暴地撕开了棺材里的死寂。棺材盖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掀开了!浑浊的祠堂空气裹挟着烛火味、血腥味和人群的汗臭,劈头盖脸地涌了进来。
一只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像铁钳般探了进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毫不怜惜地将我往外拖。是王铁柱,我名义上的丈夫,花了半辈子积蓄买下我的男人。他浑身散发着浓烈的劣质白酒气,一张黑红的脸膛在昏暗的光线下油光发亮,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欲望和迫不及待的兴奋。
妈的,磨蹭啥!老子花了钱的!他喷着酒气的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脸上,力气大得惊人,拽着我像拖一袋粮食,完全不顾我膝盖在棺木边缘磕得生疼。我的双脚几乎沾不到地,被他半拖半抱地弄出了祠堂那令人窒息的阴森。祠堂外,夜色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只有几盏挂在屋檐下的白纸灯笼在风里摇晃,投下惨淡昏黄、鬼影幢幢的光。
山风呜咽着穿过枯枝,像无数冤魂在低泣。
王铁柱的家就在祠堂后面不远,一座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墙壁歪斜,仿佛随时都会在下一阵风里垮塌。他粗暴地踹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破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汗臭和牲畜粪便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差点让我把胃里那点仅存的苦水都呕出来。
他把我重重地掼在冰冷的土炕上,炕上铺着一张硬邦邦、油腻发黑的草席,硌得骨头生疼。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嘿嘿笑着,像一头盯上猎物的野兽。
跑进了这山坳坳,就是山神爷的人了!给老子生个带把儿的,老子让你少受点罪!他喘着粗气,开始笨拙又急切地撕扯我身上那件粗糙的嫁衣。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冰冷粗糙的炕席摩擦着后背裸露的皮肤,带来阵阵刺痛。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死的窒息感。手脚被药力侵蚀的麻痹尚未完全退去,但指尖触碰到的那一点簪尾,那股奇异的暖流似乎还在顽强地涌动,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弱火星。
就在他沉重的、散发着浓烈酒臭的身体压下来,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凑近的瞬间,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凝聚在右手上。我没有去推拒他那令人窒息的庞大身躯,而是猛地抬手,狠狠抓向脑后盘着的发髻!
手指在混乱中碰到了那根硬物——乌沉沉的木簪!冰冷的簪身瞬间被我的指尖死死攥住,那刚刚沉寂下去的暖流,如同被唤醒的火山熔岩,轰然爆发!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顺着簪子,从掌心猛地炸开!
呃——!
王铁柱喉咙里骤然发出一声短促、扭曲的怪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咽喉。他压下来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那张写满欲望的油亮脸膛瞬间扭曲变形,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眶,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愕和无法理解的恐惧。
紧接着,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一股浓稠、发黑的血,毫无征兆地、如同决堤般从他大张的嘴巴里狂涌而出!那血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铁锈味,瞬间喷溅开来。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星星点点溅落在我的脸上、脖颈上,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余温。
他瞪得滚圆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我,或者是我手中紧握的木簪,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怨毒和惊骇。更多的血,像无数条细小的、蜿蜒的黑蛇,从他扭曲的鼻孔、耳朵,甚至眼角疯狂地涌出,迅速染红了他整张狰狞的脸。那具小山般沉重的躯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猛地向旁边一歪,咚地一声巨响,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手脚还在神经质地抽动,嘴里不断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响,黑色的血沫不断涌出,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濒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像粘稠的糖浆,死死糊住我的口鼻。
我躺在冰冷的炕席上,大口喘着粗气,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刚才那瞬间爆发的未知力量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尖紧紧攥着那根乌木簪,簪身冰冷依旧,仿佛刚才那股灼热的力量只是濒死时的一场幻觉。但脸上黏腻温热的血液,鼻腔里浓烈的腥气,还有地上那具仍在微微抽搐、七窍流血的身体,都在无声地嘶吼着——这不是梦!
王铁柱喉咙里那令人牙酸的嗬嗬声终于彻底断了,像一根崩到极限的弦,骤然绷断。屋子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
土炕冰冷坚硬,后背被硌得生疼,但我一动也不敢动。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团在昏暗中更显污浊的人形阴影,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时间像是凝固的油脂,黏腻而漫长。每一秒的流逝都伴随着未知的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四肢百骸。
终于,一声尖锐刺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母鸡般的哭嚎声,划破了死寂的夜,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的儿啊——!!!
王铁柱他娘,那个干瘦得像一捆枯柴的老婆子,猛地从门外扑了进来。她甚至没看清屋里的情形,就被浓烈的血腥味和地上那团阴影骇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非人的悲鸣,连滚带爬地扑到王铁柱那还在微微抽搐的身体上,枯瘦的手指徒劳地摇晃着他沾满黑血的肩膀。
铁柱!铁柱你咋了你睁眼看看娘啊!她的哭喊撕心裂肺,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惊疑不定的呼喝声像潮水般涌来。被哭嚎惊醒的村民举着火把、提着油灯,将王铁柱家这间破败的小屋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昏黄摇曳的火光从破门框和糊着烂纸的窗户洞里挤进来,在沾血的泥地上投下无数晃动扭曲的鬼影。
老天爷!这是咋回事
血!好多血!
铁柱……铁柱他……死了!
惊骇的议论声嗡嗡作响,无数道目光带着恐惧和探究,越过哭天抢地的王婆子,最终死死钉在了蜷缩在土炕一角、脸上还沾着血污的我身上。那些目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针。
是她!王婆子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老眼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剜向我,枯瘦的手指带着滔天的恨意直直戳来,就是这个丧门星!山鬼娘娘!是她害死了我的铁柱!她克死了山神老爷选的男人!
山鬼娘娘四个字像是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冻结了门口嘈杂的议论。所有村民脸上的惊疑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恐惧所取代,目光中的探究变成了赤裸裸的排斥和厌恶。
没错!刚进门就克死男人,不是山鬼娘娘是什么
怪不得李神婆说她不祥!果然应验了!
山神老爷发怒了!是她触怒了山神!
七嘴八舌的指责如同冰冷的石头,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恐惧在人群中迅速发酵、变质,最终凝聚成一种愚昧而狂热的共识。
祭山!必须把她祭山!一个粗壮的汉子红着眼吼道,不然山神老爷的怒火会烧了整个村子!
对!祭山!活埋了她!给山神老爷赔罪!
活埋!活埋!
吼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狂热。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在李神婆阴沉目光的示意下,拨开人群,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粗糙的大手像铁箍一样抓住我的胳膊和脚踝,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被他们粗暴地从冰冷的土炕上拖下来,像拖一具没有生命的物件,拖过冰冷的地面,拖向门外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暗。
我甚至没有挣扎,只是死死攥着袖中那根冰冷的木簪。簪尾紧贴着手腕内侧的皮肤,刚才那股奇异的暖流早已消失无踪,簪身冰冷沉寂,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反噬只是我濒死前的幻觉。但王铁柱七窍流血的惨状,脸上未干的血迹,还有此刻村民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都在清晰地告诉我——不是幻觉。
他们拖着我,不是走向村口,而是径直回到了那座阴森压抑的祠堂。惨白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将祠堂扭曲的影子投在地上,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祠堂中央,那口巨大的、刷着劣质红漆的棺材盖子被重新掀开,像一个张开的、等待猎物的巨口。里面铺着的红布,在昏黄的烛光下,红得刺眼,红得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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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进去!快!李神婆站在供桌旁,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磨得雪亮的棺材钉,声音嘶哑而急促,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
我被抬了起来,如同扔一袋垃圾,重重地摔进棺材里。后背撞击在坚硬的棺底,沉闷的响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冰冷的红布紧贴着皮肤,那股陈旧木头混合着血腥和泥土的腐朽气味再次将我淹没。
钉死!钉死她!别让山鬼娘娘跑出来祸害人!王婆子扑在棺材沿上,枯瘦的脸扭曲变形,声嘶力竭地尖叫。
沉重的棺材盖被几个壮汉合力推了过来,嘎吱——咣当!一声巨响,隔绝了祠堂内摇曳的烛火和那些扭曲狰狞的面孔。
最后一丝光线消失的刹那,我看到李神婆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贴在尚未完全合拢的缝隙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像是在念诵某种恶毒的咒语,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砰!
棺材盖彻底合拢,最后一线微光被无情地吞噬。比上一次更浓、更粘稠的黑暗瞬间将我彻底包裹,沉重得如同实质,挤压着每一寸空间。棺材里残留的腥气和土腥味更加浓烈刺鼻。
外面,榔头敲击棺材钉的梆!梆!梆!声,如同丧钟,一声声沉重地、不容置疑地响起,带着要把一切生机都彻底钉死的狠绝,清晰地穿透厚重的木板,狠狠凿进我的耳膜和心脏。
每一下敲击,都像砸在我的骨头上。
钉紧点!别留缝!
山神老爷保佑,收了这邪祟!
活埋了她!就在祠堂后面!
村民的叫喊隔着棺木,模糊却又清晰地透进来,带着一种愚昧的狂热和残忍的安心。
梆!梆!梆!
钉子一寸寸深入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这口巨大的棺材,正迅速变成一座坚固的活人坟墓。
黑暗,冰冷,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我彻底淹没、吞噬。空气似乎都开始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棺木腐朽的灰尘,沉重而艰难。
我躺在冰冷的棺底,手指却异常稳定地摸索到了袖中那根簪子。冰冷的簪身,此刻却像一块沉寂的烙铁。指尖触碰到簪尾那一点微凸的刻痕,轻轻摩挲着,感受着那粗糙而熟悉的纹路。
没有暖流,没有力量。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然而,就在榔头敲下最沉重的一颗钉,外面村民的喧嚣达到一个病态的顶点时,一个无声的弧度,极其缓慢地,在我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脸上,一点点、清晰地勾勒出来。
嘴唇无声地开合,冰冷的气息拂过干裂的唇瓣。
现在……
黑暗的棺材里,死寂一片。
……轮到你们了。
最后一点模糊的光,来自尚未钉严的缝隙,也彻底消失了。
绝对的黑暗降临。像浓稠的墨汁,灌满了棺材的每一个角落,沉重得让人窒息。那榔头钉死棺材盖的梆梆声,仿佛还带着余震,一下下敲在耳膜深处,震得胸腔都在发麻。
村民的喧嚣隔着厚重的棺木,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嗡嗡声,如同地狱深处无数怨鬼的低语。他们正抬着这口沉重的活棺材,走向祠堂后面那片属于死人的山坡。每一次颠簸,都让我的身体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骨头硌在冰冷的棺壁上,生疼。泥土的腥气和棺木腐朽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浓烈得令人作呕。
手指在绝对的黑暗中摸索着,再次紧紧攥住了袖中那根冰冷的木簪。簪尾那一点凸起的刻痕,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的、近乎虚幻的刺痛。
奶奶临终前枯槁的手,恐惧的眼神,那句死也别离身的嘱托……王铁柱扑倒时眼中那凝固的惊骇……还有李神婆最后贴在缝隙上那张无声开合、刻满恶毒的老脸……
所有的画面在黑暗中无声地翻腾、冲撞。
动啊……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吼,带着不甘的血腥味,给我动起来!
我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恐惧,所有濒死的愤怒,都疯狂地灌注到紧握簪子的那只手上!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手臂的肌肉绷紧到极限,微微颤抖。
给我力量!像刚才那样!烧穿这该死的棺材!撕碎外面那些畜生!
然而。
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死寂。
簪身冰冷依旧,如同沉眠万载的玄冰。没有暖流,没有悸动,没有任何回应。它安静地躺在我汗湿的掌心,仿佛只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头。
一股冰冷的绝望,比这棺材里的黑暗更沉重,猛地攫住了心脏。像无形的冰手,一点点收紧,挤压着最后一点空气和希望。难道……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濒死前的幻觉是恐惧催生出的妄想这簪子……根本什么都不是
就在这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没顶的瞬间——
笃。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从棺材盖板的内部传来。
不是外面榔头的敲打,不是颠簸的碰撞。那声音……清晰得就像有人用指关节,在棺材盖的内侧,轻轻叩了一下。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屏住呼吸,心脏在死寂中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耳朵死死贴住冰冷的棺壁,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异响。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错觉是木头因为压力发出的自然响声还是……棺材里……除了我,还有别的东西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神经。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物,粘腻冰冷。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恐惧逼疯时——
笃…笃笃…
那声音又响了!不再是试探性的轻叩,而是连续、清晰的三下敲击!位置……就在我的头顶正上方!近在咫尺!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棺木,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那不是山风的寒冷,那是一种更幽深、更死寂、带着浓重泥土腥气和……某种陈年血锈味的阴冷!仿佛地底深处埋藏了千年的寒冰,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棺材里的温度骤然下降!我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
咯咯咯……
一种极其轻微、如同生锈的门轴在强行转动的摩擦声,贴着棺材盖板的内侧响起!这声音近得可怕,仿佛就在我的耳边!伴随着这声音,一股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又真实存在的……气流不,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无形的蠕动感,在棺材盖板下缓缓地流过!
它贴着棺盖的内壁,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索意味,从我的头顶位置,一点点地,向我的脚部方向爬去!
嗡——!
一直死寂冰冷的木簪,毫无征兆地在我掌心猛地一震!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如同被唤醒的蛇,倏地从簪尾窜出,沿着我的手臂经络逆流而上!这暖流与棺内弥漫的刺骨阴寒激烈地冲撞着,带来一种奇异的、针扎般的刺痛感!
棺材外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抬棺的颠簸停止了。沉重的咚一声闷响,棺材被重重地放在了地上。紧接着,是铁锹铲起泥土、又重重抛下的声音。噗!噗!噗!沉闷而规律。潮湿的土腥气,透过棺木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
活埋,开始了。
泥土不断落下,拍打在棺盖上的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沉。那声音像是直接拍打在我的心脏上,每一次落下,都带来一阵窒息的闷痛。空气似乎真的开始变得浑浊稀薄,每一次呼吸都更加艰难,带着泥土的腥味和棺木腐朽的尘埃。
然而,棺材内部的异变,却并未因外界的填埋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笃笃笃……笃笃笃……
那敲击声变得急促而有力,不再是试探,更像是某种不耐烦的催促!范围也不再局限于头顶,而是如同密集的雨点,在棺材盖板的内侧各处疯狂地响起!整个棺盖都在微微震颤!
咯咯…咯吱…咯吱吱……
生锈门轴般的摩擦声愈发刺耳,伴随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无数指甲在同时刮挠坚硬木板的沙沙声!那声音尖锐、密集,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棺材盖的内壁疯狂地抓挠、撕扯!
头顶上方的棺盖内壁,一点极其微弱、幽绿色的光点,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如同黑暗中骤然睁开的一只冰冷的眼睛!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幽绿的光点如同鬼火般次第亮起,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勾勒出一片模糊、扭曲、不断蠕动的轮廓!
那轮廓……像是一只巨大无比、由无数细长扭曲的肢体(或藤蔓)盘踞而成的手!它正死死地撑在棺盖内侧,疯狂地抓挠着!幽绿的光点正是从那些肢体的末端散发出来!
轰!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巨大撕裂声,猛地在我头顶上方炸开!
整个棺材盖板,被一股无法想象的、纯粹的暴力,从内部硬生生地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腐朽的木屑和潮湿腥臭的泥土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地砸在我的身上、脸上!冰冷、粘腻!
惨淡的月光,混杂着村民手中火把摇曳昏黄的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从那巨大的破口灌了进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也照亮了破口边缘的景象!
一只巨大无比的、由无数盘曲蠕动的暗红色藤蔓(或触须)纠结而成的手!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表面覆盖着湿漉漉、泛着幽光的粘液,无数细小的、尖锐如钩的倒刺在藤蔓缝隙间若隐若现!此刻,这只恐怖巨手的一部分藤蔓正死死抠住撕裂的棺木边缘,另一部分则如同活物般在破口处疯狂地扭动、挥舞!
而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在那些疯狂舞动的暗红藤蔓中央,在那破口的边缘,一张巨大、扭曲、如同树皮雕刻般的人脸,正缓缓地挤了出来!
那张脸没有眼珠,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流淌着粘稠黑气的窟窿!嘴巴的位置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里面是层层叠叠、如同荆棘般尖锐交错的獠牙!它没有鼻子,只有两个不断翕张、喷吐着冰冷白气的孔洞!
这张非人的巨脸,带着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恶意和贪婪,正对着棺材内部,对着躺在棺底的我!
呃……嗬……
一种非人的、如同无数砂石在喉咙里摩擦的嘶哑咆哮,从那獠牙交错的巨口中喷涌而出,带着浓烈的腥风和冰冷的死气,狠狠灌进棺材!震得整个棺木都在嗡嗡作响!
棺材外的世界,死一般寂静。
所有填土的、围观的村民,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灵魂。他们脸上的狂热、残忍、愚昧,统统凝固了,如同拙劣的泥塑。火把的光跳跃着,映照着一张张惨白如纸、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铁锹从僵硬的手中滑落,砸在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无人理会。
山……山鬼娘娘……一个站在最前面的年轻后生,牙齿咯咯作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撕裂棺木、探出的巨脸和挥舞的暗红藤蔓。他裤裆的位置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腥臊的气味弥漫开来。
显……显灵了……真的显灵了!李神婆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村民那种纯粹的恐惧,反而交织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狂喜和更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贪婪。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胸前一个脏污的布囊,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
跑……跑啊!不知是谁,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变了调的、濒死般的嘶喊。
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凝固的人群瞬间炸开!恐惧的洪流冲垮了一切。村民们丢下火把、铁锹,发出不成人声的嚎叫,像一群被惊散的蝼蚁,推搡着、践踏着,不顾一切地向后、向村子的方向亡命奔逃!惨叫声、跌倒声、哭爹喊娘声混作一团。
然而,他们的动作,在那只撕裂棺木的巨手面前,慢得如同凝固的琥珀。
嘶啦——!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如同无数匹厚重布帛被同时撕裂的巨响!整个棺材盖板被那只暗红的巨爪彻底掀飞!腐朽的木板在空中翻滚、碎裂!
巨大的阴影拔地而起!
一个难以名状的、由无数盘曲扭结的暗红色藤蔓构成的高大人形,从破碎的棺材中站了起来!它足有两三人高,勉强有着躯干和四肢的轮廓,但那躯干上,无数藤蔓如同活蛇般疯狂蠕动、缠绕!那颗巨大的、树皮般的扭曲头颅转动着,两个流淌黑气的窟窿扫视着下方奔逃的蝼蚁。
月光和残留的火把光线下,它身上湿漉漉的粘液反射着幽光,无数尖锐的倒刺随着藤蔓的蠕动时隐时现。浓烈的腥气混合着泥土和死亡的味道,如同实质的浪潮,席卷了整个山坡!
吼——!!!
非人的咆哮再次从那张獠牙巨口中爆发!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空气仿佛都被撕裂!
随着这声咆哮,那巨爪猛地向前一挥!
噗嗤!噗嗤!噗嗤!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肉体被瞬间洞穿的闷响!
跑在最后面的三个村民——包括那个吓尿了的年轻后生——身体如同被巨大的攻城锤击中,猛地向前扑飞出去!但人还在半空,身体就被数根碗口粗、末端尖锐如矛的暗红藤蔓从前胸到后背,瞬间贯穿!鲜血如同喷泉般从前后巨大的创口中狂飙而出,在惨淡的月光下泼洒出大片大片的猩红!
藤蔓猛地回收!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和濒死的、短促到极致的惨嚎,三具被洞穿的残破躯体被硬生生拖拽回来,如同破烂的布娃娃般甩在那巨大的山鬼脚下!鲜血瞬间浸透了冰冷的泥土,浓烈的血腥味冲天而起!
啊——!!!
目睹这地狱般景象的村民,彻底疯了!尖叫声撕心裂肺,逃亡的速度达到了极致,连滚带爬,只想离那收割生命的魔神远一点,再远一点!
李神婆跑得并不快,她干瘦的身体被一个跌倒的村民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但她似乎被某种更强烈的情绪支配着,竟然挣扎着抬起头,布满皱纹和泥土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山鬼庞大身躯的某个位置——在那无数疯狂舞动的藤蔓深处,隐约可以看到一个蜷缩着的、穿着残破红嫁衣的人影!
是我!
我被无数冰冷滑腻、如同巨蟒般的藤蔓紧紧地缠绕、包裹着,悬吊在山鬼庞大躯干的核心位置,像是一个被蛛网捕获的猎物。藤蔓的缠绕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几乎无法呼吸,冰冷的粘液渗透了残破的嫁衣,贴在皮肤上。视线被蠕动的暗红藤蔓遮挡了大半,只能透过缝隙,看到外面地狱般的杀戮景象,闻到那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
容器!李神婆的尖叫如同夜枭,刺破了混乱的嚎叫,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和恶毒,她是容器!山鬼娘娘的容器!杀了她!快杀了她!山鬼的力量就……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根末端尖锐、如同巨型蝎尾般的暗红藤蔓,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闪电般从山鬼的躯干上暴射而出!
噗!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如同利刃刺穿熟透瓜果的声响。
藤蔓尖端,精准无比地从李神婆大张的、正在发出尖叫的嘴巴里贯穿而入!巨大的力量带着她干瘦的身体向后倒飞出去,咚地一声,被死死钉在了祠堂那面画着扭曲符文的巨大布幔之上!
布幔瞬间被喷溅而出的鲜血和脑浆染红了大片,粘稠的液体顺着污浊的布面缓缓流淌。李神婆的身体挂在藤蔓上,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四肢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着,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嘴巴被藤蔓撑裂成一个恐怖的、血淋淋的黑洞。
那根贯穿她头颅的藤蔓猛地一绞!
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碎裂声清晰地传来。李神婆的头颅如同一个被捏碎的鸡蛋,瞬间变形、塌陷!红的、白的、粘稠的组织物混合着破碎的骨渣,从藤蔓贯穿的伤口处和裂开的嘴巴里狂喷而出,溅满了后面的布幔和地面!
狂乱的杀戮并未因李神婆的死亡而停止,反而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引爆了山鬼那纯粹的、毁灭性的暴虐!
吼——!!!
震耳欲聋的咆哮再次响彻夜空,带着无尽的戾气和贪婪。那由藤蔓构成的庞大身躯猛地一震,缠绕包裹着我的藤蔓骤然收紧,勒得我几乎窒息。与此同时,无数根末端尖锐、如同巨大标枪般的暗红藤蔓,从它躯干的各个部位疯狂地爆射而出!
嗖!嗖!嗖!嗖!
破空之声凄厉刺耳,瞬间交织成一片死亡的罗网!
不——!
救命啊!
山神老爷饶命!
绝望的哀嚎瞬间被肉体被洞穿的闷响和骨骼碎裂的咔嚓声淹没!
噗嗤!噗嗤!噗嗤!
跑得慢的村民如同麦秆般被轻易贯穿!有人被藤蔓从前胸刺入,巨大的力量带着他撞向旁边的同伴,藤蔓穿透两人,将他们如同糖葫芦般串在一起!有人被拦腰扫过,身体瞬间断成两截,内脏混合着鲜血泼洒一地!有人试图举起铁锹格挡,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而上,只听得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整个人被绞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
整个祠堂后的山坡,瞬间变成了修罗屠场!残肢断臂四处抛飞,滚烫的鲜血如同溪流般在冰冷的泥土上肆意横流、汇聚。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几乎凝结成实质,混合着内脏破裂后的恶臭和泥土的腥气,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地狱气息。
惨叫声、哭嚎声、骨骼碎裂声、藤蔓挥舞撕裂空气的呼啸声……各种声音疯狂地搅拌在一起,构成一首献给死亡的狂乱交响。
我被悬吊在藤蔓的核心,冰冷的粘液糊满了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死亡的味道。透过藤蔓蠕动的缝隙,我看到王婆子那张枯瘦惊恐的脸在混乱的人群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一根横扫而过的藤蔓狠狠抽中!
啪!
如同一个被拍碎的烂西瓜。她的脑袋瞬间消失了大半,红白之物呈放射状喷溅开来,无头的尸体被巨大的力量抽飞,撞在祠堂斑驳的青石墙上,留下一大片刺目的污迹。
杀戮的效率高得可怕。仅仅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山坡上还能站立、奔逃的身影已经寥寥无几。大部分村民都变成了地上破碎的尸块和肆意流淌的血浆。只有几个腿脚快的年轻人,连滚带爬地逃回了祠堂那黑洞洞的大门内,死死关上了门板,里面传来绝望的拍打和哭喊。
整个山坡,只剩下山鬼那巨大的、由藤蔓构成的恐怖身躯,如同从血池中爬出的魔神,矗立在尸山血海之中。它缓缓转动着那颗巨大的、树皮般的头颅,两个流淌黑气的窟窿扫视着这片由它亲手制造的死亡之地,獠牙巨口中发出低沉、满足的嘶吼,喷吐着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白气。
缠绕着我的藤蔓,终于缓缓地松弛了一些。
新鲜的、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被藤蔓勒痛的胸腔。视线透过藤蔓的缝隙,落在一片狼藉的血泊之中。
祠堂那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里面传来微弱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哭泣声。门缝底下,缓缓地、无声地,洇开了一小片暗红的液体——那是逃进去的人流出的血还是恐惧的具象
缠绕着我的藤蔓,如同拥有生命般,开始缓缓地蠕动、松开。那股冰冷滑腻的触感从身上褪去,带着粘液的湿滑。双脚终于触碰到了地面——冰冷、粘稠,浸泡在没过脚踝的、温热的血泊里。
血。到处都是血。脚下是粘稠的血泥,破碎的肢体和内脏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散落在月光和残留火把光交织的惨淡光线下。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包裹着每一寸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甜腥。
山鬼那巨大的、由无数暗红藤蔓构成的恐怖身躯,就静静地矗立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它不再疯狂舞动,如同进入了某种饱食后的沉静。无数藤蔓微微起伏,如同巨兽沉睡时的呼吸。那颗巨大的、树皮般的扭曲头颅低垂着,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仿佛也阖上了,只有獠牙巨口中偶尔喷吐出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白气。刚才毁天灭地的魔神,此刻像一尊用血肉浇灌而成的、诡异而沉默的图腾。
我站在血泊中央,残破的红色嫁衣早已被鲜血和粘液浸透,湿漉漉、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狼狈的轮廓。脸上糊满了暗红的血污和泥土,早已看不清原本的样貌。只有一双眼睛,在污浊之下,异常地亮。那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没有目睹惨剧的悲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沉静,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祠堂那扇紧闭的、画着扭曲符文的厚重大门,在惨淡的光线下如同通往地狱的入口。门板后面,死寂一片。刚才那微弱的哭泣声也消失了。
就在这时,祠堂大门旁边,一堆被鲜血浸透的草垛,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草叶簌簌滑落,露出一张惊恐到极致的小脸。
是赵老四家的小孙子,狗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瘦得像个豆芽菜,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和溅上的血点子,小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大概是混乱中躲进草垛才捡了一条命。此刻,他那双因为恐惧而瞪得溜圆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瞳孔里映着我身后那尊沉默的、由藤蔓和死亡构成的巨大阴影,也映着我站在血泊中、如同从地狱归来的身影。
他没有尖叫,只是死死地用脏兮兮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动物般的呜咽,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冲刷着脸上的血污。
我抬起手,动作有些僵硬。袖口滑落,露出同样沾满血污的手腕。我用还算干净的指腹,一点点擦去脸上粘稠的血痂和冰冷的粘液。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清理一件重要的物品。冰凉的空气接触到被擦净的皮肤,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指尖触碰到那根乌沉沉的木簪。它依旧稳稳地插在脑后凌乱的发髻里,簪身冰冷,但在那冰冷的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彻底沉睡了,又或者……只是暂时蛰伏。
擦脸的动作终于停下。我微微侧过身,目光不再看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最后活人的祠堂大门,也没有看身后那尊沉默的杀戮图腾。
我的视线,落在了几步之外,那个蜷缩在血泊草垛旁、抖得不成样子的孩子身上。
祠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像一块沉重的裹尸布,压得人喘不过气。仅存的几个村民——赵老四、他的大儿子赵大壮,还有两个同样吓得面无人色的汉子——像受惊的鹌鹑一样紧紧挤在祠堂最深处,供桌的阴影里。供桌上,那些猪头鸡鸭早已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撞翻在地,凝固的油脂和暗红的血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腥气。
爹……爹……赵大壮死死抱着怀里还在微微抽搐的儿子铁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铁蛋的一条手臂无力地耷拉着,小臂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曲着,白森森的骨茬刺破了皮肉,暴露在空气中。他疼得小脸煞白,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赵大壮胡乱地用自己脏污的衣襟按着儿子断臂处不断涌出的鲜血,但那血很快就把衣襟浸透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汇入早已流淌进来的血泊中。
别出声!别出声!赵老四佝偻着背,一张老脸在惨淡的烛光下灰败得像死人,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极致的恐惧。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潮湿的青石地面,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血痂。他耳朵紧贴着地面,听着外面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杀戮声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次风吹过祠堂破窗的呜咽,都让他浑身一哆嗦,以为是那藤蔓怪物再次袭来的前兆。
死了……都死了……旁边一个汉子眼神涣散,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裤裆湿了一片,骚臭味弥漫开来。
砰!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的撞击声,突然从祠堂那扇紧闭的厚重大门处传来!
祠堂内挤作一团的几人如同被通了高压电,猛地弹跳起来!赵大壮怀里的铁蛋更是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抽气,随即死死咬住了嘴唇,身体抖得像筛糠。
砰!
又是一下。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笃定。像是有人在用指关节,礼貌地叩门。
赵老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惊恐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两扇画着扭曲符文、此刻却显得无比脆弱的门板。
砰。
第三下叩击响起,比前两下更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敲在每个人的灵魂上。
死寂。
祠堂内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吱呀——
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响起。那两扇沉重的祠堂大门,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缓缓地、沉重地向内打开了!
惨淡的月光和外面浓重的血腥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了进来。
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门口。
残破的红嫁衣被血和泥浆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轮廓。脸上大部分的血污被擦去,露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只有几道干涸的血痕还蜿蜒在脸颊和脖颈上。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颈侧,几缕发丝黏在伤口处。她站在那里,身后是尸山血海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祠堂内昏黄的烛光只能照亮她身前一小片区域,将她大半身影隐没在门框投下的巨大阴影里。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没有劫后余生的波澜,没有复仇的快意,甚至没有面对尸山血海的恐惧。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冰冷、幽暗,倒映着祠堂内摇曳的烛火,也倒映着供桌阴影下那几个抖作一团的、惊恐欲绝的人影。
她向前迈了一步。
靴子踩在祠堂门槛内流淌进来的、粘稠温热的血泊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死寂的祠堂里,如同惊雷!
啊——!别过来!
赵老四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身体猛地向后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供桌上,震得上面的牌位一阵摇晃。赵大壮更是死死抱紧怀里的儿子,父子俩抖成一团。
林晚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最后落在了赵大壮怀里那个断了手臂、疼得小脸扭曲的孩子铁蛋身上。那目光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然后,她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祠堂那扇通往更深黑暗的后门方向。
狗剩,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在死寂的祠堂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带路。
祠堂角落里那堆被血浸透的草垛再次簌簌抖动起来。
一个瘦小的身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手脚并用地从草垛里爬了出来。是狗剩。他浑身沾满了草屑和血泥,小脸上糊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只有那双眼睛瞪得极大,写满了无法驱散的恐惧。他先是惊恐地看了一眼门口那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林晚,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供桌阴影下抖作一团的爷爷和叔叔,最后,目光落在了林晚身后那片深邃的黑暗里。
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呜咽,但林晚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目光,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不容抗拒的力量。
狗剩哆嗦着,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血污,然后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脚步,向着祠堂那扇通往更深黑暗的后门走去。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小小的背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无比单薄。
林晚的目光从狗剩身上移开,再次落回供桌阴影下那几人身上。她的视线平静地扫过赵老四灰败的脸,扫过赵大壮惊恐扭曲的面孔,最后,定格在赵大壮怀里那个断了手臂、正因剧痛和恐惧而无声流泪的孩子铁蛋身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像手术刀般冰冷而精准。
他,林晚的声音不高,沙哑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也带上。
赵大壮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儿子抱得更紧,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喉咙里发出野兽护崽般的嗬嗬声。赵老四浑浊的老眼惊恐地转动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带……带上铁蛋狗剩停下脚步,回过头,小脸上满是茫然和更深的恐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林晚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残破的红衣在烛光下像凝固的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越过狗剩,望向他身后那扇通往祠堂后方、被更浓重黑暗吞噬的破旧小门。那扇门,通往村人埋葬死者的后山坡,也通往……山神龛的方向。
祠堂内死寂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和恐惧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狗剩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看看面无表情的林晚,又看看缩在阴影里抖作一团的爷爷和叔叔,最后目光落在堂哥铁蛋那条扭曲变形、不断滴血的手臂上。孩子眼中巨大的恐惧里,挣扎出一丝微弱的、属于孩童的不忍。
他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对着阴影处小声地、断断续续地说:……大、大伯……抱着铁蛋哥……跟、跟着走……
声音细弱蚊蝇,却像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
赵大壮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狗剩,又惊又怒,仿佛被亲信背叛。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咆哮,抱紧儿子的手臂青筋暴起。
林晚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缓缓地移到了赵大壮的脸上。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威胁的动作。只是那平静到极致的注视,就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形的寒气,瞬间冻结了赵大壮所有的愤怒和反抗。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在那目光下凝固了,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爹……怀里铁蛋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呻吟像最后一根稻草。
赵大壮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那点凶狠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泄掉了。他佝偻下壮硕的身躯,像一头被抽走了脊梁的困兽,用没受伤的手臂更紧地箍住儿子,另一只手撑着冰冷的地面,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儿子断臂的伤处,铁蛋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抽泣。
赵老四看着儿子和孙子,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更深沉的恐惧。他想伸手,又颓然落下,最终也只是佝偻着,如同一个被抛弃的影子,沉默地跟在了后面。
狗剩在前面带路,小小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单薄。他推开祠堂那扇破旧的、吱呀作响的后门。一股更加阴冷、潮湿,混合着泥土和腐朽气息的风,瞬间涌了进来。
门后,是一条狭窄、陡峭、被荒草几乎淹没的小径,蜿蜒着通向祠堂后方的山坡。月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泥土和狰狞的树根。山坡上影影绰绰,是一个个低矮的土包——那是村人的坟冢。夜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无数亡魂在窃窃私语。
狗剩打了个寒颤,回头看了一眼。林晚已经无声地跟了上来,就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残破的红衣在惨淡的月光下像一抹游荡的血痕。她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在……在上面……狗剩的声音抖得厉害,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了指山坡更高处,一片更加浓密、黑暗的树林,山……山神龛……
赵大壮抱着不断呻吟的铁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每一次颠簸都引来儿子痛苦的抽气。赵老四则如同行尸走肉,踉跄地跟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的背影,又恐惧地扫视着周围黑暗中那些沉默的坟包。
一行人沉默地行走在荒草没膝的小径上,只有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呻吟和脚踩在湿滑泥土上的噗噗声。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陈旧血腥味。越往上走,周围的树木越发扭曲怪异,虬结的枝干在黑暗中伸展,如同无数只鬼手。
不知走了多久,狗剩终于在一处格外浓密的荆棘丛前停下了脚步。荆棘后面,隐约可见一个天然形成的、向内凹陷的巨大山壁裂缝,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裂缝前的地面被清理过,竖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粗糙打磨过的青黑色巨石,石面上用简陋的工具凿刻着一些扭曲、难以辨识的古老符号。
巨石前的地面,残留着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污渍,即使在这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那是经年累月、层层叠叠浸透进去的——干涸的血迹!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陈腐血腥味,正是从这里弥漫开来。
就……就是这……狗剩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不敢再看那巨石和幽深的裂缝。
赵大壮抱着铁蛋,看着那巨石前大片大片的深褐血痕,又看看怀里儿子苍白痛苦的小脸,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赵老四更是噗通一声瘫软在地,望着那巨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
林晚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她独自上前一步,站定在那块刻满扭曲符号的巨石前。
冰冷的山风卷起她残破的衣角,猎猎作响。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微微仰起头,目光穿透巨石,投向后面那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山壁裂缝深处。
夜风吹过荆棘丛,发出尖锐的嘶鸣。空气中陈腐的血腥味似乎更浓了。
她抬起手,不是指向那巨石,也不是指向幽深的裂缝。
苍白纤细、沾着血污的手指,缓缓抬起,越过巨石,笔直地指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深处。
一个冰冷、清晰、不带任何情绪波动的问题,如同投入死水的冰锥,在死寂的山坡上响起:
那里面……是什么